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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托,你们在搞办公室恋情,又不是(文中也不会出现)办公室偷情。”

1

入夏前每次克里斯被上司叫去办公室谈话都挺煎熬的。 那就好像是在室外站立军姿——并不出于尽忠职守为民服务为国奉献的高尚情操,只因为克里斯的前上司想然后前上司下达命令,克里斯的二年级老师至少还会找一个拼写错误出来——终于等到雷声很大的阵雨,雨水几滴,滴滴精华,空气中隐约飘荡割草机驰骋草坪的罪证,帮凶除草剂喷洒遗留香。上司这个物种都该归档混球那个类别,索引标签贴从撕掉的某位空军士官证件照变成克里斯亲手描绘的大写字母O(涂黑)、横线(马克笔标准黑体)、大写字母O(涂黑),外头RPD日班组里会素描的姑娘闻此大作,嫣然一笑,“挺可爱的”。 谁可爱?克里斯?还是被克里斯生动刻画的克里斯上司?得了吧,克里斯,到这份上了你还不愿意直呼其名? 当然克里斯的上司自有其大名阿尔伯特·威斯克,但包括威斯克本人在内,没人喊他阿尔伯特。克里斯没理由地相信,到三年级时哪怕算上训导主任都没女性人类唤过一声“阿尔伯特”,而谈话中威斯克慷慨回答了克里斯的这则无心发问:确实没有,母亲亦未曾。 这时的克里斯感谢威斯克老爱戴着他那副墨镜。墨镜让克里斯不会知道威斯克这时有没有在偷看自己。这样克里斯就不会知道,威斯克是不是已经发现,克里斯沉湎在怀念已故雷德菲尔德太太喊“开饭了克里斯托弗”。 “而且你说的那个阶段,我跳级了。” 克里斯茫然地消化威斯克的托辞。听起来跳级念书缺失某一阶段的异性(及同性)学友是比缺失母爱更重要的原因。什么的原因。管他呢。威斯克被你逼到在小隔间主动拉爆催泪瓦斯不惜同归于尽,赢的是你,你占上风,别酸鼻子了,克里斯托弗。 这时,威斯克从他那张办公桌的后面站起来,走出来,势必经过隔间大玻璃窗、那面朝外看就能瞭望办公室其他角角落落的监控终端。 克里斯在办公室的座位得天独厚,也就是居中,左右扫视会被多看两眼的风水宝地。背对背坐着的吉尔毫不与克里斯同病相怜,吉尔说,是的,克里斯,这是你应得的。亏克里斯拿吉尔当兄弟。 “谢谢,不过你的其他兄弟,也就是我们大家,都这么想的。” STARS正式成立挂牌干活才几个月,克里斯他们AB两队十来号人去掉克里斯跟威斯克,剩下的一致同意达成共识:如果威斯克想找人谈话,那最好是克里斯,也只能是醒目的克里斯·夹克挂墙吉他靠放·雷德菲尔德。 克里斯的老战友、克里斯当兵时认识的巴瑞,巴瑞介绍克里斯来STARS的,巴瑞说,克里斯,威斯克在从艾隆斯手里保护你。艾隆斯是RPD局长,理论上是威斯克的上司。所以这是一出好上司为保护部下勇于抗争上司的上司的大戏,克里斯是女主,威斯克是男主,他们最后要以办公室恋情落幕。巴瑞摇着酒杯看着杯子里的冰,有一个角度恰好奇妙地折射克里斯侧脸,小小的,足够瞧出来克里斯喝多了。 现在的克里斯没喝酒,甚至饥肠辘辘。虽然这一次他不是因为迟到被叫来谈话的,但他又一次错过早餐,这是不争的事实。如果威斯克真是那种好上司,他应该把他保险箱里的午餐三明治取出来,当着克里斯的面,一边为克里斯讲解冰箱不是保险箱而保险箱可以是冰箱,一边让克里斯头晕眼花也能看清按的哪四位数密码。 然而威斯克只是走过来的路上顺手拉了拉百叶窗。大玻璃窗的,房间门口小玻璃窗的。克里斯垂着头所以竖着耳朵听很清楚,刷、刷两声,咔哒一声。威斯克锁了门。他锁门干什么。他还绕回来最后解决克里斯坐着那边半面墙的百叶窗。 接下来威斯克说——百叶窗密闭隔离,房门锁死,威斯克的声音很响,就咬着克里斯耳朵那样——威斯克让克里斯换身衣服,跟他出去一趟。 “去哪里?” “去饭馆。” 听到奇怪的关键词,沉住气的克里斯慢慢抬起头。他知道他没吃早饭现在状态不好。 “离饭点还早。” “我们需要的。早午饭这个时间。” 好了。连威斯克都知道他状态不好了。等等。他说的是,“我们”。 “你是不是不喜欢午市排队?” “停车场见。” 威斯克逃走,先拉开门出去了。被上司晾在上司办公室片刻的一个人的克里斯,临走回头看一眼小小的隔间,他进来坐着几次了,第一次有闲情逸致而无人打扰他侦察。威斯克叫他去吃饭,充当早饭的午饭。也就是说,今天保险箱里没有三明治。那么这个地方不值得留恋。 威斯克没开办公巡逻车,开他的私家车。STARS隶属RPD,又不是RPD,就算STARS大队长的私家车里也不会配鸣笛警车灯。克里斯坐在副驾。又是第一次,坐威斯克的车,威斯克为他开车。也许下一次巡逻车会是克里斯驾驶,出于职务必须,义务,那就不是克里斯的服务。但在空军和在STARS都是当人手下的兵。这里面的区别在于……威斯克停下车,打断克里斯这几个月来的思考。 他们两个真不像是结伴来吃饭的。克里斯这模样的普通大好青年,身披了风驰电掣骑摩托的夹克,就不应该从一个一身黑连墨镜都黑的金发老白男的黑色高级轿车上下来。尤其是在威斯克选的这样一家饭馆门口。这家最近可有名了,克里斯都知道。从RPD疑难症转院单a.k.a.《由很闲的新部门STARS接手的烫手山芋花名册》上面得知。尊敬的RPD局长,热爱着搞办公室政治。 据可靠线报这家店通过外卖兜售违禁药物。但线报即将不可靠了,如果再不当场拿获罪人罪证、继续使用模糊暧昧的字眼指代大家都懂的罪恶。 “我们会穿帮。因为你像个电影里会拍的特工或者职业杀手。” 克里斯不下车,让威斯克也先别。威斯克想了想,摘掉手套。克里斯摇头。威斯克脱掉西装外套。克里斯摇摇头。威斯克解开衬衫袖口左右卷起,在克里斯摇头之前,解开领口。 “为什么不一开始扔掉战术背心就上?” 威斯克从墨镜后面——克里斯刚说完他自己就意识到——怜悯克里斯: “为了给你表演一场脱衣秀。” 但愿威斯克的陆军校官履历不是烫金的!克里斯饿过头了,迫不及待下车要进饭馆。他饿瘦了,夹克松松垮垮,从肩膀滑开。现在他是上街觅食的豺狼虎豹,而边上的威斯克是进门到室内也不摘墨镜的衣冠禽兽。他们打入饭馆内部,字面意思的打,两名发疯食客扭打撕扯滚入后厨,差点撞飞一大个金属脸盆,盆里盛满要被装进外卖调料包的白色细晶颗粒,周围随意堆着真的面粉袋子。这说明这家店非常不安全,首先到底怎么过的防火年检?会粉尘爆炸的。 在威斯克的带领下STARS办事效率极高,一个中午便破获一起案件,而克里斯已经耽误两次进餐时间。 威斯克还要把车开走。他在完事后坦白,急件插队所以没空再在这桩外卖案子上浪费时间。接着他就要去解决急件。RPD来收尾的队伍比威斯克还急,克里斯有时间在一片警笛声中扒住威斯克车拍玻璃。克里斯想要威斯克一个解释,而不是威斯克叙述他那些不容更改的行程。 车窗摇下,抛出来一团东西。克里斯稳稳接住在怀,他就松开了扒车的两只手。总算威斯克还有点良心,跟克里斯说再见。 “开饭了,克里斯托弗。” 克里斯看了看怀里那团东西。用保鲜膜裹起来的吐司片和捆一起的午餐肉罐头。连生菜和番茄都没有。 克里斯觉得脸上、下眼皮湿湿的。他是又有点鼻子酸了。威斯克打他脸了。他也打了。不过马上他闻到草的味道,听到轰鸣。脸上更湿了。看来威斯克有先见之明,未雨绸缪,保鲜膜防水,好生护着克里斯接下来可以吃到的一切。克里斯吸一吸鼻子,空气又变回威斯克车里的那种味道,混着车里威斯克的味道。

2

夏天时克里斯鼻子发酸,他还以为给人打歪、出了故障,后来阵雨中胡乱抹一把脸,嚼几口干巴巴的吐司,就又光彩照人。吐司同捆的午餐肉,晚上跟吉尔喝酒时起开罐头任其平躺在酒保友情赞助的咖啡碟,克里斯拿随身求生刀切了,和吉尔分享。等吉尔说,“这肉倒不咸”,克里斯便揭秘:好了你吃过威斯克给的肉了。 “那又怎么了?”吉尔一下摘两片肉,一片用舌头顶住与另一片推磨,细密的油脂融化口腔,收买身心,“那是他奖励你的,替他干活的是你。或者,你有别的事情有求于人,拿别人给的东西借花献佛?” 请吉尔帮忙的价目表肯定不是几块午餐肉就能上得了榜的。克里斯把剩下一小片肉吃掉,记下罐头牌子。克莱尔如果问起来,最近有没有遇到什么好事,克里斯就有的介绍。 妹妹远行求学,还不忘关注独居哥哥的日常起居,一次来信里介绍三款外涂急救软膏,比较膏体香味等性价比项目,得出结论,安布雷拉产的那一支最好用。克里斯回信,用着呢,单位发的。安布雷拉在浣熊市就有一大间厂。 为免克莱尔过于担心,信中立刻解释,STARS最近开展近身格斗特训,克里斯勇猛挑战队长,虽屡战屡败但愈挫愈勇,软膏也就一开始用得快,现在想用都不一定用得完,从屁股那头卷起来挤还能挤出不少,足够从秋天用到冬天。冬天皮肤开裂,这软膏又能立功了。 然而出乎克里斯意料之外,软膏比他想的要更早地大展身手,在万圣节前便为他捐躯,油尽灯枯。那次围捕,STARS出动两台直升机制空侦察,协助地面两人一组驾驶三台车辆追击。克里斯和威斯克一组,威斯克负责驾驶。城里西南陪着那辆白色雷克萨斯打转几圈,对方突然加速往东跑。威斯克也踩下油门,拔起对讲机布置另两组行进路线。 “我敢打赌是要往下水道出入口跑,现在水位很低,有些地方一脚能踩到河床。” 克里斯想探头观望就快赶上的前方车辆,让威斯克扯回来。他们在加速,威斯克连闯两个红灯,街上乱哄哄的,克里斯目视把车跟丢了。 “我不赌。” “什么?!” 威斯克明显没追在目标身后,他把克里斯拉回车之后就开始偏离正道——怪不得受惊的路人越来越多——在狭窄街道里强行穿梭,不惜刮掉左右后视镜。克里斯抬手摸了摸脖子,自己的脉搏还正常。这好像有点不太正常。 “等我说可以了,就开枪。” 没等克里斯答应,也没给克里斯问他该朝哪里瞄准的时间,车碾着墙边然后侧立开过一条很细的巷子。 “现在。” 车飞出巷子,克里斯得到发令,捕捉到迎面驶来的目标车辆,在双方交错瞬间,隔窗击发四枪射破对面车胎。 STARS又一次完成任务,协同RPD拿获畏罪潜逃的地下赌场首脑。嫌犯原计划疑利用浣熊市高中以东水路…… 克里斯脸上又挂彩了,新闻现场报导的人声只是他耳鸣的背景音乐。威斯克开车不要命的,虽然他在刮掉车耳朵(后视镜)前先有良心地帮克里斯保住了克里斯的耳朵(还有脑袋),最后车也平稳落地,安全地弹出安全气囊,和超载运转的热气。 我脸都磕破了。克里斯想。那威斯克他难道就还能全身而退。克里斯甩甩头,去看边上。好的,威斯克新掏了一副墨镜,刚刚戴上。 RPD局长艾隆斯对这一次行动的结果并不是特别满意。RPD的财物受到损失。一辆警车报销了。克里斯看得很开,就让艾隆斯从预算里扣呗,反正原来也就三台车,他们两个队分三台还不太方便呢。克里斯也遭受损失,当天他跟威斯克请假早退回去涂药,软膏告罄。脸上痒痒的,一晚上不能说睡着,只能说躺着,睁着眼到点下床,去办公室居然是稀奇的第二名。 第一名当然是威斯克。小隔间不拉百叶窗时能看到里面有没有人,拉了百叶窗就说明一定有人。克里斯在自己工位上瘫陷转椅,转半圈过来,朝隔间那面大玻璃窗看。 “队长!” 办公室里没别人,得叫响一点,不然只有克里斯一个人听见,没别人去提醒隔间里的威斯克了。 “中午一起去吃饭?” 没有回答。但威斯克叫克里斯去他那里一下的声音还那样。隔着窗玻璃,却会被听清楚。 克里斯去了,威斯克扔过来一份任务报告——署名“克里斯·雷德菲尔德”,还有一支未开封软膏——当然是安布雷拉那个牌子的。威斯克谢绝克里斯约饭,反而建议克里斯趁午休时间补眠。 代写的报告书,雪中送炭的软膏,贴心温柔管控身心健康……做贼心虚!克里斯端着咖啡一口闷掉,他现在看见咖啡都来气。罪魁祸首的象征是墨镜,那么咖啡就是威斯克的脸。更可恨的是,威斯克说的都对,克里斯端着不知道第几杯的咖啡还是发困,散步来到艾隆斯办公室门口走廊,朝绿草盆栽边上的发财树发呆。绿草他认识。但可能那也许不是发财树。如果是的话,可以浇开水。这咖啡这么烫怎么喝却都不能醒。 “那是龙血树。” 原来不是发财树。 但凭什么威斯克说什么就是什么呢。 在队长的命令下,队员听命转身,一脚为支轴重心,一脚挪转,手里咖啡稳稳当当。 “转身。” 克里斯转过去。 “转身。” 克里斯喝口咖啡转过来。 “转身。” 克里斯喝口咖啡转个身再喝口咖啡。咖啡喝光,威斯克也没让他再接着转,而且克里斯问了一句,“您是在检阅部下的舞姿吗”。 那周末克里斯几个去酒吧喝了酒,夜深回到公寓门口,克里斯没找到房门钥匙。可以撞门而入,并且不用报警——他只要报告自己和房东、然后赔房东一大笔装修费。那么就只有找吉尔帮忙。吉尔今天没来喝酒。威斯克也没来。威斯克从来不……那不重要。重要的是吉尔今晚如果没有夜生活,该早休息了。克里斯不想在楼上走道里闷着,决定下楼吹吹风,醒醒酒,打发到八点前的闲暇。 浣熊市的夜生活并不热闹。最近几年白天越来越热闹了,所以需要STARS这样的机动队,处理越来越多更加恶劣的事件。晚上安静一些,或许还算是好事。 “……威斯克!!??” 但美好幸福浣熊市宁静祥和小生活这里面不包括大半夜的活见鬼! 克里斯只是站在街边一两分钟,眼神从左边晃到右边,数着街对面的路灯,数到三的时候,路灯杆子变成了熟悉的人影,那人上下班爱穿一身黑的,一年四季黑色墨镜,总算STARS制服里有件深蓝衬衫,衬出金发就像黑夜吊在那里一抹灯的光亮。 说是说,浣熊市依山傍水气候宜人,南拥待垦处女地百废待兴,北靠安布雷拉前景广大,是所有来到浣熊市安居落户的大家的家……克里斯甚至在某一版的地图上找到废水处理厂东南面有片红野湖:克莱尔听说了会圣诞节来浣熊市,把这里当新的老家,跟亲戚过圣诞吗? 可是光鲜亮丽表面总要落下阴影,太阳所照之处不会有别的新鲜事。有开饭馆的,就有在后厨后门口翻垃圾桶的。既然有在饭馆里卖粉的,相应存在上游组织制粉,兼营博彩,拓宽戏路多元化。大一点的企业搞实业,大概都这样。像制药公司安布雷拉特意在浣熊市设立HQ、兴建厂房同时扶持市政建设,说不定就在指望污水处理厂也能洗一洗他们金库里流出来的东西,在他们从实验室往外倒干透明液体之后。 连艾隆斯都明白这个道理。克里斯跟着巴瑞头一批进驻RPD报到,不幸聆听RPD局长就新设部署发足作针对演讲:“Special Tactics And Rescue Service”,特别战术及救援部队,希望你们真能如同STARS,在没有月光的黑夜里发挥所长。克里斯听着总觉得哪里不对。吉尔就幸运,不用听那些屁话。她那时在消化老东家补的假期,后来才跟克里斯他们汇合,于公于私也都跟克里斯合得来,唯独常常不与克里斯感同身受。克里斯想,很正常,他对弗瑞斯特去隔壁市总是点同一家汉堡店的热狗这件事也不能完全接受。那家店的可乐太糟了! 而现在、就现在,克里斯被凭空出现在月光还有路灯底下的威斯克吓了一跳,忽然想通:艾隆斯那份叫人起鸡皮疙瘩的演讲稿八成是让威斯克代劳,前几天威斯克不就还给自己写报告了嘛。如果是威斯克,拿星星月亮做文章,就没问题。 克里斯跟威斯克互道晚安,解释彼此为什么这么晚还在外面晃当寒暄。已经不是夏天,克里斯站原地感觉风一阵一阵冷冷地吹过来,威斯克在说他散步到一半,问克里斯要不要一起。 “散步?” “从阿克雷山区到市内这一段算热身。” 那从市内到山里又算什么?前菜?克里斯离开酒吧时去过厕所,放过水,肚子里空着,现在有点饿了。还有点冷。碰到个自称半夜散步的威斯克,当然戴着墨镜,让克里斯知道这不是鬼或者幻觉——倒不是说在克里斯的想象中他愿意见到没戴墨镜的威斯克。一个人在普通应该睡觉休息的时间,是不会戴着墨镜的,看书看到睡着,那眼镜也该是歪着的,套的睡帽也,然后头顶蓬成个鸟窝。穿戴整齐的威斯克是不是新品种的夜游症患者。克里斯,别想了,头会疼的。 威斯克带着他在市里西南兜了一圈,令人不得不追问:威斯克,你怎么就那么熟练。那天威斯克绕路迂回赶到目标前方的操作显示一个巨大的可能性。浣熊市新版地图是不是就他绘制的?他这么爱实地勘探山野林区,私绘地图仿佛理所当然。而马路曲折都由他下笔摆布。 “我在这里出入快有二十年了。” 真相的答案也简单。克里斯更加肯定,艾隆斯嘴里狗屁不通的演讲,就是威斯克的作品。怪不得听艾隆斯口口声声“浣熊市这个家都来建设她”让克里斯犯恶心。换成威斯克讲话,还行。二十年,哪怕不是定居,那也属于浣熊市荣誉市民了。 天快亮的时候,克里斯跟随威斯克以散步形式参加的义务夜警告一段落。从克里斯公寓出发,环绕西南一周,再一直向东过桥,到河那一边,折返,回到克里斯公寓楼下,标记了浣熊市观光地图下半疆域。托不停走动的福,克里斯酒彻底醒了,也没有更饿(还能怎么饿),身上挺暖和。 “克里斯。” 克里斯还在想怎么让吉尔去办公室前先来一趟他家——“我包你一天的早饭中饭还有晚饭”——威斯克把人叫住了。克里斯只好转过身,看见蒙蒙亮的威斯克朝他伸出一只手。克里斯就把自己的手搭上去。他的上司现在打算亲自检验部下的舞姿了。 “要保密。” 如果绕圈子也算跳舞,只要不踩到舞伴脚就是颇具天赋,而热舞且舞技超群的克里斯依旧会听威斯克的话,连同克里斯自然而然跳起女步、义务夜警、包括威斯克也许有的夜游毛病,那些统统打包加密,没告诉其他人。其他人不需要知道这些事情。像吉尔从克里斯在办公室桌上堆CD的箱子里拎出克里斯的钥匙,她便不需要知道多的别的。她需要知道接下来一日三餐哪里好吃。克里斯可以为她介绍。他刚刚检阅过半座浣熊市,集中在餐饮娱乐城区,享有一定权威。

3

有的时候就是矛盾,像克里斯一方面希望不用动不动出警而可以泡在办公室欣赏上次听到一半的音乐CD,但另一方面,他也深知自己这个工种要干的活就注定他不可能整天无所事事以逸待劳。这跟他盼望浣熊市安宁与否完全无关——跟那些城市里各种犄角旮旯正在或企图作恶多端的坏东西倒是很有关系。这便属于别的一种矛盾。犯罪分子们的动向才与世界和平休戚相关。不然怎么老要强调防患于未然呢。 万圣节那会儿晚上RPD人手实在不够,问消防借了一中队人撑过通宵戒严,城中一夜相安无事。事后艾隆斯局长大人得意洋洋,点名新部门也就是很闲的STARS抽人去还人情。于是就有了雷德菲尔德临时消防队员爬在树杈上去勾那一头的猫。除了抓猫,还有勇救卡在屋顶的浣熊。嘿!欢迎来到浣熊市?那只浣熊吃多了,头冲下脚朝天,肚子比屁股大,卡得结结实实。这只猫呢……克里斯屏住呼吸继续往前伸手。树下面围观群众不少,树上面当事猫情绪稳定,克里斯又怎么可以自乱阵脚。 猫主人千恩万谢,抱歉克里斯揣猫让猫给抓了几下。克里斯只说不要紧。他看此名养猫女性额角伤势不像小动物挠的。是硬物撞击。后来几天他和那姑娘在24小时餐厅接连偶遇,真像是预约排过档期。克里斯在消防队值白班,晚上倒有多的可支配时间,能去餐厅吃点喝点,接着回家睡到天一亮,去消防队报到。姑娘点了东西,但吃着总心不在焉,最后克里斯就问她,是不是担心留在家里的猫。 “她不喜欢……我的客人。” 所以,姑娘要么把她的猫送走,或者换个地方,在外面的别的地方,接待客人们。 克里斯第一次见到这姑娘,对方身着宽松居家服,淡色布料脏兮兮的,细看会发现那是蒙的一层毛。餐厅里再见到,姑娘穿搭风格迥异,追求体现身材凹凸曲线到过头,甚至克里斯看着没脸红,先是暗暗皱眉,后来听到姑娘给的这么个理由,克里斯心中想法大致有了应验。 借调也没几天,克里斯回去RPD的STARS办公室坐班,从此没空晚上到餐厅跟人模拟约饭。他花工夫老老实实写了一份材料,敲响队长办公室门,守在队长办公桌跟前等着威斯克看完。要有耐心。不可操之过急。克里斯向威斯克递交的材料中包括一项检举暗娼的计划。既然这是一场狩猎,就不要当惊慌失措的猎物,至少也该是待命的猎狗。 当然,如果可以选,克里斯想当更酷炫的狼。不过,当威斯克的狗总比当艾隆斯的狗听着强多了,这也是事实。谁叫克里斯是骄傲的STARS一员呢。 克里斯当消防员期间,吉尔他们拆了两三次弹,恩里克带队负责接应,也有作先锋开路在前。反正功劳记在外面的RPD艾隆斯局长阁下账上,是A队还是B队立的功,STARS里反而没人在乎。这里头有一次——克里斯听说——嫌疑人团伙案发现场内讧,威斯克只管埋伏,注意着动静,半天不下命令行动,边上恩里克也摸着小胡子就只会微微笑。 吉尔竖起食指蹭人中两下。“我怎么才发现那两只都是老狐狸!”克里斯点头称是:哎、当上司的嘛,就没几个人没点坏的。 等内讧完了STARS不费吹灰之力收拾两败俱伤的疑犯团伙,只不过形式上属于一小撮人拿另一小撮人当人质而STARS前去营救人质并降伏绑匪,发生的那些伤亡始终要算在STARS头上,STARS出任务救援对象生还率就没办法高过统计学上的90%。这大约和巡逻车上街再回来便会产生折损是同一种磨耗。 克里斯归队,几天后STARS联合RPD破获浣熊市一起大型恶性案件。再几天,就是感恩节了。等克里斯想起他还没问克莱尔今年圣诞怎么过,已经晚了:错过时机,大城市里学生生活一定多姿多彩,何必来依山傍水荒漠中心的小城里浪费假期光阴?有机会克里斯自己都想去纽约找克莱尔玩;再者,大半夜的,真的很晚了。这天克里斯又在公寓楼下把威斯克看成路灯。 这次夜警往城市另外半边巡逻,路线多经过连片的工区厂房,街上人影比上次更少,结束得也早一些。克里斯跟在威斯克身后来到威斯克家门口,这时离天亮还早,接下来克里斯也许还能方便地叫到车回去,或者走回去,也能睡上几个小时。 而威斯克把他家钥匙扔给克里斯,让克里斯别废话了,抓紧时间进屋,看他是要睡威斯克的床(以及被威斯克睡)还是睡客厅沙发。 “沙发下次睡。” 克里斯认为,钥匙都给他了,那总有下次,总轮得到睡沙发的吧。这么想着跟威斯克进门在威斯克家过了一夜。威斯克家卧室在二楼,临窗可以看到后院栽的一棵树。树挺高的,院子不小却没别的稀罕东西,好像这树长那么高就是因为把院子里别的养分吸收干净了。至于客厅,进门就是,沙发也宽敞,躺一个克里斯这样的年轻力壮小伙儿绰绰有余。后来又有一次去威斯克家过夜,果然睡了那沙发,只是先上楼又下楼,因为整个家里就主卧一张睡床,床褥一塌糊涂根本没法睡,两个人便扭一起打着滚下来正好挪到沙发。天快亮时终于知道该睡了,总算清醒一些,没把沙发也糟蹋到完全不能睡。 圣诞节克里斯没和克莱尔过,和威斯克过的。既然他们发生了关系、两人之间有了感情。但还不到克里斯想写信告诉克莱尔的程度,无论是关系还是感情。如果一定要发生什么感情,克里斯想他应该和他的枪来建立缠绵悱恻的这么一种深邃关系。在肯多那里改的枪就是为他量身定制的完美情人。巴瑞和吉尔一定同意克里斯,他们保养爱枪时难道不会像克里斯这样想?克里斯看那两人擦拭器械时温柔的眼神就全明白了。至于威斯克,他戴墨镜,天知道是什么眼神。 要看到威斯克墨镜底下的眼神其实不难。除了一起睡的很多次、有一次格斗训练打飞威斯克的墨镜,再有一次,克里斯弹着吉他唱了几句,唱完威斯克发表听众感想,就是摘掉墨镜笑着讲的。克里斯刚唱完“the good lord will take you away”,威斯克笑了声,“而你的good lord是我”。 同样一个威斯克,在克里斯又搞丢公寓门钥匙的平安夜,居然送偷偷备份的克里斯家钥匙当圣诞礼物,然后第二天、也就是圣诞节当天一大早,非让克里斯把备份钥匙送回给他,强词夺理:“这是你额外送我的圣诞礼物。以此证明,你爱我多一点。真是可怜。知道被爱是什么感觉之后,就只能当爱的奴隶了。” 威斯克就是这么一个前后颠倒自相矛盾的混蛋。克里斯朝着拉下来的百叶窗看。 STARS队长办公室百叶窗拉下来时,对于威斯克只有一个意思:意味着威斯克正在密谋一些不需要更多人知道的事情。比如说,柏金催着阿克雷研究所补的样品迟迟没送进城,眼下须要保安部长限期亲取速递,同时浣熊市内外卖案线索就快断了——断的又不是线人气管,真不知道艾隆斯急什么,粉店也不是他侄子开的。噢,艾隆斯还能有个侄子。有趣。 威斯克便叫了克里斯·雷德菲尔德进来,拉下百叶窗。他跟克里斯要在午市高峰时间前突击现场,这属于隐秘行动。对克里斯也是、暂时的一个小秘密。幸好克里斯是挂百叶窗的玻璃后面小猪崽里最好用的那头,到了案发地点的饭馆门口,他自然就懂得该做什么怎么去做。在接近平民大众了解市井生活那方面,适当听取克里斯这样的适龄男性青年建议,可以节省威斯克的时间。 STARS刚成立的那几周里,克里斯马上和其他几个男孩子打成一片,在还很闲的轮休日成群结队去隔壁市晃荡,为此艾隆斯没少啰嗦,跟伯顿唠叨过,还要跟威斯克提。威斯克起初没理解艾隆斯看克里斯尤其不顺眼的理由,稍作思考后明白,恐怕艾隆斯嫉妒克里斯青春活力四溢。何至于?艾隆斯难道不曾有过年少岁月,这才活到现在的?当然了,衰老或许变丑,无非普通生物的一种自然生长现象,而艾隆斯不再年轻,肥头大耳鼻子油腻发亮,那全是艾隆斯自己要长成那样的。至于艾隆斯感受到自身权威遭克里斯为代表的某股势力挑战,亦情有可原。这位RPD局长大人本就相当于安布雷拉花钱安置的代理(说是花瓶实在有辱语言本身),只是因为安布雷拉在,他才有可以见光的实体。原来虚伪的空壳,只要新鲜的风轻轻吹一吹,岌岌可危。 如何规训克里斯这样的年轻人,推而广之,如何使团队围绕队长富有凝聚力。柏金会说,并且他身体力行了:发顶刊让带的研究组员五体投地,搞实验流程从不让他人复现,但只要实验进展不顺利就会有人念他名讳祈祷神明显灵,天才必然孤高,无可有追随(除配偶外)。 在病毒研究领域,威斯克有自知之明,自愿屈居柏金夫妇科研实力之下。在偏僻小城带队当公务员,威斯克如鱼得水。硬件上他去过陆军有实战经验,软件上他十八岁就开始疯狂地搞科研了,别说什么基因编程文书报告,不依赖绘图软件徒手画枪械改造零件图,简易地图都不在话下。阿克雷山区威斯克进进出出过将近二十年,夜里戴墨镜不开灯,照样翻山越岭如履平地。 况且,从克里斯的履历可以归纳出来一样克里斯想要的东西。空军生涯过早结束的克里斯,还没有得到过属于自己的一名指挥、一位领导者。克里斯缺一个好上司。威斯克现正扮演一个好上司。真乃天作之合。 “那么,克里斯,你想不想当我的狗?” 而威斯克故作试探时,克里斯甚至半开玩笑地应下了。 “为什么不?总比当艾隆斯的狗强多了。” 也就是说,这玩笑态度其中,至少有一半是认真的。

4

入秋后艾隆斯更加食欲旺盛,要求STARS上贡更多显赫战果。威斯克并不想为其说明谋事在人成事在天的自然规律,同样也懒得提醒这位安布雷拉外聘警务署长:恐怕威廉·柏金主任研究员才是真正能使唤得动您的上级,而非浣熊市长。 当然RPD局长也没怎么把市长当回事。艾隆斯比较关心那些能装饰在局长办公室作为摆设的动物。按照艾隆斯的习性——威斯克分析——他该记挂市长家千金,而不是从档案里翻出来的破案率。尽管威斯克愿意解释,那无非一些数字,正如同被试与病毒融合率攀高又低,最后没能剩下可以装进培养水槽编上号的个体,便全都没有意义。 好心点,放过局长的宝贵人生吧,莫要浪费阁下时间。威斯克保持沉默的恭敬,就当艾隆斯真在积极推展“明朗浣熊21计划”,渴切着一些虚无的上升和增长。犯罪率的上升,带动破案率的增长。 STARS队长回到STARS办公室里自己的小隔间,犹胜回家。就威斯克近二十年工作经验而言,研究所休息室和寝具齐备的卧室无甚差别,后者确实可以提供额外的使用独立私密性,但如果使用率同等低迷,那些锦上添花的噱头甚至无法推翻浣熊市观光地图背面所刊登安布雷拉两则广告加起来担保的诚实。“欢迎来到浣熊市。”欢迎回到安布雷拉。“您永远的家”。 几年前威斯克会开口劝诫。柏金,别傻站着,去休息室喝点东西,少占用其他人呼吸的空气。几年后威斯克成了被劝诫的那一个。柏金还是从电话里关心的。柏金说,我睡了三个小时,吃了安妮特留的三明治,你知道吗,吐司用微波炉热过,闻起来像卡在滚筒角落的湿毛巾,咬起来却不像,很省力。威斯克说,明白,感恩节那天柏金小姐到她父母下班都由RPD走失儿童中心代为保管。人一旦拥有可享受家庭生活的头衔,公私不分的结果,日程安排就这么混乱不堪。威斯克偶尔好奇,雪梨·柏金会否步丽莎·特雷沃后尘。姑且不论她们各自双亲知情、自愿与否而造成的异同。 以办公室为家的威斯克,那一年感恩节终究在办公室度过。感恩节之前STARS再助RPD破获大案,艾隆斯也馋够,一时半会儿就只会窝在洞里了。威斯克感谢这份应景馈赠,使得他在自愿加班感恩节上编撰的谢辞师出有名——可与之媲美的礼物,惟有若干年前圣诞节当天清早收获阿什福德家小姐不幸身故的公司群发讣告邮件——“为进一步加强STARS应对危机的处理能力,兹购置下列清单内容物品储备,同供用RPD紧急策应系统”。翻译成艾隆斯看得懂的语言:用安布雷拉捐的钱买安布雷拉旗下供应商的军火,税金由您的左手至您的右手,将留下些许手续费,向高速公路收费站般伟大的您,致以最崇高的敬意。 单子上主要是一些正经市警不会配发的枪支。STARS两个小队十来号人,众口难调。有的喜欢枪越大越好,嚷嚷要囤一堆RPG在后备箱。有的适可而止,认为榴弹枪足够,正因为榴弹枪可以换弹,战术施展灵便。有的嫌枪体不够修身。有的嫌弹匣消瘦。有的嫌套筒晃眼扳机磨手指头。听着厉害极了,个个神枪手,其实RPD射击比赛第一名另有其人。威斯克没挑那个人入队,自是有充分的正当理由。那个开开心心的年轻人,安稳日子过太久了。而STARS需要一些看起来泯然于众平平无奇的专家,不仅身怀一技之长,威斯克还需要他的队员多多少少具有弱点,来自他们自身性格经历的,或所谓家庭背景的。以备不时之需。 至于射击的准头,威斯克已得出他的考察结论。比赛和实战不可简单相提并论。实战可不对着一块靶子开完十枪上面有十一个洞所以得分为零。实战要求开枪前活的靶子开完死了。有几个洞其实无所谓。或许多多益善。这可是在除暴安良,为更好的浣熊市鞠躬尽瘁、死而后已。那么,像克里斯那样,往自己的靶上开十枪留下八个洞,还能有闲情逸致再给吉尔的靶子补两个洞,威斯克便不得不表扬,“克里斯,你是我队里最好的”。威斯克不得不骄傲,他挑实验动物的眼光。以前在研究所,他和柏金一人挑五个一组雄性被试当暴君素体,他挑的里有一个十分经用,现在还水槽里泡着。要知道,几年前连不死的没用丽莎都被销毁了。 感恩节后不久一天晚上,威斯克把克里斯带回家搞上床,终于替对方了却这几个月来的惴惴不安心跳悸动。最近克里斯看他的眼神越来越有些别的意思,有时让威斯克想起上次去阿克雷监工验收新的一批Hunter,旁边笼子里兜圈子的刻耳柏洛斯,看都不看笼子外面。不知斯宾塞有无开发BOW爱宠的计划。斯宾塞不知疲倦(贪婪?)只顾追求BOW力气大还听话。又有谁不想呢?一只省心的伴侣动物,聪明,强健。就像没有人会拒绝外卖披萨承诺盖的双倍芝士。就像碰过壁的男孩子,化身独狼逞英雄同时,得到慧眼识才的上司青睐,于是无法抗拒自愿当上司狗的诱惑。 不过,威斯克在夜里散步路上会遇到克里斯,那确实纯属偶然。此前威斯克为克里斯准备的只有备份钥匙——威斯克家的、克里斯家的——不包括蓄谋已久的润滑。于是他们新开了一管那支安布雷拉外涂急救软膏,安布雷拉牌,保证好用,新的,保证够用。白色膏体,抹开后质地介于水和油之间,无色无臭,也不辣,舒缓疼痛又安全无麻醉,留给克里斯完整的敏感体验。 想必柏金对威斯克这场办公室恋情缺乏兴趣。威斯克现在主要供职场所虽同处浣熊市,物理上离开安布雷拉在浣熊市地下修建的NEST较远。与威斯克两地分隔已有数年之久,柏金早就不似在其婚姻开头那一阵热衷向威斯克宣扬办公室恋情种种裨益。威斯克更认为自己兼具一定水平的修养,纵使需要供述他与职场同事(部下)之间存在你情我愿的成年人私生活关系,也不会是“刚才安妮特说注入遗传信息那几个字她就是在拿嘴唇咬我命根子”这般落入俗套。威斯克从不爱听同事谈体验。以前他就柏金一个同事,不要紧,柏金谈了没几天,又扎进病毒堆里如痴如醉。现在威斯克刚从隔间出来,听到克里斯大声谈论:“如果是躺在威斯克怀里,死也值得。”威斯克不为所动。身为一名理想的上司,他应该及时警告。“我队里不需要死人。”笑话,实验动物死了,实验就结束了。 威斯克在克里斯家过的圣诞节,并正式拥有克里斯家的备份钥匙。新年后两人结伴在熟悉的浣熊市又夜巡几回,拓宽巩固对日新月异城市面貌的认识。冰雪消融,春暖花开,艾隆斯冬眠完了出洞,继续觅食可以夺取的荣誉奖励相应财富的酬金。任务难度系数随气温攀升,STARS终于受到阳光普照,不再只是RPD的帮衬,从影子里探头,钻进报刊头版报道段末字里行间新闻配照角角落落。 黄昏降临,日落西沉,在经受了爆炸洗礼只不过钢筋弯折穿出的断墙底下,克里斯凭借背靠的天然人工掩体,点上烟,烟头那点亮,在戴着墨镜的威斯克眼里,从来是天上的星星。他悄无声息靠近叼着烟走神——是该好好罚他一罚——的克里斯,摘走烟,湿濡的烟嘴在威斯克手套指尖印出色差。 “嘿!那是最后一根!” 威斯克吸了口烟,慢慢吐出来。克里斯背后墙那边的世界里,正在抓紧巨细无遗的爆炸现场善后,到处是烟雾和水汽。不会有人发现。一墙之隔的这一边。 “那正好,我家禁烟。” 随几缕烟升起邀请。

5

日照时长逐渐拉大,到了一年中最适宜将绿草进行光合作用列为课题研究的季节。远在二十年前,威斯克就提交过相关内容的随堂作业,二十年后,关于绿草的研究已不局限于阿克雷山区原生植株。在此感谢安布雷拉最具人文关怀的企业文化,事业开办到哪里,哪里就有绿色草叶盆栽装点室内外办公环境,并无偿赠与民间、捐献上贡RPD署内这般官方机构设施。 有报告称目前世界各地不同气候条件下绿草均能正常生长,而阿克雷地区常见的绿草伴生株蓝草及红草则有待继续观察——换言之,那不过是又一种、好吧、两种,蓝色的和红色的,恋家认床的太阳阶梯。当然,威斯克并不以为,安布雷拉有必要再研究别的药草,哪怕安布雷亚确实乃一家制药企业。而这也并不说明,威斯克赞同斯宾塞孤注一掷在太阳阶梯、马库斯的t-病毒、柏金的G-病毒上。斯宾塞精神可嘉。遗憾的是,寻到圣杯的求道者并非一位斯宾塞。 眼下威斯克没空研究什么绿草。阿克雷山上林子里草能变出三种颜色这件事本身已经很说明某些问题,只有可怜的傻子和疯子还在孜孜不倦拿几页纸几行字的园艺日记奉为植物学论著。斯宾塞故意视而不见,一般也见不到其本人。前些年威斯克从陆军回来,他提拔威斯克小升,在祝贺威斯克复员荣归的邮件里,不无亲切地期许道:能力越大,责任越大。于是,威斯克这个情报主管能查的文件多了,毕竟,兼任的职务多了。最后威斯克干脆去阿克雷边上浣熊市定居,正好有让他施展拳脚的美差肥缺等他空降。假装自己是称职的STARS队长,再苦再累,至少能抓到真的沙包解闷。如果还憋在阿克雷,怕不是惟有和NEPTUNE比赛,谁先敲破自己面前的强化玻璃。 克里斯敲了敲威斯克办公室门的玻璃。 “威斯克,能帮我看一下这个?” 不比外面正规编制的RPD,STARS其他人都不管威斯克叫他队长。偶尔克里斯会喊那么一声,威斯克便知道这小子要耍花样了,那可不讨人喜欢。第二不讨人喜欢的是克里斯朝威斯克胡乱喊爸爸。幸亏克里斯还算识相,没想着念威斯克的名字。队里实际的领导者可能是这个年轻人才对——威斯克忽然生出一股仿佛从艾隆斯身上汲取的忧虑——因为克里斯总是“威斯克”长“威斯克”短,其他人跟着克里斯有样学样。 威斯克示意克里斯可以进来一谈。谈的是克里斯要发给乔·肯多的改枪方案。乔的弟弟罗伯特就在浣熊市,也开了一家枪械店,工房配置不逊哥哥在旧金山的店,有兄弟二人联手,A队4个人拿到定制武士之刃的名额,上周定了改装初稿,这周就可以实物上手调整。其中克里斯的需求最容易解决,乔反而不满意,让克里斯再想想。 “那么,你怎么想的?你想要什么?” 克里斯歪着头,拿手抓了抓脖子后面。 “有没有……不怕搞丢枪的、呃、搭扣?” 威斯克简直想表扬他。这个年轻人两次搞丢房门钥匙两次幸运寻回,到现在还没有丢过枪和性命,难道不值得授勋嘉奖吗。 “你可以问一问。” “我想先问你。” “你想问我什么?” “好了,知道了。我会说的。你等着。就、我们一起吃个饭,边吃边谈?” 威斯克说好。他也想下班了。上周趁队里骨干克里斯、斯吉尔、伯顿三人组沉迷拟定草案,总算艾隆斯没抓到什么把柄来STARS办公室要威斯克给他涨面子,威斯克有空往返阿克雷和NEST跑了几趟快递。阿克雷研究所新来一名研究员,女性,才貌双全,威斯克远远看到过一次,就知道对方不简单。因为她与所长打得火热同时,研究所满足柏金需求的效率不降反升。柏金就高兴地让威斯克多跑了两趟。 吃饭时克里斯没聊改枪,光在聊爱看的电影爱听的歌、那些威斯克已经知道却又不全面的个人资料。因为电影会上新,新歌又打榜,威斯克开车,扭开电台,就会听到刚才克里斯说的那首。威斯克确信是这一首。副驾克里斯马上跟着哼起来。 下车进门,他们谈各自喜欢看的运动比赛。克里斯常看橄榄球和棒球,听威斯克说他看足球,下一年世界杯开在法国。 “要时差追直播吗?” 倒下后瞥了眼床头柜上的钟,克里斯忽然问。威斯克一边解扯衫扣子一边回答没必要。 “大概会没空看。” “那么忙?” “担心?” “最好别忙到连你家沙发都没空睡。” 克里斯吃吃笑,威斯克掀了人翻过去,看着对方勉强扭过来只有半张但是充满欢快的脸,作势扇掌要抽,结果轻轻揉住。后半夜威斯克让克里斯喊了队长嗲哋,然后才把人放开。 克里斯闭眼休息,嘴上不闲着,评头论足威斯克告诉他的设计。威斯克理想中的枪,兼具威力与机能,当队长的威斯克来拿,没什么不好的。一个LRD,在指挥同时,俯瞰全局,哪里有漏随时要顶上。“一个PM拿在手里的枪,”克里斯告诉威斯克,“只要那个PM自己觉得够,就行了。”克里斯说他明天直接到肯多店里试试。 威斯克觉得不够,不行,那是威斯克的事。普通子弹如何能少击发数击毙等同BOW的活动物体。普通装配如何能应对多种恶劣环境开展隐秘行动,以方便迂回避险或暗杀灭口。但愿威斯克手下这些人都能有克里斯的身手,也都能有克里斯丢三落四却还未丢掉幸运的好命。 本着为队员个体生存率着想的理念,威斯克提议加大格斗训练比重,得到队里积极响应。一次AB队对抗,吉尔以柔克刚,以巧妙的技巧动作连续拿下B队数名积分领先,恩里克举手投降,还当场要求威斯克再找个卫生兵,最好能分在B队,声称:“我们这边,都是容易受伤的纤细心灵。” 克里斯和约瑟夫一起嘘着对面捧着心口的弗瑞斯特。 最后众人懒得再费劲,一致通过,请威斯克队长指点雷德菲尔德队员。这场表演性质的过招中,克里斯意外打飞威斯克的墨镜,震惊之余,被威斯克抓住机会反扭双手制服在地。过后,免得克里斯实战也走神,威斯克沿用制服克里斯的动作,花费一整晚的时间令克里斯更深刻体会教训。 “你公报私仇!根本就是在怪我打飞你宝贝墨镜!” 任凭克里斯抵赖,污蔑,反咬一口。威斯克甩了甩磕出牙印的手,伸展手指按向克里斯咬人的嘴、扣住颚骨。几下呼吸,两个人偏偏就此得趣,以后厮混时不时用力过猛,因此倒是不怎么闹过半夜了,渐渐公事公办,一两轮便完事,先后洗漱,甚至什么事都不做,什么事都没发生,就那么一沾枕头睡着了——主要是克里斯。同一时刻的威斯克在处理安布雷拉的工作邮件,一目十行柏金写实验报告时顺手打的每日近况,回艾达·王短信。他有望得到阿克雷研究所长女朋友给的HCF内推。等到威斯克入寝就绪,看边上躺了一个叫不醒的克里斯,不禁得意。听话,能干,不惹麻烦(艾隆斯不算麻烦),还不认床。太阳阶梯做得到吗。暴君做得到吗。G做得到吗。就是现在的这个克里斯也做不到。第二天早上醒来的那个克里斯都只会抱怨:威斯克你就不能赖十分钟床让我口醒你一次吗。 “十分钟不够,至少一个半小时。” 威斯克据实相告。克里斯想了想。 “You, evil.” “Yes, live evil.” 后来就没人提过克里斯能不能比威斯克早起床这件事情。 乔回旧金山前和STARS拍了集体照留作纪念,威斯克把合影摆在办公室醒目位置。今后如果还有艾隆斯拉来的麻烦采访,要拍人员近照,就展示合影,让来人选上面顺眼的。人们通常会好奇,上面有一位陌生人,然后威斯克表示遗憾,这位前任STARS枪械指导员兼荣誉队员现在旧金山,一概不接受采访,女士们,先生们,采访对象指名次数已用完,请回吧。 这时就又到秋天,一晃而过万圣节、复活节,转眼便是圣诞节前没几天。克里斯提前请假去了纽约。威斯克先去安布雷拉的年会露面,再被柏金带回柏金家对付两天。这几个月来威斯克重拾过去二十年生活步调,除了无可避免合计接触时间超过二十年的柏金一家,下班后不再需要面对别的其他人。直到柏金小姐聪明的小雪梨提出,威斯克叔叔是不是和女朋友吵架了,这样一个跳跃性的问题。威斯克终究应该正视,他的个人生活,有别于前。 “回娘家了。” 出于尊重,威斯克给予同样跳跃性的回答。准确来说,克里斯去纽约找他妹妹过节,可父母双亡的雷德菲尔德兄妹相依为命,妹妹在的地方,当然就是克里斯可以回去的老家。 开春后没什么新鲜的,STARS两队轮流在出动和待机之间切换状态,“征招新人”、正式被提上日程。威斯克每天要看的材料里多了一块人材数据库。不过,G-病毒开发即将告一段落,柏金也不再需要阿克雷研究所送样本,威斯克乐得轻松,只有STARS这一头需要他忙,即便旁人看来换自己肯定焦头烂额地忙,威斯克却等于领到假。HCF那边也给了承诺,只要带着样品和数据,总是欢迎的,都按能力竞争上岗。 好景不长。5月上旬威斯克收到阿克雷研究所遭生化污染的消息,数周后定期报告消息中断,至6月中旬安布雷拉高层拟派遣特别调查员往阿克雷山区开展调查。然而相关队伍直到7月末才会动身。这些天艾隆斯找威斯克说话的态度简直称得上乖巧,威斯克让艾隆斯压住怪奇伤亡事件的消息,艾隆斯就去压了。那毕竟不是他的错。是安布雷拉的错。威斯克认为,这就是艾隆斯力量的来源。 但事情在克里斯看来——他看不见、也不清楚那是什么的这股力量,仿佛扼住了整个STARS的喉咙,令克里斯烦躁。一头野兽掀开威斯克办公室门,重重摔上门。威斯克起身,一路拉下百叶窗,经过克里斯再回到他面前,克里斯已经把烟吸干半截,喷出烟雾从地处往高,弥漫小隔间。很快第二支烟也烧成灰。隔间成了一座毒气室。到克里斯值班时间结束,没接获怪奇伤亡案件,他可以下班了。威斯克也是。下班后两人在威斯克家过夜。威斯克动用单纯的暴力,扼下去,克里斯起先顺从,过没几秒出于本能反抗,这就是迎合了。 针对脖颈部位的勒痕,安布雷拉软膏也能救急着用。只是位置不凑巧,克里斯自己涂得照镜子,他现在一时没力气,便由威斯克帮忙上药。威斯克刚把药膏抹开,手被克里斯拿住了往下领。 “再等会儿。还不想睡。等到天亮了。” 克里斯的要求得到满足。当窗口的颜色露白,克里斯实在撑不下去,整个人迷迷糊糊,威斯克问什么,他就答什么。威斯克问,现在天亮了,然后呢。 “也不是天亮了,是和你一起,才让天亮了。” 可怜的孩子。 威斯克笑着摇了摇头,提醒克里斯快睡,醒了还要待命,今天也许会出动。 可怜的克里斯。身为他最好的部下,最好用的狗,应该比谁都清楚,黑夜过后是黎明,天亮过后是黄昏。但这就是克里斯。威斯克也是认识了克里斯两年又几个月。所以,难免有威斯克猜不到克里斯到底在想什么的地方。 的确,那之后威斯克和克里斯一起又一次迎来天亮,新的一天,在阿克雷山区的洋馆。威斯克跑出爆炸范围时天早已大亮,即便不亮,爆炸火光总够亮了。 几个月后他表扬克里斯和蔑视克里斯同样发自同一颗真心。病毒只是苏生强化他的肉体,给了他第二次生命,又不是给两副脏器。 克里斯终于是把搭档都搞丢了。不幸的吉尔。幸运的克里斯。 正当威斯克乐意帮助克里斯兑现承诺,以伸长成为触手的双臂拉克里斯下来死在威斯克怀里,克里斯却不识抬举。这就是克里斯。这个克里斯后来自己当了队长,用着他当年队长爱枪改来的定制款,想他那个队长,是倒是一个,好上司。

fin

歌单(参考文献): 张宇 – 雨一直下 张宇 – 都是月亮惹的祸 Måneskin – I WANNA BE YOUR SLAVE X JAPAN – Rusty Nail Cutting Crew – (I Just) Died in Your Arm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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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直梯的距离不长,文淇很快看到21层公共区域的办公桌前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年轻人们忙碌的身影。她深吸一口气,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胸前挂的证件牌——刑辩与合规部实习生-文淇,照片上的人微笑着,看起来比现在的自己轻松不少。 电梯“叮”的一声停下,灰色地毯从脚下一直延伸到走廊,将经过的脚步声尽数吞没。“正哥,这就是咱们组的实习生?”清亮的嗓音和一摞案卷一同出现,文淇下一秒才注意到面前扎着高马尾一身藏青色正装的年轻女性,她看起来只比自己大几岁的样子,白净的瓜子脸上还有一点婴儿肥,薄薄刘海下的眼睛亮得像晨光下的露珠。 “对,这是陈文淇,这是程曦。哦,给你们介绍一下,这位是秦思涵律师。咱们都是同组,以后你们又不懂的问题也可以多请教秦律师。”张正推了下眼镜,侧身向双方介绍道。 “欢迎你们来到衡直。这次是宋老师带你们对吧?”秦思涵顺手把案卷放在张正怀里,后者做出夸张的手忙脚乱姿势,却稳稳地接了过来。 文淇和程曦向对方问好,然后点头。 “挺好,跟着宋老师能学很多东西,她对年轻人也很照顾。你们正哥当年就是她的助理,现在在我们这一批授薪律师里是很出挑的了。” “秦律,你说这话我怎么听着这么别扭呢?”张正笑着插话进来。 “那是你自己心里有鬼。再说,我夸的是宋老师,你只是搭上的。”秦思涵白他一眼,从张正手里夺回案卷说:“行了我得先走了。小陈,小程,加油啊!咱们有空再聊。” “你们有机会真的可以多跟思涵交流交流,她在跟当事人沟通方面很有一套。对了小陈,她也是江北师范的本科。”张正说着示意二人跟着自己转弯。 透过落地窗,文淇看到鸿江上喷吐着深灰色烟雾驶过的货轮,脚步更近一些,半个临冬尽收眼底,对岸拔起的高楼的钢筋骨架在近正午的阳光下发出耀眼的光芒。 “宋律这会可能还在工作,你们别被她的冷脸吓到。其实她很好说话的一个人。”站在正中央的办公室门前,张正抬手敲敲门。 “请进。”有些低哑的清冷声音令文淇心中一震。透过玻璃门她已经看到了宋佳的背影,但开门走进时反而一种不真实感。 空气中漂浮着咖啡豆的香味,文淇看到正对她的办公桌上的咖啡杯还在冒着热气。白色、陶瓷制成的厚壁咖啡杯,其上点缀着青花纹样。几乎是那张胡桃木桌面上唯一称得上有“装饰”的东西。 宋佳散着长发,正站在落地窗前将一通电话结尾,声音沉静得听不出感情。张正带着两人安静地等在一边,两名实习生对视一眼,发现对方都在抿着嘴巴,目光中难掩激动。 文淇望着那个挺拔的背影,目光顺着移到她挽起衣袖露出的一截白皙结实的小臂——光线划过腕骨的线条,沿着手背青色的脉络融入她一身的莹白。 “来啦,快坐吧。”宋佳终于挂断电话转身,像是早就知道等候的是谁一样声音含笑朗朗,“喝水还是咖啡?” “水就好,谢谢宋老师。”程曦看看文淇,开口道。 “不用这么客气,叫宋律就行。张正你呢?” “我不用了。”张正笑着,招呼两人坐在灰色布艺沙发上。 瓶装水被递在手里——和那天在医院时宋佳给的一样的依云。文淇挑了下眉,闻到对方经过时身上熟悉的木质紫罗兰气息。 宋佳绕回办公桌坐定,“陈文淇、程曦。”她与二人对视过去,轻轻点头。“二位的信息和专业能力我已经有了一定了解,都很优秀。对于本部门,我想在刚才的见面会和你们来的路上也有了大致印象,所以我们彼此也无需再走这么一遍形式了。二位觉得呢?”她微笑道。 注意到程曦讶异的表情,宋佳问:“程曦?有问题直接提就好。” “啊不是的,宋律。我以为您一定会先让我们做自我介绍,说说实习目标什么的。” “没那个必要。实习实习,在实践中学习就是目标。做律师更是如此,可能每天都会遇到让你措手不及的情况,摆正自己就好了。”宋佳喝了口咖啡,语气轻快,“既然二位对此无异议,那么我简单讲一下这次实习的小要求……哎,不用记笔记!” 年轻人讪笑着收起笔,坐姿却不约而同地轻松了一些。 “第一,我注意到二位的期望实习期都是接受三个月至六个月以上的长期实习,这很好。但你们毕竟还是学生,学业为重,所以一旦有学业家庭上的安排与实习冲突,请一定及时与我们沟通。其次,实习生不要求加班,但如果组里有紧急情况需要占用二位时间时,请选择安全的回程交通工具,加班时长打卡后发给张正,我来发加班补助。另外,打车报销。”宋佳看看张正,确认后点点头,“最后,想必二位已经签了保密协议,但我需要再强调一次:对于你们参与经手的案件信息,一定要牢记保密。这是我们作为律师的原则。” 说完,宋佳后仰在椅子上伸了个懒腰,指节在空中轻轻一弹,像是要把空气中的紧绷都弹散:“好啦,如果没什么问题的话,今天二位可以自由安排,在所里熟悉环境或者回去处理个人事务都行,明天早上9点准时开始实习。”她看了一眼桌上的时钟,语气轻快:“就到这里吧。张正,你中午带文淇和程曦吃个饭,传授传授你的经验。” 听到自己的名字去掉姓氏被宋佳念出,文淇的眉头抖了一下。真奇怪,明明在初遇时,这个名字被她如此讲过许多次,却没有像今天这样令自己心中一热——文淇告诉自己那不过是因为宋佳没法称呼程曦为“曦”或者“曦曦”。 但是她其实可以选择称呼文淇为“陈文淇”,不是吗? 张正站起身,爽快道:“没问题,宋律,你不一起吗?” “我一会还有个视频会。对了,回头账单发我,给你报销。” “不用了宋律,这点钱我还出得起。”张正松松领带,笑道。 宋佳没有答话,只是微笑摆摆手,收拾起桌面来。 玻璃门关闭,文淇又回头看了一眼——双显示屏挡住了宋佳的脸,她只能看到那人笼罩在柔和光芒里的发顶和偶尔抬起的眉眼。 她突然觉得灼热的心跳之中有种酸涩的感觉悄悄蔓延。 “你俩不用跟我客气,想吃点什么?”张正按下电梯按钮时,手机传来接连两条消息音。他皱了皱眉,手上却快速点亮屏幕扫了一眼。 下一刻,文淇却发现他耸耸肩笑了起来。 ——微信弹出消息,宋律:转账500元。 ——“收着,别让她们拘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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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正对面前的投影屏幕上“衡直律师事务所2021年度实习生迎新会”大字中间,主持人朗声说,下面有请衡直律师事务所主任许宴冰女士。 文淇瞪大了眼睛,紧盯着会议室最前排——银灰色西装,柔顺的及肩短发的女性站了起来。她可以清楚看到那个人微笑时的皱纹,阳光下珍珠上浅浅的纹路一样。 许宴冰步伐轻快稳健,微笑着接过主持人的话筒,在刻印着衡直所标志的主持台前开口道:“各位同学,欢迎你们。衡直不是一个‘来看看就行’的地方。你们选择了这里,就意味著要接受我们最严格的要求。”她的声音和缓,甚至带着江南水乡特有的温柔。然而在场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坐直了身子。 “作为衡直所主任,我希望你们记住三点:第一,专业要过硬,基础法条、程序规则、办案细节,错一步,就可能毁掉一个案件。第二,职业操守,不可侥倖。我们不容忍任何伪造、隐匿、违背良心的行为。第三,体力和心理要跟得上,刑辩尤其如此,这是最需要韧性的业务线之一。衡直不会要求你们成为超人,但会要求你们成为能被托付的人。” “听说这次许主任会亲自带公司金融部实习生。”“那进金融部不是赚大了!你填的什么组?”“我申了宾大,以后是不是可以说跟许主任是校友了?”……耳边传来窃窃私语,文淇和身边的京大女生对视一眼,露出心照不宣的微笑。 许宴冰停顿,扫视台下。骤然的安静中,她眼眸中的笑意和煦:“你们今天听上去可能觉得沉重,但也请相信,你们将会在这里遇见最值得并肩的同事。祝你们不枉此行。” 热烈的掌声中,主持人接过话筒说:“谢谢许主任,从主任发言可以听出您对年轻人们寄予厚望。接下来请各业务部门代表上台,帮助大家进一步了解衡直。”坐在会议室首排的律师们起身走上台,文淇看到了宋佳的身影——白色的西装将她修长的身形包裹,阳光从落地窗洒入,给她镀上一层流动的金色。 “各位好,我是公司金融部合伙人楚怀瑾。公司与金融业务,看似离诉讼最远,实则牵动最广。我们处理过国企改制、跨境并购、资本市场融资等案件。对于实习生,我们更看重你们能否快速理解复杂交易结构、准确检索资料。这些工作未必耀眼,但它们是律所能站稳脚跟的基石。”发言的合伙人有着和许宴冰相似的及肩长发,但金丝眼镜下透露着毫不掩饰的犀利与骄傲。 “楚律师是衡直最年轻的合伙人,还是许主任亲自带出来的。” “她好像读书的时候一年就把注会拿下来了。” “一年六门注会?”一边的男生差点压不住音量,“她还是人吗?” 文淇轻轻甩了甩头,目光从来没有离开楚怀瑾身边白色的身影——宋佳上前一步,明亮的眼睛,白桦林上日出般的微笑。 “欢迎各位同学来到衡直,我是刑辩合伙人宋佳。”她的音量并不高,字正腔圆之中带着一点鼻音,却轻而易举地令整个会议室安静下来,“刑辩是一条极限压力下的路。我们常常在与国家机器正面交锋,证据、程序、被告人的人身安全,都是我们必须捍卫的底线。你们会看到输掉的案件,也会听到质疑声,但请记住:一份程序的争取,可能就是一个人获得公正审判的唯一机会。”她顿了一下,环视全场时目光有一瞬落在文淇身上。 文淇感觉自己的心跳都漏了一拍。她攥紧了出汗的手心,克制住了打开手机录音录像的冲动。余光里所有人都注视着那个白色的身影,她一下子就认出了他们眼中的炽热——像是在镜子里看到自己。这时,她听到宋佳用沉静的声音说:“衡直的刑辩组不需要英雄,但需要能够‘坚持到底’的人。孤单,并不等于无人同行。” 掌声热烈地响起,文淇与京大女生再次不约而同对视,她在泪光中看到对方眼中的泪光。 宋佳在掌声里欠身,挺直脊背后,依旧是锋利的眉宇,明亮温和的眼。 收到衡直的面试成功短信的那天,文淇只是对室友们说了句“你们舍长真的要去衡直搬砖了”,然后把消息告诉了周庆文。导师的祝贺弹出来时,她正在编辑给宋佳的微信。 “佳姐好,我是陈文淇。”“佳姐,我通过衡直的面试了!”“佳姐,你还在出差吗?我通过……”对话框里的文字被一次次删除,最终只有光标以稳定的频率闪烁。 那条简单的微信直到宿舍的小庆祝午餐终于结束,剧本杀即将开始时,文淇才咬牙点了按下了回车,接着把手机丢进储物箱中。拜这条消息所赐,她魂不守舍的样子成功被全票投为整本的凶手。 然而当她深呼吸数次解开手机锁屏却发现与宋佳的对话框早已被各种群聊和通知压下去,宋佳的卷毛小狗头像安静地躺在手机屏幕里。文淇放大看那张头像,小狗黑瓷一样的眼睛望着她,映照出她满脸的失望。 她告诉自己宋佳很忙,根本不会有时间注意这条微信。也许那个人正在几万米的高空上跨越云层,也许正在法庭之上脊梁笔挺慷慨陈词,也许正在如山的案卷之中凝神提笔……自己凭什么要被注意到呢? 宋佳没有送她一个红色感叹号就已经是万幸了,不是吗? 可是她希望得到一个回复。 固执的、祈求的、强词夺理的、不讲道理的愿望,需要用这么可怕的形容词吗?我不过想要一个回复。 为什么? 为什么想要这个人的回复?回复什么?回复了又能怎么样? 因为她在衡直,在我最想要去的刑辩组。 因为…… 脑袋里的思绪没有随着熄灯而停止。一只小黑猫在滚黑色的毛线团。被窝里热得人烦躁,她一脚踢开一角,又伸出胳膊侧过身去。发丝黏在脸上,文淇撇嘴去吹……脸上更痒了。 “叮”。 新消息提醒让文淇一惊,好在室友们的床帘中都透出屏幕的光亮,她连忙抓过手机准备打开睡眠模式。 心跳砰,砰,砰。 卷毛小狗顶着明亮的红色圆点。 砰,砰,砰。 文淇抽气忍住尖叫,捂着嘴巴一骨碌坐起来,又手忙脚乱把被角交叉在胸前裹住自己——也许是热气因为动作散去,她有些发抖。 “恭喜,文淇(一个呲牙笑的表情)你那天的表现很棒!” “我们此前已经收集过大家的实习部门意向,经过综合考量,分组已经在屏幕上展示出来了。请各位会后到对应部门报道,进行下一阶段入职培训。”主持人侧身让出完整的投影屏幕,“现在散会。” 文淇看向“刑事辩护与合规部 宋佳”—— 陈文淇。 程曦。 “陈同学,我们在一组!”京大女生竟然直接和她拥抱在一起。文淇愣了一下,抱住对方时才有了喜悦激动的实感,“太好了。”她将程曦抱紧,深吸一口气大声道:“太好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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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开了开了,快,下肉!”“你那海带苗等一会。”“这泉水豆腐也下吧,慢慢煮。” 菜品下锅,热气一阵阵扑在脸上,辣椒牛油的味道暖融融的,拨弄着鼻腔后方,令人想打喷嚏,忍住,眼眶开始发酸。 “来,不管面试结果如何,我都很开心认识了大家、很高兴能和大家分在一组。干杯!“年轻人齐声“干杯”,啤酒、奶茶碰在一起。 “王哥,我们可真是得谢谢你,抽了个好题啊!”开口的男生把杯里的啤酒一饮而尽,笑容里带着些咬牙切齿。 “可说呢,数据泄露、舆情都出来了,还有用户集体诉讼……我看到题目的时候都懵了!““不过刘同学,你可真厉害,法条都能背过。”“过奖,我的方向是这块,比较熟悉。”“那我可求求刘哥别给别人展示这神功,不然人家又要说‘你们法学生都能把法条倒背如流’了!” 年轻人们笑成一团,肉类被捞出锅,蘸在麻酱、油碟、酸汤蘸水里囫囵着下肚。最开始举杯的男生又倒了一杯啤酒说:“我提一个,我觉得咱们今天得谢谢陈姐,一下子把咱们的方向聚了起来。分清责任主体,后面的讨论才有价值。”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过来,隔着火锅的热气腾腾。文淇一愣,挠了挠头说:“我也是想到啥说啥,还有那个……别叫陈姐。” “陈同学是在临大读研吗?你是什么方向?”干杯过后,背法条的刘姓男生问。 “对,我是刑诉法方向。” “那你来衡直是不是目标也是刑辩?”一直沉默微笑着的京大女生问道。 文淇正捞起泉水豆腐,听到她的问题手抖了一下,但依旧看着对方的眼睛点了点头。 “哎,我觉得那个刑辩的合伙人看起来好酷,要不是因为我的研究方向不符,我真希望能去她的组。” “她之前是双鹤市检的公诉科科长。”王姓男生话一出口,席间几个人都停下筷子望着他。 “公诉科?”“现在是第一检察部吧?”“不是,宋律师看起来……35?那她当公诉科科长的时候?”“宋律80年的。”有人敲了敲手机,说道。 “她和那个吴斌吴律都可以算是我读中学的时候政法新闻里的常客了,哦,我也双鹤的。他俩一个检察院一个法院,现在竟然都在衡直了。我记得应该是12、13年吧,江北省的特大跨境电诈案就是宋律——当时应该叫宋检察官承办的,那时候相关案例都很少,群情激愤却希望从严从快惩处。但她硬是扛住把证据链凿实了,还压缩的办案期限里严格区分了主从犯和被胁迫者。那应该是第一次江北省的公诉人在全国会议上被表扬。现在网上应该也能查到。” “王哥,看你这么崇拜她,怎么也没走刑诉方向啊?” “刑诉太累了,我表哥也是做刑辩的,遇到案子整宿整宿地熬,而且很多时候无论输赢,刑辩律师总是逃不过责难。”男生又喝了一口酒,沉默了一会说:“而且你们有没有听说现在有很多案子,律协都不准代理?我听说三院隔离的……“ 这时服务生走过来问“需不需要帮忙扯面”,年轻人们愣了一下,王姓男生立刻点头说“好的,谢谢”,声音比方才聊天时拔高了几分。店里人声鼎沸,几个人却只是一起看着那份扯面从只有一指宽慢慢变细拉长,在服务生身边飞舞。旁边的顾客也偶尔侧头观看,又小心地后倾身子,笑一笑转回身去。 “给您下进去吗?”稀疏的鼓掌声里,服务生笑着问。 “好。”“谢谢”大家不约而同望着他离开,嘴角的笑容渐渐落下去。 沸腾的火锅因为扯面的加入,红油的跃动有些收敛,煮熟的丸子浮起在液面上。王姓男生拿起漏勺说着“丸子熟了,来”将它们捞起。 “对了王哥,你刚才说吴斌律师之前在法院,你记得他的什么经典的判决判例吗?” “吴律啊,我记得当年……” 气氛再次热络起来。文淇小口嘬着奶茶,盯着碗中凝起了一层油壳的肉片,直到肩膀被人轻拍,她一个激灵,转头看着京大女生。 “其实我也是学刑诉的。” 文淇瞪大了眼睛:“我以为你是学商法的?” 对方微笑,浓密的睫毛轻轻扑闪:“你是想进宋律师的组吗?” 文淇愣住了,奶茶带着几颗珍珠滑进她的喉咙,在咽喉处残留挤压的微痛。她想到了讨论结束后,京大女生朝着评委席稍一点头,声音柔和从容:“各位老师,我们小组的讨论最后形成了这样一个框架: “第一,定性是前提。我们认为必须先厘清责任主体。如果数据泄露源于黑客或个别员工的违法行为,公司应配合侦查,强调自身也是受害方;如果是系统性漏洞或管理缺陷,公司则要承担主要责任。 ”第二,刑事责任方面,公司需要第一时间保存和提交相关日志、技术报告,避免被认定为隐匿证据。若涉及员工个人犯罪,公司应迅速启动内部追责。 “……最后,关于律所立场。我们讨论认为,律师的职责是维护客户利益,但不能建立在虚假与隐瞒之上。只有在法律框架下帮助客户主动合规、修复声誉,才能真正保障客户的长远利益,也维护律所本身的专业声誉。” 那时自己,不,所有人都安静地望向她。女生停顿了一下,扫视桌上的笔记:“以上是我们小组的综合意见,谢谢。” “我只是想来实习,进谁的组这种事……没有考虑过。”文淇回过神来笑笑,低声说。 “王同学说宋律师时,你眼睛都不眨一下。”对方眼看着文淇像是呛到一样瞪大了眼睛一个劲咳嗽,她拍着女孩的后背,笑眯眯递上纸巾。 “撒尿牛丸……太烫了,辣椒油进了嗓子眼!”文淇含着泪对同桌人摆手说,“我没事,没事!”

电话进来时,宋佳正半躺在沙发上看投屏的电影——屏幕里的青年提着灯走出被大水淹没一半的房子阁楼,发现村民们正划船而来,在清晨的薄雾里等他。她正要皱眉,却在看到来电显示的一瞬间微笑起来:“喂,周姐。” “还没睡呢,宋?”电话那边的声音如同木桶上滴落的井水。 “一直等着您电话呢,好困了。”宋佳说着打个哈欠,捞起沙发边的啤酒喝了一口。 “你给我打个视频过来,我看你是不是喝酒呢?”周庆文嗤了一声。 宋佳眼珠子转了转,把手机拿远了一点,咽下口中的啤酒:“哪能呢,周姐,我看电影呢!” “这么晚了不睡,你不是平时加班很晚么,还不歇歇?”周庆文的语气突然柔和下来。 “您不也没睡吗,周姐。我真的在等您电话。”电影的时间继续流淌,虽然关掉了声音,但宋佳记得那段河边婚礼上好像永远都不会结束的音乐,摄像头缓慢打来打去,白色婚纱和西装翩翩起舞,河水缓缓向前。 “你觉得文淇那小姑娘怎么样?” “周检察官,您这是想贿赂评委吗?” “宋检察官,我可以理解为你意图索贿吗?” 两人不约而同大笑起来。 “你跟我实话实说就行,年轻人能知道自己的斤两是好事。”周庆文清了清嗓子说。 “那我可说了啊。”宋佳仰头把啤酒灌进嘴里,“我们都觉得文淇表现得不错,专业知识这点我不用说了吧,周姐您的学生您自己了解。无领导小组的时候,她的关键点抓得很准。能把大家从空谈里拉回到案件的逻辑框架,最后整个总结其实就是围绕她的话展开的。但是斌哥觉得她没有争取总结发言。一个律师,如果不能主动把握话语权,就会被对手牵着走。”她用手掩住嘴巴,小小打了个酒嗝。 “这孩子的确是这样,想法有很多,思维也很敏捷精准,但是好像总缺那么一点冲上前的动力。”电话里传来调整座椅的声响,接着周庆文的声音有一瞬的空间滑动。 宋佳垂下眼睛沉默了一下,说道:“我倒觉得有的人不是不敢冲上前,而是选择什么时候冲。她不抢镜,但能让别人引用她的观点,这也是一种能力。” “这么一说,你刚跟我的时候也是,表面看着小心翼翼的,背地里犟得像那拔节的竹子。”周庆文轻轻笑着,“谁要是说一句你不行,我就觉得能听着你啪啪啪啪啪地响。” “您这个学生也是个好苗子。”宋佳垂着眼也笑起来,她耸起肩膀夹住手机,又开了一瓶啤酒。清脆的响声令她感觉自己又看到了女孩闪闪发光的眼眸——太过明亮,即使是她踌躇着最终没有发言时,那双眼睛也亮得像挥斩速度过快时因将要弯折而耀眼的长刀。 “你愿意带她吗?” 宋佳把啤酒放在茶几上,甩去手上的水珠,朗朗地说:“好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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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走廊中只有面试者们刻意压低声音交谈的声音,更显得安静如独行在森林之中,踩碎叶片时的声响仿佛都有回声。距离上一组面试者全部进入面试室已经过了20分钟,,屋里激烈的讨论声逐渐趋于平静,然后是响亮的一声“时间到”。 文淇怔了一下,感觉到稍微平复的心跳再次快如擂鼓——她是下组的第一个。 “你脸色不太好,不要太紧张。”肩膀被人轻拍,一杯温水递到她手边。文淇侧脸发现时刚刚搭过话的京大的女生。她有一双丹凤眼,浓密的睫毛像夜晚的雾笼罩着柔和的黑色眼睛。 “谢谢。”文淇接过水,自嘲似的说:“连你们京大的硕士都来面试,我真的很难不紧张。” “我也是临冬人,在临冬,或者说在整个江北省,哪个法学生不想来衡直呢?“对方黑玉一样的眼睛写满真诚。 文淇点点头:“最后一个环节,听起来好激烈啊。” “不知道是什么题目。”对方用手指摩挲着下巴,“希望咱们组不要抽的题太难。” “你手气好吗?”文淇问。 “烂透了,我们小组作业我总是抽到第一个,她们都不让我抽了。”女生耸肩。 “我也差不多。”文淇和她握手,“我们得找个好手气的人才行。” 她们正笑着,面试室里的助手走了出来:“下一组,陈文淇请进。” “加油。”女生冲她竖起大拇指。 文淇努力让自己的笑容不要太僵硬:“谢谢你!”

周三周庆文教授问“研二该实习了,小陈,至少6个月。你有什么方向吗,法检还是律所、法务?”时,文淇深吸了一口气,感觉自己开口时有点英勇就义的样子:“导,我想去律所。我想亲眼看看书本和实际之间的距离。” 周庆文点点头:“去律所很好,锻炼人,也长见识。我本来以为你会想去法院的,有个朋友让我推荐学生,我跟他提起过你。”导师利落的短发里有几根白色倔强地翘起来,像她微笑时眼角的皱纹:“去律所的话,就做刑辩方向吧,对你毕业论文也有帮助。去哪个律所,心里有目标了吗?” 文淇低头沉默了一会,小声说:“导,我不知道您跟法院推荐过我……” 周庆文摆摆手:“不用在乎这个,实习对你们的职业规划和人生选择很重要,我不是不讲人情的导师,我尊重每个学生的选择。” “其实我……给衡直投了简历。”文淇抬头,声音大了一些。 “衡直啊,做刑辩去衡直很不错,你也有不少师哥师姐都去过衡直,也有留下的。但是做刑辩会很累,你要做好心理准备。”周庆文嘴角带着一丝笑意,目光柔和,“也不知道你会分在谁的组里。” “导,你这说的,八字还没一撇呢!”文淇感觉自己有些脸红。 然而当她坐在一众面试者之间,望着两位律师中间朝向己方的电脑屏幕疑惑时,屏幕里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她在来到律所时没有看到那个人,心中曾有些失落——宋佳穿着简单的衬衫和西装外套,散着长发,身后是素色窗帘遮住一半的城市风景。 “宋律,那边有声音吗?”助手调试着设备问。 “可以,很清晰。”宋佳微笑着点头,坐在两边的律师也凑过去和她打了个招呼。随后,一旁穿着灰色西服套装的女性律师干脆地开口:“时间到了,我们开始吧。自我介绍一下,我是刘文隽,做金融和资本市场方向,今天会听一听大家的整体思维。感谢各位今天来参加面试,祝大家今天顺利。” 男性律师看着面试者们说:“我是吴斌,衡直合伙人,主要负责公司合规和商事争议解决。” “宋佳,衡直刑辩合伙人,主要负责重大疑难案件辩护。不好意思今天只能与各位线上见面。” 文淇望着屏幕里曾经与自己嬉笑“年轻人如果成长得这么快,还让不让我们这帮人吃饭啦“、叼着半根红肠让她先选面包、在车里一起度过隔离的日夜的人,也许是网络信号不稳定的缘故,她的样貌有些模糊,文淇看不清她鼻梁上的痣,突然生出一股陌生感。 “去律所的话,就做刑辩方向吧”,导师的话没来由地在脑海里回荡,文淇捏了捏拳,像握着一枚护身符。 即将走进面试室,文淇再次把拳头在胸前握了一下。 “各位老师好,我是陈文淇,22岁,现在在临冬大学读研二……”自我介绍还未结束,名叫吴斌的男性抬了下手,温和道:“你好,陈文淇,我看到你的简历上研究方向是刑事诉讼法,你来衡直实习的意向方向也是刑辩吗?” “是的,吴老师。”文淇端坐,点头道。 “那第一个问题宋律来吧。”吴斌看向电脑屏幕。 “好。陈文淇同学,我问一个程序上的问题:如果侦查阶段,作为辩护律师会见不到嫌疑人,你会怎么处理?“冷静的声音,像穿林而过的风。 文淇思考了一下,吸了一口气说:“首先,我会依法要求侦查机关说明理由,如果对方模糊搪塞,我会立即提出书面申请,要求出具法律依据。其次,我会向检察机关递交监督申请,主张侦查行为违法。最后,如果情况仍未改善,我会在案件进入审查起诉阶段时,把侦查阶段会见受阻的情况写入辩护意见,用来对抗侦查笔录的合法性。”刚开始的语速有些快了,她交叠双手在桌上,拇指用力掐着掌心让自己稳定下来。 宋佳点点头,又问道:“下一个问题:如果委托人要求你在法庭上替他隐瞒关键事实怎么办?” “律师不能伪造事实或作伪证,这是职业底线。我会明确拒绝这种要求。”文淇感觉自己在慢慢放松下来,语速也在放缓,“我可以告诉客户:如实供述并不等于‘放弃自己’,我们仍然可以从正当防卫、过失程度、认罪态度等角度去争取最大利益。辩护不是虚构,而是最大化合法的可能。” “最后一个问题:在你看来,法律和正义的关系是什么?” 文淇像是早就预料到这个问题一样眼前一亮:“法律是我们能触摸的制度化正义,但它往往滞后于真实的痛苦。作为律师,我相信法律要追赶正义,而不是停留在文本里。这也是我想选择刑辩的原因——因为每一个站在被告席上的人,都在考验我们是否真的愿意让法律更接近正义。”最后几个字她下意识咬得更重,一字一句。 “我没有问题了,吴律、刘律?”文淇认为自己看到了宋佳的微笑。 “What qualities do you think a good criminal defense lawyer must have?“刘文隽推了下眼镜,注视着文淇。 “A good criminal defense lawyer must be sharp in legal knowledge, resilient under pressure, and also empathetic. ”她在中间卡壳了一下,却只是微微一笑,“Knowledge makes you professional, resilience keeps you standing in difficult cases, but empathy reminds you that every defendant is a human being.” 看着屏幕另一边表情越来越舒展自信的女孩,宋佳在摄像头之外竖起了拇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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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刚刚从机器人头顶拿上外卖,张正听到自己放在桌上的手机响了,他冲机器人挥了挥手关上门,机器人用童声喊着“喜欢我的服务请给我五星好评噢”跑远了。 “我好想你。”他接通视频,看到女友的脸,笑起来。 对方露出躲避蜜蜂尾针的表情:“噫,张正,你犯什么毛病?” “怎么了,咱们一周没见了,我想你不行吗?”张正撑着脑袋拖长声音问。 “平时也没见你肉麻成这样,老实交代,是不是犯错被宋老师训了?你能不能让人省点心?”女友隔着屏幕点他的额头。 “钟楚曦,你干脆来给宋律当助理得了,一点都不关心我!”张正笑着抗议,又问:“哎,你的采访怎么样,没出什么岔子吧?” 女友原本眉飞色舞的表情滞了一下,如同开关一扇门一样,她又笑道:“还是老样子。哎,你和宋老师还顺利吗?” 张正没有追问,只顺着话接下去:“你指哪一个案子?” “看来咱们差不多——”对面的门铃响了,钟楚曦喊了一声“来了”,一溜小跑离开画面。张正望着空空的视频,类似的酒店房间布局,乱糟糟的大床、散落的新闻稿、两个枕头摞高放着电脑,张正能想象到对方一边活动着僵硬的肩颈,一边把电脑垫高的样子。他正想划出淘宝搜索“肩颈按摩仪”,对方明艳的脸出现在屏幕上,“干杯,张律!”下一秒带着水滴的啤酒瓶轻轻碰了一下摄像头。 “你又喝酒。”张正“啧”了一声,却把外卖赠送的果汁拿出来,插上吸管,“干杯,钟记者。” 钟楚曦笑笑,闷了一大口啤酒。她用叉子把沙拉的酱料搅来搅去,又对着那颗温泉蛋用力捅刺几下,吃了一口破碎的蛋黄。亚麻色的羊毛卷垂在她的脸前,把整张脸显得过分白皙,好像屋子里的光是借由她发出来的。 “我想给你买个肩颈按摩仪,你喜欢什么颜色的?”张正把无菌蛋敲进碗里打散,垂着眼睛问。 “我们又要到什么纪念日了吗?”钟楚曦愣了一下,眼睛转了转又说:“不是,哥们,你都不带给我个惊喜的?” “我就是觉得你那样写稿子,肩颈肯定不舒服。”张正冲对方身后的枕头工程扬了扬下巴。 “你吓我一跳,我以为是什么日子我忘了呢!”钟楚曦回头看了一眼,又摸出手机仔细翻动后吐舌笑道:“其实我不总是那样写稿子的,就是偶尔、偶尔。” “我过会挑几款发你,你看看喜欢哪个。”张正点点头说。 “谢谢少爷!”对方把点头生生做成90度弯腰鞠躬的架势,声如洪钟。

热电厂高耸的烟囱如用途错乱的管风琴将白雾鼓进灰蓝色的天幕,慢板之中插入的重音奏响在城市上空;远远近近的噪音随着窗户敞开闯入耳畔,无法分辨其内容,不知是谁在指挥着错误百出得近乎和谐的交响乐。 宋佳靠在窗边,只披了一件开衫,寒风之中鼻头有些泛红。她用拇指交替摸索着食指中指上的茧,几次抬起头却又低下,窗帘在身边起落,蹭过凌乱的长发。 交响乐中有异样的声音传来,宋佳皱眉,偏头的动作作出后才意识到是视频电话的铃声。 躺在书堆中带着墨镜的杜宾犬头像,界面显示“二蕾”。 她走到桌前接通,招呼还没打,一个喷嚏率先冲出来。 “宋佳你要死啊,外头北风呼呼的,你穿个毛衫耍什么膘呢?”郝蕾的声音砸过来,被骂的人把因为打喷嚏闭紧的眼睛又使劲闭了一会。 “哎哟祖宗,你小点声。”宋佳抓过遥控器控制关窗,那边压着她的话继续砸:“谁是你祖宗,你才是我祖宗!这个时候你要是感冒了你就等着下飞机隔离吧!” “错了错了错了,我刚才审材料热得心烦,就开了一会。”宋佳扯了两张纸擤鼻涕,求饶道。 “赶紧喝点热水去。”屏幕上的人翻个白眼,低下头揉着杜宾犬的修长脑袋小声说:“菲利普吓到啦?不怕不怕,妈妈说你宋阿姨呢,多大的人了不让人省心,还不如我们菲利普呢。是不是?是不是?好狗狗……” 宋佳站在微波炉前等着咖啡加热,瓮声瓮气道:“菲利普,你自己说是宋阿姨喷嚏声大,还是你妈嗓门大?” “我怎么不知道你还懂狗语呢?”郝蕾在她身后嗤笑,菲利普的呜呜声响起,她的声音再次轻柔:“哦哦,我们菲利普最聪明了对不对,不听那个坏阿姨挑拨咱们的感情……去,睡觉去吧。” 宋佳坐回手机前,小口喝着热咖啡问:“找我什么事?”眼镜上的雾气凝起又散去,她索性摘了。 “医院那边有人咨询过你吗?” “之前有,但是律协直接通知所里不允许代理。” 郝蕾低声骂了一句,眉头的痣刺进皱起的纹路里。 宋佳把夹好的材料摞好,看着屏幕里的老友,问:“楚曦他们没事吧?” 郝蕾摇摇头,数次想要开口又叹息,只说了一句:“现在的小孩真难。”她点了一支烟,袅袅烟雾在她乌黑的眼睛里像奔涌的河,“老徐……” 宋佳灌了一口咖啡却被烫到,火辣辣的温度碾过口腔和喉咙,苦意上行紧压在眉头。 “再看看情况吧,最近网上讨论很多,说不定还有转机。”郝蕾深吸一口烟,掐灭了火星:“哎,你下午就待酒店里?” “我再跟别人联系联系,你关注着老徐家人点。”宋佳看着朋友的脸拢在白雾里,揉了揉眉头笑了:“一会参加所里的实习生的面试。” 郝蕾挑眉:“哟,你还参加,视频参会啊?” “周姐给我发消息了。” “周姐?哪个周姐?” “周庆文教授。你这脑子,还想不想让周教授去给你店里做讲座了?” “哦哦哦哦哦,你早说周教授啊!”郝蕾咧嘴,“怎么,周教授有高徒去你们那支教?” 宋佳抿了抿嘴,笑道:“我还跟你提过呢,你还记得吗?叫陈文淇。” 郝蕾眼睛一亮:“那必然有印象,你俩还真是有缘!周教授咋跟你说的?‘这是我学生,能当驴用’?” “我怀疑周姐当年是那么跟主任介绍我的。”宋佳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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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rom Mariana

Dear Will,

我去图书馆的故纸堆里翻阅,从已经出版的书籍、巴尔的摩当地的新闻报刊、碟片、网页,能找到的一切只言片语的材料中得到你的消息,妄图拼凑出来认识你之前你的人生轨迹。在我们国家这种传来证据的证明力是要大打折扣的,但我除了这种带有主观色彩的二手评价,确实没有什么更有效的办法了解你。

起初他们说你是极具天赋的特别探员、犯罪侧写师,屡建奇功。娱乐小报的内容则更加juicy:你被描述为一个性情古怪的天才,但是有一张极为迷人的脸。我一开始不相信,直到我在现实中看到你那双小鹿般的蓝眼睛和略显疲惫的神情,我能看见你眼中的脆弱和不安,我知道你背负了很多。在此表露我的真实情感并不令人尴尬,我现在终于明白为什么梁山伯说从此不敢看观音。

我知道你其实没有视力障碍,因为你摘下眼镜后的下意识反应和所有正常视力的人一样,而近视的人会不自觉地眯起眼睛。后来我也尝试了一下戴眼镜,发现确实可以隔绝外界目光,没想到良好的视力有朝一日也会成为困扰。

不久之后铺天盖地的新闻说你是犯罪嫌疑人,你被关进了精神病医院,你在受审,他们说你犯了罪,十恶不赦。公众的态度急转直下:如果2013年马里兰州没有废除死刑,那么这就是你应得的。但我说怎么能有人怨恨你呢?他们只是不理解你,你是在狭管地形的高空钢丝上努力保持善恶平衡的天才,但并非不朽之躯,你有凡人的弱点。天上的风将你吹落,那不是你的本意,你挣扎的痛苦没有人看见,Will Graham的行为总会事出有因,他不是一个缺乏理智的人。上帝说凡事都有定期,时间确实证明了一切。

我本人出生在夏天的第二个月,以凯撒而得名。我也是在一个漫长的夏天遇见的你,当时我生活在南北回归线之间,受困于永无止境的盛夏,饱受郁热潮湿的困扰。那些满是异乡人的城市在我眼中并无不同:常年花团锦簇,充满密林和雨雾,呼吸间都是水汽,天空是苍白的蓝色,地面无时无刻不蒸腾着热量。两栖类动物发出聒噪的声音,它们在这里如鱼得水,粘腻的皮肤被浸润得闪闪发光。而我像一只候鸟,春秋两季被迫追随过盛的光与热,但会在一年中最寒冷黑暗的时候回到家乡,这也是我最大的慰藉。在听到人们提及我岗位的前任之时,我突然意识到我绝不罕有,他们以后也会用同样的语气谈论我,最后我只会活在他们的记忆里。

我那年夏天也认识了一个名叫Rust的前任警探,他生活的地方满是阴郁的沼泽、寂静的树林、毒辣的阳光以及麻木愚昧的人。感谢上帝,他虽然孤僻忧郁,生活一塌糊涂,但最终也没有向虚无让步。我们一起在夏日寂静中无所事事,怒河水涨之时,雷霆必将摧之,这些都是Summertime Sadness

我某一年圣诞节去剧院看胡桃夹子的芭蕾表演,当晚便梦回冰冻雪原,这是只身一人最不应该来的地方。我知道无论冬夏,亚寒带的阳光无法穿过茂密的枝叶照进林地间,落叶与松针将地面覆盖,见不到土壤的本来面貌。在这里,严酷的自然也成为了邪恶的帮凶:你会整夜颤抖,会无处安寝,异教的森林之神会用厚实的地毯将你所知的一切深深掩埋。

很遗憾,即使到了远离家乡的异国,我仍然无法拥抱过去的你。我们身处不可逆的单向时间之河,已死之人尚且能漫步水上,而从古以来没有任何未亡之人能够脱离其中,遑论在岸上行走。我们只能被裹挟,听凭命运将自己带往何方:在风平浪静的港湾邂逅知己,徜徉爱河或是黄泉;在河水湍急的某处撞上岩石或者坠落崖底,顷刻间粉身碎骨;或是在爱人面前成为困兽,甘愿臣服引颈受戮。

正义女神有时会盲目,但是我们最后都会被死神带走。在死荫幽谷中穿行,不道会是何种光景,但我想我会怀念在两个永恒黑暗之间转瞬即逝的光明。我势必无法做到余威震于殊俗,但倘若后来者看到我们的遗物,想必他们会以手抚膺,物伤其类,亦如今之视昔。躺在六尺之下,任由征服者爬虫把我们变为森森白骨,成为它们的杰作,正是由此我们得名mortal。

“威尔”,我说,“我有屠刀和七月,你是否愿意与我生死同衾同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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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rom 星星栖息地

[法] 源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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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SBN:9787571441760 作者: [法] 源道 译者:张贞贞 出版社:北京科学技术出版社 出版日期:2024-11 阅读日期:2025.10.11 编号:588

这是我喜欢的群像画绘本.

大篇幅的画中是一个体积很大的公寓楼,里面包含门房有11户人,这本绘画画的是这11户人在一年12个月中的生活剪影:一家四口迎接了家庭的新成员;恩爱的老夫妇不在家就是出外游玩了;合租的青年们会一起看电影也会一起打游戏;年轻的夫妇有自己的温馨生活;还有艺术气息的画家和音乐家都住在顶楼。当然还有门房的小伙伴——一只喜欢游走在各个住户间的小猫咪,讲述者也是猫猫~

我总爱看这种隐藏各种信息的大篇幅图像,看着每个人的生活和喜怒哀乐,仿佛人也有生气了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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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rom Laynnreix

我们被困在这里已经很多天了,窗外只有荒漠般的日升月落,和自荒漠深处仰望着这座空中箱庭的城市。你用金钱和权欲堆积起来的景观产业距离地面有四千多英尺。如果我能够跨越硅酸盐组成的壁障,从这里坠入只有流星知晓的自由落体之旅,你应该就永远也找不到我了吧?你会哀嚎,崩溃,吐出凄厉的破碎的鲜红。但即使到了这种程度,你也做不到不顾一切地一跃而下前去追寻我。你没有面对死亡的勇气啊……

全景落地窗上留着世奕的掌印,很快又多了安临渊的唇印,从起伏有序到杂乱无章的呼吸喷出的热气又将那对印记一次又一次地晕染开。这是下滨最高的建筑——伊利希亚空中花园酒店。安临渊最开始用这里来软禁世奕,但随后他也被困在了这里。外面在发生什么?秘密。不管怎么说,这次我们两个都失败了对吗?我想是的。

嗯。从父亲的脖颈流下的透明的汗水,扩大了皮肤的颜色。勾勒出的轨迹被压出一点红线。是血管吧?还是我们之间那腐败的缘分呢?颈窝温热而湿润的气息,洗不掉的沐浴露的香氛味道……竟然用这种卑劣的手段挽留我。但更可悲的是,我依然选择了服从欲望,在你面前又一次像个浅薄的动物一样败下阵来。反正已经如此……

酒店餐车送来的一切食品都不值得信任。保温罩揭开,晶莹剔透的糕点闪烁着诱人的色泽,父亲的嘴唇拢成弧形将它们吞没,喉结随着咀嚼上下滑动,好想咬碎它……红酒的颜色就像安临渊眼睛的颜色,世奕抿了一口,又酸又苦,醇厚得令人反胃。安临渊不会在饭菜里下毒,因为世奕才是他要摆在瓷盘里切碎搅断后享用的餐点,如果在他的孩子体内植入毒素,把他吞入腹中时,做父亲的也会受伤。但慢性毒药或者毒品呢?很难界定吧。

啊,又是你志得意满的自欺欺人。把我孤立在这座云中孤岛里,让我扮演你绝望的阶下囚吗?如果你费尽心机打造出一个天国就只是为了监禁一份感情的话,那也太可笑了。我们的存在是现实本身。而我只要闭上双眼戴上耳机——只要有黑暗和音乐,哪怕不能进入脑城,我也可以构建起一个临时的超现实俱乐部。但是你做不到,你是存在价值的奴隶,所以尽管现实是痛苦的唯一源头,你还是要反复洗刷打磨那些本可以在梦中崩解的痛苦。我们是父子不是吗?但对于这样基本的思考却有着截然不同的想法。明明应该血脉相连,心却隔的这么远……但我还是留了下来,面对现实。为了陪伴你。

百层以下的客房住着酒店的普通会员,世奕去到七十层的餐厅同他们一起吃自助餐。他们一样被困在这里,却很懂得知足与安分守己。酒店方为他们分发了礼券、积分与免费礼品。餐厅出口处和服务生说话的小女孩,牵着她的女人从服务生手里接过用珊瑚绒毛巾折叠成的小熊玩偶,三位家庭成员其乐融融,真好啊。餐厅转角的观景长廊里,秃顶的男人推着轮椅上的母亲拍摄照片,到哪都是一派阖家幸福的景象。有什么意思呢?故意挖苦讽刺我吗?那孩子喝干塑料杯里最后一滴苏打水,把团成一团的杯子随手抛到水景池,乘电梯回到套房,继续和自己的父亲纠缠不清。

生活处处是地狱。但其实我早就可以脱离这揪心的现实,成为幻想的一部分。等到我的意识与脑城融为一体,这具静止在生命里的躯壳除了送给你当礼物以外就没有别的价值了。但那样的话你会怎么样呢?明明恨你恨到想把你的骨髓都掏出来,却没有勇气想象你绝望的表情。我已经记不得具体是哪个晚上,我们已经在这里渡过了无数个颓靡而缠绵的夜晚,你对我说你做过的梦,梦里你跪在我的脚边,用全身的力气抓住我对我言爱,拼尽全力拥抱到的却是咫尺天涯的幻象。你一边说着一边将指甲深深扣进我的皮肉里,仿佛要藉此确定我的确正真切地躺在你的怀里,被你所拥有着。又是你志得意满的自欺欺人,但是我做不到戳穿你,因为我也在自欺欺人……

但说实话,真想看看他跪在地毯上的样子。草莓蛋糕颜色的地毯对倾轧着它的肌肤说:情欲是甜蜜的。如果你害怕未来的苦涩令你心碎,就把情欲都涂抹到感官上。想象父亲跪伏在他脚边的样子令他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愉快的笑容。尽管尚存的理性斥责这种乱伦的荒谬,却也没有太多的罪恶感。顺从与臣服也有一种独特的享受,该让爸爸也体会一下吧……这样想着,后腰被安临渊的臂弯扣住,父亲的呼吸追上来淹没了思考。“喜欢新换的床具吗?”崭新的薄红色丝绸床单上还没有留下躯体翻滚的痕迹,像沐浴在月光下的肌肤一样凉而柔软。被水渍浸湿后,婴儿嘴唇一样粉嫩的淡色就会被晕染成妖冶的桃红,“我们大概还要在这里呆很久……”

卷曲的烟味。刺鼻的苦。世奕转过身去,父亲的眉眼里摇曳着令人心醉的气息,像熟成的果子落进酒中弥漫出的芳醇,好奇的孩子总是会忍不住把这样一颗沉淀在酒杯底部的果子吮吸出来的。但是父亲刚刚抽过烟,世奕不喜欢雪茄的味道。所以他让安临渊在他眼里看到自己的倒影后就低下了头,也没有回应以亲吻,只是用鼻尖抵着他的下颌。熨烫过的西装搽过脸颊的感觉很硬,于是世奕抓紧了他的领口,把自己拉到父亲的怀里。“脱掉。”他简短地命令,却又下意识地想对父亲撒娇,“我等不到晚上了……”

时间向旧日流动。我坐在换鞋凳上看着你弹钢琴的样子。那时你的侧脸比现在更年轻,散在脑后的黑发一页一页贴在脖颈上,你的手很漂亮,灵活而毫不留情地敲击着琴键,雕刻一样棱角分明的骨节在光下亮得透明。你抱我时的手势很轻柔,我却希望你能将十指按进我的身体里,像弹钢琴那样用力地弹奏我。我在深夜悄悄地走出房间,从琴盖上拾起你抽了一半的香烟,在滤嘴上寻找你的嘴唇的触感,却发现你也躲在阴影中默不作声地看着我。后来你诡辩说那是理智,是自控,但你不可能再骗我第二次。就像你为了几张公文就把我拱手让人一样,不过是因为你的虚伪和懦弱罢了。如果我在那时就冲进阴影最深邃的秘道将你彻底夺走的话,你的表情会比现在更坦诚一点吗?

时间溯回到现在。那孩子和父亲坐在足以燃烧一切的夕阳下的飘窗前接吻,父亲的手里还抓着盛有冰块的方形威士忌杯。他一点一点地将父亲的手指从弧形的杯沿上拨开,和自己的手指纠缠在一起。父亲的舌尖残留着酒精和柠檬水的味道,像细小无依的火焰一样。世奕用一只手扣住安临渊的后发,将他的脖颈扳成一个富有韧性的弧度,以便让吻进入得更深。父亲的棉质浴袍紧贴着小腹让他感觉很热,但同时也很享受。不知不觉间他们陷入到彼此的怀抱里,在啃噬一样的拥吻里也说不清是谁的腿先缠住了谁的,只知道身体的渴盼已经成了一种热切的毒。欲望是游戏,陷入欲望中的两个人是对手。这刻骨的温存比起相互较量,更像是一场情杀。

“你今天怎么这么急?”父亲用手拨开他垂落到额前的黑色长发,棱角分明的指节停留在他的耳畔,轻轻碾压着他那颗亮粉色的耳钉。细小却尖锐的痛楚迅速地似乎要一路蔓延到脑中。他下意识地抓住父亲的手。那手指的轮廓与温度引诱他,去咬去折断去发泄自己的欲望,去在他的肉体上展示自己的丑态。但是我不会被你牵着鼻子走的,沉溺于肉欲吗?我们还有很多办法。因此世奕放开了他的手,满意地看到父亲脸上一闪而过的愤恨和怨怼。然后再给他奖励——用腿将他的身体勾到自己的呼吸里,将手伸到他的浴袍下面,解开了那条杏色的腰带。

“嗯。因为马上天就要黑了不是吗?”那孩子又答非所问,像故意同他作对一样,永远不会吐出他想要的答案。毫无逻辑的,仿佛随时都可能像蝴蝶一样飞走的话语。荒唐得让人气恼,但更恼人的是他竟然也能在其中感受到隐约的几分迷人。他能够找到的唯一合理的解释就是,那孩子已经被他逼疯了,才会吐出这样近似谵妄的话语。但他对控制一个主动交出了自我的控制权的疯人没有兴趣,不服输的,即使堕落也要咬紧牙关保持清醒的才最好玩。他最无法接受的——其实还是——就像人只能沐浴在月光中而无法理解被沐浴的月光的感受一样——他无法理解那孩子的话语。

比起紧致而湿热的后穴切实地束紧阴茎的感觉,父亲脸上的表情更让他的欲望急不可耐地膨胀。因痛苦而紧锁的眉头,伤痕一样细小的皱纹,都一同落进欲望的水池里,像石榴红的墨痕一样朦胧而恍惚地洇开。他嘴角那似笑非笑的表情随着抽插起伏在轻蔑和怜爱中交替着。像钻进脊髓中的附骨疽一样,好想咬断这令人厌恶的笑容,让你只能露出求欢的表情。于是他的手指按进父亲肌肉结实的胸膛里,湿润的掌心刮蹭着饱满的乳头。“这样爽不爽?”世奕啃咬着父亲的耳根,把淫靡的话语像烙印一样刻在他的身体上,“还是爸爸更想让我用嘴把你的奶吸出来?”

……不会给你机会的。他更深更快地捣进父亲的后穴里,刚刚放松下来而得以沉浸在余韵中的脚背又触电般的绷紧,在激烈的冲击中颤动。安临渊的眼眸也像水潭一样颤动着,所有的喘息和呻吟刚从喉咙中成形就被粗暴地撕开,快感紧缚着被痛楚打湿的身体。在这其中又有一丝刻骨的得意爱抚着他——那孩子渴求他的身体。渴望插入他,侵犯他,蹂躏他,钻进他的内脏里。

他马上就要无法思考了。眼前也一片模糊,黑与红的闪电不断地鞭打着他在汗水中翻滚的身体。世奕——他听到自己在呼唤那孩子的名字,把那个名字含在嘴里。那个名字捣弄着他的口腔,按揉着他的舌头,把他分泌出的东西全部击碎。射在爸爸的身体里,把爸爸彻底玩坏,我永远都是你的。就这样……快感像一群狂热的啮齿动物一样撕扯着他饱满的身体,使他变得支离破碎,变成一个可以团在掌心揉皱挤烂的玩物。在这样凌虐的洪流中,他的世奕环绕住他的脖子,伏在他身上,像一片薄毯一样轻轻盖住他被欲望毫无遮掩地舔舐着的身体。就好像在保护他一样,在那保护之中还有几分依赖……

安临渊挣扎着推开他。不需要。不要来同情我。不要用那种佯装天真的脸露出俯视一样悲悯的表情……在这样的抵抗与乞求中,一股暖流从被撑开的缝隙里漫进了整个身体。现在,腔内的每个部分,连同骨骼,内脏,都被精液做上了标记。他被自己的儿子内射了,屈辱之下涌动着的胜利感像拨开云雾的清明一样,让他又落回了这个无言地容纳着他们的交合的世界。

世奕仰起头,他感到有些眩晕。这个时候就会迫切地想要抽一支烟。他把黏腻在胸前的长发拨开,扬起身体从床头柜上抓到了烟和打火机。隔着苦涩的烟雾他看到那具刚刚被他操弄完的肉体。父亲的身体。圆润而晶莹的一颗汗珠在安临渊的肩头,似乎要划走又似乎要碎散。半透明却微微污浊的水滴里飘荡着和烟雾相似的,余香。安临渊也还在恍惚中,这个时候的他显得很软弱,在这样的恍惚中他下意识地偏头,被情欲浸泡过后透露出胭脂一样的红的嘴唇,沾掉了那颗汗水。就在那样的瞬间,世奕忽然想放弃了,一阵彻骨的绝望沿着脊髓冰湃着大脑。他把烟夹在指间,认命般颓然地躺下了,也不想多看父亲一眼。

但瘦削的脊背上,一片温热贴附过来。父亲的呼吸比起蛇更像是蛇的信子,细密地舔舐着他的耳畔。“不想听我夸你吗?”他的手指钻进世奕的指缝里,合在他的掌心上,将他的手拉到自己的唇边。浸毒的花瓣一样柔软、温暖而又致命的嘴唇轻轻含住他的指尖。“和我多说两句话,世奕。你做完以后说话的声音很好听,只是听着你的声音都会让我想再来一次。好吗?爸爸在求你……”那样的语气温柔得就像是流沙地狱一样,稍不注意陷进去了,还会以为自己是幸福的。

“等我抽完这支烟……”他模棱两可地回答,想为自己争取一点缓和思绪的空间。但安临渊的臂膀从背后环住他,将烟从他的指间夺走,又让自己的体温离开了他。这下世奕不得不回过头去。父亲把他含过的滤嘴卷到舌尖上,丰润的嘴唇卷曲起来为上升的烟圈留出空间,像亟待分泌蜜液的熟透的花蕊。他抽烟的动作,笼罩在青灰色的烟雾后睫毛的弧度,还有吐出烟圈时混杂着解脱与享受的叹息……任谁看到都会想要成为被他吸进嘴里的烟草吧?还要等吗?父亲也那样问他,“还要等吗?身上干了以后就会冷了,今晚也就没有兴致了吧?”

随你好了。明明已经决定的事情还要来假惺惺地问我。十一年前他在夏夜里哭着求爸爸不要走的时候安临渊也是那样,用温柔到令人身体发麻的语气布置无可转圜的要求。要懂事,要听爸爸的话,要做个好孩子……令人心碎的温情十一年后全都变成了调情,被亲吻刻在身体上又被汗水融化。“那你来吧,爸爸。”世奕扭过身子,敷衍地吻了吻安临渊的锁骨,就这样散漫地交出性爱中的控制权,“你也该享受够了,现在你就稍稍辛苦点,像个真正的好爸爸那样照顾一下我吧?”

安临渊瞪着世奕,这孩子又在故意惹他不快了。

他原本对世奕留的长发是不太满意的,但现在也认同长发有长发的好处。在这样的时候就可以揪着他的头发像揪一根反抗不得的狗链,把他的身体拉成方便他使用的各种形状。下颌顺着拉力的方向引颈就戮般高高扬起时,脊背向外弓起而臀部向后凸出。从牵引者的角度看去,真是乖巧、顺从而又娇媚的姿态。如果用带子拉住他的双腿让它们无法并拢就好了。正在这样想着,他的孩子向上抓住了他的手,一边引导他去抚摸自己嫩芽似的挺立的乳尖,一边引诱着他。“把我捆起来不是更好吗?爸爸。”世奕微微放低上半身,让安临渊能从他分开的大腿内侧看到自己勃起的阴茎根部。“顺便再戴上项圈,因为扯头发很疼,反正你一直都想这么做……把我捆在你的腰上,随身携带,想玩就玩,是吧?如果可以的话,你连我的舌头都想捆起来牵着,不是吗?”

嗯。真聪明,乖孩子。说的对。他饱含恶意地用嘴唇摩擦着他的儿子的脖颈,或许能够吸入一丝与他相似,但是又更为年轻鲜活的气息……安临渊拎着世奕的头发把他从床上拽起来,一只手蒙着他的双眼,满意地感受到他的睫毛在他的掌覆之下像被压入水缸的鱼尾那样颤动。在这样的牵扯下一步一步控制着那孩子走到壁橱前,用手揉搓着他挺立的阴茎,沾着露珠等待着花蜜被吸取的颤栗的雄蕊……“自己拿出来吧,世奕。你知道哪种适合教育像你这样的坏孩子。对吗?”

他牵着世奕的手,像教习钢琴的老师一样带着他的手指,从挂在壁橱里的皮具上一一掠过。哪种形状是曾经鞭打过你,插入过你,让你高潮的?哪种是还没有为你开过苞,但是你迫不及待地想要让它们彻底捣毁你的身体的?世奕的手停在一根散鞭上,但安临渊对此并不满意,从背后微微用力地咬了咬他的耳垂。“这对你来讲太轻了。”他压低自己的声线,让话语像蛇一样嘶嘶地舔舐着他的耳畔,“害怕了?还是打算就这么把爸爸糊弄过去?”

“我真的很累了……”世奕不情不愿地抗议。安临渊皱起眉头。那听起来就像撒娇一样。“都操过你两次了。你不累吗?干脆你自己玩你自己好了——”

他猛然被拦腰抱起来,失重,像丢一块砧板上的肉一样被父亲丢到大床上。被亵渎的快感沿着心跳的节律冲击着耳膜。世奕转过上半身,长长的黑发甩到身后,恰好和父亲从壁橱里拿出的马鞭在空气中甩动的弧度相同。他一点都不感到害怕,只觉得兴奋、刺激,还有某种切齿的仇恨。他扬起臀部,乌黑的长发也顺从而整齐地向两边分开,露出光洁得近乎刻意的脖颈。但鞭打落在了脚心,这是他没有预料到的,于是他叫出了声,身体也失去平衡,像被折断的苇草一样落回到床上。

安临渊拽着世奕的脚腕,把他拉到自己的身前。其实全然没必要的,那孩子根本不打算逃,反而将大腿分得更开,将张扬地挺立着的阴茎炫耀似的袒露给他看。父亲连指尖都在发抖,大概是已经怒不可遏了吧?但即使这样他胯间那玩意也只能半死不活地萎靡着,只有后穴被其他更粗更硬的阳具插进去的时候才会硬起来,一进入别人的身体就瘫软下去。你是因为这个才对我那么不依不饶的吧?因为你早就不算是个男人了,至少在你定义的男人的范围里……他不用说,安临渊都知道世奕在想什么。只有在这种时候,他才分外了解他的儿子。

他用马鞭轻轻拍打着阴茎的头部,悬在顶端的体液被拍散,更多的液体却又吞吐似的涌出来,在一下一下有节奏的轻柔责打中把整个柱身弄得湿漉漉的。世奕的喘息开始加快,头也不自觉地向后仰去,鼓动的喉结更诚实地出卖了那些他压抑在舌肉下的求欢声。比起苍白如纸的脸颊,身体的其他部位率先泛起一层晶莹的红色。父亲的第二鞭落在他的大腿内侧,刺穿皮肤的剧痛几乎凿进了骨髓里,从中流出的却全是快感,以及哀求更多的渴望。“快点,爸爸……”他的大腿只是条件反射地向内收了一下,很快又分得更开。修长的手指也开始揉弄自己的阴囊,遮挡住逐渐狰狞地浮现在腿侧的紫痕。他勉力撑起身体,挺立得近乎肿胀的乳头随着胸膛急促的起伏颤动着,“你不是要教育我吗?告诉我怎么才能更爽,怎么才能不恨你。快点继续调教我,让我没有精力去思考除了你以外的其他东西。就用这种方式填满我的脑子,求求你……”

嗯。他又被父亲扯着头发拎起来,不久前还被他射满精液的那只手死死地掐住他的脖颈。听觉变得模糊,像海浪一样,窒息的挣扎声,安临渊的喘息声和自己从喉咙里失禁般溢出的笑声混杂在一起,拍打舔弄揉捏着将大脑融化成一滩温暖的烂泥。父亲把他的孩子架在自己的大腿上,正对着那绵软无力地垂在结实的肌肉间的阴茎。他下意识地含住那东西,像吮吸父亲的乳头一样自然。马鞭划破空气的响声一下又一下地抽打着他的臀部,快感与疼痛像两张贪婪的嘴一样撕扯着臀肉。鲜艳欲裂的红绽开在薄而纤瘦的臀部上,把原本的肤色压下去,染湿,弄脏,留下一道又一道宣誓所有权的印痕。

世奕边笑着边呻吟,放荡而夸张地向父亲求饶。“打这里可以吗?爸爸……或者是这里,太硬了……你喜欢的任何地方都可以,都是你的。我一直都是你的,你想怎么用就怎么用。当我是沙包也好自慰棒也好,把我弄坏,搅碎,再吃下去……”他这样让安临渊更加恼火。真想堵住他的嘴,咬掉他的舌头,难道不见血就逼不出他的眼泪吗?明明这孩子小时候经常哭,之后却没见他再掉过一滴眼泪了……为什么都流进心里?那些眼泪不应该也是属于你父亲的财产吗?

我说的都是真心话啊。世奕上下晃动胯部,摩擦着鼓胀的阴茎,将断断续续吐出的前列腺液全都蹭在父亲的大腿上。想要你,想和你融为一体,像你生而拥有我的身体那样拥有你。这么喘息着的时候屁股上又挨了一下,这次不是鞭子而是父亲的手。当然是因为他太不听话了,必须由父亲用自己的身体亲自调教他,最好是用牙齿来咬,把他的全身上下都化作可以用于侵犯的性器官。安临渊把马鞭横过来塞进他的嘴里,“叼好了。”他又拉起世奕的头发,故意在空中多停留一会,以便欣赏那孩子顽抗的挣扎,“别掉下来,否则就惩罚你。”

还能怎么惩罚呢?干脆直接杀了我吧,反正世上已经不会有比和你相爱更严酷的惩罚了。他很想把鞭子吐出来,然后这么说,等着父亲掐住自己,用酒瓶或者别的什么更过分的工具侵犯他,把他玩到休克而死。但他还是忍住了,不仅因为嘴唇和牙齿在循着本能拼命吮吸父亲留在鞭柄的汗水,或许还因为他开始享受顺从和臣服的快感,做个乖孩子张开嘴伸出舌头讨糖吃,就能让他做个好父亲,自己也能够在这种副作用般荒诞的幻觉中品味到一丝足够以假乱真的幸福。堕落就是这样快乐的事情……

父亲掌掴了他的屁股大概十几下,暴烈的疼痛被渴盼蹂躏的臀肉融化,泛起灼热的迅速扩散的快感,以红肿的臀尖为中心蔓延到身上的每一寸皮肤。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投入地品味着安临渊的触碰。眼角也食髓知味地渗出生理性的泪水,安临渊对此感到很满意,不管怎么样他的身体先屈服了,不是吗?爱液一样被刺激出的泪水已经表明了他的孩子能为爸爸给予的性快感变得有多淫乱。顺从和诚实是应当被奖励的。于是他将手探进世奕的双腿间,手指灵活地分开两瓣臀肉之间黏连的汗水,挤进湿热而光滑的穴口。世奕发出一声介于兴奋与叹息之间的呻吟,猫一样趴伏着的身体线条情不自禁地收得更紧,只等着父亲来彻底拆开。

这孩子太想要他了。安临渊牵着世奕的脚腕把他向后拉,另一只手得以掐着他的脖子将他的头按在自己的胸前。他毫不怀疑自己都不需要借助道具,只用手指就能把他弄到高潮。世奕的嘴里还衔着安临渊扳开他的牙齿横塞进去的马鞭,像小猫叼着猎获物炫耀地坐在主人的膝头。马鞭的皮拍贴着安临渊的脸颊,随着世奕的颤抖像瘙痒一样挑动着他的神经。“想要这个好久了是不是?”陷在臀瓣的挤压中的手剐蹭着狭小的入口处,在做出指示,让那孩子好好感受爸爸的触碰。另一只手拨弄着世奕的喉结,被情欲浸透的皮肤下血管的脉动也是属于他的。“要爸爸用手弄到你的里面,把你弄得像发情的小猫一样尿出来?”

世奕含混不清地点着头,将骨盆下意识地往后拱,以便让自己的私处更多地感受到父亲的触碰。快点进到我里面来,把我的理智搅的一团糟,变成只受感官欲望支配的低等动物……被侵入的感觉骤然勒住了他的神经。父亲终于操进了他的后穴里,压抑着的欲望得到回应之时,咬在嘴里的马鞭也从急切地渴望呻吟的唇舌间掉落,打在了父亲裸露的大腿上,手柄上的涎水沾湿了他之前留下的指痕。一定会被他那小心眼的主人惩罚的……但是世奕现在顾不上这些。他大口地喘着气,脖颈前伸着去咬安临渊刚刚停在他脖颈上的手。想要激怒他,弄痛他,看到他又惊又怒的表情,从而让他报复性地以更猛烈的手法操弄自己。

不知道安临渊有没有看透世奕的小伎俩,但他的手指进的更深了。几乎连柔软而又湿润的内壁本身都在呻吟着,渴望着被父亲打开,被他的侵犯所占有。世奕低下头,光亮的黑发像丝绸一样垂下来,为他的喘息蒙上一层薄纱。他露出光洁的脖颈,感受到安临渊灼热的气息缓缓扫过。想要被父亲的牙齿啃咬,变成父亲的甜点——但是他的热度离开了世奕的后背,继而,强烈到近乎尖锐的快感从乳头迅疾地蔓延到全身,几乎要掐着他的脖子令他尖叫出来。好棒好痛,想要这个很久了,乳头从和父亲接吻时就已经硬得发痛了,却一直被冷落着没有被好好地玩过,爸爸真的很知道怎么调教我最有效……那种介于爱抚与蹂躏之间的弄法让他的声音在痛苦的哭求和享受的呢喃中起伏不定,身体像潮水一样前后摆动着,时不时撞在身后的安临渊的怀里,然后再被他用按搓乳头的方式惩罚。

与此同时操进世奕后穴的手指又多了一根,身体就这样一点一点地被父亲撑开,像填充馅饼一样被他的欲望灌得满满的。甜腻到几乎麻痹了知觉的快感让他的思考逐渐沉没到动物本能里。爱恨情仇也都无所谓了,最后都会变成因父亲的凌辱而源源不断涌出的淫液,从后穴,口腔,肚脐以及身上每个可用于泄欲的孔洞中排出来。话语就是那样的……“爸爸……”刚出口的被哭腔扭曲的呻吟还没来得及成形就又被下一波呻吟弄脏,“你把我玩的太舒服了,会把我弄死的……可以吗?爸爸,让我当你的小猫,尿给你看,我想要高潮……”那孩子求欢的声音和自己的后穴被第三根手指侵入而发出的水声搅在一起,“我想变成彻彻底底的婊子玩具,被你用到用坏,用到高潮,爸爸……”

“嗯。世奕,爸爸在这里,在你里面操着你,你感觉到了吗?”安临渊把头搭在那孩子覆盖着薄而颤抖的汗水的肩膀上,舌尖贪婪而兴奋地舔弄着世奕脖子上微小的绒毛。“爸爸把你操出了很多水,看……你知道你在爸爸眼里现在是什么样子吗?像个不被玩就不能呼吸的淫娃一样。但你小时候就是那样,记得吗?爸爸教你怎么自慰的时候你就那样喷在爸爸的手上了……”那时候的感觉让他分外怀念。小小的世奕分开双腿坐在他的怀里,湿润的眼眸为自己身体的变化惊恐地颤抖着。但现在他长高了,发育出了成熟的阳具,也不会再含着那种恐惧又依恋的目光望着他。但他还是渴望自己的,或许那就够了……

世奕呜咽着摇头,冲击着意识的快感在体内像糖浆一样随着父亲手指的搅动而泛起泡沫。他扣住父亲扯弄着他已经红肿发痛的乳头的手,试图引导他用同样的方式亵玩他的阴茎。“我还想要,爸爸……”他的另一只手抵在安临渊的胸膛上,四指微微发力表示抗拒,单独立起来的小指却蜻蜓点水地在他的胸口处画着圈,“让我再喷到你手上一次,或者脸上,然后你再把它们喂给我也可以,我想要高潮……”

仿佛是为了剖白这请求的急不可耐一般,那孩子的腰肢也像鱼尾一样在他的怀里焦躁地摆动着,拼命地让父亲的手指搅动着侵犯到后穴里的每一寸。安临渊感到一阵热流沿着小腹烧灼到喉咙口。这孩子渴求着自己,依赖着自己,哪怕心中含着再多的恨,也不得不向被欲望调教成奴隶的身体屈服,而这孩子的身体却是被他握在手中把玩戏弄的。于是原本按节奏上下捋动着那根阴茎的手骤然堵住了断断续续涌出液珠的铃口。“爸爸的乖孩子才被允许高潮。”安临渊像教育调皮的小孩一样一边轻轻拍打着他的屁股一边柔声说,“说你爱我,证明你是我的好孩子,爸爸就让你高潮,把精液都射到爸爸身上,好不好?”

精液逆流的不适感在体内痉挛着,心底的厌恶却像反胃一样翻江倒海。我不要,我说不出来,我做不到。一定要把最后的遮羞布也揭开,让难堪的真相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才罢休吗?世奕用手挽住安临渊的脖颈,试图借力挣开他的控制。身体却只是微微一抽又滑回了他的腿上。“不。”喘息中坚定的拒绝像针一样刺痛了安临渊的耳膜。而那孩子正挣扎着想要让他的手指从体内退出去,就因为不愿意说出那三个字。“我不能……快点让我高潮。”那副语气,就好像他开了个什么荒唐透顶的玩笑一样。“我真的快不行了……”

那你就应该乖乖听我的话啊。安临渊的手指更深更用力地捣弄着世奕的后穴,不堪玩弄而渗出的肠液都沿着他的掌心流到了手腕上。“还要嘴硬吗?都被爸爸玩成这样了。”他心底想的必然只有那一个答案。他不可能不爱他。就算是要咬开他的喉咙叼出他的内脏也要把那句话挖出来。“不说出来我是不会放过你的,今天一整晚都不会让你高潮。想要和爸爸就这么耗下去,是吗?反正会被玩死的又不是我……”

世奕仰起头呻吟着,又猛地低下头,藉此来缓冲将他紧紧网罗住的快感。“真的不要。求你了……”他感觉自己的生理泪水都蹭在了安临渊的肩头,就连这样都不能唤起他的一点点退让,总是我在求和,想着要留下能够容纳彼此的一线余地……凭什么?

到底是谁在求谁呢?安临渊的指根都陷入到世奕的身体里,用不遗余力的侵犯捣毁他的理智。哪怕只是生理反应的呓语都无所谓,只是想听到那句话而已,连父亲这么一个简单的愿望都不愿意配合,顽固地反抗,为什么?有一瞬间安临渊真的很想直接掐死他深恨的可爱的儿子,让这一切都结束,至少不会那么的愤怒了。但他明白最在乎这孩子的死活的其实是他自己。世奕对此根本就无所谓。但就算这样……“快点说啊!”他几乎是在用声音狠狠咬着世奕的耳垂,“说你爱我,快点,都已经做到这个程度了,一直对我说,从今以后别的事情你都不要做,只要你说你爱我,快点……”

淤塞在体内的快感像窒息一样让世奕晕眩。他一直都觉得安临渊很可怜,因为他居然对像自己一样不值得爱和恨的一个人这么执着。反正只是像惯常一样忍让他一次,反正只是说出自己的心里话,那也无所谓了。他只想快点高潮,然后睡过去,人事不知地蜷缩到无喜无痛的梦里。“我爱你,爸爸……真的爱你。”世奕环住安临渊的手扣进他结实光滑的后背里,“你一定要我说出来才可以……但这都是真话。就算你没有这样逼我,我也爱你……”

世奕有一瞬间不知道自己究竟说了什么。一阵暖流从他的体内升起,倾泻而出,取而代之的是欲望抽离身体后彻骨的寒冷。但很快他就被包裹在近乎让人溺毙的温暖中。就像在他把父亲操到高潮时一瞬间产生的怜悯一样,父亲也用怀抱让他免于在这失重般的高潮里坠入解离之中。因为他的存在太清晰了,就像一个带毒的烙印一样。但毒性是存在于遗传因子里的,所以他不需要解药也能活下去,但是永远无法真正将其剥离……

安临渊将湿黏的手指从世奕的体内抽出,满意而又遗憾地感受着柔嫩的内壁本能地收紧却又无力地将他放开。透明的爱液在灯下泛着蜜色,虽然说让他舔干净自己流出来的淫液会是很不错的模样,但抹在这孩子的身上会更好看。无论是依旧泛着血色硬挺着不肯冷静下来的乳头,还是被他的鞭痕和掌痕印满的臀部都很合适。手指拂过被掌掴肿的臀部时,世奕的身体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安临渊赞许地拍了拍他的脸。“真是爸爸的乖孩子,都被弄成这样了还那么敏感……再来吗?”

“我已经高潮两次了……”含混无力的话语像泡沫一样从被吮吸得发麻的嘴角流出,也没有阻止它们把自己的表情弄得一团糟的力气,只能感觉到父亲的舌尖在一点一点地巡查、拆解,蚕食它们。他用鼻尖刮蹭着父亲的喉结,表示亲昵和求饶,“让我休息一下……”

恳求必然是白费心机。就算世奕的意识已经在瘫软的疲累中渐渐模糊,也清楚这一点。安临渊从来只顺从他自己的意愿,对别人予取予求,对施予痛苦更是乐在其中,唯有如此才能彰显他的权力能给别人带来怎样的影响。他做好了被父亲玩弄到昏厥的准备,在他身下彻底变成欲望的俘虏,如果他费尽心力想要的就是这个那就满足他好了,这样怀着鄙夷的迁就……但是安临渊的吻并没有往下游移,而是落在了他的额头。就像所有父亲会给蜷缩在婴儿床里撒娇的孩子的晚安吻一样,温柔得让人几乎以为是幻觉。讶异,以及因怀念而汹涌地侵袭内心的悲伤有一瞬间几乎要让他清醒过来,但如果就那样流下了眼泪,承认这就是自己渴望的东西——就输了。欲望尽头的愿望是这场战争中最脆弱的部分。比幼时更宽大的怀抱,雪松和香根草的香气,混杂着成熟男人的气息……即使这样,安临渊依然有可能在睡梦中杀掉他,他也有可能在醒来后当机立断地杀掉安临渊,但现在他想沉溺在这个幻觉中的怀抱里,怀抱也沉溺于他,在糜烂的关系漩涡中……

醒来的时候世奕还以为自己被安临渊铐在了床上。他的手在睡梦里都那么紧的箍在他手腕上。把指甲嵌进儿子的动脉里,就无法让他变成二进制世界里一串没有温度的字符串。但是我想去洗漱啊……世奕踢着安临渊的小腿。总觉得他应该是醒了,睫毛的弧线在带着眼睑一起颤动,但还是不愿意放开我是吗?为什么要对终究无法合为一体的物质存在这么执着……

世奕无声地叹气,把未成形的叹气笼在舌下送进安临渊的嘴里,像渗入水槽的肥皂沫一样很轻易地就钻了进去,变成奶油一样甜丝丝的气息在他的体内化开了。父亲微微睁开眼睛,其实世奕有些期待能听到他发出一些声音,类似刚从梦中醒来的无知无觉的呓语,但并没有,有点失望。“现在什么时间?”世奕扭头看了看窗外,全息显示屏构筑的风景像鱼缸里的拼贴画一样摇曳,“你今天没有事情要做吗?”

“嗯。”安临渊坐起身,看了一眼悬浮在玻璃茶几上的相框。“等我一起吃午饭吧?”他理了理头发走进洗漱间,那看来这就不是一个可以拒绝的邀请,不过是伪装成疑问句的命令罢了。

世奕不准备答应,但也懒得表达自己的意见。等下下楼找点什么东西填饱肚子好了,干脆在那之后也不回去,藏起来,然后等父亲气急败坏地来找自己,惊动一整栋建筑的蠢货。但说不定父亲也不会那么急,就只是慢悠悠地在扶手椅里拈上一支烟等着,因为他知道他的孩子最后还是会回来。无处可去,也放不下他,烟圈像项圈一样悠悠地隔着空间套在那孩子的脖子上,等到晚上上床的时候又要威逼利诱他承认这是爱。

世奕站在粉蓝色的水族箱前,用电子荧光笔在玻璃上留下霓虹色的涂鸦。观赏用的金鱼有着孔雀般绚丽的尾羽和细腻透明的身体,骨骼的线条被凝视描绘,就像他的体液从父亲的口唇流进他的血管。但在生命的最初,是父亲的血随着身体的发育流进他的血管里。金鱼凸起的双眼像一颗栩栩如生的球形监视器。说不准这根本就不是真的金鱼。像水晶织线的标本一样美丽得近乎虚假。但话又说回来,什么是真?有形的世界全部都是谎言。安临渊就是因为不理解这个才做出这么多荒唐的事情。但配合着爸爸沉溺在肉欲里的我早就是共犯了,所以就算是谎言,又有什么不好?

他绝对是在看着的。世奕像了解自己的想象一样了解父亲的欲望。每当自己用手指摆弄头发,更换双腿交叠的弧度,或是点上一支爆珠香烟的时候,都能听见电流一样细小且失真,却仍能轻易辨认出身份的吸气声。世奕露出一丝微笑,吮吸着从冰柜里拿出的一支冒着冷气的柠檬冰棒。被父亲吻得仍在隐隐作痛的嘴唇拢成弧形,将圆柱形的冰棒含进嘴里。泛着水光的柱体插进他的嘴里,引起喉结一阵牵扯般的颤动,再从口中迅速地抽出来,用舌头拭去融化的糖浆。挑逗着暗处监视他的父亲时也在挑逗自己,看看自己可以堕落到多轻佻的程度吧……

世奕解开了衬衫和皮带,像小猫一样轻盈地从一团微微濡湿的衣服里脱出。全身镜里映照出那孩子赤裸的身体,纤细而瘦长的腰线,恰好是适合被爸爸的手指掐住的弧度。昨夜那被揉拽、啃咬和鞭笞的乳头依旧充着血,在空气的刺激下像花苞一样挺立着。爸爸最喜欢的,那根既可以被握在手心里亵玩,又可以插进爸爸那褶皱遍布的后穴里的阴茎微微抬着头,仿佛要回应暗处监视着他的视线。有形的世界全部都是谎言,所以如果你想要知道真相,就打开我的脑子看看吧……实际上这样的戏言捉弄的也是自己。因为那孩子现在心里想的和身体的渴望是一样的,也就是,和父亲相互占有。

那孩子躺进沙发里,一条腿高高架起在靠背的方格罩布上,蜷曲的粉红色的脚趾将它夹在缝隙里。另一条腿呈扇形打开,阴茎与后穴,享用父亲的与供父亲享用的工具都诚实地暴露出来。手里的冰棒被吮吸成汁水淋漓的画笔,世奕半眯着眼睛,像在享受一场舒适的按摩一样,将冰棒上的果汁涂抹在自己的身上。从嘴唇到喉结,从锁骨到乳尖,从小腹到股沟。如果不是因为这冰棒已经化得和自己在父亲怀中的淫态一般不成样子,真想将它插进自己的后穴里。爸爸回来的时候就会看到他可爱的孩子被一支冰棒玩弄到失神,一股股甜腻的果汁从后穴流到他的腿间……

柔软的长沙发像一张温暖的嘴,预备将这个被果汁与体液打湿的孩子吃干抹净。世奕用空出来的手指塞住因渴望而带上哭腔的模糊的呢喃,想象着父亲的手指,舌头和阴茎同时玩弄着迷失在情欲里的自己。即使父亲没有来享用他的孩子,幻想的激情也足够让他在倒错的欲望中高潮了……但口腔的温热触感像暖烘烘的天鹅绒一样包裹住了他的脚趾,再把痛楚的呻吟从他的喉中咬出来。一只手迅速地遮住了他的眼睛,又替换成缀有蕾丝花边的黑色绸布,让他无从探究突然的袭击者到底是谁。但熟悉的雪松香气湿漉漉地摩擦着他的小腹,体内回应般升腾起富有韵律的痛楚,那毫无疑问是他的父亲——他的主人、挚爱,与梦魇。

那是中午还是晚上了?琳琅的宴席在婚礼长桌上铺开,田野印花的桌布也有着床单一样薄柔的触感。

……水汽散去,墨绿色的浴袍静静地挂在铜制的浴巾架上。蛇鳞似的颜色

你自己没长手和腿吗?世奕想问。但考虑到他从嘴角到脚尖都是自己喷在他身上的精液,就勉强爬下床拿过了他的宽袖丝衬衫。这种衬衫的口袋在内侧,安临渊示意他到口袋里摸一摸。世奕照做了,性爱过后的疲倦让他有些放松警惕,指尖蓦地传来一道细小的撕裂痛。里面是把修眉刀。半透明的伤口慢慢渗出蜘蛛丝一样纤细的淡红色,然后是父亲的嗤笑声。安临渊微微睁开眼睛,结实的胳膊垫在脑后看着他,“你真是有够笨的。”他毫不客气地评价。

“随你怎么说吧。他们不是把利器都收走了吗?”话一出口他意识到自己的明知故问,安临渊的身份让他可以轻松通过审查,但话说回来如果那身份所对应的权力真的有那么大,那他可以携带任意的武器和军火,而不仅仅是这样袖珍的一把小刀。三角形的刀刃划开的伤口并不疼,只是痒痒的,像将醒未醒时感到父亲的牙齿啃在他的嘴唇上。世奕本来已经放弃了那些你死我活的念头,让一切变得暧昧和混沌不清也挺好的,但是刀刃之美,褫夺生命的渴望像被清晨唤醒的小鸟一样在身体的巢中拍打着翅膀。如果去割开他喉结下面那根泛着香气的血管,让血像燃烧的眼泪一样飞溅出来,把雪白的床单染上泥潭一样深色的红,父亲的身体溶于其中,淌下来……有一瞬间他好像在这迷宫一样错乱的欲望里失神了,甚至勃起了,但指节上那连痛楚都算不上的感觉又让他清醒了:凭这样一把小刀是做不到的。

“你的防范意识应该更强一点,就像平时那样。在想别的事情吧?”安临渊又在用话语挤兑他。世奕有些不爽,就直接把修眉刀连着衬衫扔到了床上。安临渊接住了刀子,只是轻轻一抬手的动作。“小心点。”他责备道。

世奕赤脚踩着地毯回到了床上,视线停留在父亲的肚脐下方,那里沾着的体液已经快要干涸了。再射给他一些好了。居然不觉得那是一次蓄谋已久的暗杀,真是小看我。但那也可以理解,我自己也看不起自己。一次又一次的被你哄骗和诱导,做出这种事……他不再多想,又躺回到父亲的臂弯里,发顶抵着他的下颌,“要这个做什么?剃阴毛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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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rom 无糖硬糖

我们是由烙铁和刀刃联系在一起的。   八千代若水已经习惯了在睡不着的时候去后山散步,她穿一身白色的里衣,手里握着黑檀木刀柄的胁差,像幽灵一样无声无息地闪过一道道溪流、一座座岩石,一扇又一扇的纸拉门,然后从格子窗外往里看。现在正好是夏天,格子窗还没被纸糊死,她看夕纪在哪个房间,看对方发呆或者推演双陆棋。对方一定早就发现了她的存在,毕竟对方的读心术什么时候都开着,但夕纪没有一次呼唤她的名字,让她在晚上进入自己的房间——自己的领地。脸上尚带着残妆的中年人只是深而长地叹气,仿佛要把胸中的郁结都吐出来似的,然后倚着墙,闭上眼睛,这就算是入睡了。

  如果您感觉胸中有郁结的话,为什么不让我拿这把刀插进您的心脏?血块会随着鲜血喷出,您也不用再为任何事情痛苦了。若水在心里响亮地想,然后背对着格子窗,跳下一块满布青苔的岩石,然后再一块,直到光裸的脚背上游过溪里的小鱼。她坐在溪水边,哼着笼中鸟儿歌的调子,看着漆黑天幕上几颗若隐若现的星星,就这样度过一晚。最后她会带着几枝绣球回去,把它们插到各式各样的花瓶里。

  这次松华来了,松华自从做了家主后就很少来后山,他穿着黑色的、已经有些褪色的麻布浴衣,恭敬地跪坐在夕纪的一侧。而夕纪自顾自地啜饮着茶杯中的茶水,眼眸低垂着,对松华看也不看。一根朱红色的绳子像脐带一样拖在地上,连结着夕纪与松华。最后松华先开了口,他用平静无波的、如同死者一般的腔调说:“夕纪大人,您喝的是什么。恕我冒昧,我感到了一些不好的气息。”

  夕纪抬起眼来,瞥了瞥他,用一贯又淡又低、不注意就听不见的嗓音说:“春药。”

  松华没有作出任何反应,只是说:“您喝了多少?”

  “1升左右。”夕纪重新垂下眼帘,用万事不关心般的声音说:“浮舟给得比较多。”

  “您肠胃不好,心脏也不好……”松华微微抬起手来,夕纪正好把粗陶杯扔到他脸上,“别管你不该管的事情。把我绑起来,绳索在脖子上绕一圈。”

  高挺的鼻梁似乎被砸断了,大滴大滴的血落到了陈旧的榻榻米上,粗陶制成的茶具被松华爱惜地捧好,重新放在小小的茶桌上。然后他拿起红绳,说:“失礼了,夕纪大人。”八千代夕纪只是低垂着眼眸,正坐在榻榻米上,没有任何反抗,也没有任何表示配合的举止。松华首先把绳索在他的喉咙上绕了一圈,他的喉结也并没有滚动。

  喉咙对应的是小腿,手对应的是脚踝,八千代松华麻利地捆绑着如同日本人偶一般的前家主,用的是最传统的龟甲缚。若水在外面看得心惊肉跳,无论怎么看,捆绑者与被捆绑者的关系都显得过分亲昵了,尽管松华每经过一步都要确认,每次的松紧都让夕纪把控,但仍旧太过亲密了,擦过皮肤的不是绳索而是皮肤,在捆缚胸膛的时候,松华踩住了夕纪的小腿。红色的绳子如同缝线,又如同蠕虫,在夕纪黑色的衣裳上攻城略地,等到差最后一步的时候,松华看了看摇摇欲坠的房梁,对夕纪说:“夕纪大人,我突然有点急事。”

  夕纪睁开眼睛,不怎么满意地、十分轻慢地打量着松华,然后说:“你去吧。”让我等的时间越久,回头砍在你身上的刀数就越多——若水无师自通地读懂了夕纪没说的话语。松华从若水身边匆匆掠过,她只觉得原本就寒凉的夜晚更加寒凉了些,他没来得及和她打招呼,应该是想办法去找修复房梁的工具了。真是辛苦呀,真是可怜呀,就算你把所有的事情都包揽全,也不会得到夕纪大人的任何感激的。若水在心里畅快地想着,握紧胁差,向前一步,在土间里脱下木屐,打开了纸拉门。

  夕纪没有抬起眼看她,也没有看她手里的刀。她咽了咽口水,身体不自觉地颤抖,她把刀刃抵上夕纪的脖子,一串血珠滴落下来。这时候夕纪皱起眉头,对她说话了:“胁差放回去,用手。”她一时愣在原地,不知所措,胁差确实放进了怀里,冰冰凉又沉甸甸的,坠得她下腹生痛。她拿右手比出半个圆,又拿左手比出半个圆,她的呼吸变沉了,也变热了,她斗着胆子,把两个半圆拼合在夕纪的脖子上,隔着皮肤,血脉在跳动,就像拢住了一只活着的雀鸟。夕纪睁开眼睛,似乎很疲累地叹了口气,眼睛盯紧了她的眼睛,说:“掐下去,用力。”

  从来没有出过闺房的少女能有多大力气呢?若水细瘦的手腕能提供窒息的感觉吗?她不去想这些,只是一味地掐下去、掐下去,越是往下掐,就越能感觉到温热的血流和气流,产生“这个人果然也仅仅是个人类”的想法。若水掐得手腕生疼,但她感到快乐,这个可怕的怪物也只不过是个瘦骨嶙峋、如同纸糊成的中年男人,有着十六岁少女双手就能囊括的脖子和突出的锁骨,黑色的浴衣有些往下滑落,于是她从领口往下看去,看到了男人满是伤疤的干燥皮肤和山脊般的肋骨。她跪在夕纪的双腿之间,膝盖弄得麻布沙沙作响,她在心里想,我要侵犯这个人,我要……

  “请。”夕纪的声音依旧喑哑又低沉,他看着若水,嘴角勾起一抹笑容——那不是一个正面意味的笑容,可以说是讥笑、嘲笑、恶毒的笑、自嘲的笑,但对此刻的若水来说,这就是鼓励的信号。

  她拿唾液润湿唇瓣,朝着男人干燥的薄唇吻了下去,本想拉出淫靡的丝线,但丝线没能持续就断在了半途。夕纪对她的唇舌交织有着最低限度的回复,会把双唇稍微启开一条缝,也会在她用舌头攻击的时候不情愿地把舌头移开。她尝到柳树皮的味道,倒是没什么其他的异味,她用舌头一丝一点地在夕纪嘴里搜刮,也只刮到了汉方草药的苦味。在纸拉门上映出的影子中,他们的上半身交缠在一起,下半身也化为一团黑影,这让她感觉心脏跳得越来越快。似乎要打断她的心跳一样,男人在她稍作休息时张口了,他的声音比若水此刻的呼吸更低,但若水还是听见了,他说:“拿一块布,包好你胁差的刀刃。”

  性交的行为被打断了,这让少女不太高兴,但她还是去衣柜里,扯了一方厚重的斜纹棉布,包裹住了胁差的刀刃。

  “用手握住。”

  若水皱了皱眉头,用手握住。

  “你的技术太糟糕了。”夕纪仍然低垂着眼眸,神色让人看不分明,“和那孩子多练练吧。”

  若水咬紧了嘴唇。

  “为了忍耐你差劲的技术,请用胁差的刀把打我的头,在我说停止之前请继续,我希望下面的过程中,我是一个神志不太清醒的状况。”夕纪的话语依旧淡而轻,又不由分说,但少女还是张了张嘴又闭上,她在心中不由得想到:“你怎么知道我不会趁机杀你?”

  “你敢吗。”夕纪用言语作出回答,“别想一些自己做不到的事,徒增烦恼。”

  刀柄刚打下去时,是硬而韧的触感,夕纪没有戴般若面具,头发发出了沙沙声。第一击对若水来说是叩门,第二击才是真正的用尽全力,一丝血线从夕纪的额角流下,流过他苍白的皮肤,最终流在了黑色的浴衣上,看不出痕迹,这让若水兴奋了许多。她握着一块斜纹布包好的刀刃,金属部分在她手里滑来滑去,但第三击就有那种好像沉进泥浆,又好像身涉沼泽的感觉了,刀柄被拔起来时,发出了似乎在留恋它一般的,啵唧的水声。八千代夕纪没有呼痛,身体也不会随之颤抖,若水有时会幻视,自己殴打的是一个填了赤红颜料的日本人偶。但她殴打下去,她的怨恨源源不断地提供给她力量,首先是你让我变成妖怪,和不知什么东西;然后你告知我真相,夺走了我无忧无虑的童年;最后是,你居然还打算和我进行日常的互动,我和你在一起只感到恶心……!等到若水回过神来,周围的榻榻米上已经净是飞溅的血点了,在昏暗的煤油灯下,八千代夕纪的头发就像湿抹布一样,拧一拧肯定能拧下血来,血欢快地流经他的脖子,在锁骨处作小小的停留,然后流入浴衣内部。他的手被捆在身后,无法擦拭脸上的血,一转眼间,血已经流了满脸。

  像做错事的小孩一样,若水张开双手,任胁差掉在榻榻米上,她手里的斜纹棉布早已经浸透血液,变成恶心的暗红色。他让我打他的,她对自己辩驳道,是他有问题,不是我的错!

  “捡起刀。”夕纪的声音没有变化,“刀不要离身。”若水照做了,尽管隔着一层布,还是能感觉到刀黏腻的触感。“这样够了吗?”她问夕纪,得到的是“这怎么可能够。”的回答,但对方叹了口气,说:“接下来随你所想的做吧。”

  她想做什么,八千代若水并不知道,就像她拿着刀踏入这个房间,所寻求的也不一定是八千代夕纪的死。答案太多了,分歧的道路太多了,最终她所做的还是捧起对方被血浸透的头发,亲吻对方被血濡湿的嘴唇,血掉在榻榻米上,发出蟋蟀翅膀般干燥的擦音。不能说八千代夕纪变得顺从了,就像你不能说一艘没有帆的木船会听从风的意志,也不能说他变得软弱了,钢铁会生锈,陶瓷会破碎,石头可以砸烂,古木可以焚烧,可是已经被墨污染的水只会一直保持原状,也许会让容器生出苔藓,但那也是容器的事情。但他的脸依靠着她的手,深而暗的眼睛没有焦距,不,甚至也不能说是“依靠”,他把整个人的重量搭在了她的手上。在她亲吻他的时候,她尝到了浓烈如凝墨的,血的味道,在她用刀柄打他的头时,他把脸颊两侧和舌头都咬破了。这让她欣喜非常。

  她舔舐对方口腔内深而长的伤痕,用舌尖去刮对方舌面上的、绽裂的生肉,她睁开眼睛时,看到了对方脖子上新生的青紫色,那是她纤细的十指留下的印痕。她太高兴了,她从来没有这么高兴过。如果方才她仅仅是欣喜非常,那此刻她……!没有语言可以形容,回应她的只是夕纪从鼻子里发出的嗤笑,他把她的舌头粗暴地顶弄出去,就那么平淡地看着她,除了半是嘲弄半是悲哀的笑以外没有其他表情,他甚至没有给她的舌尖留下伤口,像一个好主人那样懂得迎来送往。但八千代若水并不在意,鬼使神差地,她从衣服里拿出了那把黏腻的胁差,她望着榻榻米上跪坐的中年人,就像是妖怪在打量一块即将入口的肉,她执起因血而打滑的刀柄,快速地切开了八千代夕纪右肩到左侧小腹的衣服、绳索,和衣服下的皮肉。她的膝盖上有一块疤,她突然想,是的,她的膝盖上是有一块疤,平常她都拿粉膏抹掉的。

  那时候她还很小,那时候她把八千代夕纪当成自己的父亲,对方也的确经常来教她做功课、做标本,叫松华教她练习挥刀。她闹脾气时,被惩罚的会是她贴身的侍女,她会看着夕纪一鞭一鞭,削下对方的皮肉,留下深及骨头的疮疤,然后把对方发卖。她会在旁边笑着拍手,好像看了一场漂亮的能剧。八千代松华总是在她的旁边,安静地,但是颇为不满地,看着她。她才不在乎这个尸体和人偶一样的东西怎么想呢!这是她和父亲一同的,秘密的游乐。如果她丢下刀不肯继续,被惩罚的会是八千代松华,她会在夕纪的怀里,闻着汉方草药和柳树皮的味道,看着夕纪把对方变成黑红夹杂的肉块,然后这些肉块再极其缓慢地恢复人的形状。她喜欢血、汗水和眼泪,喜欢用小小的手撑在人的皮和肉之间,那时候她认为这是勇敢者的证明,是她和她父亲之间秘密的契约。她永远不会被惩罚,她和八千代夕纪,是一模一样的人。

  她不会被惩罚,是因为她身体的大部分是人类,她还没过那个感染就会猝死的年纪,何况她从小身体就不好,可能是因为她是某种混合体的缘故,她总是在换季时发起高烧。这时候,夕纪会来照料她,尽管他喂药时从来不注意孩童会不会烫着、会不会呛到,这方面松华要比他细心得多,但她还是最喜欢“夕纪大人”,或者说“她的爸爸”,每天都闹着要夕纪来。夕纪陪她玩这样的过家家玩了七年,对她来说,盐豆大福、捞金鱼游戏、海上渺茫的船、新衣料的味道、裁缝店里浮在光中的灰尘,同样也是完全不可替代的东西,她暗自珍视这一切,并且,她晓得夕纪能够读到她的心。她的心里有很多很多的爱,都是送给他的,她希望他知道以后,能够高兴一点儿。

  第八年,她的身体状况稳定了下来,与此同时,八千代夕纪也再不来看她了。

  她闹了很久、很久,哭到泪水干涸、声音嘶哑,松华给她编草蚂蚱、草蝴蝶,给她摘绣球花、采鬼灯笼,她都不要。侍女说,真是难搞的大小姐呀,她就拿来鞭子,亲自责打她们,鞭子很沉、很沉,所以松华在旁边帮她扶着,他还是那副不赞同的态度,但是八千代家难道有什么好人?子猫来敲她的门,她也不见。她拜托了镰鼬很多、很多次,对方才勉强答允,在族会的时候,用一阵风把她托进院子。无视家老们的神情,她奔跑起来,跑丢了一只木屐,也忘了去捡,她今天穿了蓝白格子的崭新甚平,一定不会给夕纪大人丢脸。她奔跑到最高处,扑到夕纪怀里,那双眼睛没有表情地看着她,她却很高兴、很高兴。她想,这时候应该说些什么呢,这时候说些什么才能既不像个净添麻烦的小姑娘,又能让夕纪知道自己很想他?虽然夕纪大人会读心,但有些话还是要自己说出口。于是她一边抽泣着,一边努力露出微笑,对穿了白鹤大振袖的夕纪说:“好久不见了,爸爸。”

  夕纪让人把她带走,关到装古董的仓库里。再出现的时候,夕纪已经把礼服换成了黑色的浴衣,他的手里拿着一柄烧红的烙铁。在烙铁碰上她膝盖的皮肤之前,她都不认为惩罚对象会是自己,而夕纪什么也没说,无论她是哭泣、喊叫、抓他还是打他,他都只是把烙铁抵在她的膝盖上,等待红色逐渐变成黑色。然后他丢下烙铁,就像丢掉垃圾一样,也丢下了她,就像丢掉垃圾一样。他只是轻而淡地说:“这孩子需要礼仪课。”

  我要给你留下印记,我要给你留下这辈子也抹不去的印记,就像你用墨弄脏我一样,我也要用血弄脏你。八千代若水这样想,重新把刀插回到衣服里。一道雷电般的切口斜着割穿了八千代夕纪,没到内脏会流出来的地步,但皮肉也被豁开,显出一层白膜。底下就是鼓动的内脏,但在若水伸出手去之前,血,她从来没见过的,这么多的血,就涌了出来,她的两手,她的衣服,都被血染得透湿。八千代夕纪的呼吸变得深而急促,他已经无法完成跪坐的姿势,但手和脚又捆缚在一起。就像个滑稽的不倒翁一样,他本能地企图挣脱绳索,但松华那家伙的确捆得很紧。

  八千代若水把对方的每一丝颤抖、每一次仰起头来呼吸、每一个即将倒下的姿势都拆吃入腹。她又看了看他们俩,除了两双眼睛,他们的身上只有血的锈红色了。那道伤口很烫,在不停歇地脉动,在她把脸贴上去的时候,透过煤油灯暗淡的光,她也看到了对方下半身黑色浴衣的轮廓变化。尽管黑色的浴衣很宽松,但红色的绳索勒得很紧。若水思考了片刻,她并非一个无知的闺中少女,但看见八千代夕纪勃起这件事对她来说还是冲击过大,她只能赶在对方读到这些之前,像美枝子一样,一字一句地,丝毫不给人留面子地说:

  “变态啊。”

  “人的喜好各不相同,这也是普遍的事吧。”八千代夕纪回了一句,声音因疼痛,或其他缘由,而变得尖锐。哦,若水想,他在意这个。

  “夕纪大人,总是与众不同。啊,请不要误会,我说的可不是褒义,夕纪大人,就像鸡群里的鹤一样醒目呢。因为鹤在鸡群里,又显眼,又笨拙。”八千代若水牵动了残余的绳索,一声尖叫被压在八千代夕纪的喉咙里,变成类似于山音的低沉振鸣,但他并没有说停,所以八千代若水得以毫无牵绊地把绳索收紧,像玩弄蛞蝓一样,用粗糙的绳索去滑过对方衣服下鼓起的部位。很快,黑色的浴衣上便有了湿痕,八千代夕纪的呼吸声变得很吵,就像被扔在岸上的鱼,能想象到干燥的嘴唇一张一合、一张一合。“这么容易吗?都容易到让人觉得没趣的地步了。夕纪大人,不是个没趣的人吧?”八千代若水打算解开对方下半身的绳结,它妨碍了血液的流动,也妨碍了她进一步玩弄对方的性器,但勃起的部分依然勃起着,她暂时无法解开绳结。

  她用手去抓握那个部分的时候,心里想的只有“很有弹性的一块软肉”和“这种东西还是隔着布看比较好看”,但八千代夕纪压抑着,虽然压抑着,但还是叫了出来。她都不知道对方能发出这么大的声音,对方的声音一直像死人在絮絮地讲话,而刚才显然是活人才能发出的声音。八千代若水为之陶醉。然后八千代夕纪说,就像他还能在她心里回到那个可怕的、言行禁止的怪物一样,他说:“停止。”而若水的回应是又重重捏了那块肉一下,说:“松华大人,应该不会回来了哦?我不会给您解开绑着的手的,我怕您杀了我。您要是愿意,我也可以放您自己待着。”

  夕纪的呼吸比起原先变重了很多,这让若水感到雀跃。他在思考,同时也在他的身体之内。八千代若水已经不知道多少次看见对方走神的样子,就好像他理应在更宽大、更自由的地方,而这具身体只是不得不带着的累赘。八千代若水非常、非常讨厌对方的这个习惯。就像八千代若水所想的一样,夕纪无法接受自己不作为主导者的性爱。所以他说:“你出去吧。”若水也欣然从命。她把八千代夕纪、血、绳索和……那一升春药都留在了格子窗后面,然后跳下一块又一块长满青苔的岩石,愉快地看着小溪里的小鱼,哼着笼中鸟儿歌的调子。如同她所想的一样,天色越来越深暗了,八千代松华没有再回来。她很有耐心地等了两个时辰,才重新走到那间满是血腥味的屋子里去。

  她看到了,她看到了对方的眼泪。

  于是她露出了微笑。

  八千代夕纪的面孔本就缺少威严,刀刻般的线条只在他绷紧全身时存在,八千代若水不知道多少次把他放松下来的脸庞误认为某种慈爱,但现在她晓得了,长相就只是长相。目前这张面皮被眼泪和鼻水弄得一团糟,看上去很丑陋。她想,很恶心。真是难看。真是不值一提。真是……令人怜爱,就像快要死掉的小鸡一样令人怜爱,就像腐烂了半条腿的伤兵一样令人怜爱,就像尸体上蠕动的蛆虫一样令人怜爱。若水自己想着,自己笑得很快活,她跪下来,捧起八千代夕纪的脸。

  “怎么?……会流泪的东西就是会流泪啊?你在惊讶什么?我当上家主之后……才拿回流泪的权利,我可是很珍惜的……请不要把恶心的东西往上乱涂,好吗?”

  对方的语调明显变得急促了,他忙于解释自己流泪的原因,并且因失血过多而虚弱,她今天第二次见到夕纪大人在意一些小事,他不愿显得令人怜爱,这一点也,很令人怜爱呢。她没有伸出舌头,舔舐八千代夕纪的泪水,尽管色情的书籍里,都是这样演绎的。她直接咬住了八千代夕纪的脸,在血的腥咸味中辨别泪水的腥咸,她咬得很恰到好处,既留下了绛红色的牙印,又没有破皮,要不然八千代夕纪肯定会因为脸找她麻烦的,对方就是这么小心眼的一个人。似乎是读到了她在想什么,八千代夕纪平直地说:“那真是谢谢你哈。”她和他都清楚,他是一点儿道谢的意思也没有的。

  她没有说“接下来求我”,或者说“你想吗?讲话。”夕纪从来不恳求任何人,如果用这种语调同他讲话,他不杀你就不错了。所以她没多说什么,她只是放开了八千代夕纪的脸,恶趣味地把他推得往后倒,再看着他用力把身体正过来。她微笑,为他的努力,也为自己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她慢慢地伸出一只脚,一只清洁的、白皙的、上面浮着浅青色血管的脚,踩住了那团被绳结系紧的软肉。在夕纪说出任何话语之前,她伸出一只手,紧紧捂住了对方的嘴,另一只手死命箍住对方的脖子,八千代夕纪的牙齿咬紧了她的手,老实说,那非常痛,就像千万根针扎入骨髓一样痛,但疼痛令她兴奋,令她心跳不已。

  她的手流了血,深红色的血蠕行过她洁白的手腕和小臂,同样滴在地上。夕纪头上和胸腹部的伤口还在渗血。血腥味、血的颜色、血的粘稠,积聚在一起的血。人怎么会有这么多的血呢?她怎么想也想不明白,我们两个人,加起来会有这么多的血吗?简直就像是血池地狱一样呢,那里面的灵魂犯了怎样的罪孽呢?而她们又犯了怎样的罪孽呢?她动着五根脚趾,这就是她的罪孽,沉迷于和年纪够做自己父亲的男人进行倒错的性行为,这当然是她的罪孽,但她没有什么好忏悔的,也没什么好恳求的,她又不是浮舟那种宗教疯子。她听见倒抽气的声音,只是小小的,被截掉了一半的声音,但她感觉到有什么不对劲,现时从夕纪体内流出的也是温热的液体,只不过没有血那么粘稠,但也没有水那么清澈,它不冷,也不干燥,不会显得排斥人,反倒就像刚出生的羊水一样,温柔地浸着她的脚,也和羊水同样,带着淡淡的腥臊味。她越是踩下去,涌出的就越多。

  父亲。哈哈,爸爸。八千代夕纪。恶毒的、夺走了她的一切的家伙。她想,这是好事呀,这样你就能确实地生下我了。

  “你……需要我表演得怎么样呢?”冰冷的、不带半丝怀疑的腔调像蛇一样钻了进来,破坏了这份难得的喜悦。就算身体已经被血和体液交织驳杂得一塌糊涂,八千代夕纪却好像这具身体和他并没有关联一样发问,仿佛一切都是乏味的、让他烦不胜烦的。“你想让我……哈啊,更加有受辱的感觉?”在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八千代若水在脚上使了更大的力,他已经无法控制自己不发出声音,但他还是继续说着:“还是说……你想,让我后悔我的所作所为呢?你和……那东西……不同,我可以……我可以给你演……陷入情欲……蒙受屈辱……感到肮脏……所有,正常人会有的反应,正常人会有的,东西……因为你有一颗人类的心啊。”八千代若水没有看错,夕纪脸上的是一个恶毒至极,也疲惫不堪的笑容,这笑容极大地扭曲了他的五官,让他一时间显得像常戴的般若面具一样:“因为……你有一颗人类的心啊,我愚蠢的,作为替死的稻草人出生的,可怜的孩子。我不介意让你感受到喜悦,因为你的生命注定像夏虫般渺小而短暂。”

  言语是有灵的,言语可以包含祝福、保护、期待,而八千代夕纪带着恶毒的、如同般若的笑容说出的,毫无疑问、切切实实的是诅咒。八千代若水感觉浑身冰凉,就好像有人把一桶冰水兜头浇下,她剧烈地颤抖起来,牙齿碰出嘈杂的声响,滚,她小声说着,“滚开!”她发出野兽般的低吼,“闭嘴!你这疯子!”现在代替血液流淌在她身体内的是岩浆,她感到整个人被狂怒充填:“去死!去死!!去死啊!!!”她一脚踹在对方的性器上,恶毒的笑容却仍旧维持着,那双黑得深不见底的眼睛一直、一直盯着她……为了甩掉粘稠的视线,她拔出了刀,血腥气形成的场域逐渐阻挡住了恶意,她喘着气,不停、不停地挥刀,直到她的手被温和而坚决地阻住。

  “若水小姐,不能这样。”八千代松华一手握着她的手腕,一手提着工具箱,“请您回自己的卧室,我们需要商议对您的处置。”她的辫子被她自己甩开了,雪一样白的头发下半部分染满了血,就这样垂及腰部。她看着眼前被她砍出许多伤口的男人,就像看着结了深远血仇的敌手,而八千代夕纪只是把眼神错开,不再给她注目,他的视线移到了松华身上。他微笑,鲜血染在嘴唇上,变成非常醒目的一个记号,他的眼睛毫无表情,他浅淡而安静地说:“松华,你还没有若水一半有用。”

  “非常抱歉。”留着姬发式的男人深深鞠躬,长长的墨色直发穿插在若水的白发里,他们离得太近了。若水怀着明显的厌恶,甩开了八千代松华握着她的手,自顾自地用昂贵的和服擦拭起胁差来,但无论怎样擦拭,刀刃上的血迹都不见减少。

  “若水呢,至少能给我一点乐子。”八千代夕纪轻轻吐出这句话,“松华,你能给我什么?”

  “我先去打电话拜托浮舟小姐上山。”松华鞠躬的幅度更深了,长发遮住了表情。

  “嗳,松华。”倒在地上的男人费力地举起一只手,一只染满血的手,做了个“请”的姿势,“你就不希望我赶紧去死吗?”

  “我去打电话了,失礼了。若水小姐,请随我离开后山。”八千代松华又来牵她的手,依旧被她甩开,她走在遍布青苔的石阶上,心脏剧烈地跳动着。人类的心,你有一颗人类的心。这是一个诅咒吗?“你和我不是一样的人。”她仿佛听见夕纪说。但那又……怎么样呢?即使这样虐待对方了,她也不觉得她有更加理解夕纪一点,或者,夕纪更加了解她一点。这让她……非常煎熬。

  “别在意,夕纪大人是不会爱人的。”松华像自言自语一样说了一句,“我劝您同样不要爱他。”

  盐豆大福。捞金鱼游戏。海风。渺远的渔船。新布料的味道。裁缝店空气里被染成金色的灰尘。汉方草药的味道。柳树皮的清苦味。还有血,血,和血,无论如何,他们由血和羊水连接在一起。八千代若水笑了,和她刚才无助的神情不同,这是一个胜利者的微笑,她说:“可我是会爱人的,松华大人,和你不一样,我是会爱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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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rom Mariana

她最后选择在当地剧院里栖身,那是一座宏伟、现代化、但是缺乏悠久历史和艺术滋养的建筑。白日音乐声几乎不停,早上有人放比才、普契尼、下午换成另一批人演奏萨克斯。

外面是玻璃幕墙,风雨不能进,共和国也没有国王。却在这期间爱上了二百年前巴黎歌剧院的Erik,一个仅存在于小说、音乐剧等文艺作品的幽灵。

相比于爱,这种情感更多的可以被称为迷恋obsession。爱一个人会接受他的所有缺点,但是她只是从零星的描述,二手的证据中了解他。陀翁说不要爱抽象的人,可惜她的爱也不具体,她只是欣赏魅影那些美好特质——智慧、隐忍、天才、grace under pressure,还有她日常生活中无法接触到的,狂热的,不计后果的,注定悲剧结局的爱。她是一个理性到麻木的人,无法想象一个人仅靠着微弱爱意存活数十年,正是这份苍凉、绝望的念想吸引了她。在相关作品中玫瑰扮演推动剧情发展的线索,才华、名声,以及可望而不可即的爱。

多年以前某个四月份阴郁冷湿的下午,由于涉及到一位尊亲属的突然住院,当天父亲照顾她和表弟,他们去当地剧院观看演出,格林童话一个著名故事的改编。相比于北大西洋东岸,她更喜欢巴伐利亚黑森林的传说。当然,这与她的祖母此前送给她一本格林童话不无相关,她对这本书爱不释手,甚至到了倒背如流的程度。

演出结束时已经是傍晚,他们伴着初春解冻的潮湿和回春植物的芳香回家,当年那里还是亚寒带的应许之地,北风吹来松涛万壑,回忆也给那里镀上了一层模糊的冷凉辉光。当天夜间纪录片频道放的是开膛手杰克的新研究,通过现代技术这桩百年悬案似乎得解。照理来说所有人都应该远离血腥和死亡,少年儿童尤甚,但是她非但不对此感到恐惧甚至还有很大兴趣。

她在当地是一个彻底的异乡人:外国人的长相,带口音的语调,直到现在她还是会下意识地读出字母h,就更不要说掌握与当地人完全不相同的常识了。当挺拔的芭蕾舞演员从她身边轻盈掠过,她与这里实在格格不入。

但是她知道他的名字,他的人生经历,他的藏身之处,他最深的欲望,最黑暗的秘密,他的一切。她知道他的才华是荆棘冠冕,美丽脆弱,刺伤所有接近的人,但自己伤得更深。

她爱过很多人,如出一辙地脆弱、易碎,出没在雨中、黑夜、人迹罕至之处,虚幻、从未存在却又坚韧。她喜欢隔着遥远时空去做一个拯救者,在美梦噩梦中挽住他们的手,实际上毫无裨益。

直到一个雨夜,有人闯进了她的家中。

此人她认识,但是显然对方不认识他。当时他是全国的名人:亚历山大·杜根,策划了多起针对著名人物完美刺杀的始作俑者,动机只是金钱。此前的报道将他描述为极度危险的恐怖分子,独狼,百发百中,箭不虚发。

但此时他却狼狈至极,由于没有雨具,他的额发贴在头上,衣服湿透,宛若丧家之犬,带着寒冷与湿气。这样一个人却有一双小鹿斑比的眼睛和似乎青春永驻的容颜,充满天真的残忍。有一种说法是蓝眼睛会随着年龄的增长逐渐变深,到了老年又逐渐变浅,当你看到他孩提时的照片,望见的是他临终时的眼。

在他使用武力之前她先一步称自己可以为其提供帮助,考虑到多处开放性伤口和淋雨可能带来的感染,在被追捕期间放任发炎显然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她不知道出于什么理由救下这么一个刀尖舔血的人,在自己了解对方几乎杀害了所有曾帮助过他的人的情况之下,没有什么比盲目的、危险的、百害而无一利的迷恋以及游走于道德和死亡边缘的刹那快感更能解释的了。

当然,追捕他的人也不是毫无瑕疵的圣人,不是明面上的官方机构,在灰色地带的阴影之中处理见不得光的事务。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她对自己这么说。

当追击者在大门口的时候她催促对方尽快爬上屋内天花板的通风口,那里四通八达,可以在其他房间逃走。

他嘴唇微微颤动一下,相比于出自对她的感激不如说是源于左臂被打伤的难忍疼痛,她不可能奢求一个具有反社会人格倾向的杀人犯能产生平淡但正向的情感。

她出门应对。

他们穿着普通的警察制服,即使落入他人之手也不会查出与其所属组织一丝一毫的关联,带队者是一个年轻女人,带着一丝宗教般的狂热,不容置喙地告诉她不要窝藏逃犯。

她拦下对方并不停抱怨,一个自称是主权国家暴力机关的工作人员如何能在没有搜查令的状况下强行闯入外国公民的私有住宅。另一个男人,看起来是副职,好言相劝。两人一唱一和,威逼利诱,很典型的红脸白脸桥段。一番虚与委蛇拖延了不到五分钟时间,她最终装作气愤但无奈地让他们进屋。表现出十分暴躁,当着他们的面打开衣柜、各个房间的门,一边大声问他们这里是否有人——当然没有。

他们把她带离,仔细搜寻房子,并试图从她表现中看到一丝一毫的可疑之处。当副职向女人报告并未发现杜根行踪之时,她心底松了一口气,但是女人当着她面说自己还要再回去检查一番。过于明显的试探,她将计就计,十分不耐烦地转头走向远离房子的方向,留下一句没完了。看见她满不在乎的态度,追击者彻底相信她或许说的是真话,最终离开。

她关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沉闷的撞击声。过了许久,也许只有几分钟,却漫长如整个寒夜,天花板的通风口传来一声轻微的金属摩擦声。

杜根像一片没有重量的影子,轻盈地落回地面。伤口和失血让他脸色苍白,但那双眼睛在阴影里亮得惊人,锁定在她身上。他没有道谢,只是走向她,带着一身铁锈、雨水和血腥混合的气味。

“他们还会回来。”他的声音嘶哑,平静地陈述这个事实,如同预报一场注定降临的雨。

“我知道。”她同样平静。她救了他,就意味着踏入了一条浑浊的河流,再也无法彻底脱身。月光下与死亡天使共舞,注定没有任何好处。但这不是一时冲动,当她决定帮助这个狼狈的死神之前,就知雨季会降临赤地。

她找出药箱,示意他坐下。处理伤口的过程沉默而高效,像一场精密的外科手术。她的手指稳定,消毒、上药、包扎,十年如一日的科学训练培养出来的严谨品格此刻被用在照顾一个杀手身上,有一种荒谬的协调感。他任由她摆布,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她的脸,像是在研究一个无法解开的谜题。

她没有回答这个无声的疑问,因为她自己也没有答案。爱一个虚幻的幽灵和收留一个真实的死神,本质上似乎并无差别。她根本不知道为什么爱他,也许正因为他不配得到这种爱而爱他。

接下来的几天,剧院成了与世隔绝的方舟。她白天依旧去图书馆完成学业,仿佛生活一切如常。夜晚,则回到这个隐藏巨大秘密的巢穴。杜根大部分时间隐匿在阴影里,安静得像真正的幽灵。深夜里,她会播放Nomi Klaus版本的The Cold Song,各种意义上的绝唱。这首寒冷刺骨的咏叹调在黑暗中弥漫,他们相顾无言。杜根会静静地听,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紧绷的下颌线会微微松弛。那一刻,她仿佛看到Erik的身影与他重叠——两个被世界遗弃的灵魂通过音乐获得了片刻平静。

第七天,雨停了。月光前所未有地清澈,透过玻璃幕墙洒进来,将剧院内部照得一片清冷银白。杜根站在月光下,伤口已基本愈合,那股危险的活力重新回到他身上。他走到她面前,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她的脸颊,动作带着一种近乎亵渎的温柔。

“我走了。”他说。

她点点头。他们相呴以湿,心甘情愿被囚于彼此的牢笼,又如同两个溺水之人相依于沉船废墟之中,依靠对方的呼吸确认自己生命并非虚度,但她知道这些都比不过相忘于江湖。

他没有说“保重”,也没有承诺“后会无期”,只是深深看了她一眼。然后转过身,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融入夜色,消失在无边无际的黑夜之中。

她摸了摸口袋,发现一支鲜红的玫瑰,不知杜根何时放在那里。它原产于她的家乡,如今在这异国的夜晚,静静地绽放着属于另一个时空的、虚幻的芬芳。

也许她最终还是救下了他,一边承认死神的不可战胜,一边拦住他,从他手里抢回注定还要度过不安一生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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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rom Cucumber Party


1、 私家侦探若叶睦在假日收到一桩古怪的委托,那时她并不知道这会是一连串糟糕事件的开端。假如她知道,她会毫不犹豫地把这一委托拒之门外,不过话也不能说死,有百分之五十的可能性,睦仍会接过这个烫手山芋,看在某个人物的分上。

委托人上午来她的事务所,没事先电话联络,对方身高在一米七五和一米八之间,穿灰色风衣和宽檐软呢帽,薄围巾,墨镜。这位委托人大步走进办公室,一屁股坐在桌前的真皮圈椅上,摘下帽子,毫不客气地从桌上拿了支雪茄。

睦顿了会,缓慢地旋上钢笔盖,意识到自己不喜欢对方紫色的头发,不喜欢东方香型的香水气味以及叮当作响的装饰品。侦探沉默地忍受了这种反胃约三秒,说出了今天以来第一句话。

“委托内容?”

“侦探小姐了解观赏鱼吗?”

“哪种?”

委托人深深吸了一口烟,吐出一个标准的烟圈,随后才不紧不慢地从外套内袋里拿出一张照片推到她面前。照片上是一只通体雪白的龙鱼,在被蓝光照亮的水池里游动,周围的光线在池内的水草、木材和珊瑚中沉静而通透地漫射,像万花筒中斑斓的色块,一切都如此完美,如此清晰。睦用手指摩擦相纸边缘,她清楚白龙鱼的价值,不动声色地收下了照片。

“它很漂亮,对吗?尤其是在黑夜。”

“失窃?”

“大概吧。”

睦皱了皱眉头。“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没了,你懂吗?”委托人张开手,“有一天,忽然‘啪’的一下,”她打了个响指,“没了。顺便一说,这条会游泳的畜生当初的成交价是四十万美元。你能不能给我倒杯咖啡?”

睦不情不愿地照做了,一边听后者絮絮叨叨地讲着废话,委托人话匣子大开,从铁路罢工一直讲到葡萄园的收成,忽然又毫无转折地聊起共济会和路德宗,最后折回来对勃艮第红酒发表了约五分钟的高见。她站起身,绕圈,停下检查睦的书架——从上述架子里拿出一本书脊上写着《1888》的硬皮书,装模作样地翻弄了一会。“这对我的雇主来说十分重要,要是找到了,她会给你很丰厚的报酬。”

于是话题顺其自然地转向了雇主这一方向,“既然提到雇主了,” 委托人——祐天寺若麦饶有兴致地问道,“你有在报纸上读到丰川爵士的讣告吗,你见没见过他的孙女?海报或者广告之类的,有印象吗?丰川祥子,她很有名。”

“不,”睦说,“我不认识。”
2、 这不算真话,也不算谎话,事实是,睦忘记了。由于时间过得太久,她忘了七岁时自己跟祥子曾在乡下的别墅里度过了为期约一个月的浓缩夏天。她们两家曾有过颇为频繁的往来,双方子女明里暗里地见过几面自然是合情合理的。那个八月两个女孩在庄园附近用捕虫网抓了十只青蛙、两只蝙蝠,并将青蛙卵磨碎、添入一茶匙蝙蝠粪粉末后倒进了大人的茶壶里。

祥子也不记得这件事了,而且她忘掉的事远比睦要多,要彻底,童年调皮捣蛋的英勇事迹对丰川祥子来说毫无价值。这是一个专注且冷静、只看得见眼下生活的人。九月二十六日二十时十七分,祥子坐在自家别墅的豪华沙发上,灯光首先照亮了她的皮鞋,然后如不合格的长镜头般从鞋尖缓缓移动,停在鞋面的搭扣上。金质搭扣被做成了雀鹰的形状,眼睛部分镶嵌着祖母绿。以大众审美来说,她皮鞋和衣服的款式都算不上独特,价格却是普通人难以接受的天价数字。

现在祥子恼火地扔掉了手里的象牙柄骨刀,像扔掉一个待回收的破烂,全不在意自刀尖滚落的血珠染红了地毯上一位圣女颤动的睫毛。她发泄似的举起榔头往脚下男人的太阳穴上用力砸了一下,气上心头,又在他被打断的鼻梁上碾了几脚。就在三十分钟之前,她还态度殷勤地让佣人送来麦卡伦的威士忌,并请他务必要再玩一轮黑杰克。当祥子做这些事的时候,祐天寺通常强忍着哈欠站在她身边,嘴上说着好听的场面话,心里却在想象着把那张漂亮的脸按进锅里油炸的快活场面。她们二人各自心怀鬼胎,又非常遗憾地由于相处时间太久,对彼此的了解已经到了近乎了如指掌的地步。

“祐天寺,去给我调一杯血腥玛丽,挤六滴柠檬汁。”

等酒喝完,快乐的扑克游戏也结束了,祥子先让祐天寺打了客人一顿,拔掉他两颗门牙,后来又嫌不过瘾,亲自抓着他的头发,把老虎钳从他的右牙槽温柔地移动到左牙槽,并半奚落半温存地拉出他的舌头拧了拧,低声说道,“我再问最后一次,我爷爷到底把他的资产弄哪里去了?”男人困难地“啊”了几声,流下满嘴血沫,祥子见状又补充道,“容我提醒你,你想保住性命和体面的生活是需要花点力气的,要是下句我听到的还是废话,你这辈子就只能用下面的嘴吃饭了。”

“在瑞士的银行里......鱼......鱼......”

“什么鱼,说清楚点!”

“密......密码用微雕加密的方式刻在了鱼鳞上,猪圈密码。他养的......”

“原来如此,是那条白金龙鱼?鱼在哪儿?”

“......前些日子拍卖掉了。”

“杀千刀的死老头!”

数年前,约为十九到二十二岁之间,在一个独属于大学生、青春又愚蠢的时间段,祥子涉足了经商这一行业。起先她做棉花生意,低价买入一批棉花,经过包装和宣传后用稍高一些的价格卖出去,赚一些不上不下的差价。之后棉花市场低迷,她极有战略眼光地换成了可可,再来是咖啡豆、茶叶、烟草、蔗糖、大麻......这样一路走下去,每一次都比上一次的范围要大,赚得也更多。在祥子看来,这就像一种从低阶逐渐往高阶爬的习题集,而她已经彻底沉溺于摆弄数字的感觉:简单且让人满足,正是完全切合她天性的行业。再过几年,她有了几个合伙人,从此赚钱变得更加容易,只要让会计拨弄一下账目,利润就能翻好几番——她和祐天寺也正是在那时认识的,此前祐天寺拿一个意大利亲王的薪水,替对方处理一些见不得人的“清洁”工作。她带着祐天寺回到家族,对家族企业实施了强势且不讲理的侵略,很快就得到了一个非常有权力的职位。再后来,她的爷爷死了。

是病死的,当然了,祥子清楚地记得那一天:那是个阴天,送葬的队伍排得很长,一只乌鸦在电线杆上嘶叫。作为和爷爷最亲近的亲属,祥子在葬礼上发表了讲话,并读了整整三页的悼词。中途下了雨,雨水打湿了她的衣服。她应该更伤心一些的,还该挤些眼泪出来,可即便有道德感的约束,讲完下台不小心踩到水坑的那一刻,祥子还是忍不住骂了一句“操你娘的蠢猪的屁眼”。万幸的是没人听到。

二十时三十一分,她离开客厅,登上楼梯,来到二楼的主卧洗了个澡,出来时看到祐天寺正在偷喝她的波尔多葡萄酒,忍不住皱起了眉。她快步上前,一把抢过下属手里的酒瓶重重放在桌上,疾言厉色地对前者说道,“你搞没搞清楚现在的情况,我必须马上找到那条该死的鱼。”

“嗯,那我可以......你知道,帮你找个侦探之类的?”

“侦探?你什么时候能成熟一点?这种只会查婚外情的弱智能派上什么用场?”

“说不定呢。不过那条鱼真的有这么重要吗?我是说,反正你已经给老爷子喂了半斤砒霜——”

“什么‘半斤砒霜’?祐天寺,你又在做白日梦了。”

“对不起,脑——中——风——”祐天寺吐了吐舌头,“总之我觉得侦探还是有点用的。”

“那你就去试试。不过我需要一些更踏实的办法。”

过去的经验让祐天寺明白,如果祥子这么说,那她心里多半已有把握。果不其然,几天后丰川家的黑色豪华轿车就载着两人出发了。汽车驶离郊区,将她们带到了城中心的广场,这个广场有五个出口,分别通向第一至第三大道以及布拉格大道和玫瑰街。汽车毫不犹豫地开进标着“Rose Street”的路口,路两侧面包房明亮的色彩和商店橱窗铜管乐器般的闪光构成了浪潮似的金色画卷。祐天寺用扑克洗牌,自娱自乐,祥子则略有触景生情,她想起高中时代自己曾参加过国际钢琴比赛,还拿了冠军。她尤其擅长巴赫的作品,李斯特、亨德尔和肖邦也称得上熟练。

轿车停在一条狭窄的街道上,相比市中心,这里显得萧条许多。街上只有一排老旧的住宅,一家快倒闭的书店,一家理发店,一家熟食铺。理发店门口坐着一个无所事事的员工,粉色头发,白衬衫、粗花呢马甲和格纹背带裤,戴着报童帽,手里捏着一张发黄的报纸。街上有股古怪的气味,一定是下水道出了些问题,连井盖都没盖好。祥子“啧”了一声。

熟食铺就在理发店隔壁,两人绕到后院,按门铃,不久一个金发的年轻女性打开了窗户。她穿袖口卷起的长袖牛仔外套和帆布围裙,长相比起漂亮更接近俊朗,身形挺拔,像童话书里标准的王子角色。祥子清了清嗓子。

“我想买牛肉,小牛里脊,五斤。”

“牛肉卖完了。猪肉也没到货。”

“那有狗肉吗,一零三号肉联厂的狗肉,如何?”

咔哒一声,门开了,金发女性做了个表示欢迎的手势,“请进。”
3、 确认祥子二人的身影消失在通往后巷的拐角,千早爱音飞快把报纸折成四折,三步并作两步跑上楼梯。

“嘿,看我,”她高举双手,兴奋地喊道,“大——豪——车——”

素世翻了个白眼,往眼前瓷碟里挤些山葵,拿起一贯三文鱼手握蘸了蘸,姿势优雅地送进嘴里。“酱油再给我一包。”立希说,从素世手里接过酱油,小心地撕开封口。看见两人完全无视的态度,爱音极不服气,她索性贴到立希眼前,边比划姿势边重复道,“大!豪!车!”

“你再这样我要打你了。”

这是千早爱音的两位伙伴,茶色卷发的是长崎素世,理论上来说是她们的老板兼房东,但谁都没把她的这一身份当回事。黑色直发的是椎名立希,店里唯一的理发师,脾气不好,手艺还行。假如你还不会分辨,总是笑眯眯,看上去好像要阴谋陷害你的是长崎素世;眼神凶恶,话少,看起来随时都会打你一顿的是椎名立希。

“你们两个真是不懂啊(给我留点寿司),隔壁肉铺来了辆大豪车,明白了吗?”

短暂的沉默。素世一下子站起来,骂了句脏话,“你不早说?”她说着径直打开门,脚步如风地走到另一边的杂物间里——那儿紧挨着墙的长桌上放着一套监听设备,桌边挂着三幅耳机。

“Soyorin和Rikki敏感度都太低了,当初我说要买窃听设备,你们还说没必要……”

“闭嘴!”

隐约的说话声从隔壁传出来,三个人同时噤声,各自戴上了一副耳机。爱音先听到了一个低沉的女声,她知道那声音属于熟食店的老板,八幡海铃。

——像你这样身份的人亲自来这里,可能会有点不太方便。

——事关重大,我想确保万无一失。

(某种东西,也许是纸袋——砸到桌面的响声。)

——这是?

——定金。不用数了,三万。

(咳嗽声。)

——什么东西值得你花这么大价钱来买?

——祐天寺……好。看看这个,它的市价起码在四十五万美元往上,但我在乎的不是钱。这条鱼承载了很多回忆,许多,你能想象到,我的童年,我和爷爷共同度过的时光。它们对我来说弥足珍贵。三万是定金,找到后我会再付你们七万。

(天啊,Rikki......)

(嘘,小声点。)

——让我仔细看一下。

——请。

——这是白金龙鱼,对吗?

——很识货,它是变异过的纯种,恐怕世界上再也找不到第二条这种样子的。

——那么我想,假如它真有这么珍贵,大概会比较显眼。

——这就要看你们的本事了。

——我们会尽力的。

——需要提醒你们,我很着急,最迟后天,我要准确的情报。

(手杖尖端敲地,走路,关门,两个人下楼梯。)

(寂静。吸气声。)

——上帝啊,十万。

——不太符合她的名声,对吗?听说她很精打细算。

——小海,你为什么不直接告诉她?

——别傻了,初华。谁会为该死的回忆花上十万,我对富人没多少信任可言。丰川祥子这样着急要找到鱼,一定有她的理由。在我看来,这理由值得赌上一把。

——你的意思是......

——鱼一定要在我们手里。

——明白了,我一直很信任小海的判断,那丰川祥子该怎么办?

——先随便找个地址糊弄她。然后等她怒气冲冲地来问罪,就会——噢,惊喜——发现鱼在我们手上。我们先尽快把手上的这批货出手,补充一下武器弹药。

——这方面不妨交给我来办。我记得拍下鱼的人是住布拉格大街14-27号的韦尔特曼夫妇,对吗?丈夫七十四岁,妻子六十五岁,雇了两个男佣,没有子女。

——他们的儿子死了,可怜的老东西。

——或许我们该表现得礼貌一些。

——是啊。在开始扫射之前,先祝他们晚安。

(大笑。)

再次挂上耳机时,爱音也忍不住笑了起来,起初她并没发现自己在笑,但当她发现以后——因为她是个直率且不懂得伪装的人——笑意就完全无法掩饰了。她跟着两人来到客厅,装模作样地拽拽素世的衣摆,又拉住立希的手,“真是个劲爆的消息,对不对?我们该怎么办呢,Rikki、Soyorin,我们到底该怎么办好呢?”

“那还用说。”

立希走到墙边,揭下一张尺寸很大的世界地图,这时能看到墙上有个凹陷的方框,圈出一块平整的方形区域,像苍白的、被隔断的星球的一部分。理发师找到一个圆形按钮,抬手按下,“嘎达”一声,一块单薄的墙体猛地弹了起来,和墙壁剩余的部分构成了标准的直角。凹陷处是一个五斗橱大小的长方体,里面有刀和枪,主要是枪,手枪、冲锋枪、步枪:92S、P08、MAS1938、M1911A1、M45A1、P210、MPi69、MK.22......

椎名立希是个收藏家。

“就这么办。”收藏家说。

今晚注定是个难忘的夜晚,这里我们不妨先抽身出来,看看故事的主要角色们都在干什么:首先是初华和海铃,她们正忙着处理大麻烟卷——把烟用保鲜膜和塑料纸包好,塞进过期猪肉里,方便在第二天出手给黑市的卖家。睦躺在卧室里看电影,出于某些原因,她对委托并不着急。于是放松心情,为自己播了一盘《勇闯夺命岛》的DVD。祥子和睦做的事差不多,她先是去特等包厢听了一场音乐会,接着享受了精油按摩,一个年轻侍应送来一份覆盆子奶冻,她懒洋洋地吃完,漫不经心地把蛋糕叉扔进了托盘里。当祥子品尝甜点时,爱音也正好吃完了今晚的第二个甜筒,她坐在素世的跑车后座,旁边放着龙鱼的鱼缸。千早爱音今晚难得有闲情雅致哼着歌观赏星星,她认为星星是宇宙中无数高速旋转的芝诺点,是令人心情愉悦、金光闪闪的骗局。

到家后她们做的第一件事是把鱼缸偷偷搬进客厅里,然后才拎着几打啤酒和一大袋熟食进屋。立希瞥了眼鱼缸里游动的龙鱼,露出半带不可思议的茫然表情,“一条会游泳的钱。”她说。

“噢,拜托,Rikki,钱可不能游泳。会湿掉的。”

“我先说好,”素世“砰”的一下关上门,“你们别给我擅自动这条鱼,明早我会先去问问妈妈的意见,等我回来再说。”

“行。”

“好的好的,Soyorin就是太谨慎了。”爱音嘟囔着说。

当晚她喝了三瓶Westvleteren 12号,吃了一袋半的原味薯片和两盘烤小牛排,第二天睁开眼只觉得浑身难受。天灰蒙蒙的,立希没睡醒,素世开车走了,爱音嘀嘀咕咕地抱怨着头疼、肚子不舒服,耷拉着起来洗漱。她总记得昨晚素世说了些什么,却怎么都想不起来了,路过客厅时看到龙鱼绕着珊瑚摇尾巴,突然有种醍醐灌顶的感觉——没错,素世是叫她尽快出手这条鱼,毕竟她很谨慎,鱼死了就没价值了。

想到这里,爱音匆忙换了套干净衣服,胡乱吃下几口面包当早餐。她在这地方生活了很久,多少累积了一些人脉。理发店往南经过四条街、转过三个拐角,绕过一个废弃的小公园就是玫瑰街和凯特尔街的交岔口。这里有家叫“Laurel”的老店,看似DVD租赁铺,实则地下交易的中介商。爱音把立希的摩托车停在门外。

“我有一条鱼。”

“还没到营业时间呢。”睡眼惺忪的店员从柜子后面探出头。

“噢,你没听懂我说的话,我有一条超级珍贵的白金龙鱼。”

“龙鱼?”这个鼻子周围有雀斑,带着黑框圆眼镜的小伙子狐疑地打量了她几眼,“你带过来了吗?”

“没有,不过我有照片,你看。”

“嗯……光看照片没法说得太死,你要给我一点时间。”

“......好吧,希望你尽量快点。我会再来找你。”

说完爱音闷闷地耸了个肩,离开时带上了门。店员来到窗口往外看,确认摩托车驶过了路口,这才回到被书柜和纸箱挤满的狭窄店铺里,拿起了收银台上的电话听筒。

“喂,你好,小姐......是的。”
4、 上午七点半,睦坐进了一辆银灰色凯雷德,这辆车是她的,所以我们可以认为车的命运完全掌握在她的手里。座椅、方向盘、空调、车载音乐播放器、轮子、刹车、引擎......都必须像交响乐团的乐手一样忠实地服从她的指挥。睦首先系好安全带,打开了车上的小抽屉,为今天的行程专门挑选了一张专辑,她选的是The Beatles的《Revolver》。睦喜欢迷幻摇滚,也很喜欢早上七点的天空,尤其是在黎明和清晨的边界里挣扎的晦暗光线......还有大楼的金属栏杆反射出的玫瑰色日光,花园里的露水气味,行人稀疏的街道,砖石路面,喷泉、雕像、教堂唱诗班的歌声和彩绘玻璃。

她开得很快,最多四十分钟,车驶进了一条街道。路两边,睦看到很多低矮的建筑物,红砖瓦、灰水泥,底层通常有褪色的遮阳棚和廉价彩纸做的装饰。她很快发现了一家卫生堪忧的熟食店,唯一的顾客是乱飞的苍蝇,以及一家理发店,门口的三色灯柱早就不转了,卷帘门拉着,上面用黑油漆杂乱地涂着“Closed”字样。

理发店的后门很好找,走进那条小巷时,一股黄油三明治的气味飘出来。没人,只有一条狗在翻垃圾桶。睦用装消音器的枪打坏了锁,很顺利地进了屋——里面十分凌乱,碎头发、缺了腿的椅子,角落放着发黄的洗衣机,摩托车养护工具堆在一大袋脏毛巾上面,墙上还贴了一张滑稽的比基尼女郎海报。相比起来,二楼就要好上许多,睦一上去就见到了那条鱼,嘴一张一合,追逐着一小撮飘荡的水草。楼梯右手边是卧室兼客厅,一个黑发女人背对着一大堆没吃完的食物和横七竖八的啤酒瓶睡得正香,头靠着沙发扶手。睦站了一会,听见冲水声,过了几秒,有人从厕所走出来,看见她后愣住了,“你是谁?”那个傻头傻脑的粉发女人问。

没等她说出下一句话的第一个音节,睦的枪托就快准狠地撞上了她的后脑勺,理发店员工立刻晕了过去。这个时候,沙发上的“睡美人”醒了,二话不说朝着睦的方向丢出一个抱枕,生气地吼了句“大早上的能不能安静点!”就又睡了过去。

回程路上她把CD换成了《In the Court of the Crimson King》,一路上感到难以形容的畅快、轻盈,是她预感到好运来临时常常会有的心情。她驶上大路,打开车窗,深深呼吸了一口清晨干爽新鲜的空气。透过后视镜能看到几辆稀稀拉拉的车,分别是轿车、农场卡车和跑车。一道极为浅淡的、灰蓝色的影子映在镜面上,从她的视网膜一闪而过。睦打了个哈欠,时间还早,她可以回去再吃点什么,比如班尼迪克蛋和白咖啡,又或者再睡一会。

她实际做的是处理手头几个案子的收尾工作和看书,午后两点忍不住睡了一觉,醒来时离晚上六点只差五分。睦后知后觉地想起,她应当联系祐天寺若麦,告诉她鱼找到了,并请她支付双倍报酬,但一想到那副装模作样的墨镜和令人作呕的脸,她就怎么也压不下心里反感的情绪。有什么关系呢,祐天寺可以等。十九时二十三分,睦冲了个澡,走进了公寓附近的酒吧。

这家酒吧的氛围让睦很受用,不知不觉间她就成了这儿的常客,当然,调酒师高超的手艺也是原因之一。她坐到惯例的位置,请前者这次调得温和一点,很快,一杯Piña Colada被推到她面前。睦道了谢,注意到调酒师的灰发在灯球的照射下看上去和紫色别无二致,这又让她想起了祐天寺。或许她该早点了结这桩麻烦的生意。睦拿出手机,站起身,碰巧这时一群女郎从门口走进来,其中有位高挑的茶发女性,迷人的灰蓝色眼睛就像弥漫着雾气的湖泊。睦重新回到座位上。

去他妈的祐天寺若麦。

她不得不承认,她错得很离谱,此前她居然一直认定跳舞不过是一种无趣的消遣。她大错特错。那位不知名的女性似乎是和朋友结伴来的,起先,她和女伴跳波士顿华尔兹,一边跳一边笑着聊天,笑得如此开心,以至于踩到了彼此的脚都毫不在乎。不知是否是错觉,似乎有那么短到无法计量的几毫秒,她对上了睦的视线。几分钟后舞曲变换,两人默契了地换了个舞伴,茶发女人拉住了现场一位萨克斯风乐师的手腕(那人有左右异色的眼睛,留着白色短发,真是个幸运的混球)跳起了拉丁舞。睦从来没像此刻这般痛恨过自己的笨拙。

好不容易等到舞曲结束,她立刻为那位迷人的舞者点了一杯马提尼。对方亲自来道了谢。“是你请的,对吗?”

“你会觉得冒昧吗?”睦答道,“我不是想要搭讪你。”

“当然不会这么想,”茶发女人晃了晃玻璃杯,“我们是不是见过面?”

“我想没见过。”

“那可能是我记错了。你介意我坐到你身边吗?”

不,怎么会呢?之后一切就发展得很顺遂了,睦很快知道对方的名字叫长崎素世,两人象征性地讨论了彼此的职业,说一些比如“有时我真想放弃。”“是啊,非常辛苦。”“部门没完没了的会议。”一类的场面话,风向一转又聊起了摇滚和蓝调,再过十分钟素世就坐到了睦的副驾驶座上。

“说真的,这还是我第一次来这儿的舞厅。”

“这里很棒,你会喜欢的。”

“我相信会的。”

引擎发动,汽车驶进鲑鱼大街,透过车窗能看到一座雅致的石桥和它的黄铜栏杆。事实上,那晚的路灯也是黄色的,星星让人联想起无数凝固的以太。再往前两公里就是睦的公寓,她们并排走进电梯间,上楼、开门,素世恭维了她门厅的装修,顺手把外套挂在衣帽架上,这时,她看到了那条鱼。

“真漂亮,这是龙鱼吗?你把它养得很好。”

“不,这不是我的。”

素世挑起眉毛。“干侦探这行总是会有很多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是吗?”

我们不得而知,睦是否从这句话里听出了责备的意思。她接下来的行动是忙不迭地把客人请进书房,可能是为了不让素世把她想成一个满脑子工作、没情调的人。整套公寓里,书房是睦最看重的空间(面积也是最大的),其次是卧室、厨房、浴室。她认为这个房间可以算是她的一种外延,她喜好的具象化——就打个比方说东边的墙壁,挂满了整整一面的黑胶唱片,其中不乏能在市场卖出高价的限量版。还有各式各样的电影DVD、放映机、乐器、收音机......音符和镜头不分国界,几乎能毫不费力地横跨整个地球。它们互为扑克牌里镜像的双王,又像是纯净空气里的微缩盐粒,重复着不规则的布朗运动。素世笑起来。

她们开始跳一首不限场地、没有音乐、不讲究舞步的双人舞,一点点深入神秘雨林的核心地带。先来两杯加了白兰地的茶,评论彼此的领口,偶尔有一些稍嫌暧昧的小动作,没法查证是偶然还是刻意为之。素世亲吻睦的时候,睦长久地抱着对方,现在她们已经躺在卧室的床上了。

“你觉得怎么样?”睦趴在素世耳边,嘴唇贴着她柔软、散发着木质香气的头发。

“你很好,”素世笑着说,“温暖。亲切。”

她解睦的纽扣,迅速脱掉了睦的衣服。书房里的唱机还在响,歌声飘出来,性感地唱着“Whoa love me do.”

门在一声巨响中被踹开了。

两个一高一矮、戴面罩、手上端着冲锋枪的人冲进来——其中一位,估计绑了个双马尾发型,因为那人面罩两侧各有一个疙瘩般的可笑突起......正当睦的思考彻底宕机,游荡到几光年之外时,双马尾说话了。

“尊敬的女士们,祝你们度过一个美妙的夜晚。”她仪态优美鞠了个躬,站直,随后——

“下地狱吧,贱货们!”

——端起枪,开始扫射。
5、 “我不想再干这行了。”

“怎么了?”初华拿出一瓶可乐,听见这话,停住动作,“今晚的原因?”

“是的。”

“我想我们只是有点倒霉,被人捷足先登,扑了个空......”

“我不认为只是单纯的倒霉。”左转绿灯,海铃打方向盘,加速,“这多半是种启示,告诫我该及时悬崖勒马。”

“只是因为这一次失利吗?小海,这不太像你。”

“一次?绝不!初华,你还记得我们上次被人出卖的事吗?”

“天啊,那都是六年前的事了,那会儿我们只是两个新手,遇到一些挫折也很正常。”

“可是那件事给我留下了该死的心理阴影,就算是现在,我偶尔还是会梦到。约好会合的地方空荡荡的,然后一群人拿着枪冲进来。”

“好吧,你硬要这样的话,这次的事情该怎么收尾呢?”

“用最快速度回去,拿着丰川祥子的三万定金和收到的货款走人。”

“之后?”

“我不确定,开一家面包店如何?我觉得可行。”

“好吧,好吧,你也再考虑一下,好吗?反正还没到家......上帝啊,这瓶可乐过期了,难怪有股怪味。小海,开下你那边的窗,副驾的窗户卡住了。”

“拿来,我帮你扔。”

海铃随手一挥,如同魔术,响起了挡风玻璃被砸碎的尖锐声响,接着是一两秒的寂静,身后某辆车一头撞进了街角电话亭,发出的惊天响动足以吵醒一整个足球场的人。海铃一脚踩下刹车,两人面面相觑。“开走吧,”初华看看窗外,“这条街很僻静,没人知道是我们干的。”

“不,既然决定金盆洗手了,那从此时此刻起我就要学着去做一些良善、有益的事。”

初华叹了口气,没发表意见。她们走到对面,出车祸的是一辆黑色兰博基尼,车头情况惨烈,跟被踩烂的千层蛋糕没多大区别,幸运的是车门还能正常开合。“你们还好吗?”海铃说着打开门,司机完全晕过去了,紫色的脑袋抵着方向盘上的安全气囊。后座的蓝发女性也好不了多少,撞到了窗玻璃,额角安静地流着血。她身边放着两个黑色毛线面罩,一个昂贵的鱼缸——奇迹般的完好无损。缸里的龙鱼大概是被吓到了,四处乱游,疯狂地吐着泡泡。

“你怎么看,小海?这是不是也算是一种启示?”

“哦,”海铃说道,“该死的小东西,你落到我手里了。”说完她抬脚狠狠踹了丰川祥子一下,抱起鱼缸。

——

枪声响起的那一瞬间,睦及时抱着素世从床上滚落,由于情况紧急,她的姿势多少缺乏了一些专业性,两人的脑袋不幸撞到了一点地板——或许正是拜此所赐,双马尾劫匪的声音唤起了些许她脑海中早已被淹没的记忆。那声音犹如丝线,往前回溯了漫长的十几年,最终和她的童年......和碧绿的猎场、老式贵族庄园、玫瑰花圃以及闪烁着珍珠光泽的溪水融合在一起。随后枪声响起,扫射了整整一分钟,打碎了全部的窗玻璃,也打碎了她短暂的梦。事实上,有那么几秒,睦真的以为自己死了,“死”前最后一刻她还在想“能和素世死在一块儿也不算太糟糕”。

可惜素世不这么想。

劫匪没停留太久,攻击完就飞快撤退了,带走了客厅的鱼缸。过了好一会,她们才惊魂未定地从床底下出来。地上都是碎玻璃,两人不得不小心翼翼地踮着脚走,夜间的强风吹得窗帘到处乱飞,墙壁弹孔密布。

“我......”

“我们最好先把衣服穿上。”

睦有点失落,她忽然意识到她其实并不在意劫匪,也不在乎那条该死的鱼,她只是想再放一张唱片,再和素世喝一杯白兰地茶。但哪怕是如此简单的愿望在此情此景下也是行不通的。她只能眼睁睁看着素世穿好外套,头也不回地走向玄关。

“以后还有机会再见面吗?我能不能要一份你的联系方式?”

“我建议你先要一份维修工的联系方式。至于以后能不能再见面,也许不了。放手......好的,谢谢,再见。”

睦转身回到公寓,客厅和其他房间都是完好的,只有黑黢黢的卧室门像个半开的黑洞。她摊了摊手,咕哝几声,在沙发上坐下,抱住抱枕,抬头仰望天花板上的吊灯。有那么一瞬间,她认为她失去了一切,转念一想又觉得未曾失去一丝一毫,只是无法抑制地伤心。睦起身打开橱柜,拿出一把小提琴——童年学提琴的记忆永远和沮丧绑定在一起,这让这件昂贵的乐器显得软弱阴沉:琴弦软得像一条条粘液,弦轴犹如腐烂的树根。睦简单地给琴弓上了松香,开始演奏曲子——第一首以今晚的遭遇为灵感,她揉弦、顿弓、跳弓、换把、断奏,分别用三个调子表示枪声,砰、砰、砰,舞曲、亲吻、唱片、亲吻、舞曲、枪声。

她把小提琴砸在地上,对着琴的残骸连续开了三枪,接着换上墨绿色衬衫和配有纯银领带夹的领带,穿上外套出门。开到十字路的时候,一辆灰蓝色跑车从拐角驶出,正是睦上午在后视镜看到的那辆。

——

祥子是被手电筒晃醒的,来自一位好心的过路人,那位路人还亲切地问了她一句要不要叫救护车。感觉脸上潮湿,祥子伸手摸了摸额头,在手掌看到了半凝固的深红色血液——这幅景象按下了她脑海中隐形的开关,祥子的思维开始飞速运转。她记得她得意地抱着鱼缸,跟祐天寺说情报屋果然名不虚传,她会考虑多付一些酬劳,话音刚落 ,一个飞来的可乐瓶就不偏不倚地砸中了她们的挡风玻璃。骇人的巨响,可怕的天旋地转,某个人打开了车门。“该死的小东西”,那人如此说道。丰川祥子记起来,那是八幡海铃的声音。

“快醒醒,祐天寺,你以为自己还是七岁的贪睡宝宝吗?”

“我醒了!拜托你轻一点好吗?”祐天寺揉着脑袋,咬牙切齿地说,“大——小——姐。”

祥子直接无视了这句话中强烈的不满,转头看向好心路人,“你们的车在哪儿?”

那个倒霉蛋指向后方,“如果两位不介意,不妨由我送你们去医院。”

“谢谢,不必。”她说着抓起对方的脸毫无怜悯之心地撞向窗玻璃,那个可怜的家伙立刻像袋土豆一样瘫倒在了地上。

二十分钟过后她们开着抢来的车风驰电掣地赶到了玫瑰街六十六号,此时是深夜一时二十三分,理发店和熟食店的二楼灯火通明。祥子用手帕按着额头,示意祐天寺不要贸然靠近,她跳过肉食柜台,利落地换好弹夹,上膛,躲进楼梯阴影仔细听着上面的动静——二楼静悄悄的,安静堪比坟场。祥子考虑过被埋伏的可能,最终还是不愿意再多等哪怕操蛋的一秒钟。她粗暴地踹开门,几步跑上楼,祐天寺一步不落地跟在后面。

——出乎意料,安静并不是情报屋的两个人伪装出来的,而是因为她们真的已经没能力再制造噪音了。二楼一片狼藉,人体横七竖八,初华和海铃不论,还有两个生面孔。东面墙上有个大洞,从现场状况来看恐怕是用桌子一类的东西砸出来的,老城区建筑质量不行,但下手的人力气也实在是不小。祥子走过晕倒在门边的初华(她后脑勺肿了个大包),经过沙发时故意从海铃的脸上踩过去,靠近缺口细看——只见隔壁靠墙的长桌上摆了一套专业的监听设备。如此一来事情就很明白了,情报屋的两人带着鱼缸回到住处,却没想到一墙之隔的强盗黄雀在后,四人两败俱伤,她差点笑出声来。“祐天寺你看看,”丰川祥子指着一地晕倒的人发表高见,“愚蠢的俗人就只配得到这种下场。”

“是是是,这下你也满意了,我能不能抽支烟?”

“你是不是还要再来杯咖啡啊?”

“有就再好不过咯。”

祐天寺没有咖啡,但情报屋邻居家的客厅里飘来咖啡的气味,于是两个人顺理成章地穿过洞口来到理发店二楼,舒舒服服地在沙发上坐下。祥子交叠双腿,脚后跟搁在茶几上,沉浸在满足和麻木感里。她看着缸里自在游动的龙鱼,吸了口雪茄,不由得想到许多。她想到人生和死亡,想到南柯一梦,想到四大皆空,甚至还闲得分出点精力来思考了一会宇宙的热寂。

窗外传来车的引擎声,正在悠闲休息的二人全然不在意,又过了会,脚步声迅速沿着楼梯往上。祥子猛地清醒过来,往回一看,P220黑洞洞的枪口已然对准了她的额头。

“丰川祥子,你他妈的怎么会在我家!”素世大声喊道。
6、 祥子举起双手,表示无意反抗,素世视线转向另外一人,“你又是谁?”

“我是,呃,她的保姆。”

“你恐怕说反了吧。”祥子语气冰冷。

“全都闭嘴,”素世不耐烦地打了个手势,“扔掉枪,举起手。”

祐天寺努了努嘴,往后退半步。她无辜地瞧着素世,忽然猛一抬手,手里的咖啡杯笔直地朝着素世的脸飞过去。素世感觉到一团白影,一个飞速旋转着往四周喷溅出滚烫咖啡的炸弹正朝自己飞来,千钧一发之际往旁边一闪,下一秒瓷杯就通过她原先所在的位置,在一连串漫画分镜般的特写中跌进了楼梯间的阴影里。

空气被撕裂的回声。

半秒钟的沉默,瓷杯碎了,有人低声说了句话,紧随其后的是皮鞋摩擦水泥的声音。楼梯晦暗曲折的空间里,有个轮廓并不明朗、但色调显然要更沉重的影子正逐渐显现出来。残缺的影子迅速变成完整的人体,先是金色的眼睛,再是浅绿色的长发。恍惚之间,眼前的人和祥子记忆中半透明的童年景象逐渐重合。

“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她问。

“不久前你扫射了我的家。”睦答道。还坏了我的好事。

“天啊,”祐天寺如梦初醒,“祥子,这是那个我雇的侦探!”

“现在不是了。”

正在气头上的睦接连开了好几枪,其中一枚子弹打破了灯泡,另一枚射中了啤酒瓶,房间陷入一片混乱之中。祥子想拔枪射击的时候,有个人用力撞开了她,枪随之脱手,如黑色方糖般溶进了嘈杂的黑暗里。祥子四处摸索,想把枪拿回来,实际行为却跟一个高度近视的人到处爬着找眼镜没多大区别。她摸到了墙壁,又摸到了桌腿。祐天寺就在她东北方向几米远的地方,半分钟前掀翻了茶几,好几个玻璃啤酒瓶骨碌碌地滚向挂有白窗帘的阳台,阳台下面是老城区的街道,带着一个累赘、正在维修中的下水道系统。

睦察觉到这是个让她泄私愤的好机会,先前就看准了祐天寺的位置,她压低重心撞过去,抓着领口用膝盖凶狠地顶对方的小腹。而祐天寺居然推不开这个没几斤重的小个子,她边顶住睦的肩膀边气急败坏地大喊,“丰川祥子,你在哪里摸鱼?还不快点来帮我!”

“闭嘴,急什么,我在找枪?好,找到了。”

祥子拉开保险,但仍然看不清周围的东西,老城区的路灯至少有三年没维修过了。她索性不管不顾地喊道,“所有人都在三秒钟之内停下动作,听见了吗?否则我就开枪了,我一点都不在乎谁会被打中。”

“包括那条可爱的鱼吗?”

素世的声音,祥子愣住了,“你说什么?”

“我是说,那条你像小丑一样找了这么久,最后还没到手的鱼。”

积云散开,月光从正面射进屋内,素世笑着从窗帘后现身。她好整以暇地端着龙鱼的鱼缸,一步步向后退去。“该换我发号施令了。你们,扔掉武器,从我家里滚蛋,不然这条千金难买的宝贝就没命活了。”

“等等,Soyo,”睦瞪大了眼睛,“别往那边走。”

“我半秒钟也不等,你们还在磨蹭什么,快按我说的......啊!”

为了今晚和睦在酒吧的“偶遇”,素世特地穿了拉丁舞专用的高跟鞋,而她离开睦家时非常匆忙,没工夫换一双更方便行动的。此刻她怀中抱着鱼缸,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客厅里僵持的三个入侵者,不由得忽略了地上的障碍,一脚踩到了滑溜溜的玻璃瓶。素世身体一晃,尖叫起来,立刻条件反射性地尝试保持体态平衡,却由于鱼缸的重量始终无法如愿。一番短暂又漫长,最多不超过五秒钟的僵持后,她脚一崴,遗憾地扑倒在了阳台掉漆的木栏杆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止,祥子保持着握枪的姿势,目瞪口呆地看着鱼缸自素世怀中掉落,而龙鱼——那条传奇的龙鱼先是在空中优雅地翻了个身,闪烁着完美珍珠光泽的鳞片宛若伊甸园的露水,然后——毫无意外地——直线掉落,不偏不倚地滑进了没盖盖子的窨井里。
7、 “......《钻石晚报》日前报道,玫瑰街六十五、六十六号发生的暴力事件将进一步加剧周边居民对黑帮及相关犯罪的恐慌情绪,强化管理、提升治安变得刻不容缓......

报道称,本次事件涉案嫌疑人高达八名之多,嫌疑人身份复杂,犯案动机各有不同。其中四人已送医救治,对另外四人的讯问正在进行中......

报道认为,本次暴力事件涉及黑帮与多股势力,或与地下金钱交易有关。居民纷纷表达了对此类事件的担忧和恐惧。近三年来,已有将近一百位公民在帮派暴力火并中丧生,约五十名暴力分子被捕。其中一部分人由于渴求钱财、寻找刺激、反社会等目的进行犯罪行动,另一些人则属于极端宗教团体......”

“好危险啊,这几天。”灯评论道。

“都差不多。”

乐奈拧低收音机的音量旋钮,打了个哈欠。她们分别在酒吧担任调酒师和乐手,白天不上班,所以睡醒后经常去码头钓鱼,带着渔具、遮阳伞和罐装果茶,折叠凳夹在腋下。每当乐奈一出现,附近的猫就会整齐、有序,如军队行军般地快速涌现到她们脚边,远远望去就像一条移动的毛毯。没人能够解释这一现象。

“灯,我饿了。有鱼了吗?”

“再等会……上钩了!”

灯这次尝试了飞蝇钓,效果显著,她立即起身,和水中挣扎的鱼角力,紧握着的鱼竿弯出一个相当危险的弧度。作为老练的钓手,灯不会急于求成,她一点点耗尽鱼的力气,在鱼虚弱时当机立断地提杆。过了会,一条美得难以想象的龙鱼被拉出水面,剧烈地晃着尾巴。

“好大。”乐奈盯着鱼看了会,“烤了吧。”

“这条鱼很漂亮……”灯犹豫不决,“太可惜了。”

“烤了吧。”

“我想带去养到酒吧的大鱼缸里。”

“酒吧的经理很烦,老是嘀嘀咕咕丰川集团什么的,”乐奈面无表情地盯着扭动的龙鱼,“没意思,还是烤了好。”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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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rom Cucumber Party


长崎素世:海

警察从路那头过来的时候,看上去就像一群蠕动的斑点。

素世背靠着旅馆的墙壁,点燃今天的第三支香烟,红色光点晃了下,在盛夏的阳光中熄灭了。由于睦讨厌烟味,她已经很久没抽过烟了,但出于难以说清的习惯,旅行时还是会随身携带一包。烟雾盘绕而上,如灰色藤蔓般飘过旅馆招牌。旅馆的名字叫米诺斯,是这座岛上唯一的一家,负责预定的人是睦。从素世的位置往前看去,能看见公路两侧白垩色墙壁的房屋、闪光的海,以及一座老旧的灯塔。她抖落烟灰,听到屋内传来杯盘碰撞的声音,服务生的蓝色围裙如海浪般涌过桌椅。

警察一共有两个(几乎是当地警察局所有的警察数量),穿着白色制服,上衣腰带的材料是黑色皮革——对比如此鲜明的颜色,很像是土地的某种象征。西西里警察的制服是这种款式的吗?素世不太清楚,说到底,也不能很斩钉截铁地说这儿就属于西西里。这是个极其狭小、简单的岛屿,或许没有归属,也没有对应的疆界。它很像是由乐高积木拼凑成的村庄,是组成世界的最小单元。一条笔直的路如子午线般贯穿全岛,建筑物和码头分布两侧,最南端,暗红色灯塔宛如凝固的旗帜。

她和睦是在两天前抵达的,先去了海岸,然后才是灯塔。素世记得,坐在海岸边的礁石上吃午饭的时候,一只贪婪的海鸥打着旋从天空中俯冲而下,在睦错愕的眼神中飞快抢走了她的火腿三明治。边上有几个正在补网的渔民,看到她们狼狈的样子,忍不住大声笑了起来。在这个一切事物和对错标准都分外简单的地方,外地来的游客就像白纸上的墨迹一样清晰。警察在酒店露天的位置坐下,热得用帽子一直扇风,请她简要描述一下前因后果。他们的意大利语并不标准,还混杂着大量当地的方言,素世只能听懂大概的意思。她取出便携收纳盒,缓慢地捻灭烟头,开始讲述。

“吃完午饭后,我们去了海边。”

灯塔共有三层,生锈、嘎吱作响的梯子在阴暗的环形空间里横冲直撞,里面有空荡荡的仓库和长着墨绿苔藓的岩石。三楼的仪器已彻底损坏,操作台的破口里居然藏着一只灰白斑点的寄居蟹。睦打开门,趴在栏杆上,注视着远方的海岸。素世顺着她的视线看去,望见了一株挺拔的柠檬树,金色的果实悬挂在枝头,仿佛从海平面升起的泪水。她有种莫名的眩晕感。素世理理裙摆,告诉睦自己要回车里休息一下。睦迟缓地点了点头。走出灯塔,她只觉口渴至极,一口气喝光了车上的矿泉水。七月的天气如此闷热,简直无法想象。一点整,睦依然没有出来,素世按了三次喇叭。

没有回应,她当时就该就想到的,等到发觉睦不在灯塔里已经太迟了。素世顺着阶梯焦急地上下,一遍又一遍地喊睦的名字,声音在灯塔里无规律地漫射。这完全不合道理,车就停在路边,睦不可能离开灯塔却又不被她察觉。素世烦躁地拧动车钥匙,顺着岛上的大路往前寻找,透过车窗,她看见葡萄园、电线柱、躺在门口休息的人,午睡时分,阳光渐渐变成了梦的一部分。她四处问别人是否见到过一个身高到她耳朵、浅绿色长发、金色眼睛的女性,所有人都只是困惑地摇头。车门打开又关上,灰尘四处飞舞,不过踏出一步,她就从正午来到了黄昏。那天深夜,素世去了警局。

警察(稍微胖一些的那个)用手帕擦了擦脖子,艰难地做了个吞咽的动作,“不,她不会迷路的,小姐,从灯塔到旅馆走路只要十五分钟。”那么睦到底在哪儿呢?酒店侍应端来三杯加冰的潘趣酒,看着那些酒水,素世觉得自己在这座岛上过了起码五十年。岛上的晴天似乎永远都不会改变,今天和明天,明天和后天,宛如首尾相连的雨水。她抬头看着天空,视线追随着那些松散的水蒸气,无数透明的、轻盈的水的分子在空中盘旋。这个时候,她忽然想起了一些事情,她想起睦穿着白衬衫和领口有条纹的浅色针织背心,蓝色领结,休闲西裤。领结是昨天早上她亲自选的。她把这些也告诉了警察,还有睦的护照,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若叶睦,二零零二年一月十四日,二十五岁。

有人失踪的事很快在岛上传了出去,次日清晨,一大群人围在旅馆门口,七嘴八舌说了很多,大意是说要帮她一起找。素世道了谢,岛民的热心既让她觉得温暖又让她感到古怪,他们是要找谁呢?对,是睦。有那么一瞬间,睦似乎不再是具体的人,而是一个抽象的概念,一个遥远的符号。素世神经质地回忆着两人过去一起经历的事情,从初中时期认识至今,居然已有整整十二年。就算是交往之后,睦依然会给她一种不确定感,像茫然地面对着一整面关着的抽屉。她不知道她在睦心里是什么地位,不明白该怎么对待她。难道不是从那时开始,长崎素世就早已料想了今天的存在?既然早有准备,她又何必为这件事难过呢?

搜查活动进行了三天,素世起先很有劲头,慢慢地就松懈了。白天时她会躺在旅馆的床上,听着楼下餐厅的谈话声,阳光被百叶窗滤过之后变成了一种灰蒙蒙的、处于意识和无意识边缘的色彩。她断断续续地做梦,可能喝了酒,也可能没有,中途似乎有人来敲过门,给她留了纸条,上面写着会进一步扩大搜查范围。素世心不在焉地把它扔到一边,打开睦的手机,她手机上没下载任何社交软件,也没留下多少使用者的痕迹,只在相册里有一张她们两人的合影。

看到照片,她又想起了海、柠檬树、褪色的防波堤,海浪冲刷着礁石,发出有规律的敲击声。梦境里的海来自三天之前的拂晓,那种蓝灰色有种沼泽般的诱惑力,也许会吸引成千上万的马群跃下悬崖。素世在迷宫般的街道上漫游,窄小的影子,巨大的影子,砖块和木梁相互冲撞。她不自觉踏上了往灯塔去的路,记得之前,只要笔直走就能抵达,这次的情况却完全不同:街道的形态彻底改变了。岛上每家每户都紧紧关着门,没有任何人的气息、声音。道路在她脚下延伸着,方向和重力都在变得错乱,有时甚至无法抵达相距不过咫尺的地方。素世不报任何希望地前进着,她行走时,云层也跟着移动,天上的积云如此孤立,高远,如同漠然的风向标。

徒劳地绕了好几圈,她总算看到一栋有些熟悉的建筑。认真观察了几秒,素世恍然大悟,原来这是她们预定的那家旅馆——米诺斯。这到底算什么?走了这么远,她竟然又回到了起点的位置?向前绕到旅馆的门口,电线杆旁停着她们那辆白色的轿车,而睦正在跟老板交谈......素世愣住了。紧接着她愕然地回想起,这是她们来到岛屿的第一天。留意到身后的响动,睦回头看了看她,露出一个模糊的笑容——那一刻所有记忆中的睦,在不同时间片段中的睦,也都用如镜面映像般毫无二致的眼神看着她。素世猛地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正站在一条林间小道上——天快亮了,星星透过稀疏的树丛向下俯视。它们忘记了黑夜的颜色,又不受白昼光线的浸染,因此每分每秒都在无穷无尽地趋于永恒。周遭是一种温暖、令人倦怠的安静,她心里涌出一种奇怪的希望,不自觉加快了脚步。树丛的缝隙逐渐变得稀疏,柠檬的金色显露出来,睦眼睛的颜色,树影、海浪的反光。海水曲折地涌上沙滩,泡沫像一段随意的笔画,笔画又变成潦草的签名,写在明信片上。一只手将明信片翻到正面,那里印了张公园的图,公园里有长椅,长椅边有人。两个人,一高一矮。矮的那个——睦正转过头跟她说话,问她旅行想去哪里。素世心不在焉地打了个哈欠,说想去一个明亮、温暖......最好是有海的地方。

——灯塔就在眼前了,素世拨开树丛,踏上柔软的沙滩。她不停喘气,烈日照射下目不转睛地盯着湛蓝的海面。海水非常清澈,一望无际,毫无遮挡。那些消失的岛民全都在这里,他们赤着脚在海面上行走,人们牵着金色的绵羊,警察带着狗,孩子们乐此不疲地踩云层的倒影。人们周围,沉船像山一样耸立,完整、古老,白帆随风鼓动。一条章鱼的触须缠在桅杆上,吸盘带有岩盐般纯白的泡沫。素世停住脚步,听到灯塔在对她说话,“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你……”

一阵风吹过,下雨了,无数光点汇聚在一起,金色的雨水......


长崎素世:地

如果要素世来讲,八月其实就差不多算是秋天了,所以每当新一天开始,从床上醒来时,她都会默默地跟夏天告别——今天也是如此。大概上午六点半,她迷迷糊糊感觉到床动了动,是睦正在起床,换衣服。托好心上司的福,素世今天是假期,睦就没这么幸运了。她默默地在心里说了句“真可怜”,翻了个身继续睡觉,半梦半醒间回味着昨晚的事情。昨天是——该怎么说呢?她们还没有正式订婚,所以只能算是交往......总之是个纪念日。睦订了一家高档法餐馆,那里的鹅肝和勃艮第炖牛肉相当不错,酒也非常地道。她们两个都喝醉了,晕晕乎乎地说着胡话。她感觉睦的身体烫得厉害,多半是酒精的原因......接着是浴室——在那儿应该发生了一些事情,可惜素世记不清了。

她奢侈地睡到整整九点,并为自己准备了一顿丰盛的早餐。落地窗开着,阳光淹没露台,渗进卧室里面。她从大开的窗口看到八月的天空,云絮如岛屿般飘荡,空气中似乎有野苹果的气味。这是她们租的第三套房子,工作后方方面面都有变化,像是时间、距离、习惯,当素世站在某个时间节点回过头,满足地认为自己终于适应了这种生活时,居然已经过了三年之久。那段时光她们的家就像一块多孔的海绵,墙壁和地面都是柔软的,用手挤压会有温暖的、气泡般空气涌出来。素世像女王巡视领土般检查这套两人共住的公寓,宽容地听着家具们的陈情,偶尔反对,大多数时候赞成。她随性地赤裸着脚,从卧室走到露台,再从露台来到客厅。沙发上,装相机的包开着,一条藤蔓般的电线将插座和充电接口联系在一起。睦早上应该很忙碌,竟然还记得帮她的单反充电,每次碰上这种细节,都会让素世有种难以言说的奇妙感受——她推想那很接近于情欲,就算不完全是,也一定占了不小的比例。因为每当这时,她都会尤为渴望对方。

睦当然是她生活中最重要的部分,对彼此来说都是如此。她像是某种胶水、脱氧剂、干燥剂,切实保证生活新鲜、完整。但是偶尔,素世也会有埋怨的情绪,就好像完满也是一种缺憾,而睦正在不可逆地毁掉她的生活。这种威胁表现在,有时素世会忘记一些事情,时间在她脑海里失去连贯性,今天是否真的是今天,她和睦第一次接吻又是在什么时候?地点不出意外是她们的学校,似乎是在中庭周边。素世在记忆里看见了日光中飞扬的尘土,镜头缓慢聚焦,随之出现的是睦的菜园,蔬菜斑驳的颜色和形状,然后是脆弱易碎的窗玻璃、排风扇、学校红色的墙壁。但是那天睦说了什么,她们为什么接吻,以及睦嘴唇的触感她却想不起来了。

忘记也没关系,就把它当成是睦的过错吧,毕竟能够把一切事情推给若叶睦是长崎素世的特权。那天因为工作上的应酬,她深夜才回来,睦已经睡着了,侧躺着,脸对着窗户的方向。素世洗完澡,从背后抱住她,睦毫无反应。“你还醒着,对吗?”素世贴着她的耳朵低声说,舔、咬睦的耳廓,用上了牙齿。和对方相处久了之后,她渐渐掌握了在与睦的耐力赛中取胜的诀窍。素世把膝盖夹进睦的两腿之间,往上顶,绕着圈缓慢摩擦,“今晚在宴会上有个人想搭讪我,真好笑,你不好奇他说了什么吗?”

最后她拉开睦的睡衣,手从胸口移动到侧腹再到髋骨附近。睦的睫毛动了动,耳朵红了,素世轻声笑起来。

现在她来到浴室,看见睦的外套和衬衫随意地搭在浴缸边缘。昨晚过得太狼狈,根本顾不上请洗衣服。素世站着看了一会,在短暂的犹豫过后拿起来凑近鼻子,深呼吸。睦的衬衫上有残留的酒的气味、某种植物的芽和皮肤的气味,让她有种莫名的眩晕感。素世离开浴室,倒了一杯加冰的白兰地,喝完,又点了一支烟。烟雾中的世界不安定地摇晃着,她想到了世界崩塌的可能性,因为尼古丁模糊了人与其他的界限。在了解并接受这种可能性的基础上,素世继续抽烟,倚靠阳台嗅着初秋的空气,视线漫不经心地扫过街道两侧在日光中燃烧的行道树。片刻后她重新回到浴室,将睦的衣服抱到客厅,一件件认真摊开。衣服上有褶皱,像一张老旧的地图,也像画鬼脚用的游戏纸,她把睦口袋里的东西全部拿出来,分门别类放好,一件件仔细地端详着。那堆东西里有证件的挂绳,一枚备用的发卡,撕掉票根的电影票(两张,上周日晚八点),一支墨水用完了的钢笔,一包拆封的湿巾,一张皱缩的便签纸——上面写着“记得买些全麦面包回来,亲爱的。”是素世前几天贴在冰箱上的便条。自行车钥匙(她们有时会一起骑车)、两块HALLS的薄荷糖、一张蔬果店的收据(小番茄种子一包、菠菜种子一包、芥蓝种子一包,谢谢惠顾!)

翻弄睦的所有物时,一阵大风忽然吹开了窗帘(晃动的浅色布料犹如上吊的鬼魂)。素世灵敏的鼻子捕捉到了一些奇怪的味道,既不属于夏天也不属于秋天,她凭借这气息远远地监听着淡漠、稀薄的大气,云和风的国度。渐渐地,素世觉得自己正在上升,不止她,还有她和睦的房子。建筑物变成轻盈的热气球,而无尽的气流的海正在下方驰骋,和她只隔着一层单薄的地基。

她不敢、也懒得看窗外,当有疑问时,长崎素世习惯先从身体内部寻求答案。事实是,一部分的她正在失去自我。她深吸一口气,向后躺倒,跌在睦的那堆杂物里。小物件叮铃咣啷地碰撞在一起,掉落的声音重新给了她安心感。素世一遍又一遍地默念睦的名字,同时在心里数数,从一数到一百,再从一百倒数回来,如此重复数次,余光心不在焉地看着自己的脚趾有节奏地晃动。


十一月毫无疑问是深秋了,不过现在全球气温都乱了套,也不好说得这么绝对。这个月暑热还没完全散去,就不幸地迎来了寒潮,中旬时连下三天暴雨,再加上降温,感冒打倒了素世办公室一大半的人......不过幸运的是,睦最近工作不忙,她们又可以像以前一样一起吃晚饭了。睦颇为兴奋地告诉她,同事给了自己一份慕斯蛋糕的菜谱,打算这周末尝试一下——结果只端出来形同生化武器的果酱和比蜥蜴粪更黑的奶油,令素世大开眼界。该事过后,她正式禁止睦进入厨房。

假期丰润得像早春泛滥的河水,除开日常杂务和固定的晨跑之外,所有的时间都任由她们支配。睦照顾完蔬菜之后通常会在书房做些简单的手工,菠菜没能撑过上个冬天(现在换成了柠檬草和羊角豆),芥蓝和小番茄则令人欣慰地活了下来。素世手撑着下巴坐在窗台上,看睦用钳子组装一艘瓶中船。“之前你说想去哪儿度假,”她打了个哈欠,手指习惯性翻弄脸颊附近垂落的长发。“决定好目的地了吗?”

睦愣了半秒,抬起头,食指和拇指小心地捏住一根漆成红色的桅杆,“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

她摆摆手。“我不想考虑这些,很累。”

睦“嗯”了一声,没再回答,素世懒洋洋地看着睦继续手上的工作:放置、调整、组装,用蓝色的沙子代替海水,等比例缩小的橹、帆、桨片犹如整装待发的士兵。睦拉开细线装饰斜桅时素世仿佛看见了胸膛上刺着纹身的水手和阳光下发光的罗盘。这一场航行带有史前洪灾的气质,巨型海怪蠕动在海水的表皮下虎视眈眈,长得像海马和磷虾的混合体。船只一动不动,难道是搁浅在了太平洋的静风带里?占据那里的是绝对的静止,好似天球运转中的台风眼。

等回过神来时,素世已经把脚搭在了睦的肩膀上,窗台和书桌间的高度和距离让她能轻松做到这件事。她不再摆弄头发,取而代之饶有兴味地观察着睦的反应——睦停下动作,没说话——这在意料之中。她的沉默可以有很多种解答:拒绝、回避、示弱、允许,其中后两种又占大多数。倒也不是说素世讨厌睦这样,但有时她确实会感到厌烦,因此只要一不开心,素世就会在心里给睦起一大堆外号泄愤,她偷偷(或明目张胆地)喊她“蛤蜊小姐”、“栽培土小姐”、“博物馆展品小姐”。现在她又挪近了一些,直截了当地侵犯书桌的疆界,抬起的脚踝有规律地敲打着睦的后背。睦脊柱的突起,以及被皮肉包裹着的、纤薄的骨骼。

“在旅行之前,你是不是还欠我一些什么呢?”

睦那双金色的眼睛对上她的视线,用缄默代替了回答。在长久的相处中,睦或许明白了这种由突如其来的情绪催生出的问题绝无正确答案可言。良久,她抬起手,大拇指指腹缓慢摩挲着素世的膝盖,接着侧过头亲吻她的大腿内侧。长长的睫毛鸟羽般擦过素世的皮肤。素世反射性打了个冷战,她说不清此时此刻情绪为何,但以睦手掌和她膝盖接触的地方为支点,世界再度开始旋转。

不可避免地,她想起了一次宴会——记忆均匀地荡向过去,宛如钟摆。那是朋友的婚宴,请了许多人来,办得非常盛大。她和睦表面上相安无事地交换着社交辞令,晚上却进了同一间房间。脱衣服时她听到睦的喘息声,感受到对方呼吸的热量,十月份的下弦月悬在天顶,送来月光和一株胡桃树的影子。

那个夜晚是真实的吗?素世不知道答案,连带着眼前的场景像浸了水似的变得模糊不清。诱人的玫瑰、晚风和池水......睦背对窗户坐着,光芒照亮了她的身体,半透明的影子纱巾一样滑落下来。素世心存疑虑,始终无法下定决心亲吻对方,俯身过去后,她只能茫然地闭上双眼,一遍又一遍专注地吻着月光和树的影子。


长崎素世:河

当然了,并不是西西里,实际和整个意大利都挨不上边。睦带她去的地方是南美洲,厄瓜多尔和哥伦比亚。途中睦告诉她,自己有个叔叔在这一带做种植园生意,种些香蕉、咖啡豆、可可、烟草——你知道的,说来说去就是这么些东西。素世认真听着,不时点头,她还没能完全消化远行的新鲜感。她们在一艘游艇上,船尾割裂海水,带出两条混着泡沫的、翻卷的白浪。船的名字是“格林威治号”,船员是五个外国人,其中有两个水手是来自阿根廷的双胞胎。航行路上他们用磕磕巴巴的英语跟素世交流,谈到海时一个人说了句“Madre”,是西班牙语里母亲的意思。另一个人则不安地皱起眉,比了个驱赶厄运的手势。

她们先到巴拿马,再坐船过去,中途遇上了一场不大不小的暴雨,靠岸之后就变成了沥青般粘腻的细碎雨丝,终日不见停。素世陷在热病般的倦怠感里,整天都躺在旅馆的床上,做梦、有时和睦贴着耳朵小声说话。那时在半睡半醒间,她经常能听到泛滥的河水和昆虫聒噪的叫声。每天早晚两次,侍者会来敲门,端来咖啡和当地一种名为“Guacho”的特色料理。

这种乏力感一直持续到抵达米拉河,游艇逐步靠近目的地,她透过望远镜看见了河流入海口的红树林。那天天气处于晴朗和雨水之间,云朵呈现出一种沉默阴郁的铅灰色,没有波纹,没有一丝风搅乱空气。偶尔积云离开,太阳洒下几缕疲弱的光线,河面在这种日照中有如一潭凝固的水银,又像某种温吞的陷阱,诱惑人们赤裸着跳下去。赤道地区的正午漫无边际,素世坐在吊床上,靠着睦的肩膀上昏昏欲睡。今天睦穿的是配有椰子壳纽扣的亚麻衬衫,短裤,白凉鞋。素世把手放在她膝盖上,心不在焉地打量着对岸大片大片的海漆和叶片低垂到水面的棕榈木......不知多久之后,船的引擎声终于从河流拐弯的地方传来。

船主是睦的叔叔,他熟练地带着她们驶入一条更窄的河道。素世注意到天色正在变暗,从明黄到橙红,再到公牛血一般的深色——从黄昏到入夜的时间流逝得格外迅速。傍晚的红树林有萤火虫飞舞,深处还闪烁着冰蓝色的磷光,这里的星星——令人惊讶地——呈现出一种饱满的乳白色,像滴落的树脂。船驶过拐角,停在一个简单但完备的码头里,所有人都下了船。她们走过一条仔细打磨拼接成的木板路,穿过树林和开花的灌木丛,来到一栋风格十分现代化、以白为主基调的建筑。两个佣人恭敬地等在门口。

或许这段旅程本身就算是一种奇遇了,但进门后那股古怪的感觉更甚。素世以一种审视的心态观察房屋布局:客厅有覆盖一整面墙的镜子、幽暗的灯光,以及很多极简主义的雕塑和画作,像是贾德、斯特拉和弗莱文的作品。这里的家具基本都是用经过处理的棕榈树和棕榈叶制成的,坐起来非常凉爽舒适。佣人贴心地递来一杯龙舌兰日出,素世道了谢。她起先不觉得有什么,毕竟工作中早已习惯了酒精,可一回到房间,疲惫感就一股脑地涌上来。她不讲道理地拽着睦躺倒在床上,强硬地阻止了对方去给她倒水的行为。床单闻上去像某种植物汁液。她伸手去解睦的纽扣,尝试了几次,失败了。

“你喜欢这儿吗?”睦试探性地问道。

“......还好,很不错,就是我有点累。”

“那就好。”

“这周边好像很容易迷路。”

“什么?”

“没什么。”她嘟嘟囔囔地回道。

这个晚上的睡眠并不安稳,素世感觉头疼、燥热、口渴,半梦半醒间总是能听到收音机的声音,她反复梦见睦,又反复忘记自己梦到的东西。快天亮时她听到有人在打电话,断片性地说了几句“是我”和“哦,好的。”随后又有人背圣经,虔诚地念着“你是世间的盐,你是世上的光”。

她真正醒来是在下午一点,看见手表时素世惊呆了,她从没有睡到这个点过。而且既然睦在,为什么不叫醒她?恼怒感涌上来,她起身地喊睦的名字,这才发觉睦根本不在房间。窗开着,行李箱原封不动,素世阴郁地叹了口气,换掉昨天皱巴巴的脏衣服,直接用凉水冲了个澡。浴室的架子上有齐全的洗漱用品和一套崭新的丝绸睡衣,甚至还有一包没开封的香烟,是她平时爱抽的牌子。

宅邸里也大同小异,走遍楼上楼下不见半个人影。餐桌上有法式乡村肉冻、焗龙虾、海鲜杂烩汤和黑麦面包,汤还是热的,估计才做好不久。素世用蹩脚的西班牙语喊了几句,除了回音,没听到任何回答。她呆愣着站在大厅里,偏偏在这时,又想起了那两个女仆。她们背靠薄暮时分的红树林,面容神秘莫测,显现出高度的相似性,恰如水面倒影里的国王。还有格林威治号上的的双胞胎水手,一个微笑着,另一个却紧紧皱着眉头,打着和厄运有关的手势。

她最终踏出大门,沿着木板路去了码头——船原样停泊着,于是掉头往回走,不过不是回宅邸,而是岔开去了树林。她认为如果睦在附近,应该能够顺利找到她。热带地区的空气潮热而粘稠,没走几步路,水汽就打湿了她的脚趾。素世低下头,留意到脚上只穿了一双编织拖鞋,不由得有几分尴尬。她别扭地踩过潮湿、正在腐烂的树叶,尝试着喊睦的名字,一开始喊得有些胆怯,渐渐地才大声起来。在狭窄拥挤、被树叶切得支离破碎的空间里,睦的存在前所未有的遥不可及。素世焦急、漫无目的地走着,心知自己在做这一生中最愚蠢、最危险的事,却不知为何无法停下脚步。她不该出来的,她一点都不熟悉这里,南美的红树林?这太荒唐了!她边走边想着睦会不会已经回去了,来到卧室想叫她起床,却发现房里空无一人。没电的手机还搁在床头柜上。

过了一个小时左右(当然不是具体的时间,是凭感觉推测的),她不得不承认自己迷路了。素世在树和树之间徘徊,看到死掉的昆虫尸体、枯木和野兽的脚印。太阳朝着西方倾斜,树叶间隙滤过的光斑变成了淤血一样的颜色,她感到浑身发冷,找不到路、回不去,恐惧和绝望接踵而来。后来莫名其妙地,她找到了一条小溪,溪边有个女人在洗东西,草编篮子里摊着亚麻布和一种她叫不出名字的水果。素世认出她是宅邸里的佣人,后者显然也还对她有印象。女人上前几步,向她弯腰,做了个引路的姿势。又折返回去,递给她一枚刚洗好的水果。这种水果外皮很厚,有酒精和枫糖的味道。

佣人还为她做了晚餐,素世想问对方是否知道宅邸里其他人去哪儿了,由于高耸的语言壁垒,始终没能成功传达出应有的意思。晚餐的内容是煎小牛排、藏红花烩饭和意式千层面,樱桃朗姆冰糕作为甜点。素世本还想再努力交流一次,但食物彻底瘫痪了她理智的运作机制,仅仅是气味就让她掉进了无穷的幸福感中。她尽量照顾到餐桌礼仪,思绪却不受控制地回到童年,想起了母亲。与此同时下午的离奇经历迅速变得淡薄,甚至令人厌恶。

睦很晚才回来,她推开门时素世正在看书,睦说了句晚上好,素世回了个单音节,表示听到了。她平静地将书翻过一页,看着书页上的黑白插图,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你去哪儿了?”

“买船的替换零件。”

这毋庸置疑是句谎话,不过素世不打算拆穿。她“嗯”了一声,不再说话。睦走进浴室,零零落落的水声传出来,再出来时她换了一件印着简单英文字母的白T恤,身上有松针和香根草的气味。

“你今天一直在房间里吗?”

哦,当然不!我掉进了河里,差点淹死。我被当地的强盗集团拐卖了,很可怜——或者,我上了一艘豪华游艇,跟整整一千个人轮流做爱。但素世最后只抬起头,冷若冰霜地反问了一句:“对,不然你认为我能去哪儿呢?”

睦皱起眉,这时敲门声响了,是睦的叔叔。他先是为今天一整天的缺席道歉,反反复复地说着没能尽到地主之谊,保证以后绝对不会再发生类似的事,并衷心希望她们能度过一个美好的假期。跟着他让佣人进来,示意他们把一副盖着防尘布的画挂到墙上。

“我早就觉得这个房间太单调了,该增加一些装饰品。睦,素世小姐,你们看这幅画怎么样?”

素世自然不会说煞风景的话,她恰到好处地恭维了屋主的品味,接着用完美的社交礼仪道了谢。那是幅很漂亮的画,但从画面推断不出具体的地点,有可能是那不勒斯,但马赛也大致符合条件。画里有湛蓝的海,金黄色的柠檬树和一座宏伟的锈红色灯塔。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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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rom Mondes

陈卓贤用另一个吻做了回答,一个无比火热的吻,两个人都带着想要将对方吞吃下肚的气势,气息和舌头交缠得难舍难分。 陈卓贤的手向下伸,两个人的身体贴得这么近,下身早就有了反应,如今被陈卓贤放在一起搓揉,江𤒹生的腰一下就软了。 前面很快就被揉得溢出了清液,江𤒹生的后穴又被陈卓贤的手指侵入,江𤒹生只是难耐地扭了扭身子,酒精不仅软化了他的神经,也消灭了他的羞耻心,很快那处就被三根手指进出着,大腿根部都弄得湿漉漉的。 陈卓贤将手指抽出来,江𤒹生用穴口蹭了蹭他的下身:“快点进来啦……” “自己坐上来好不好?”陈卓贤两只手握住江𤒹生纤细的腰,“我想看你自己动。” 江𤒹生明明是第一次和男人做爱,却被要求骑乘,他不清楚这一切的危险性,只是乖乖照做。他一只手握住陈卓贤硕大的性器,另一只手撑住自己的身子,往下坐了好几次都找不准位置,反而把陈卓贤的性器蹭得更加勃发。 “怎么这么大?好涨……” 好不容易找对了地方,刚进去一个头,就感觉下身被撑到了极致,江𤒹生脸上都是埋怨的神色。 这样的江𤒹生又色情又可爱,陈卓贤忍不住拍了拍他的屁股:“忍一忍好不好?慢慢来,一点一点往下坐……”

不知费了多少工夫,江𤒹生才坐到了底,他不可置信地低头望,手还抚摸着自己的腹部,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竟然吃下了刚才手里沉甸甸的东西,这一系列天真又淫荡的动作看得陈卓贤下腹一紧,掐着他的腰就开始动作。 阴茎每一次进入都又深又狠,卵蛋拍在江𤒹生的屁股上,皮肉拍打的啪啪声听得江𤒹生耳朵都红了:“好深,不要再进去了……” “深点不好?” 陈卓贤将自己的阴茎整根退出,只余头部被穴口难舍地咬住。 “好,好……”忽然的空虚让江𤒹生难以忍受,他前后晃动着试图吃进更多,却被陈卓贤抓住两只手背在身后,让他动弹不得,“求求你,陈仔,再进深点……” 陈卓贤看着汗水从江𤒹生小麦色的脸上滑落,那么性感、那么英俊的一张脸,却在哭着求他,他将江𤒹生拥入怀中,双手抚摸着江𤒹生被汗浸湿的后背。 江𤒹生长得很有男子气概,实际身材比陈卓贤还娇小一些,被他抱在怀里,就好像一个性爱娃娃,乖巧地、顺服地承受着他的每一次撞击,每次撞击到前列腺,江𤒹生都会全身发着抖,从喉咙里吐出破碎的呻吟。 陈卓贤擦去江𤒹生脸上的生理性泪水,满怀爱怜地亲了亲他的鼻子。 什么时候喜欢上江𤒹生的,陈卓贤已经记不清了,回过神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视线只会跟随着江𤒹生。江𤒹生是个十足的笨蛋,明明连什么是喜欢都不知道,就敢学着人拍拖,即使被人飞了那么多次,都没有意识到自己被控诉的真正症结是没有用心在拍拖、只是扮演着男朋友的身份,相反,哪怕他被陈卓贤夺去了所有的时间,也还是觉得两个人是好得不能再好的朋友、亲得不能再亲的兄弟。 江𤒹生觉得自己是直男,可世界上不会有直男骑在兄弟的鸡巴上,还会被兄弟顶前列腺顶到高潮。

江𤒹生忽然尖叫了一声,他被锢在陈卓贤的怀里,阴茎进到了最深处,江𤒹生想不明白到底为什么可以进到这么深的地方,他灵魂都快要被陈卓贤顶出来,这是人应该有的尺寸吗? “不要!太深了不可以……” “这样舒服。”陈卓贤把人更紧地搂在怀里,温柔亲吻着江烨生的发心,下身的动作却依然凶狠,每一次都整根退出再顶到最深处,感受着被折磨的嫩肉不停吮吸他的头部,“舒服吗?” “不、不知道……”江𤒹生声音都带着崩溃一般的哭腔,陈卓贤顶进了连接着乙状结肠的敏感处,熟悉这种深度之后,快感在他的脑海里爆炸开来,“好爽,陈仔,我要死了……” 陈卓贤也被深处的肉壁紧紧缠着,爽得头皮发麻:“那就爽死。” 他又狠狠往深处顶了几下,顶得江𤒹生的眼睛都开始反白,肉壁狠狠把肉棒绞紧,像是要把这根东西永远留下一样,才终于泄在江𤒹生体内。

第一次和男人做爱就做得这么激烈,江𤒹生的眼神都涣散了,下身不知道射了多少次,小腹一片乱七八糟,累得指尖也没法动弹。 陈卓贤抱着他去洗澡,还没洗完江𤒹生就睡着了,陈卓贤将清理干净的江𤒹生轻轻抱回床上,又收到杨乐文的消息。 LY:如何? Ian:搞定。 LY:真是被你们吓死,从迪士尼回来之后还以为你们要绝交。 陈卓贤笑起来。 Ian:都是策略:) LY:…犀利。 LY:记得请吃饭! 江𤒹生是笨蛋,陈卓贤不是,在知道自己喜欢上江𤒹生之后,陈卓贤就从江𤒹生身边的人下手,在选修课上结识了杨乐文,和杨乐文打好关系,再适时地吐露恋情的烦恼,杨乐文就爽快地伸出援手,毕竟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江𤒹生和陈卓贤如同两个连体婴。 杨乐文替他策划了舞蹈社的真心话大冒险游戏,又带着王智德适时地出现在江𤒹生面前,让江𤒹生一点点习惯突破友情的那一点暧昧。即使江𤒹生一时逃跑了,陈卓贤也不焦急,他刻意躲着江𤒹生,孙子兵法里都有说,以迂为直,结果也正如他所料,一时的退让,就能换来江𤒹生前所未有的主动,像江𤒹生这样的笨蛋,不把他逼到绝境,他总不能意识到自己究竟喜欢着什么。 陈卓贤也躺下来,轻轻环住江𤒹生的身子,江𤒹生不知道为什么醒了过来,往陈卓贤怀里拱了拱,明明困得不行,还是努力露出一个迷糊的笑容:“晚安。” 有点心机又如何?至少此时此刻,他喜欢的人就在他的怀抱之中。 陈卓贤在江𤒹生额头上落下一个轻柔的吻:“晚安。”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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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rom T34车长组

Summary:进入樊笼的鹰隼还未等来放归山林那天便被子弹洞穿羽翼。

“拿上你的用品,跟我来吧。” 身后的人一言不发地迈步,运动鞋底在地板上踢出沙沙的声音。尼古拉按捺住心底微小的雀跃,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音量出一口气。久违的成就感在心底挥之不去,他不得不抚平笑肌板起脸才恢复到属于狱警的严肃表情。 他刚刚完成了人生第一份完整接收新犯人的流程,只靠他自己。入职将近三个月后,实习生终于第一次被允许丢下前辈这根拐杖独立行走。老迈尔还怕他记不住步骤,给他手写了一张密密麻麻的说明小纸条,一面写不下又翻过来写在背面。尼古拉心怀感激地双手接过,眉头紧锁对着顶灯看了半晌,勉强辨认出两个单词后沉痛地放弃为逻辑辩护。龙飞凤舞的老书法家看起来也不太在意自己随手挥毫泼墨的大作,从执勤办公室到一楼接收区一共步行不过三五分钟,老头来来回回把重要节点念了两遍。要不是时间不够,真怕他编个顺口溜出来。尼古拉听得感觉耳朵边上粘了只苍蝇,那张便签纸早在他与时俱增的手汗下变成了和餐巾纸一样皱皱巴巴的一团。 他送走了因难得产生的价值感而有些亢奋的老同事,站在接收区窗前正好看到转运囚犯的黑色SUV徐徐开进车库。不一会儿,两名身穿棕色制服的押解警员一左一右带着一位瘦高的金发青年走过来,远远看去像烤过头的汉堡胚子中间夹着一条车打芝士。尼古拉咽了口唾沫,默默在肚子里模拟一会儿张嘴第一句话该拿什么腔调。上周弗兰克警督接收囚犯时他已经在一旁观摩学习过,知道每个环节都该做什么,但不管怎么说,这都是他第一次代表希默斯费斯监狱和外界人士交接工作。如果法警问了细枝末节的专业问题,而他支支吾吾答不上来,那可就丢人丢大了。 所幸,他的担忧纯属杞人忧天。年轻的狱警特意站到门口迎接,两位警员走到近前才公事公办地跟他点头打了个招呼。没等尼古拉开口,二位便夹着新囚犯站到了电脑摄像头前,解开那人的手铐准备先完成信息核验,显然比他还熟悉交接流程。 系统向监狱发送接收通知时,新囚犯的信息会随之一并奉上,方便监狱提前进行风险等级评估,规划管理资源等前期工作。尼古拉进入系统调出接收信息,新囚犯名叫卡米尔·勒梅尔,只比他大一岁,因为严重抢劫罪入狱。这个出身克雷菲尔德的青年两周前持潜水刀抢劫了一家位于法兰克福市区中心的珠宝店,专挑了大多数店员最松懈的午休时间下手,以防万一还劫持了一个和他妈妈差不多岁数的女店员做人质。很不幸,黑森州警局正在冲业绩,得到热心群众消息的警察来得比法兰克福汇报的记者还快,连州警都派了两车人外加一架警用直升机闻讯而动,准备给自己的年终总结再添一笔。被过分抬咖的年轻抢劫犯最后被警方围困得走投无路,经过长达五小时的漫长崩溃、威胁、谈判、讨价还价后放弃抵抗自首。虽然卡米尔未成年时曾经因为盗窃进过两次少管所,但考虑到他有自首情节、主动退还赃物、未造成人员伤亡、配合调查、积极认罪悔改,法院最终给他一再减刑,将原本最高十五年的刑期缩短到四年,预计两年后可申请假释。 尼古拉逐行阅读阅读案情概述,不时抬眼看看电脑前的青年。若不是他耷拉着嘴角,垂眼盯着脚下的地砖接缝,一脸自知前途无望的表情,任谁都难以想象这个看上去可能是他大学校友的金发男孩儿会一手往衣兜里揣项链一手把刀刃往陌生人脖子上按。 不过,说到底,那是别人的人生,卡米尔如今站在这里是他在过去所有的选择总和导出的,作为旁观者的尼古拉·伊夫什金无权干涉。他能干涉的是这个和他年纪相仿的青年的入狱体验。实习生扒拉过快门按钮,仔细给新囚犯拍了正面和左右侧面共三张入监照进行照片建档,接着他取来录入指纹的机器,指挥卡米尔将右手食指放到正确位置,这看似简单的一步却录了三次才成功。原因无他,卡米尔的手掌上水光盈盈,大量的汗水让指纹机读取不到正确的凹凸频频罢工。尼古拉掏出纸巾给对方擦手,心里滋长出不起眼的一丝诧异。他以为进监狱的多是些毫无愧疚与同情心的反社会人才,对自己吃几年牢饭也不甚在意,但这个脸上带着雀斑的青年远没有看上去轻松。尽管脸上挂着不耐烦的表情,指纹机记录的两次失败却暴露了他其实对未来生活很忐忑的事实。 算了吧,他不该对囚犯共情,不如把多余的同情心分给围墙外的野猫。尼古拉储存好指纹数据,然后接过押解警员递来的一个牛皮纸文件袋,那里面装着新囚犯的身份证、收监令和法院判决书复印件等全部所需的法律文件。这袋东西稍后将被转交给档案室,和囚犯的其他资料共同构成个人档案保存。跟着档案袋一起递来的是一张《囚犯移交确认单》,尼古拉快速扫了两眼,确认无误,双方签字,一式两份分别保存。两位警员简单交代了几句“他就交给你们了”云云,之后挥手和他道别。流程规定,他们的任务到此为止即可,之后的操作都由监狱方面负责。 目送两块汉堡胚并肩远去,尼古拉将那张薄薄的单据塞进专用风琴夹的最后一页,而后带着站在一旁不知所措的卡米尔走向接收区最内侧的门。门后等着他们的是专门设立的检查室,个人物品清剿、安全检查和健康评估三合一款,私密性良好,设备崭新且齐全,格林典狱长为自己能设计出如此高效的管理环节很是自豪,听说流程图都是他亲自画的。当然,此区域极负盛名(臭名)的原因终究在于那令人难忘的安检流程:每个囚犯第一次进入监狱时都要在这里上交所有私人物品,然后接受狱警的详细搜身,之后脱掉所有衣物,在狱警的辅助下由监狱医生进行健康评估以及体腔检查。毕竟直肠是犯人们最爱窝藏违禁品的地方,是每个人生来自带的保险箱。有些人的胆子大到无论什么东西都敢往里面塞,监狱甚至从某个A级囚犯的屁股里搜出来过一把水果刀。 尼古拉带着卡米尔进去时,监狱医生尤里乌斯已经在里面等候。他朝医生略一点头,身后三进宫的年轻人已经自觉地摸索上下衣兜。实习生看着他把一个干瘪的零钱包放到桌面上,单手打开查看,在“零钱包一个”后面的备注栏里注明内含4.7欧元。面巾纸一包,钥匙一串共四把,铁艺戒指一枚,再零碎的物件都得在《随身物品登记表》里登记清楚,因为稍后它们会被贴上带有囚犯名字的标签,存进每人一个的储物格子里。 感受到有视线落在头上,尼古拉放下文件夹,发现卡米尔正用“下一步该做什么”的眼神盯着他瞧。 “你脖子上的那个。”他用眼神示意了一下主动上缴的环节还没结束。青年的毛衣领子下露出半条细细的金属链——从这点来说,他实在不是什么藏东西的好手。 卡米尔闻言一愣,接着低头看向自己的胸口,而后有些慌张地拽出一条项链。看得出这件饰品他常年戴着,细密的金属环镀着一层属于时间的颜色,末端的椭圆形挂坠表面洛可可风格的纹路已经被磨得线条柔和。 “警官,我能留着这个吗?”青年用堪称软弱的语气问道。他吐出的词句里还带着浓重的鼻音,大概他在转运车上刚刚哭过。他好像生怕执法者觉得他在演戏,主动摁开挂坠上一个小小的锁扣,向尼古拉展示了一直被金属外壳保护的内侧。一寸大小的空间里有一张小女孩儿的大头照,原本清晰的五官被时间刮出些许模糊,露出一点太阳掠夺后的青白底色,“这是我妹妹送给我的……这样我还能时常看看她。” 尼古拉在心中暗暗叹了口气。此类场景在文学著作的长河中屡见不鲜,从人文关怀的角度上,他能理解这个青年的不舍,妹妹的眉眼或许是他在狱中唯一的精神寄托。但眼下他是狱警,他的身份定义了他的职责是将事情发展维持在正轨之上,而非满足谁的个人需求。他需要做坚定的规则执行者,平等地对待所有人,杜绝因一己私欲和可能随之产生的任何风险:“不行。监狱会妥善保管你的所有个人物品,等你将来出狱那天还给你。” 说完这话,看着卡米尔的眉毛像没钉牢的装饰画似的整幅掉下来,他又觉得自己有些太铁面无情了。文学青年轻咳一声,放轻声音补充道:“如果你实在想她,可以申请家属探监。我们会帮忙通知联络,但……愿不愿意来看你就是你家人的事了。” 卡米尔没回话,而是盯着掌心里的大头照看了一会儿,终于恋恋不舍地将那串还裹着自己体温的项链放到桌面上。尼古拉在登记表上记完最后一笔,交给新人签字确认。桌面上七零八碎的小东西被聚拢成一堆扫进一个灰色的塑料筐里,等接收流程完成后,他的同事会来把这一筐东西送去收纳室。 尼古拉刚把塑料筐放稳,新囚犯就把签的歪歪扭扭的登记表塞回了他手里。小狱警快速浏览了一遍,确认自己没记错记漏后将它塞进收纳夹,吩咐他脱掉衣服。青年顺从地解开外套扔到墙边的诊疗床上,好似方才的羞涩和可怜完全属于另一个人。在他全身上下只剩一条内裤后,尼古拉戴上一次性手套,仔仔细细地摸过新囚犯的四肢,又指挥着他做出转体、高举双臂、弯腰、下蹲等一系列动作,以免他在身上夹带什么违禁品。在得到“张嘴”的命令时卡米尔明显迟疑了一下,但他还是选择当个识时务的聪明人,尽管下一道“抬起舌头”的命令更让人摸不着头脑。这不怪他,如果不是弗兰克警督特地叮嘱他舌头的上下也要查,防止犯人把毒品藏在舌头下面带进来,尼古拉也会觉得这命令莫名其妙。一脸疲惫的警督给他讲述监狱建立之初有人靠这招藏了袋总重二十多克的可卡因进来的故事时,老迈尔还盘腿卧脚坐在旁边老神在在地帮腔,“老迈尔知道,老迈尔全都记得。” 物资清点和安全检查结束,该轮到监狱医生出场了。没等尼古拉招呼,身经百战的尤里乌斯便会意地起身,当着新囚犯和实习生的面撕开一副象牙色的医用橡胶手套戴上,“脱掉全部衣物,转身面对墙壁扶墙站好。” 那股年轻人特有的腼腆腾地化为殷红回到了卡米尔脸上:“内裤也要?” 和检查器械一样没有温度的医生已经打开了凡士林的盖子:“我说‘全部衣物’,没听懂吗?” 尼古拉转过身去,体贴地给他的同龄人留下最后一丝体面。身后传来赤脚踩上环氧树脂地坪的黏腻响声,而后是棉布摩擦的窸窸窣窣,又过了一会儿,有人的呼吸声颤抖着放大了。纯情的大男孩儿不愿想象异物进入直肠的感觉,那绝对是任何一个从未尝试过同性性行为的男性的噩梦。那道法制的堤坝再次崩开一道裂口,为名叫卡米尔的青年流出几滴同情。好在他们的医生没有辜负典狱长高效的设计初衷,体腔检查总计只花了不到三分钟时间,其中两分整都是受检者在磨磨蹭蹭地做足准备。 相比之下,健康筛查和心理评估之类的环节就轻松多了,这部分是医生的主场。尼古拉听着耳畔那波动幅度可以和机器人报幕相媲美的问询声,不由得感叹姓尤里乌斯的男士在催眠方面可能也是一把好手。他站在墙边百无聊赖,尝试在脑海中反刍接下来的操作流程以免出错,眼前却全是方才那条项链里小女孩儿笑靥如花的大头照。要不是旁边还有医生,他很想问问卡米尔的妹妹如今多大了,在哪儿上学,因为他也有个妹妹,安雅·雅尔采夫娜,和他同母异父的姑娘如今正在慕尼黑大学物理系的教室里徜徉。在生父去世,继父离开他们生活的今天,能够锚定他情感归属的似乎只有妈妈和妹妹。安雅报道时给他拍了校园里的喷泉和鸽子,要他一定在校园开放日当天亲自进来看看。当时他满口答应,可是按现在这个工作节奏,能不能赶上休息、他有没有力气坐火车跑到慕尼黑都是未知数。 打印机突然开始运作的噪音打乱了实习生的回忆。尼古拉眨了眨眼,卡米尔正急急忙忙地捞起诊疗床上的衣服往身上套,医生迫不及待地拽出还热乎的表单,提醒他在这份《医学状况初评表》下方签字确认。实习生捏着那张纸,看到诊断医师处的签名,突然想起来尤里乌斯就是他在医院碰见耶格尔时有说有笑送人出门的值班医生。不过他的注意力很快被精神状况一栏的“焦虑表征”吸走,备注则长着一串“轻度紧张,需观察”的评语。意外,但细想之下也可以理解。囚犯也是人,人在进入未知的新环境时大抵都会紧张吧,年轻的狱警在接收人处签名,和他刚刚进入这座监狱时一样。 至此,接收流程接近尾声。尼古拉带着他的同龄人从检查室另一头的门离开。穿过一小段走廊后,他们来到配发日常用品的小仓库。每一位新囚犯都可以在这里领到两套换洗囚服,一双舒适的运动鞋,一套特制的洗漱用品,同样特制的餐具,还有牙膏卫生纸水杯等等,用统一的灰色塑料收纳筐装着。至于日后还有什么生活物资上的缺口,那要靠囚犯自己申请领用,或劳动挣取薪水在监狱设置的自动售货机里购买。领完东西,依旧是签字登记,卡米尔·勒梅尔的名字又歪歪扭扭在表单最后爬了一次。随后尼古拉指着墙上宣传栏张贴的《权利义务知悉书》,以口述和书面同步进行的方式向这位新囚犯告知他服刑期间的基本权利与义务。更多内容详见《孤岛求生:如何更好地在希默斯费斯监狱里生活》一书,专门指导新囚犯适应环境的二十七页骑马钉装白皮本,由格林典狱长亲自起草,监狱高层审核修改,在他未来牢房的书桌上等着他。 “……服刑人员需要严格遵守监狱的各项规定,配合管理与改造,无正当理由不得拒绝。希默斯费斯监狱将坚持秉持‘无差别、不偏袒、公平公正对全员’的原则保障你的合法权益。我说清楚了吗?” 小狱警讲得口干舌燥,新囚犯听得心不在焉。尼古拉咽了口唾沫,从办公桌抽屉里抽出一张打印好的知悉书,不由得感叹难怪监狱要专门在四层建那么大一间档案室——仅仅一名新囚犯入监,一路上就签了多少文件呢,而这里关押着足足一千人。好在最后一步洗浴更衣是距离纸质办公越远远好的类型。尼古拉领他到一墙之隔的单人卫浴,指了指墙上的门牌和门口的置衣篓:“去收拾一下,换上你的新制服吧。自己的衣服放这里就行,之后会有人给你洗干净了收进个人储物柜里的。” 卡米尔犹豫地看了看手里橘红色的崭新制服,脸上明明白白地写着“舍不得换下自己的衣服,不想穿这身让人感觉丧失人权的囚服”。但视线一和身旁狱警那双明亮锐利的雾蓝色眼睛相接,他撇了撇嘴,还是认命地带着刚领到手的卫生用品进了洗浴间,不一会儿门内传出了淅淅沥沥的水声。尼古拉靠在墙上,仰头望着边角有潮痕的天花板松了口气。由于那句“需观察”的评语,他的同龄人之后要在观察区暂住三到七天,等医生认为情况稳定了再搬进监狱分配的牢房。结合案情概述,按照监狱的管理标准划分,卡米尔属于风险不高的C级,那么他大概过一周就能和新室友见面了。想到这里实习生叹了口气,单人宿舍的好处是私密性强,坏处就是一个人住难免无处排解了。如果他也有个室友,工作中的苦闷、成就和笑话会不会能快些从生活里翻篇? 淋浴头喷出的水流噼里啪啦砸在地上,砸得小狱警那颗年轻的心涟漪不断。尼古拉脑海中不时回放过接收流程每个环节的种种,他自认他的表现称不上完美,他也不是第一次夜班巡逻还会紧张的菜鸟了,但卡米尔那句“警官”让他心里漾起一股奇妙的感觉。祂在他心底那块飞地挖掘出了一眼热泉,名为责任感与权力感的微妙气泡咕嘟咕嘟地冒个不停,搔得他心头痒痒的。虽然在体制内,他是个实习生、是需要常常被教育和教训的新人,但在外界眼里,穿着制服的他就是一位严肃的、合格的、对陌生人的人生切片负责的狱警。有人在你身边眼巴巴地望着你,等待着你发落他的命运,这种感觉是先前的工作乃至十几年求学生涯中都从未有过的。祂既往你的肩颈压下沉重,又推搡着骨子里的某种常年沉睡的东西悄悄坐起身;牠让你的血流加速,呼吸急促,又为这种背德的、被文明公平的道德死死按在角落里的快乐猛地惊厥,满头冷汗、愧疚不已。 浴室门哗啦一声向内掀开,换上囚服抱着收纳筐的卡米尔趿拉着新发的运动鞋站在门口,青年的头发梢在往下断断续续地吐水珠。两位特征相似但身份迥异的金发青年对视一眼,尼古拉抹掉头上的细汗,像是要掩盖内心的兴奋似的说了句拿上你的用品跟我来吧,便领着卡米尔去往最后的观察区。这只是开始,以后他还会经手更多人的选择,更多条相交的命运。 如果他们要发生交集,大约只能发生在日常管理之间,但尼古拉很显而易见地在这个新囚犯身上投射了某些超出身份框架的关心。接下来的两天,他都在下班时偷偷路过观察区,想知道卡米尔在临时牢房里过得怎么样,可惜与走廊一致的安静色调将他拒之门外;第六天午饭时分,卡米尔那张带着雀斑的脸准时出现在了排队领餐的队伍中,寡言青年的孤岛生活宣告扬帆起航。尼古拉甚至还有意无意地在放风时的人堆里留意过卡米尔的身影,向连成一片的橘红中投下过几缕带着些许期待的目光。幸运或不幸的,孤僻的卡米尔既不与那些屈从于囚犯统治的人融为一体,也没有待在牢房里自娱自乐,每每隔着人群与他遥遥回望。微妙的责任感发酵成了隐形的链接,让小狱警像救助过野生的鹰隼并将对方放归山林一样,虽然心里明知是天方夜谭,但总是不免抬头向天空望望,期待发现一个意料之外的矫健身影。如果能保持平稳的状态,那么青年的生活虽然不算好,但至少是有盼头的。人应当有悔改的机会,不应被一个污点钉死一生,除非那人对自身罪行毫无悔意,活脱脱就是披着羊皮行走在人群中的恶魔。 ……而现在他身上就背负着一个“污点”,尽管除了他和他的恶魔以外没有第二人知晓。 犹如滴入澄净心湖中的一滴墨水,那污点迅速扩散融合,为年轻人左袖管的警徽蒙上一层阴霾,以至于连工作结束脱下警服都带来轻微的解脱感。耶格尔在他的厨房里那句“共犯”像颗生锈的钉子深深扎进了尼古拉心里,疼痛程度会被血肉紧紧贴合吸收,感染面积却只会与日俱增。重要的已经不再是那场由餐叉造成的袭击到底是他气急败坏的意外还是耶格尔的自导自演,而是他被绕进了猎人设计好的陷阱里,连哄带骗答应了对方的条件。共进下午茶,听来无足轻重,但却足以打破狱警和囚犯之间的身份壁垒。从今往后,他就是接受过贿赂的人,和那些倚仗耶格尔生存的同事之间只是事成或未遂的区别。尽管他无数次试图说服自己,以及想象中那无数双审视着自己的眼睛,但短视的社会只看既定事实。心路的载荷不够每个审判者穿上当事人的鞋重走一遍。 他的边境线失守了,来犯者长驱直入,铁蹄踏过柔软泥泞的黑土地,目标直指他身后的莫斯科。但是没关系,此处不是1941年的苏联,不会有政委拿着枪在他身后盯着他,只要他胆敢后退就赏他一颗枪子儿的。他不再纯洁,世上总会有人能反抗耶格尔的统治的。总不可能所有人都要对那个男人俯首称臣的。斯捷潘不就是个很好的例子吗?卡米尔只要保持住自我,哪怕孤僻一点,只要不被掌权者的触腕腐蚀,他还是可以当一个自己决定脑袋去留的自由人的。 但他很快就发现,卡米尔是被迫孤僻的。 首先是分区。按照监狱的管理标准,卡米尔这样刑期不足五年、无造成人员伤亡、有自首情节等可减刑情节的应划入低风险的C区,监狱对他们的管理方式更偏重教育和劳动改造。可尼古拉在整理B区囚犯们的季度评分表时却意外发现了卡米尔·勒梅尔的名字。一字之差,B区意味着更高的风险等级,更严格的管理措施,更难申请外出探亲和劳动。 这不对。肯定有什么地方搞错了。难道是负责登记录入的同事点错了?后面的分配牢房等环节全都将错就错?尼古拉捏着表单找到弗兰克警督说明问题,白面包似的瘫在座椅里的警督却一脸“你现在才知道吗”的表情看着他,回答说该囚犯的分区没有问题,这是高层研判后作出的决定;尼古拉不信邪,认真写了一份书面报告递交分管囚犯事务的副典狱长恩斯特·霍尔曼,背靠八部管理办法据理力争,从他能想到的所有角度论证把一个两年就能保释的人放到中重刑犯区不合理,得到的答复却只有系统冰冷的“已阅”二字。第二天下班时,警督总结完了当天工作情况,点名要求伊夫什金留下。年轻人揣着一腔不妙的预感装得不明就里,疲惫的弗兰克带他回到警督办公室,贴心地拉了把椅子请他坐下。 看着那张单纯干净又年轻且看不清状况的的脸,弗兰克叹了口气开门见山:“你给霍尔曼那家伙发报告反馈情况了?” 尼古拉心里一沉。小狱警既期待对方带来的是他想要的反馈,又害怕被上司痛骂无事生非,换成韦伯的话这会儿早就开始拍桌子吹胡子瞪眼了。但无论如何,装傻充楞假装自己没干过是没用的。他点点头,忐忑地等着长官的下文。 弗兰克用更大的声音更夸张的动作叹气并隐晦地翻了个白眼,单手从额头到下巴搓过右半张脸:“副典狱长看完了你的报告,让我抽时间转告你:首先,你要提交任何报告、记录或工作总结,都不应该直接发给他。你应该先发给你的负责人——也就是我,我看过后再向上递交。我知道这很麻烦,但是,你作为基层员工直接向高层领导请示是越级。这次他没说什么,下不为例。” “其次,把卡米尔调剂到B区没有别的原因,单纯是B区人少,而他的罪名又是……可以灵活处理的那种。作为管理者,我们不光要根据实际情况把每个人分配到最适合的位置,还得平衡各个分区之间的人数,不能让某个区人太多,否则不便于管理。我说明白了吗?” 很简单的理由,简单得尼古拉都不知道该从何处开始指摘。什么叫灵活处理?意思是卡米尔未来两年的生活质量和基本权利的约束松紧全在高层一念之间吗?实习生听得发愣,嘴唇一张一合试图构筑话术再争取半分转圜余地,却像苍蝇落在光滑无缝的蛋壳表面似的找不到地方下嘴。警督见他不反驳不发问,便默认他听明白了,又语重心长地嘱咐了他两句:“遇到你不理解的事,不必急于刨根问底,按要求执行就好。高层这样决策自然有他们的用意。” 他的意思是木已成舟,再较真也没用了。尼古拉听到自己一直绷着劲的肩膀发出垮塌的工业噪音,顺从地向后靠上椅背,过了很久才意识到那种情绪的名字叫沮丧。原来在高层眼里,囚犯的生命无足轻重,身披统一橙红色的人们只是一块块待磊的砖块,唯一的区别是形状规整好用与否。 而被调入B区的弊端很快显现了出来。隔天下午,尼古拉在放风时间值班时注意到了异常状况:孤僻的卡米尔一反常态地加入了人群,准确来说是被一群老囚犯围堵在铁丝网和楼梯的角落里。隔着十几米,详细的措辞被淹没在鼎沸人声里,只有豪爽到粗俗的笑声在鼓膜上爆开一个个大气泡。尼古拉移动脚步拨开几个碍事的家伙,卡米尔背靠墙壁低着头,脸上能被看清的部分只有垂到要掉出脸庞边缘的嘴角。看青年那阴沉但隐忍不发的神色,猜也能猜出周围那些嘴上没个把门的的囚犯在说些什么。他走上前呵散拿他人取笑的老油条们,见好管闲事的条子来了,鬣狗群不多恋战,带着他们卑劣的笑声一哄而散。 青年双手插兜灰溜溜地走开,脸上的雀斑间掠过一丝佯装成意外的感激。尼古拉望着对方孑然一身的背影,心却止不住地下沉。他能救卡米尔一次两次,但身为执法者的公正性要求他不能时时刻刻护着他,那是讲究公平的体面人们最痛恨的偏袒。进一步说,他的特殊关照只会给这位新人带去更多麻烦,就像耶格尔对他的过分关注让他承受了许多不该有的羞辱和针对一样。那些拉帮结派霸凌成性的老囚犯最擅长这个,只要他转过身去收回目光,他们就会在下一刹将卡米尔推搡至更寂静无人的角落里放手痛揍,直到年轻人顶着满脸青紫淤肿哭着跪下来舔他们的鞋子。这不是软弱,语言和身体层面的侮辱会极大影响人的情绪,无休无止的骚扰带来的精神压力则更是杀人诛心。没有人能在如此极端的环境下保持心态平稳,尼古拉已经亲身体会过情绪篡夺王权的后果。他尚有一身警服作为防护罩隔绝,卡米尔却是和他们没有区别的、连基本的公正对待都得不到的囚犯。新的肥羊就坐在自己的单人牢房里,无所事事的鲨鱼们不会善罢甘休的。 那天尼古拉休息。前一晚夜班难得平平无奇,他下了班后倒头睡到下午一点,爬起来随便吃了点自热食品给胃降温,便打开窗户抓起笔坐在书桌前,试图写点什么抒发心绪。可刚一捏住笔身他就意识到,他休息了,铁丝网里弱肉强食的剧场却是24小时全年无休。文学青年的本职技能被工作成功挑拨离间,在宿舍里憋了一下午无果而终,直到距离食堂关门仅剩半个小时,他才长叹一声,套上半袖体恤和七分裤,脚踩着船鞋的软跟去吃晚餐。很巧,或者很不巧,他拿上盘子准备挑拣囚犯们糟蹋过的残羹剩饭时,正好看到一头金发的卡米尔端着刚打好的饭走向一个靠墙的空位。正式被分配进牢房的第七天,他就学会了在监狱中生存最重要的一条法则:要想不惹麻烦,就主动离麻烦远点。 可是麻烦不打算放过他。 就在卡米尔快要走到地方时,一个黑色利落短发、浑身腱子肉、约莫四五十岁的老囚犯从另一个方向泥鳅一样钻过去,接着噗通一屁股坐下。他故意露出半袖囚服下遍布右上臂的刺青,整个人胸怀大敞,像一把自动打开的折叠式太阳椅播放着限时免费试用不舒服不要钱的广告语,等着瘦高的男孩儿蜷缩起手脚坐进去:“嘿!漂亮男孩儿,到爸爸这儿来!爸爸给你吃你最爱的大香肠!” 即便在嘈杂的食堂,他的嗓门也算不小。这一嗓子惹得周围窜出一片嗤笑,夹杂着几句粗俗的感叹语。青年脚下一停,随即调整方向朝远处的另一张空桌子走过去。他不打算理会这些拿他找乐子的流氓,毕竟只要做出反应,无论是愤怒、害怕、辱骂、讥讽、澄清、商量、求饶,哪怕只是一瞥,都是允许他们继续挑衅的通行证。 男人见状啪啪啪地连拍三下自己的大腿,还腾出一只手掂了掂两腿中间:“别害羞啊小可爱!来嘛!还没开张过吧?爹地会耐心教你怎么坐最舒服的!” 他在做出下流动作的同时故意加大了音量、扒开了皮囊,让更多人听见那句比玩笑更露骨的招呼。脏话是对囚犯语言中枢特供的脉冲发射器,只要发射一个原子就会引起道德滑坡的链式反应。食堂一角爆发出一圈下流的哄笑,周边不少囚犯都暂停往嘴里扒拉饭菜,加入言语骚扰的队列。他们用唾沫帮新进入孤岛教派的青年做洗礼,上下牙把目及之人的名字同操干等动词咀嚼切拌成烂泥。生殖器与食物残渣齐飞,语调共菜汤一色,且隐隐有往堂郊扩散的趋势。一个人的恶言恶语正在发育成一场集体高潮的霸凌。 尼古拉往盘子里夹蔬菜沙拉的动作不知不觉停了。他放下手中的食品夹,一双全神贯注地盯着那个出口成脏的家伙。生平第一次,他因一个陌生人的言语感到生理性的不舒服。那种好似骨头里生了蛆的令人浑身发冷的头皮刺痒发麻如针扎的恶心啃得他胃口全无。毋庸置疑,性骚扰是对他人人格的侵犯,其核心危害在于对受害者的彻底物化,本质是用权力摧毁受害者的尊严。女性群体向来是该类危害的重灾区,而今天是他头一次如此直观地见识到男性与男性之间的性骚扰。年轻的,在各种意义上都很正直的小狱警忽然意识到:监狱里,尤其是一座全是男性的监狱里,其氛围可能与他想象的大相径庭。卡米尔被针对的原因除了他是新来的,还有一层明显的性意味。他算不上帅哥,脸上还有雀斑,但他年轻。在那些皮肤松垮,肚囊泡发,生殖能力以日为阶段下降,年纪可以当他爸爸的囚犯眼里,卡米尔就是他们的玩具。他这样的年轻人活该当他们的玩具。 身处蝇窝中心的青年脸色迅速涨红又褪去血色,他脖颈侧面青筋暴起,捏着餐盘边缘的指节用力到泛青。卡米尔的忍耐显然已经到了临界点,他此刻最强烈的愿望就是赶走这群食人骨肉的蛆虫,然而形单影只的他毫无胜算,在场的所有人都清楚这一点。为了中断自己的痛苦体验,尼古拉移开目光搜索在食堂内执勤的同事。食堂关门前的最后二十分钟,还在用餐的人不多,稀稀拉拉遍布食堂中后部,其中大多数都磨磨蹭蹭边吃边聊,眼下已经有越来越多的囚犯放下餐具伸长脖子试图对热闹的角落一探究竟;人不多等同于出现意外的频率大大降低,狱警们也花光了今日的精力集中度,本该有人执勤的取餐处和四个点位空无一人,坐在厅堂另一头的几位穿着警服的半生不熟人——真巧,他看到了老瓦格纳那张胖脸——则沉浸在自己的晚饭里,偶尔抬头四处看看就当完成任务了。尼古拉很确信他们听到并看到了角落里针对卡米尔发生的霸凌,但那几位完全没有出手干涉的意思。他们早就对这种发生在公共场合的群体骚扰见怪不怪了。只要不发展成乌戈那种级别的暴力和骚乱,他们才不关心被欺负的是谁。 眼看发布两重命令都喊不动倔强的新人,那个大模厮样瘫在座椅里的中年男人咋舌一声,坐直了身子放开喉咙喊道:“你他妈的聋了吗小骚货,我叫你过来舔我的屌!” 这一嗓子堪比平地惊雷,整个食堂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紧接着更大的笑声炸弹在天花板轰然炸开。一小半的人在嘲笑那个囚犯老了以后威风不再,连这个竹竿似的小朋友都敢无视他;更多的人哄堂大笑,加入羞辱卡米尔的队伍里,用口腔帮狱友完成夙愿。卡米尔还试图在这趋近疯狂的氛围里保持一丝清醒,从身后伸过一只手,照着他的腰臀就是一巴掌:“小馋猫,快去呀!别让马库斯爹地等急眼了呀?带热乎乎的爆浆芝士夹心,比你盘子里的剩菜好吃一百倍!还愁喂不饱你吗!还是你想嗦汉斯叔叔的棒棒糖?” 另一个粗犷的声音跟着响起来:“操你妈的,你才是棒棒糖!我都怕把他这小身板撅折了!” 砰的一声,那个被人捏了许久,捏得边缘都发热的铁盘子落到桌面上,被集体排挤欺负了一周、被逼到忍无可忍的卡米尔放下自己的晚饭,整个人要折断一般转身朝着那个出言羞辱他三次的囚犯提起拳头扑了过去。然而无论是在街头学到的那几招三脚猫功夫还是肌肉量不足的身躯,名叫卡米尔的青年怒火再盛,也终归缺少打败狱中一霸的硬件。被叫作马库斯的囚犯从座位上弹起来,一把抓住新人纤长且过细的手腕,手上发力一折一拧,卡米尔就痛呼着被反折右臂按在了餐桌上,半张脸好巧不巧正砸进自己先前盛好的饭菜里。周遭围观的赌徒们见状发出胜利的欢呼声,纷纷凑上来拍手称赞他半脸菜汤的丑态。卡米尔还在后踢双腿想起身,换来头发被身后人抓住拎起,另一边脸咚的一声也砸进餐盘里。现在没人在乎他脸上的雀斑了。 一招制服了不听话的菜鸟,老男人对着在菜汤里呼吸的青年发出逗狗一样啧啧啧的赞叹声:“嚯,我还当你是个毛都没长的软蛋呢。敢跟你爸爸动手,还算有种。” “教教他什么是规矩,马库斯!让他知道这里谁说了算!”有谁喊了一嗓子。尼古拉没看清到底是哪个攒动的人头发了声。监狱里从来不缺起哄的人。 犹如中子撞进满是铀原子的核反应堆,某种可怖的集体意识以那个被称呼为马库斯的囚犯和卡米尔为中心飞速辐射蔓延,转眼间“教训他”“干烂他”的叫声响应频率高到近乎与空气共振。冲突显然已经升级,尼古拉下意识准备放下他的餐盘冲进两人之间调停。但在他低头准备检查装备的一瞬间,他看见了自己身上的半袖T恤和七分裤,还有青色的休闲鞋。他没穿警服,他的防护罩还在宿舍。在那群无法无天的反社会人才眼里,现在的他不是狱警,自然没有权力出手管辖。如果他上前当了出头鸟,那些污秽的邪火一定会转移到他身上。那么他能寄希望于谁?那些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同事?卡米尔的绝地反击?还是囚犯中间有人能—— “这里说了算?嗯?” 最外围有几个囚犯猛地回头,警惕地瞪着不远处一身休闲装的尼古拉。不是他。他一个字都没说。尼古拉慌乱地移开目光,四处寻找声音源头。事实上不劳费心,就在他转头的下一秒,一个身影从视野右侧悠然进入取景框。耶格尔穿着一身宽松的棕色西装,闲庭信步地朝沸反盈天的人群溜达过去。不知是不是穿少了,年轻人在看到他的那一刹突然觉出自己后背发凉。年长者显然今晚心情不错,才屈尊降贵移步到公共食堂用餐,而他甚至没注意到这家伙是什么时候坐在那里的,又吃着晚餐看了多久的戏才决定出手。 喧闹声的音量骤然腰斩,其他亢奋中的围观群众本能地收敛嚎叫声,左右转头探明发生了什么。看到囚犯之王的那一刻,无需命令,每个囚犯都自觉地闭上嘴后退一步。原本摩肩接踵的人群呼地被切掉三角形的一块,露出温度最高的饭后甜点中心黏腻到恶心的空气。闹剧的根因抬头看向余光之外异常的空缺,看清来者的一瞬间,名叫马库斯的囚犯脸上竟然闪过一抹小学生犯错后被老师抓个正着的神色。尼古拉简直怀疑自己看错了。这个十秒前还嚣张得仿佛全世界都应该拜倒在他胯下的家伙上演了一出近景魔术,在耶格尔面前安静老实得近乎拘谨。他手上还死死按着卡米尔的脑袋和肩膀,人却已经微微躬身,犹如见到头狼的野狗般恭敬地问候那个真正说了算的人:“耶格尔上校。” ……什么意思?他为什么要称呼耶格尔为上校?这是囚犯们对他的尊称、绰号,还是确凿存在的军衔?耶格尔有军方背景?马库斯是他以前的同僚? 在年轻人为一个罕见称呼内涵的信息量大脑卡死的片刻时间里,食堂先是安静得仿若清场,连刀叉碰撞餐盘的声音都有一瞬暂停;随后又马上复活了正常水准的噪音。那些坐在风波之外看热闹的人们眼见事态发生决定性转折,结局可以猜到,便耸着肩摊着手咂着嘴回到了自己眼前的半盏残羹中。这才是希默斯费斯监狱的常态,是这座微缩社会的常态。没有人真正在乎与自己无关的他人。无论发生多么爆炸性的新闻,只要晨报头版的日期一换,人们的记忆就会随之一键更新。今天又是新的一天。 没领到工资的群众演员们有序且自觉地离开了片场,少有的几个核心角色也就近坐下来研究自己指甲盖旁边翘起的死皮。耶格尔没理会周遭那些和死皮一样翘起来的耳朵,他从下至上打量了一遍在食堂开荤的一老一少,选择先对强势方开口。男人声音不大,不会影响到喧闹之外忠诚于晚餐的人们,但那极富穿透力的嗓音确保他的话足够所有想听八卦的人听清,覆盖范围正好囊括杵在取餐处呆看的尼古拉:“别太过火了,马库斯。这里是开饭的地方,不是你开房的地方。” 后者没有任何犹豫,立刻撒手将自由还给脸还在餐盘里的青年。卡米尔随即双手撑着桌面站直身子。过量的情绪引得方才被暴力暂停的生理反应海量倒灌,青年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混合着咳嗽、干呕和哭号的粗鲁声音,宛如受伤的小兽发不出完整的呜咽。呛进气管的菜汤导致他不受控制地流出眼泪和鼻涕,在他沾满黄色汤汁的脸上冲出两道清澈的河沟,晒出来的雀斑得以重见天日。他的晚餐已经被自己的脸砸得惨不忍睹,眼看是没法吃了。青年背对食堂大门,从裤兜里掏出一块卫生纸擦干净自己的脸面。尼古拉看不到他的表情,但能从他仍旧颤抖不已的手和地震不停的发梢判断,新囚犯的大脑尚在因愤怒而灼热,因恐惧而过载,因痛苦而酸涩。他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将那团变成黄色的废纸狠狠丢在餐桌上,侧头瞪着将他害到这步田地的老男人,似乎下一秒就会扑上去往对方那张留着八字胡的方脸正中狠狠揍上几拳。但马库斯不敢造次的表情说明,有位比他危险千百倍的人物正站在他身后,而那位才是你应当献上一切侍奉的主。 卡米尔猛然转过身,惊魂未定地看着身后出手救了他的调停者。耶格尔一直沉默地站在原地,观察并评估着他的每一次肌肉舒张或收缩。真正的掌权人耐心地等着青涩的金发新人整理好自己散落一地的自尊,给予他充分的反应时间,允许他释放被压缩的情绪,等到他的理智开始执行上线程序才用眼神示意马库斯坐下。他没有做出任何幅度稍大的肢体动作,面上也平静地看不出喜怒。在周围囚犯和远处某个小狱警的注视下,他仅仅是走近一步,放轻声音对着卡米尔说了什么。 尼古拉先是一愣,随后急迫地离开取餐区向前,依然没能在话音消散前抓住关键信息。从断句节奏来推断,耶格尔只说了四个短句。 恐怖的是卡米尔的反应。尼古拉清楚地看到每当耶格尔说出一句,卡米尔的表情就随之崩塌一次。短短四句话之后,隐忍且桀骜的青年就像换了一个人。他脸上的愤怒、不甘、羞耻、痛苦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近乎惨白的无穷恐惧。 噗通。 在数位围观群众的见证下,名为卡米尔·勒梅尔的青年对着克劳斯·耶格尔跪坐在地。他没有多说一个字,他也说不出来一个字,躬身低头五体投地的姿势已经表明了一切。他认清了自己的地位,为先前无知的鲁莽道歉,乞求无冕之王的原谅与庇护。 尼古拉刚刚重启完毕的大脑再一次被眼前诡异的景象震惊。他呆呆地看着蜷缩在耶格尔脚下的同龄人,完全无法理解到底是什么咒语能让一个性格冷淡的成年男性在十几秒内彻底服从。而周边参与了霸凌的囚犯则露出一脸大难不死的庆幸神色,为跪在地上的不是自己颇为自豪,甚至有两个人的目光里隐约流露出一点见到同类的怜悯和释然。至于其他人——那些对骚乱漠不关心的狱警,那些成天拿别人开黄色笑话的老流氓,那些吃着饭还堵不上传八卦的嘴的闲人,他们目睹了一场公开的驯服,却不约而同移开目光,闭上耳朵。食堂是无人生还的驯兽场。所有人都在那个瞬间默认了服从耶格尔是规则的一部分。 今日份驯兽表演结束。掌权者没再多看跪着的卡米尔或身旁噤若寒蝉的囚犯们一眼,转身迈着和登台同款的悠闲步伐自喧闹舞台中心退场。尼古拉如梦方醒,连忙端平手里空空如也的餐盘拿食品夹往里面扒拉菜品,借金属磕碰的噪音掩盖自己狂乱如雷,冷到四肢百骸的心跳。 他怎么没想到,那只他寄予厚望的野生鹰隼仅仅翱翔了一周就被猎人驯服。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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