眩晕
from gaci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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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rom gacia

from StarlitForest
#黄金神威 #房白
有人拍到了吗?
为什么酒精喝下去会变热,贴在身上却是凉的呢。一小时后,在杀人者的怀中,白石由竹突然想到。在现场他总是仿佛感官被屏蔽一样什么也闻不到,但一旦远离,那凉意就会立刻反扑过来,痕迹即使反复冲洗也依旧挥之不去,这让白石同样觉得好冷。
如果还有烟的话真想给房太郎递上一根。白石摸了摸口袋,现在里面又只有糖果了。
“房太郎……你还好吗?”
“……我想再多抱一会儿。”
“唉,”真拿他没办法,“要是冷的话,咱们干嘛还不回家?”……家?白石话到末尾忍不住想:那地方现在安全吗?搞不好是所谓助手最容易丧命的地方吧。心中慌乱的推演还没有平复,房太郎便将这个本就结实的拥抱搂得更紧,同时用下巴隔着帽子蹭了蹭白石的脑袋。
……莫名有点烦躁了。虽然一开始是白石自己主动抱上去的:他下意识想要安抚对方,只是因为紧张兮兮地确认到自己的搭档还安然无恙。
他们站在海港边较高的堤岸,背靠一个集装箱的阴影。紧贴着的姿势反倒像房太郎在为白石取暖。如果有人看见,那他们绝对会被当成两个干坏事的人,虽然本来就是。
海的波浪就在不远处闪烁。对岸灯光勾勒出建筑物的剪影,好似一段段错落的橙色缎带。昏暗的光线掠过他们的方向,小车漆面反射出微弱的暖黄色。他和房太郎已经让对讲机和另一对杀手组合一同没入了海水,这件事没什么可讨论的,因为所有东西都是一次性的:一次性的任务、一次性的住所、一次性的工具、还有一次性都没算得上的同类的头颅。他又开始想,杀手是怎样盯上助手的?房太郎是怎么发现……
没有头的尸块好像只能凭纹身勉强辨别。他突然极端地而猛烈地感到:那个人在清理手下的数量,自己也有变成一次性的可能。
“白石,在想什么?”
“……没事!你呢,在想什么?”
“……”
居然有些热了,又冷又热的感觉让白石抬起脸来,用双手捧起房太郎的脸颊。
房太郎没有看他,而是看向海的对岸。兴许因为是冬天,胡子似乎变得有点毛茸茸的,但不管怎么看都还是个年轻人呢。
“好暖和,”年轻人吃惊地说,“你刚刚一直握着拳吗?”
“……对啊。”白石向上看着对方,他说,“很冷的时候,尤其风很大的时候,只要一直捏紧拳头手掌就是热的,可以吓人一跳。”他说着,眼见房太郎把头低下来,距离缩近,似乎要亲他了,于是不自觉地把心放空了。
但房太郎没有亲上去,只是示意白石转身去看看海。
“白石,刚刚我在想对岸那些灯是什么,好漂亮。”
“嗯……是台场海滨公园吧。”
“我们也去吧。”
“贪心不足蛇吞象哦。”白石按下这个无厘头的请求,掏出手机看了一眼那个人回送的消息。没有异常。
“我想和你一起去。”
“……”
他顿了顿,不愿知道房太郎的意思,也不知道回答什么,遂直接仰起头亲了对方。这时房太郎的心跳便可以抵达——更加稳固,而他的乱着。有很多事害得白石不停地思考,本能来说他讨厌那样。
显露在外的表情是皱眉,也许有一点厌烦,他仿佛一脸不高兴地亲了房太郎。房太郎却并不惊讶,提起白石的腰吻了下去。
有些久、很久。白石被对方的呼吸绞住,直到喘不上气,又听见仿佛掺着电流的杂音,是死去杀手局促的呼吸声、是自己。
“……你,会跟你的家人舌吻、还合作杀人?”他狼狈地笑了一下,努力寻找呼吸的频率。湿润的热气被晚风迅速拂开,他看见房太郎满脸无辜地盯着自己,舔了舔下唇,像吐蛇信一样。
“好了上车了房太郎……回家吧。”
那晚,贪生怕死的人终究没有回答房太郎的问题。他没有告诉房太郎自己消极的想法,他记起很久以前那个人的话:知道得多的人的特权就是不必回答问题。杀手是一把刀,至多一把挥刀的手,偶尔抬枪射出子弹,这只手不用知道别的事情。
可他的眼神和心跳败露得太多。有关那个人的话,白石觉得自己理解得太晚。都怪开车,害他清醒的时间太长了;也怪死掉的人,尤其某个助手,要是不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就好了。
但是更怪房太郎。
任务结束后他们迎来了一阵无所事事的日子。海贼房太郎迷上了拍照,他钻研起数码相机,还是那样兴致勃勃。他如果有感伤,也仿佛已然尽数吞下,但白石确实掉队了。确实正如海贼房太郎所言,那是一种“这之后我们可能很久都不会有任务了”的感觉。没有新对讲机,也没有报酬的交接,那个人说第十一人的公文包就是报酬。包里面有两沓,当然少,不过白石知道,开日产的他们肯定更不值钱。
过了多久?窗外白色的雾天仿佛将东京这间小小的公寓凝固,看一眼日历才发现,其实时间还停在一月,气温照旧那么冷。但白石早早醒来,他被压得难受,忍了一会儿,遂使劲翻了个身把房太郎弄醒了,即便这是一个宿醉过后的早晨。
“嗯?白石……”房太郎只眨了眨眼睛就又闭上了,头埋下去,靠在白石灰乎乎的脑袋上。房太郎总这样在他睡着后不知不觉抱上来,越抱越紧,想挣脱的话空间会变得更小,好像沼泽。
“醒醒……再这样我骨头都要移位了。”
“几点了?”
“呃、六点。”
“好早……”房太郎小声抗议,再睁眼时,白石正缩着脖子往被窝外面扭。房太郎只好马上把他拽回来,白石嘿嘿尬笑了两声。
“房太郎,你不是学会拍照了吗……我们哪天去看富士山吧?”
房太郎顶着一头乱乱的长发还有宿醉留下的黑眼圈,揉了揉眼睛。他才醒过来,打量着对方,并没有预想中瞬间兴奋的感觉,反而是平静。“……白石,你变了好多。”他意识到白石好像已经醒了很长时间——明明一起喝了一夜的酒,闻着也和自己差不太多,剩着一点迷迷糊糊的酒精味道。
“我哪有……”
“……比如以前都是我叫你起来、比如戒烟、比如开车变得很稳,把我们的小车开得像劳斯莱斯一样稳……明明第一次任务的时候甚至忘了禁酒,横冲直撞怪吓人的。”
“戒烟是因为你吧……然后呢?”
“然后你忘记了?你说你没喝,开得歪是因为后面有棕熊在追,好烂的借口。”
“哎,我真忘了。”
“没事,那样挺黑道风格的,我很喜欢。”房太郎思索一番,说:“有种胆大包天的感觉。”
“胆大包天啊……”
“所以你变了,白石……你现在太谨慎了,倒是挺像助手那回事的。但是有什么想法不可以和我说?上次任务后你一直欲言又止……”房太郎把一缕头发挂到耳后,侧身面对他:“你知道的东西比我多,这一点我清楚。所以,要是你觉得无法承受,不如告诉我吧。”
白石摇了摇头。接着,房太郎忽然凑近,在他的脸颊上亲了一下。其实不快,只是没想起要躲藏。他迅速别过了脸。
“你有事就说事、”突然亲人是什么意思……
“跟你学的。”房太郎粲然一笑:“你吓到了吗?”
他自后方将白石环住,被子落在他们身上,领他的记忆从清晨又回归夜晚六点——深黑的海水沉入物体,连一串气泡都没有冒出。杀手使用那种令人无法回答的方法,白石被紧紧抱着却觉得恐慌,他想否认,可身体不自觉开始发抖,就好像刚想起自己是居住在猎手巢穴中的猎物。
“你胆小如鼠。”房太郎说。
“我胆小如鼠。”
“……啊。拍糊了,离了闪光灯果然是不行。”不知道房太郎摸索了什么,从被子里冒出头,手上摆弄着那台金属外壳的小相机。
“……怎么什么东西都往床上摆啊。”找到一个像样的爱好也挺好的,就是不知怎么的,白石觉得有点奇怪。他趁机翻身下了床。
“你不也是嘛。不然你枕头底下是什么?”
“那——肯定是我的宝贝和好朋友……”
“‘小姐姐’照片和你的保命袖珍刀~”房太郎掀开被子又掀开枕头,乐呵呵地说。
“喂喂房太郎!”白石神经过敏,飞快地一把夺回那刀,瞥见房太郎一脸满意的笑,只一瞬间,他握小刀的手已经渗出了汗。那是把肥后守定驹,折起只有食指长度,从不离身,尤其是离开北海道和房太郎同吃同住以后。
“哎呀……”那么照片就顺理成章地落入房太郎手中——胶片洗出来的一位美人,看起来像过曝了,或者保存不当——除了黑乎乎的长发轮廓之外,什么也看不清楚,不过可以猜想中间白得发亮的肯定是脸。白石竟然珍藏这种程度的作品……他忍不住露出为难的表情。
“……白石。你是不是说我们今天去看富士山?”
“嗯?我没说今天啊……?”
“现在就出发吧!”房太郎一下子庄重地站了起来,尽管头顶还乱翘着几根毛,他举起照片仿佛在宣读誓言:“我要在日本最著名、最具象征性、最受欢迎的地方留下自己的痕迹,你也来!”
“啊?”
不管怎么说,白石喜欢清闲的日子。杀人如同豪赌,和海贼房太郎一起的话,大部分时间是房太郎做赌注。“‘赌上’我的摄影技术,这么说你肯定会理解我的吧。”
“你才拍过多少张能有什么技术——”
——平时一直侃侃而谈的两个人顷刻间安静如鸡,究其原因在于他们坐上了大巴车。从上野到新宿再乘巴士到富士五湖,单程需要两个半小时,开车用时稍短,但显然不安全,不只是公车私用(白石觉得那其实很爽),问题在于会增加痕迹。白石想:那个人既然安排他们清理同行,也就是明示了自己被清理的可能。类似这种命悬一线的感觉令他很快就要把有的没的全招了,可实际上什么也没有,房太郎只是对他说:坐大巴出远门有种郊游的感觉,长大以后就再也没有过了,所以好怀念。
他曾说过“更加悠闲的旅行方式”,原来是这种方面吗……白石靠右,面朝晨雾氤氲的车窗,闭上双眼。他听着引擎规律的振动声,总觉得似乎安心了一些。进入很久未见的一场梦,梦中是没见过的草场,被风收割的草屑溶解在甜甜的日光里,然后他懒散地醒来,向左看,发觉自己正牵着房太郎的手,大巴尚未停稳,他们两个就好像春日里远足的小学生,手拉手等待那个名为目的地的景观出现于眼前。
“好大的雾。”房太郎望着过道对面的窗外说。
“确实……”白石也望过去,不见富士山,但他看的是房太郎的侧脸。
“房太郎,”白石突然叫住他:“你能教我用照相机吗?”
富士见是个过程
零下五度左右,野风刮出整个河口湖清冷与收束的轮廓,大雾在水面上游走,唯独找不到富士山。高高的芦苇荡枯黄,尖端是一点火烧似的红。海贼房太郎很高兴看到白石由竹对拍照的兴趣,一路教他数码相机的使用方法。不管是出于什么理由,他拿出干劲的模样都让房太郎觉得可爱,也很怀念。仿佛两个人刚认识那样,带着些许不着调的鲁莽,似乎要打破冬日的寂然。
从长长的下坡深入大湖边缘,房太郎拨开苇草,站进取景框中央,他要白石为自己拍一张肖像照。白石站在坡上,相距大约两米。镜头里,温吞的阳光躲在云后,将四周罩上一层虚白,景色的边缘融化了,只有近处的人物清晰而鲜明。白石捏着相机,煞有介事地喊:
“三、二、一——”
房太郎没摆什么特别的姿势,只是把双手插进口袋。对面的快门响个不停,宛如一节节列车穿进隧道。
白石跑下坡,把相机塞回去:“太冷,手指僵了!可能不小心拍多了……”
房太郎翻看照片,没想到白石拍了九张。似乎是忘记松开快门,再加上手抽了下筋连续狂按的结果。数码相机虽然很小,金属机身却透心凉,房太郎忍不住笑出声:“全糊了……手怎么抖成这样。”
白石摸摸鼻子:“再给我个机会呗?”
房太郎爽快答应,继续翻页往下看,却突然顿住了:屏幕上,存储空间不足的字眼弹了出来,右上角的数字“36/36”亮成了红色。看来白石刚才那下把存储卡直接拍满了,64MB的存储卡也就只能拍这么多。
“随便删几张就好了,”白石凑近,想仔细看看是怎么回事:“按这里是删除对吧?”
“等等——多有纪念意义啊,不能删。”
“真的假的……”
房太郎认真地烦恼着:“我们找个写真店,刻张CD再清空吧。”
“刻CD?”白石脑海中浮现出日后安全屋里堆了厚厚一沓CD的情景,立刻变了神色:“不要。CD放在家里一看就是把柄,去写真店也会留下痕迹……”
房太郎却像是想到了好点子,大步跑上了坡。沿着步道向前,可以看到对岸连成一片的商店和旅馆。他招招手让白石跟上,笑着说:“那就买存储卡吧,我随身带着。反正不存在钱的问题。”
“房太郎……”白石无奈地跟上,“我有点好奇,你怎么突然爱上拍照了?”
“不知怎么的。”房太郎转头,“新年那天看到别人拍,就觉得……想试试。”他们那天堵在东京门口,白石还开着那辆挂着假牌的车。
“那我挺佩服你的……”但是,白石不信这个理由。他伸手拿过相机,说:“安全起见,让我看看你之前拍了什么吧。”
房太郎坦然地递过去:“想看就直说嘛。”
白石背对着湖面向树林,做好心理准备,翻到第一张——自己夹着烟,眼睛怪异地亮着红色。第二张很模糊,却拍到他的手在胸口处揪着房太郎的衣服;第三张是绿色的公共电话亭;第四张,是他在黑市点钞的身影……
“你什么时候——”白石怔住了,他的手指停在删除键上,险些就要按下去。
“由竹,你不能删我拍的。”
“……那你解释一下。”如果相机被发现,绝对会出大问题。
他们站在冻硬的土层上,时不时有游客路过。湖岸树木多已失叶,仅余光秃的枝干向上伸展,仿佛如一排静止的剪影。
“那天要分头行动,我舍不得你。”房太郎偏头一笑,语气却很认真。
“至于……”至于吗?没两小时就再见了,这么说太奇怪……白石声音淡下去,想到那时他接过房太郎的外套,只能目送对方的背影,神经紧张,心也跳得厉害。他怕房太郎消失,也怕自己消失……那原来就叫做不舍吗。
白石再往后翻,相机却不争气地没电了。他不知如何是好,向房太郎投去犯了错的小动物一样的眼神。照片是两人之间仅剩的证据,他这下是没法删了。
“它比我们更怕冷。反正山还没出来,我们早点去找旅馆吧。”
富士五湖虽是景区,吃食商肆都不比东京热闹,更显淳朴自然。冬天的温泉很有名,河口湖周边有不少带露天私人温泉的旅馆。这些旅馆对外国游客的登记比较严厉,对本国的游客却宽容不少。淡季平日现场就有房,白石在登记姓名处写了假名,也没人多问。
房间很暖,拉开障子门时,一阵冷空气先冲进来,冻一下他们的鼻尖。半封闭的小庭院里有个木格围着的小温泉。池子比他们想象的更近,好像只要向前走三四步就能踏进水里。蒸汽不停往上涨,池边的石头反着湿亮的光。旅馆只在地上放了两三个行灯,光线被格栅过滤,落在碎石和植物上。
要问这副画面给白石带来了什么感受,他应该会说做有钱人真爽。房太郎一到旅馆就翻出充电器给相机充上了电,接着又打开电视,新闻的声音如白噪音般流进耳朵里。看他捣鼓这些电器,白石总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白石,一会先一起泡温泉吧。”
姑且顺其自然,白石下意识点了点头。虽说愉快入住了高级私汤房间,但是下一秒他忽然发觉:泡温泉不就全裸了吗!他与纯真无缘,只露下半身的话他乐在其中。但他们彼此都没看过对方的纹身,自己还能无所谓,因为白石由竹就是真名;但房太郎不一样,老实说他甚至不想知道他的名字。
“……你确定吗?”
“这是为数不多的正当机会了,对吧?我可不想死了以后才让姓名重见天日啊,你看。”
白石挑了挑眉。他顺着房太郎的手指抬头看见电视上同行的死讯,身上黑乎乎的马赛克是纹身。第十人上了全国新闻后就被抓着不放,调查层出不穷,警方似乎想将关联势力连根拔起。
“在杀手身份上,他们挺爱做无用功啊。”房太郎点评道,“我们现在从地方帮派变成全国性黑帮了。”
“嗯?”白石定睛一看,才发现这不是第十人的后续报道,而是NHK山梨县的地方新闻,一阵鸡皮疙瘩从他背后窜起。在不同的地区、不同的杀手组合死亡,媒体上展示出的仅为被设计暴露的部分。是那个人——他的猜想是真的,虽然不知道理由,那个人在逐步减少杀手组合的数量。白石沉默了。
“我们的雇主究竟想做什么呢?”
“……你觉得该怎么办,房太郎?”
“把纹身洗掉。”
“洗得掉吗?”
“开个玩笑。总之我想先给你看看。”房太郎拿着两人份的浴巾和毛巾向庭院走去。“白石,你愿意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露天温泉被木格子围得很紧,水汽在寒风里化成一层暖雾。两人进到池里,蒸汽映出各自肩头的纹身线条,带着湿漉漉的水光,如同与生俱来的胎记。“大泽房太郎”是杀手的名字。大泽意为大片湿地或溪谷,白石觉得很适合他。可“白石由竹”这个名字没给房太郎提供什么新的信息,他只能确认白石一直在用真名生活而已,总觉得有些不公平。
“因为我没有家人,没必要隐藏。否则我可不敢跟你泡温泉啊。”
“……过去发生了什么吗?”
“以前?我赌博、偷车,闯空门还被警察抓过。”
“然后呢?”
“没什么……”白石呼出一团热气,肩膀向水下缩了缩。“白石由竹只是普通地混日子罢了。做你的助手算干过最正经的事了。”
白石顶着小毛巾,抬头看天。头顶上没有屋顶,只在一侧有一个小小的檐,可以挡一点风。他看见云在变化,蓝色的天空在间隙中依稀可见,富士山呢,还是不肯露面。
“那你是怎么认识那个人的?”房太郎问,他不肯罢休,也不管白石有没有回答的心情。
“我不认识他,没有人认识他。”
“……我被他注意到是因为那时候在地下赌场做打手,我杀了一个人,放进湖里。以为没有人发现,过了几天却收到一条短信。我以为只是因为我做事干净,后来才知道他了解我家里的情况,知道我很需要钱……接着,你就出现了。”白石没有问,房太郎却主动说起了自己。
房太郎说着,自顾自地点了点头,他的睫毛上凝着细密的水珠,高高盘起的发髻显得脖颈线条十分修长,平日被长发遮住的胡子和一部分眉毛全部露了出来。白石愣了神,心想:大泽一家……那的确是很独特的形状。
“现在我没有家人了,我只有你。我想留下活在这里的痕迹。”房太郎在水中贴近白石的身体:“我把我的事都告诉你了,也希望你告诉我。”
温泉的蒸汽熏得白石喉咙发紧。为什么我的愿望和你相反呢,他想。
“……你知道助手与雇主的接触是会多一些,但……我的事没什么值得你了解的。我知道的也不比你多,房太郎。”
“我明白了。那我再告诉你一件事吧……”房太郎放慢语速,伸手碰了碰白石泛红的脸颊,用掌心贴了上去。像在确认温度,又仿佛在说“我理解你”。
“我想杀了那个人。”
白石没有回答。
他的目光越过房太郎的脸,望向远方,顺着水汽散开的方向,云层裂开一道蓝色的长缝,天要放晴了。他没有告诉房太郎,那个人在自己债台高筑时救过他一命,他知道自讨苦吃就是会落得被利用的下场,本来也都不在意了。活在当下就好,可以的话,活得久一点吧。
“……我们应该逃跑,越远越好。”白石说。
白石抬手拂去脸上的汗,推开池水站了起来。失去浮力的身体突然被沉回了现实的重力之中,他轻吸一口气,热气从皮肤上腾起一小层白雾,肩膀因寒风而微微缩起。房太郎看着白石被泉水蒸得通红的皮肤,水珠沿着腿流下来,滴下的声音格外清晰。顺着模糊的轮廓,他看见白石片刻的恍惚,以及全身被冷空气骤然包裹的轻颤,像站在云雾之中。
逃走的话,就等同于从这里蒸发,再也不见……房太郎抬眼,视线向上,他看见了富士山。
用它来瞄准
“真可惜,没能让你的屁股和富士山一起出镜。”第二天,房太郎和白石乘巴士回到了东京。在新宿的家电量贩店,房太郎买了一张新的存储卡,两人当即在人流如织的新宿站前拍下了一张合影——用的是相机镜头旁的小反光片,他说是为了补足昨天的遗憾。
其实何止是白石的屁股没有和富士山同框,他们根本没有拍到富士山。拨开云雾只在一瞬间,待房太郎从温泉池出来大约十分钟光景,山就随着不稳定的天气又藏回了云后。露出一角的天空与山影是那么纯净,白石却满头大汗,房太郎本想让他安心下来,结果好像适得其反。
也不知道他是否会后悔没多看几眼呢。淡淡的挫败感袭来,房太郎觉得白石应该直接听自己的,因为助手就是总要帮助自己的角色。如果助手不站在自己身边的话,还有谁会记得他呢。
但“杀了那个人”是一项他必须执行的计划。地方新闻出现同行的死讯不是巧合,在更多没有被刻意报道的、手段干净的事件背后,一定还有不少被清除的人存在。他们只是没被看见,就像那栋别墅里的两个人一样。房太郎认为白石没有骗他,因为助手缺乏自保的武力,他的喜怒哀乐总是写在脸上,他的慌张并不虚假。就算白石有办法主动联系那个人,在此之前,不把其他所有杀手组合解决掉就毫无意义。一种直觉告诉他,这件事同行们已经开始做了。
有些疯狂的人甚至杀掉助手,想要自己彻底单干。但他们查到了什么、发生了什么也都是未知数。白石是保命派的,一般来说这种人反而会毫无反抗之力地早早丧命。况且,房太郎还不想离开这里,毕竟他已经确定目标了。
就像最初离开家一样,他只是想让家人幸福而已。这个目标还没有失败。他会让自己也平安无虞,让他们都不必有随时惊醒的警觉,不必面对性命攸关的场合。到那时候他就想做什么都可以,要先在店里悠哉地吃麦香鱼,再慢慢地考虑未来,比如找个时间再回老家看一眼,然后……他还没想好以后去哪里,职业的话或许当个摄影师也不错。那白石呢?摄影师也是需要助手的。
想着这些,步行回家的路仿佛缩短了。
“啊,我记得就是那边……”白石指着拐角处的一盏路灯,“你拍第一张照的地方。”
“记得很清楚嘛。还怀念吗?”
白石故作正经地冲房太郎摇了摇头。最近深夜他们时常散步,顺便将周围的传递点、隐蔽场所、地下诊所和监控死角等全部牢记在心。回家路线变得越来越远,但家附近的巷子的路往往是绕不开的。白石头脑很聪明,只要是走过一遍的路基本都能记得。夜色深沉,那盏灯后有一段的光线异常昏暗,白石让房太郎把相机拿出来,主动提出给对方拍一张照片。
房太郎当然乐意。这张照片的质量也很够意思,对得起他手把手的教学。照片中闪光灯照亮了房太郎的脸,黑发的边缘虽然溶进了夜色,风带起的发丝却描出了清晰的轮廓。小巷破败、陈旧,没有任何值得称道的风景,正因如此,他从容的微笑显得更加神秘,目光直直锁定镜头。
“只要手稳住就是好照片啦,好厉害。”
“今天不怎么冷呢。”白石熟练地放大看那张照片,照片上,他漆黑的瞳孔好像黑暗中的冷血动物。黑色的。
“怎么了吗?”
“我有点在意……为什么我的那张照片眼睛是红色?”
“你说‘红眼’啊,黑暗中开闪光灯就会出现。”房太郎回答。
“那为什么你没有呢?”
“可能是因为已经习惯黑暗了吧。”房太郎笑,“我夜视能力还不错哦,还有水下视力。”
……白石还是觉得疑惑。他想起了“心灵写真”的都市传说,虽然不愿承认自己的迷信,可从他多次应验的预感来看,会有坏事发生——这个念头已经很难从心中抹去了。
“被数码相机拍到红眼,据说有被恶灵盯上的意思,也就是说被诅咒了,会遭厄运,在劫难逃啥的……房太郎,你听过这个传说吗?”白石开玩笑似的问。
“原来是这样,我第一次知道。”
“这只是一个传说啦……”
“你很担心吗?”房太郎拿过相机,拉住了白石的手:“看起来你很相信这种……那不如我多拍几张你怎么样?毕竟那是第一张,还是我抓拍的。”
“不用了!”白石赶紧摆摆手,“我也就是把它当成故事看看,不会当真的。”
“可你却心里一直过意不去?内心的鬼才是最恐怖的鬼哦,白石……你只要像我一样,坚定一点就好了。”房太郎拽住他往公寓走,不远的距离,白石却找不到话可说。他觉得周围几条街已经不安全了,不适合谈论事情;房太郎只是等他的搭档一个答案,他已经把能做的都做了。
公寓一层静悄悄的,里面的老人早就睡了。老人家们起得也早,总在清晨天刚亮时就和乌鸦们一同活跃起来,睡眠浅的人隔着窗也能听到。二层和三层——他们已经确认过,总共住了两户忙碌的上班族,早出晚归,偶尔不会回家。401无人居住,门口的建材照旧堆在原地,几块木板和灰白的石膏早就落满了灰,至少,大概没有人来过。混凝土造的公寓隔音不算好,夜深时,他们踩在楼梯上的脚步声很沉,“咚咚”地带有回声。
402的门打开,再关上。房太郎握着白石的手将它又反锁住。
“你最好不要想着一个人逃走。”
“房太郎……”白石重重回握他一下,“你说要和那个人作对,有胜算吗?”
“当然。”
“那你又是为什么一定要杀了他呢?为了不被杀?”
“为了安全。”
白石摇了摇头。
“为此,在解决掉他之前要先解决同行,也就是可能的所有对手。然后,不论‘那个人’是几个人,肯定会只剩下一个……”房太郎推着白石进了卧室,“那样就简单了。”
“……我不认可。”白石倒在床上。房间里没有开灯,他睁着眼睛,知道自己看着的是房太郎,因为鼻息近在咫尺,一绺长发垂落进了他的手。他摊开掌摆出投降的姿势,若有若无地说:“但我好像只能听你的。”
不论结局如何,怎么想都不会太好。如果白石以往有过很多好运,在债台高筑时就算彻底清空了账面,此后便全是负数。再多的钱也无法换回自由,他只想躲进没有人知道的角落。
之后白石独自去了阿美横一趟。他带上了房太郎的相机,要帮忙洗几张照片。他同样买了一张存储卡,在等待照片冲印的时候,他请店员把原先卡里那些只拍到房太郎的照片都备份到了新卡。拿到备份后,他便把房太郎卡中出现自己、或者出现他们两人的照片都删除了。
“杀了那个人”是一个人的行为;“逃走,越远越好”是两个人的行为。他想分得清楚一些。插在原相机的是那张几乎清空的存储卡,他不想要痕迹,即便遭遇不测,也不愿被牵连。他把另一张卡藏起来。
为了补充物资,白石再次光顾了黑市,私下打听更多的情报。上野的地下生活很密集,又或者老人的记性太差,距离上次来没过多久,他好像已经完全把自己忘了。
这是好事。白石想,不论是谁,忘记我最好。接着他混入人群,短短的回家路绕了又绕,他总觉得身后黏着什么甩不开的东西,每当对周围愈加熟悉,便开始畏惧几道街头巷尾的阴影。短暂的夕阳无比绚烂,低挂的火球缓缓沉入清冷的城区,他向那团红色伸出手,穿过清澈透明的空气,橘红、粉红的光线仿佛漂浮在指尖。
……不由自主地举起相机,单眼透过小窗盯着画面,另一只眼轻轻闭着,世界仿佛被框住了。
白石按下快门,为缺了照片的相机补拍了几张。
当晚,房太郎第一次没有抱着他睡觉。白石似乎有一百个睡不好的理由,没了密不透风的拥抱,他再次于清晨惊醒了。这一次天甚至没有亮,带着夜的深度,天际线底部是一条被压着的银白色亮线。万事万物都静止着,只有寂静从窗缝中伸出来。白石轻手轻脚地下床,昏暗中房太郎还在睡梦里,白石走出房间,看见相机在客厅的沙发旁充电。
肯定已经发现了吧,房太郎……可惜我没什么要解释的了。他盯着玄关,从这个角度看不见门,视线晦暗不清。他想着自己哪一天会离开,也许今天,或者现在。
——“咔哒”。
穿透静谧,金属在锁芯里发出极细的碰撞,卡榫滑动的机械声将白石的注意力立刻拉紧,像一根冷针扎进耳膜,有谁来了。只半秒,他条件反射向浴室冲去。
但来者速度太快,肩膀以撞的力度掀开了门板。似乎根本不在乎是否造成声响引起注意,门开的那刻,入侵者抬枪对准了视野内的第一个活物。
立刻射击。
这里空间太小。距离6米,被消音器压扁的闷响“嘭——”一声钻出,猛烈的速度割开空气,一颗子弹将白石逃窜的脚步直接截停。钝击将他砸倒,滚烫的铁块撞穿肌肉,他下意识去捂住自己的右上臂,瞬间,被撕裂的剧痛抽干了他的神经。白石视觉黑了一片,混乱的心跳捶得他耳内生疼,他喊不出声音,整个人如踩入沼泽,低头往侧边跪了下去。
什么运气……
入侵者紧接着两步逼近,他戴巴拉克拉瓦面罩,黑色的 P226 手枪还冒着细细的白烟。枪口向下,他动作没有任何犹豫,准备补射。
但下一瞬——他骨盆中弹,枪从手里滑脱。来自卧室门框的子弹轰一声炸响,硬墙壁反射的回声重重拍进胸腔,火药与硝烟顷刻间在室内蔓延。入侵者倒下,身体立刻斜着摔开,房太郎已经踏出卧室,枪口贴住对方侧头——
“嘘。”
一声被压抑的枪响封入对方脑中,房太郎拔下他的对讲机,关掉。
窗外出现朝霞,橘黄色的,乌鸦开始鸣叫。白石跪在原地,血迹正从袖口沿着指节向下滴。他勉强维系着清醒的意识,只看见房太郎披散着长发的背影。
他不知怎的,很想呼唤房太郎的名字……
可是下一秒,他被一把力量猛地抬起下巴,金属的冷触感抵住了他的牙齿。
S&W M13 转轮手枪的枪管自上而下插入他的口腔。瞳孔紧缩,白石被迫含着枪口,血甜腥的味道和金属混在一起,他的胸腔不受控制地上下起伏着。
白石眨了一次眼。生理性泪水从脸颊滑落时,他甚至毫无察觉。
与刺鼻的火药味不同,房太郎沉默的眼神居高临下地审视着他。疑问、失望、麻烦。房太郎的眉间皱着,眼中是一种已下定论的冷酷,不让自己在情绪间踌躇。几毫米的力量就能把所有怀疑都终结,遏止背叛的苗头,这样就不必看见。他领悟了杀手杀害助手的理由。
枪已响过三声,再多几声无妨。整个城市躁动起来,房太郎指节轻轻扣住扳机,呼吸似乎不曾流动。
白石挣扎着想张口,但舌根被枪口顶住,只能发出破碎的喉音。
他流着血、浑身颤抖,奋力想要辩解什么?房太郎突然想到那第一张再也看不见的照片,数据一旦清除,便再也无法恢复。白石……房太郎轻声自语:
“你的厄运,看来是我啊……”
近在咫尺的瞄准镜虚焦,镜头一片模糊,房太郎脑中迅速翻过一张又一张,只是微微错神半秒。半秒后,扳机停在了指腹里,他收了枪,否认似的看向别处。
安全屋,沙发旁的小窗口,晨光如碎裂的金粒洒在他们身上。
房太郎没由来地想起,自己还从未向知道名字的人开过枪。
致以诚挚的谢意
子弹停在了白石由竹的右上臂肌肉内部,静脉血发黑的红色持续渗出。海贼房太郎把白石的背包拿了过来,一手拽下他身上的外衣,直接按在伤口上止血,另一只手从包里摸出药瓶,不看标签就倒了两粒塞进他嘴里。白石浑身发着抖,神经像在皮肤表面突突地跳动,房太郎压住他伤口的力道使他整个人弓起来,几乎暗骂出口,却只是倒吸着凉气发出沙哑的喘息。
“别乱动……”房太郎扯着应急绷带给白石的右臂做固定,动作实在谈不上是温柔。每缠一圈拉紧,伤口便被牵着抽搐起来,仿佛一个锋利的钩子叉住皮肉,向外拽动。冰凉的汗从白石的额头一层层落下,他咬紧了牙关,泪水早已盛满眼眶。最初也是白石告诉过房太郎如何急救,真到用时,比如现在,房太郎还是大部分在依靠本能行动。
房太郎将绷带用力收紧,打上一个固定的结。他伸手将倒在地上的P226拾起,顺手塞进自己外套内侧的暗袋里。走廊外似乎已经有了脚步声。两分钟?应该只一分多钟,警察没有那么快赶到,但楼下的住户发现枪声一定已经报了警。
谁会在四楼?房太郎凝神谛听,鞋摩擦地面的声响变近又变远,代表对方不敢靠近这里。不是其他同行,是入侵者的人。他听见急促混乱的脚步声仿佛踏在头顶,忽然明白了,那位助手在屋顶平台上接应。
这时对方不敢从走廊逃离,而选择从天台逃生梯下到后巷。房太郎立刻冲出门外,果然四楼向上半层的铁门虚掩着。于是他直接回身,打开走廊尽头的应急门,自门框探出枪口,枪眼朝下与仓皇撤离的那位助手对视。
铁梯的哐啷声仍留余音,林间的鸟儿在硝烟炸起的同时已振翅飞散,他掉下去了。
房太郎回到402,扯下死者的头罩戴上,半抱着白石从铁梯逃下楼。他瞥了一眼助手的尸体,经过时将他半握在手上的PHS直接拿走。谢天谢地,这条冷清的巷子似乎永远不会迎来白天,或许三百六十五天不见天日吧。走向他们的车,房太郎摸出白石口袋里的车钥匙,拉开后座车门将他侧躺着放进去,自己则绕到驾驶座。不过数秒,油门已被踩下,不等引擎稳住便向前窜去,蓝鸟飞离破旧的安全屋,如脱膛的子弹一般。
白石不规律的呼吸声将车内的空间塞满,血腥气和干涩的金属味为小车打上标记,房太郎嗅着,脸上却很平静,几乎没有表情。行驶在警笛的背面,笛声被越拉越长、越来越细软,引擎咆哮着将两人推至深处。
“白石,撑得住吗?”
房太郎开得太快了。止痛药还没完全起效,白石的双眼像被雾挡住一样沉重。惯性记忆让他仍旧依稀辨认出路线,房太郎在朝东边开。他低声提醒:“右……南千住……你别走高架……”
他的声音极其轻,在隆隆的车噪中几乎传不出来。房太郎没有减速,轻轻“嗯”了一声。白石不知道房太郎的目的地是哪里,只觉得车每颠一下,他的伤口都仿佛被重新撕裂开。依靠肾上腺素与求生本能,他强行维持着清醒,只好竭尽全力喘息着拉高声线:“南千住,黑医在二楼……整骨诊所……带我去……”
房太郎没听白石说起过这个地方。
“……你真的很想活下去啊。”房太郎调转方向,看着中央后视镜里对方虚弱的侧脸,静静地说,“明明连这点都和我一样,为什么还不理解我呢。”
药效上来后痛觉似乎减轻了,疲惫感无孔不入地钻进来,白石不受控制地昏迷过去。
下一次醒来时,他发现自己屈身躺着,处在一片死黑的寂静里。身体如灌铅般无力,右臂沉闷,他能感觉出那颗子弹仍留在里面;绷带紧紧贴着皮肤,依旧钝痛却不像刚中弹时那样刺骨。白石的第一反应是尝试握拳。
“嘶……”还完全不行……触电般的酸麻令他肩膀忍不住发抖,好不容易才平复住了呼吸。白石知道这并非房太郎的杰作:他已经送自己看过黑医了。血腥味与消毒水味飘进鼻腔,白石竟从这份残忍中闻见了安心。但更为深切的不安紧随其后,他的吸气声在这片密闭的空间里回荡,才意识到这里非常狭窄;在此之前,他还发现:自己的嘴被封住、双腿和左臂也都被死死捆住了。
左手没有摸到任何衣物,只能摸到绑在脚腕与大腿的绝缘胶带,那是自己背包里的东西。意外的是空气一点都不寒冷。他好想喊一喊房太郎的名字。
可他发不出声音,自然也无人回应。于是白石缓慢合上了眼帘,没能入睡,只是一直闭着眼睛,任恐慌与深深的孤独自脊髓缓慢爬上来,心中不住地想房太郎究竟去了哪里、是否还会回来。
凌晨十二点。
海风很冷,房太郎看着远处那条错落的橙色缎带,灯光似乎离他很近。晴朗,雾散后是连日的晴朗,那些点点的灯似乎都要往他眼睛里跳,像连成片的小火苗。他在独处时总是无话可说,却会在心中一直自言自语。
台场海滨公园……白石上次告诉我的。
他遥望台场海滨公园的景观灯,远处还有施工的白光挂着,不知日后会建成什么样子。有很多地方他都想去看看,没有了原先的家,现在房太郎急需找一个新的目的地。总之不是这里,虽然离海很近,但那也只是方便他把人放到水里。
那两具尸体就留给新闻吧。房太郎靠在集装箱的背后,视线近处是一辆缓慢下沉的车,后备箱与车门都开了缝,全部物件也被清空了。总的来说是辆没跑过太多路却派过大用场的白色日产蓝鸟,今天就彻底与它说再见了。咕……肚子很饿,正向他后知后觉地发出抗议。他摸摸口袋,里面有个护身符,自己的、白石的以及那位助手的PHS,水草也在,腰上是两把枪,没有能吃的东西。
口袋好重。房太郎翻开白石的手机,里面有条那个人的消息,是八小时前发来的,询问着“海贼房太郎”的情况。他又翻开另一个助手的,同样有条消息,询问那位突袭者的情况。怎么办呢?房太郎把这两条消息都已经放置很久了。他没太思考,也不是不擅长想,只是觉得没什么必要。
他对这世界忿忿不平,可以说有点咬牙切齿,他本来觉得自己与白石、杀手与助手之间的信任和默契是除了血缘之外最可靠的联系。助手本来就缺乏自我保护的能力,又被迫接受了更多的信息,所以在复杂局势面前难免动摇和焦虑,这都是可以理解的。但是为什么白石会想从搭档身边逃开,甚至抹除自己的痕迹呢?
房太郎觉得肯定是哪里弄错了,一定要纠正过来才行。看着三部一模一样的PHS,他觉得有些疲倦了,打了个呵欠,心中希望雇主可以早日出现,让那个满是痕迹的安全屋招来乌合之众,然后他就把所有危险的因素都根除,白石就不可能不信任自己。
应该是这样吧。至于消息……未必要回复。他踢踢脚边的石子,抬手像打水漂似的把自己的PHS扔了出去。充电了也从来不响,不是白白浪费电、增加重量吗?以后也不用响了。
然后是白石的。他不怎么喜欢白石与那个人有联系,也不想汇报自己的情况。
最后是那位入侵者的搭档,房太郎不清楚助手回复信息的暗号和习惯,果不其然这位同样也是阅后即焚的做派……但多少还是需要一部沟通设备,因此他随手回复了:1。
他们俩的手机立刻消失在了海中,房太郎的口袋现在轻多了。
应该是这样吧。冷风吹开他的发梢,顺着头发散开的方向,房太郎轻轻地捋了捋。他这双修长的大手沾过许多水、许多血,但他不认为自己和其他人有什么区别,不觉得杀过人和没杀过人哪里就不同,不觉得自己和小时候相比变化了什么。
车早就沉下去了,吐两口漆黑的泡泡。房太郎收紧大衣,转身离去。他现在又冷又饿,离家很远,只能靠一双脚去走,他又失望又寂寞。路上如果也能遇到同行倒是不错,房太郎随意地想,可以的话不应该直接动手,应该问一问他们与助手相处的心得。
……他才不会信呢。黑灯下房太郎兀自笑了两声,若无其事地大步向前走。
他和白石有了一个新的安全屋,是他选的,就是那栋位于深川区的、洋溢着中产气息的别墅。总共两层:一楼LDK很宽敞,落地窗漂亮,角落摆了一个金色的留声机;浴缸也很大,排水放水速度挺快的;二楼卧室非常安静,书房还没怎么去过;还有个小阁楼储物间;屋檐下车位放了一辆黑色的老款雷克萨斯……
房太郎推开玄关门,脱了鞋,点亮客厅的落地灯。他好奇这留声机,便翻开盖板摆弄了一会儿。稍稍旋了几圈发条后,他让唱针落在唱片的胶面上。转盘缓缓动起来,金色的号角张着口,唱出沙沙的弦乐,音量不大,在空荡的房间中反射出悠长的回音。
呃……忘记买吃的了,冰箱空荡荡的。房太郎走了一个多小时才回到这里,事已至此便走上楼,进入卧室,还是开一盏床头灯。
打开衣柜。
白石在里面安分地待着。他没有睡着,虽然医生为他注射了利多卡因,他脸上依然满是泪痕。灯光昏黄,好像刺得他眼眶又湿润,眼睛血红血红的。房太郎不由得呼吸一滞,突然担心是自己做错了,于心不忍地蹲了下来,似问又非问地。
“……我对你不好。”
白石摇了摇头。
房太郎把他脸上的胶带扯开,又松开缠在他身体上的束缚。那条伤臂正对着房太郎,白石用左臂环住自己,静静地深呼吸了一会儿。
就没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吗?房太郎垂下眼帘看他,目光中写着一些歉疚,心跳都加速了。
“……房太郎。”白石终于开口,叫了对方的名字后很浅地咳嗽了一下,因为自己的嗓音太沙哑了。他低头微微将脑袋埋进胸前,抬起目光又迟疑了很久,最后有些胆怯地说:“……你的眉毛好漂亮。”
说罢他不好意思地微笑了,使不上任何力气,只是半带着喘地发出气音。他看见了房太郎的眼泪,只从右眼流下。他也忍不住缩了缩眉头,掉下泪来。
“我不会逃走了……不会……”
房太郎迟钝地点了点头:“是啊……你逃不走了……”
“我还留了另一张卡呢……”
“我知道。”房太郎已经看过了,他的照片在里面,但是白石的确实已经永远删掉了,合照也一样。
“……恐怕我给不了、让你满意的解释吧。”他再度垂下头,“能不能不要杀我……?”
房太郎轻轻揽过白石的背,把他抱出来放到床上。灯光照着白石平坦的胸脯,纹身的线和他的名字一起一伏。交响乐连绵不绝,听上去柔软、遥远。他发出像是疼痛、又像是讨好的哼声。
房太郎低头吻了白石,呼吸凌乱。泪水沉默着一滴滴滑落,成为一片最小的海。
“你真的很有趣。以后别再这样了……”房太郎说。
他在心中感谢那个入侵他们安全屋的人。
它的主人是谁
受伤的动物才能被圈养,前人的坟场如今是他们新的安全屋。此地不宜久留,嗜血的人闻着味道说不定已经发现了他们。
距离白石负伤才刚过24个小时,如若出现突发状况,他们非常被动。可房太郎却觉得自己喜欢上了这里,他把白石锁在了二楼的卧室,自己坐在一楼的沙发上,吃着买来的麦香鱼。他知道随时有人会来,但仍有种奇妙的安心感。
他希望白石在房间里好好休息,更希望外界认为白石已经死了……删除了自己的痕迹或许确实可以算死过一次。但没关系,子弹会帮他记得的。
房太郎低头拔出左轮,端详了一下 M13 四英寸的枪管,黑里带蓝的金属色很是冷硬,看不出被牙齿磕碰过的痕迹。他用拇指推开转轮的释放扣,弹巢摆出,两个空膛像深井一样敞开。他不喜欢不完整的感觉,于是塞进两枚新的,让六颗子弹重新排成工整的圆。收起空壳,他接着检查装了消音器的 P226。他知道里面还剩十四发。
“……”房太郎忆起子弹击出的声响,拿起枪适应性地比了比。他不太喜欢消音器的手感,太脆且没有弹性。就是这样击中了逃跑中的白石……
脚步声?又轻又慢,是安全屋的主人吗。
“哟……在整理装备?”
房太郎没想到是白石。在自作主张这方面,白石一直挺出人意料的。
白石左半边身体撑着扶手,停在楼梯中段。疼痛与失血让他开始低烧,全身微微发烫,伤处也已明显肿胀起来。
“嗯。我在想这把枪打中你的感觉……”房太郎把白石搀扶过来,帮助他斜靠着自己坐下。也许这里是安全的。房太郎想,否则为什么自己没察觉到白石的脚步声呢。
“你真够狠的啊……房太郎。”白石缓慢地说,“……虽然我并不讨厌。”
“那就好。但你怎么擅自跑出来了?”
“本能吧。”
白石吐吐舌头,展示舌尖上掂着的一根变了形的铁丝。房太郎认出这是挂衣柜钥匙的细铁圈,他昨天关白石留下的。
“……我其实怕见不到你了。”白石说。
也许他是出于无助才变得乖巧,无所谓,房太郎把高兴写在了脸上,想要立刻用力拥抱对方,但现在还不行。所以他只是静静地侧过脸和白石对视,把他的手叠在对方手上,向他保证两个人都会平安无事,至于解决雇主的计划,他认为不久就会实现的——世界上的杀手还没有多到怎么死都死不完,何况是限定在身披纹身的同一类呢。
“暴风雨前的宁静。”白石平静地笑了笑,“虽然谢天谢地没有骨折,短时间我怕是开不了车了。有人来的话肯定会拖累你的。”
“我喜欢被拖累。”
“你不喜欢。你只是怕寂寞罢了,房太郎。”
“……那你呢?”
他沉默良久,脸上露出一个迷惘的微笑:“……我也怕。”
听见白石这么说,一阵温馨的感觉从房太郎心底升起来,“那这样吧——”他站起身走向角落里那台留声机,将号口转了个方向对着白石,提出了自己的打算:
“我出门的时候就打开留声机,回来了就关上,这样你醒来没找到我也不用担心。看你的恢复情况,乐观一点的话七天后我们就一起移动。虽然不一定能在这里待那么久……只要来的不是警察,就都好说。”
“真可靠,不愧是海贼。”但是留声机……白石审慎地考虑着这个提议,想起之前的任务和恐慌的昨晚,有些担忧一时不知该不该说。他对这东西的印象很差。他觉得自己被扔在了未知的黑暗里,听见与那天相同的交响乐还以为是自己的死期。说来可怕的错觉是,在理智意识到“自己现在位于深川那栋别墅”之后,白石始终觉得那上楼的脚步声并不来自房太郎或者其他杀手,而是属于“那个人”。
“留声机,这古董挺高级……可以拿过来吗?我也想见识一下是怎么用的。”
“总之不用电。我昨天也才第一次知道。”
房太郎马上把它搬起来,坐回沙发抱放在大腿上,翻开了防尘盖板。转盘、唱针以及黑胶唱片看起来精致又复古,像是二十年前的产物,和他用的左轮有着差不多的岁数和气质。
“上发条的把手在这里,原理其实很简单。”房太郎指了指木箱侧面的发条,示意白石去尝试将它拧紧。这样的装置,摆在一个空空荡荡少有生活痕迹的大房子里,给人的感觉就和老旧街区里的高级别墅本身一样突兀。白石犹豫不决地伸出了手。
他用左手上了几圈,明明只是发条,他却觉得阻力很沉重。疼痛一直伴随着他,那颗子弹像心跳的延伸,在右侧不合时宜地跳动着,牵动他全身的神经,一时间仿佛有些耳鸣。他对这敏感而不中用的身体毫无办法。感受到机械链条的咔哒声致密而又严丝合缝,房太郎还未将播放音乐的唱针放下,白石竟听见一层细碎的嗡叫,像是低频电流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不,不是耳鸣、不是脑子里的声音。白石过度反应般慌张地抬起头,朝餐厅一角的那台冰箱望去……不是冰箱。他收回视线望进正对着自己的金色喇叭口,好像在看一只深黑的眼睛。
“……房太郎,你发现了吗?”电流来自内部,这不是我的错觉。
唱针已经落下,乐声响起。滋滋的带着颗粒感的音符像一条丝巾,将低低的电噪盖住一些,只是一旦注意到过就会知道它一直存在。白石马上伸手按住唱片让转盘停下来,他甚至感受到了一股微妙的热度。房太郎有些疑惑地也将手放在了唱片上,或许他同样察觉到了怪异的地方。
房太郎说:“我把它拆开看看。”
而当房太郎拆开木箱后,二人发现了固定在内部底板上的绕线线圈。于是疑惑被解开了,问题一目了然。机械驱动的古董不需要电线,这不是属于留声机的结构。而顺着线圈可以找到一个金属盒,紧邻发条机芯用铆钉固定住,实木板被打得很薄,转盘底部则多了个薄薄的金属圆片。
“是发电装置,圆片是磁铁。”难怪那么沉……看来不完全是自己身体的问题……白石说:“这金属块只能是信号发射器了……”
“向那个人发信号的?”
“……我想不出别的可能。原理和我们的对讲机是类似的,但功率很小,只能发射一个固定频率的信号。”
“也就是说,一旦播放唱片,就代表这个地点‘上线’了。”
“你说得对。这种装置没法把信号传得太远,最多也就一两公里,只能用于向近处报点……”白石支支吾吾道,“可是你昨天就开过了。”
“……”一阵尴尬的空气在室内蔓延,本就不安全的安全屋更加危险了。房太郎突然端正坐姿,大脑开始飞速运转。他想到之前任务时这里也一直流淌着音乐,开始推测这个装置的安装者究竟是谁。是那对同行吗?否定。播放音乐的显著目的,应当是为了遮挡冰箱制冷的声音,第十一人不愿让自己助手的尸体被人发现。
虽然房太郎曾先入为主地认为是不想被自己发现,但是:难道对方提前知道自己会找上门来吗?他想要掩盖的对象是……
白石也眯着眼睛想了想,直接说出了自己的结论:“我猜想这栋别墅、留声机、以及门外面的高级车,都是那个人的东西。”
“我同意。我们的目标在等一个随时可能回家的人,也就是安全屋的主人。他会有想要掩盖的想法,一定是因为他要见别的人。”
“目标……呃、你在说什么啊?”白石愣住了,准确来说是一时间没有听懂。看来他和房太郎虽然结论一致,思考过程却截然不同。
“上次来这里,我解决掉的‘第十一人’。我认为他应该不知道这个装置的存在。”
“嗯……也许他只是偶尔启动了留声机。”白石小心翼翼地看了房太郎一眼:“大概也想杀那个人吧,他连搭档都杀了。至于是嫌碍事还是觉得分赃不均,这就没什么好猜的……我只知道身在东京周边的人比我们更早进入这场游戏。”
“我觉得是想和那个人和平谈判,”房太郎笑了,“否则没必要藏搭档的尸体吧……虽然结果照样很遗憾。原来我们一直离终点这么近。”
白石久久没说话。他惊讶于这个结论的同时,发现自己竟丝毫不觉得恐惧,心中更多的反而是恍然。琢磨着“和平谈判”四个字,他意识到一月甚至更长时间以来存在的自相残杀,不一定都是雇主的指令。一旦风吹草动惊扰了杀手们的神经,仅仅出于自保,混乱都会像野火一样蔓延。而世界上披着纹身的杀手又能有多少呢?
“是啊,我猜现在还活着的同行已经所剩无几了。这个安全屋就是最后的终点也说不定。”
“那这终点似乎也是为杀手们前赴后继准备的圈套啊。”房太郎满意地点点头。
“如果那个人来的话……”
房太郎一脸严肃地打断他:“不论是谁,我都会杀了他。因为我不打算当杀手了。”
……什么。白石差点没忍住笑,本来高强度思考便让他有疼痛加剧的倾向,真笑了的话恐怕要痛晕过去了。但房太郎的意思很清楚:他们早就没有留在那个人体系之下的必要了,当务之急是瓦解这盘残局。就像迷雾会被风吹散,他们会看见山——山在原地,始终就在那里。
也许昨天还是让人害怕到想要逃离的杀手,今天就只是大泽房太郎。也许昨天还是负伤的自己,今天……照样负伤,却已经有把握不被任何的锁困住了。
“你真的很吓人啊……”白石说着,心里却不这么想。他继续那句没说完的话,算是玩笑:
“如果他只是叫我们去洗掉纹身的呢?”
“不重要,”房太郎显然没有谈判的打算,他把留声机打开,又发送了一次信号:“我觉得你也很喜欢这里……
“不开枪可以吗?也许有机会让这里属于我们。”
他们是安全屋的主人,等待来客的脚步声。
漫长的一月与一千年
响声震天、只持续一瞬,长久的寂静终于到来。
两具尸体横陈,别墅的玄关登时被血腥味撑满。门还开着,寒冷湿润的空气涌了进来,火药的味道在夜里轻轻飘散。房太郎按着自己的左轮手枪,愣了一下才去看贴墙坐在走廊尽头的白石。白石没带武器防身,手上只紧紧攥着一个快餐店的护身符,那是早晨房太郎塞进他手里的。
留声机的发条上过一圈又一圈,还在旋转着。唱片被拿出来了,只剩唱针在转盘上摩擦的呲声。今天是白石负伤后的第三天,他们把“那个人”杀死了。房太郎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抹了抹前额的汗,发现手上也有自己的血。只是擦伤。
“你觉得是吗!”白石已经不坐在那里,他踉踉跄跄地跑到了玄关门口,一边痛得嘶气一边激动地在尸体旁蹲了下来。
“好像是,也可能不是。不关心这个了。”
“第一个人的确没带武器!”白石确认着。他们都知道,方才这个人走进门时用的是自己的钥匙,他张开了口,也许想对屋内的人说点什么,也许要说的只是“我回来了”。但不等他发出声音,第二个人便从门后斜射入了一枪将其杀死。螳螂捕蝉的过程不受他们的控制,第一声枪响后,房太郎便立刻按下了刀,也选择拔枪射击。
“两个人身上都什么也没有……”
“没有钱?”
“也没有情报。”白石扯开他们的衣服:“第一个没有纹身,第二个有……”
“不用看他的名字了,我们走吧,白石。这里也已经暴露了。”
“……计划算是成功了,你就不能再激动一点嘛,房太郎?”
“我当然高兴……”房太郎收起枪,“只是想起台历落在上野的公寓里了,突然有点遗憾。”
不记得之后的月份上放了什么地方的照片,也不知道之后该去哪里。枪既已响过了两声,代表此地即将寿终正寝。寄寓这漫漫路途与一切情绪的安全屋也将不复存在,连同概念一起消失了。
他们把尸体从玄关门边移开了一点点,背上包走到门外。明明应该紧张,却不像是逃亡的气氛。
白石扯扯房太郎的衣摆催促,然后自己打开了黑色雷克萨斯的副座车门。他戴着一顶毛线帽,一月的夜晚很冷,引擎还没做好准备,只能和伤员一起干坐着等待。
房太郎在门口不舍地又看了几眼。一种感伤萦绕在他心头不散。他没有拿上这栋房子的钥匙,想了想,只摸出相机拍下了几张照片。
“怎么了房太郎,打算过上十年再回来买吗~”
“不可以吗?”房太郎发动车子,四面车窗都开着,凉透的风带着他们在道路上驰骋,像要飞起来。
“不可以!”白石尽全力大声说,似乎不这样的话,声音就会在风中淹没。
两个人都提高了音量,仿佛在比赛。“为什么——”
“因为我们还会找到更好的!”白石把广播的音量旋钮调到最大:“你听——”
雪花的噪点里传来主持人愉快的声音,那遥远的热闹早就被他们甩在身后了,它来自电波的另一头。重复着说:这会是更好的一千年……
“下雪了。”
“风好冷啊。”
“我们往南吧。”
……2000年2月1日,零点刚过,东京都内绵绵的雪连成一片。世界是多么的开阔。房太郎想,他们都会喜欢上温暖的地方。
End.
Je te gribouillerai des cartes comme un grand explorateur
我会像一个伟大的探索家般为你绘制指南
Pour les moments ou tu t'écartes, que ça te fasse moins peur
在你失去方向的时候,它能让你不那么害怕
Ça t'empêche de rire, ça t'impose le pire
它会阻止你奚落这世界,它会强迫你看到最坏的事
Témoin de ta vision, auditeur de ta prison
我见证你的愿景,也倾听你的桎梏
Et quand tu briseras ta cage
当你打破束缚你的牢笼
On ira à la foire
我们将去往乌托邦
On tournera la page et
我们会把过去翻页
Tu serreras mon corps
你将会紧紧拥抱我
On partira à la nage
我们会去海里游泳
On aura la mer à boire
大口喝下咸涩的海水
Tu manques pas de courage
你并不缺乏勇气
Alors viens jouer dehors
所以向外迈出那一步吧
Alors viens jouer dehors
所以向外迈出那一步吧
from StarlitForest
#黄金神威 #房白
世纪之交的日本,一对神秘的杀手组合正在暗中活跃。故事随着第十个任务的落幕展开,海贼房太郎与白石由竹踏上了一场未知的旅途。
海贼房太郎:杀手 白石由竹:房太郎的司机、助手
注意!含对房太郎的家庭捏造、对原作纹身系统的魔改。本文包含部分暴力、危险行为,纯属虚构,无不良引导。
共12章,3.7w字
大约需要7小时
2000年1月1日,世纪的钟声在雾中回荡,零点刚过,仙台市内下起了急雪。从停车场远望白点里荧黄色的M字灯牌,它仿佛在瑟瑟摇摆。两个外乡人或许同样有这种想法,也可能他们觉得这天气冷得很,便几乎是肩并肩窜进了汉堡店里,匆匆忙忙的,还来不及抖掉身上落的雪。
他们点了一份新年特供福袋,除了双人餐之外还能抽到年贺状等礼品,即便有所耳闻福袋就是这样的东西,在百废待兴的年代,这仍旧叫人很新鲜。
但饿着肚子可没空照料这些惊喜,两个人中有一个已经先拿起鸡腿堡,大口吃了起来。空气中本来就弥漫着轻微的油香,蜡纸沙沙响着,于是那双手掀出汉堡炙烤过后的肉的香味,仿佛有凉风被带起来,那是某种消毒剂的味道。另一个人的肚子正暗暗叫唤,可他好像没有胃口,耷拉着脸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摘下头上的毛线帽,那个人搓了搓双手,慢悠悠地拆起福袋。
福袋里有一个平安符挂件和一副台历,他一页一页翻过,听见对方的催促:“由竹,不赶时间了吗?”
“赶啊,这不等你呢吗。”他抬头,看向那个亲切地称呼自己名字的人。对方已经三下五除二吃完了,张开手又收成拳撑在两侧脸颊边,就像变魔术一样露出了笑容。
“好了,走吧。”他把才脱了的帽子又戴回去,撇了撇嘴。
“但是你还要开车,什么都不吃可不行。等等,我明白了,你是不是也想吃麦香鱼,觉得比起鸡腿堡还是麦香鱼最好吃……”
“房太郎。”他站起来,抬手看了一眼时间,“现在该往南了。”对方也不多话,起身帮着把他没动的食物装进了包里。
凉飕飕的消毒水味还飘在肉香上面,他胃里涌起一阵恶心,突然忘了自己为什么而来。迈出店门那刻,乱风吹得他打了个激灵。只比雪天的风热一点点的触感立刻围上来,他的手被房太郎握住了。
“由竹,你还没和我说那个呢。”
“那个是哪个?还有,你别这么叫我……”
他开一辆白色的日产蓝鸟,车顶的雪看不出有没有积起来。因为房太郎吃饭快,引擎似乎还没彻底冷却。雪势变大了,远处烟花盛放,映出两人身后一片朦胧的红色。
“白石——”房太郎不依不饶地念道。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他的名字。
车子疾驰而出,走得像来时一样匆忙。
“不懂你的意思……”他已经打开了车载广播,动作均匀地换到五档,又抽空拦住了房太郎干扰驾驶的行为,虽然对方仅仅是关切地将手搭在了他的肩上。
“你手上味道好怪,跟刚杀过人似的。”说完便笑了场,房太郎接过话道:“差不多一小时前?确实哦。”
“亏你还能吃得下饭,不愧是海贼。”这个灰色光头的中年人身上也有股怪味,房太郎觉得正好可以中和一下。如果不是因为“那个人”的要求,房太郎本可以继续采取惯用的手法,足够隐蔽,省去不必要的麻烦,便也不会让白石倒胃口了。不过同样托这次任务的福,房太郎第一次有机会让白石看见自己的行动过程,这倒意外让他很有满足感。
他凑了上去,甜甜的臭味在冷冰冰的车里散不开,只贴在白石的头上——闻着心情很好。
“……我发现你真是变态哎,我想想都要吐了。”
“你也不容易,还要开夜车。”
“那还是你更不容易。”白石苦笑,他拿出揣在口袋里的平安符,趁一个左转弯的机会塞进房太郎手里。
“注意点安全,可别死了哦。”
“好——还有呢?”
“还有?还有什么啊……”白石不解,直到雪花的噪点里传来主持人愉快的声音,隐约能分辨出烟花绽放的响声,那遥远的热闹早就被他们甩在身后了,它来自电波的另一头。这会是更好的一千年……
“新年快乐,房太郎。”白石带着迟疑开口。
“新年快乐。”房太郎满意地点点头。
“我可一点实感都没有,吃饱喝足睡一大觉醒来的日子才叫新年吧?”
“我不管,”房太郎换了个姿势,“因为去年是我先和你说的。”
“呃……有这回事?”
“有啊~你还感慨得不得了,答应我今年你先说呢。”
“那是……”
“那是因为你很关心我的安危吧,你真好。”
白石由竹只专心看着路。
那是因为海贼房太郎是个杀手。而他是司机,也是海贼房太郎的助手。前一晚他们刚解决了第十个目标,根据指示现在需要从仙台转移至位于东京都内的安全屋——这自然不是第一次转移,他们的合作刚满一年,做事从不明就里变得轻车熟路,甚至明目张胆起来:且不提毁尸灭迹以至于用上喷火枪的残忍手段,这次他们把尸体留在了现场,光凭这一点便很难一笑了之了。
然而房太郎还是在笑,明明是高个子却一脸无忧无虑的孩童般的表情,仿佛将杀人越货的勾当全扔在了遥远的上个世纪。
也许是吧。朝着出城的方向,蓝鸟一口气驶上高速,道旁路灯快速向后退去。雪越下越大,车内空调反应慢了八拍,此刻才真正开始暖和起来,各种奇妙的气味随之上升、扩散。这注定是个不太平的雪夜,海贼房太郎小小伸了个懒腰,抱怨着东京太远,他想回家。
海岸线上仿佛真空的时间
此行的目的地是东京的老城区——上野,从仙台出发不过四百公里,沿海减速走国道6号大约需要七个小时。海贼不会心大到在车上呼呼大睡,他总是很得体,就像黑天鹅一样,即便累了也只是把脑袋埋进自己羽毛里,只闭上一只眼静静小憩,随时都可以醒来。
真正像个年轻人一样补觉还得是在日出之后,东京的早上——他们凌晨出发,中途换一次车,预计抵达时刚好混入新年参拜的车流。不管是怎样的安全屋,总会有床或者睡觉的地方,而他一沾枕头就能迅速入眠,不管睡觉的姿势,也不必在乎醒来的时间,因为任务告一段落后他就可以彻底休整一番,做个美梦,让思绪飘得很高很远。
因为白石一定会帮他把被子盖好,需要的话,暖气也会打开。甚至,白石会在房间内到处踱步,把可能有的监视设备都找出来,然后等接近中午的时候再把他叫醒,美其名曰不能让生物钟变乱。
这并不是因为白石有多可靠,房太郎一直不懂他的助手在转移阵地这件事上如此尽责的原因。他普通地将其解释为:白石疲劳驾驶后反而困过了劲,加之对新环境的不适应,总会延迟几个小时才能睡着。
白石中午叫醒房太郎后,就会一脸苦涩地要酒喝,一个人或者两个人买来喝完以后就不管不顾地开始睡觉,顺利的话能睡到第二天天亮。然后,再不紧不慢地着手去拿那些怎么也跑不掉的东西:钱。
杀手组合的雇主虽然从未露面,但的确掌握着相当的人脉。每当房太郎清理完一位叫得上名字的人物,雇主就会为他们安排一条转移路线,指示会出现得恰到好处,将置换车辆、住所地点以及酬劳的交接都交待得滴水不漏。偶尔现身的第三人总是生面孔,和房太郎、白石一样,出现不过是为了代行雇主的任务。
对于掌握力量的人来说,信任便是建立在这力量的基础之上,并通过一次次成功的表现加以巩固的。
可惜,万事不可能永远一帆风顺。离安顿下来还早得很,甚至在白石还不敢觉得困的时候,麻烦就来了。
他们在福岛县提前下了高速,驶入国道6号,沿着海岸线一路南行。海堤、加油站、漆黑的城镇循环往复,抵达日立港的换车点时,雪斜斜地从海上吹过来,如同白色的雾气。房太郎觉得换车很麻烦,尤其是手上这辆,看仪表盘上的数字才跑了一万公里,他们屁股还没坐热就换掉也有些遗憾。
这里橙色的钠灯一闪一闪的,风声、海浪声横扫而来,远处回荡着机械的低鸣。白石沿路没见到更换车的影子,下了车,两个人站在港边,才发现看不见海,只看见白色的弧线从黑暗里不断生出来。
一切都是没有标记的灰白色,他们要找的蓝鸟也是一样。但是……
“不见了。”白石扬起手电筒扫了一圈,泛光的车牌并没有出现。
“迟到了?”
“可能被人开走了。或者……”白石走在房太郎前面约五步的距离,突然神经反射般回过了头,他们那辆仙台车牌的小车就安静地等在房太郎身侧。房太郎看着远处的塔灯,漫不经心地说:“是那个人没送过来。”
“快走!”
白石三步并作两步钻入车内,车子嘶的一声冲出,载着二人扬长而去。片刻过后,道路前方再次回归一成不变的景色。旧年结束了,新年还没开始,他的魂还有半截落在港口,才发觉自己惊出了一身冷汗。
“我不是故意吓你的。”房太郎面朝窗外,平静地望着大海。
“我知道,”白石深吸一口气,翻出PHS电话再次检查收信箱:依旧空空如也,那个人的消息并没有来。“房太郎,看下你的呢?”
“没有,指示从来都是发给助手的吧。”房太郎没看手机,事实上,杀手的PHS基本几周都响不了一次——定了闹钟的情况除外。
“白石,我觉得你不用这么紧张。因为心里一直紧绷着,反而把信息记错了,说不定有这个可能啊。”
“……我对自己的记忆力还是有点自信的。”白石向来保持读完就删的习惯,想确认也没办法了。
“是嘛。那你说说你帮我开车多久了?”
“一年?”
“是十四个月!”
“……那应该是我记错了吧。”
“嗯——”房太郎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说:“那车怎么办,不换会很麻烦吗?还这么新,就算一路开到东京,油也够用吧。”
“说什么呢……”白石扯起嘴角,“车后面味道都那么大了。”
“开窗通风,或者干脆拆了座位扔海里吧?”房太郎打趣,他还打算提议:如果白石是专业的司机,那应该要配座套,弄脏的话拿下来就好了,多方便。但白石没有回话,减速拐进小路,在防风林的背后停了下来。
他面色严峻,房太郎也好奇地下了车。这里同样没有监控,树叶将灯光滤成细碎的圆晕洒落在地,车门一开,海风便混合着铁锈的味道,挟着雪和沙粒灌进来。
白石把手电筒递给房太郎,弯腰从后备箱翻出一个小工具箱,里面有扳手、起子和胶带,还有一把折叠刀。
不会真的要拆座椅吧?
房太郎饶有兴致地在车后跟着俯下身,“仙台 33 ぬ 48-37”,老式白底绿字的车牌光洁如新,看上去连灰都没怎么积。
接着是更新的一块——白石取出藏在车尾的备用牌,在他眼前晃了晃。“足立 33 の 58-71”,是个房太郎没去过的地方。
“你连假牌都有?”
“前几天搞的,总得有点副业精神。”白石把手套叼在嘴里,不一会儿功夫就卸完螺丝,拧上新牌了。“好了,怎么样,房太郎?和东京的上班族一模一样吧?”
房太郎点点头:“我不知道啊。”东京的上班族是什么样子,房太郎可从来没见过啊。
“就是后座有点没办法……就按你说的,通一会儿风吧。”白石笑了笑。他本该如释重负,觉得得意,看着房太郎脸上写满了欣赏,为自己的两手准备沾沾自喜,可他始终无法平复心跳,站起来的时候脑袋一阵阵发晕,只得靠在了车上。
“吃吗?”房太郎拿出白石包里的汉堡拆开了塞过去,堪称军粮的垃圾食品凉透了也可以嚼,他褒奖似的对白石说:“这一路全是多亏了你。”
消毒水的味道已经散得很干净,白石先啃了一大口,又从房太郎手里接过来继续。
“……好吃。”
风把房太郎的头发吹得乱七八糟,吹向白石,他闻到房太郎身上似乎有股没燃烧起来的木质香味,于是兀地想起北海道的冷杉林。
“那个人的事,白石你完全用不着担心,你脑子这么聪明。”
“……我哪有你说得那么了不起。”如果不是因为房太郎的长发不听使唤地乱飞,白石或许还能吃得慢一点,往好处想,倒也省去了耽误更多的时间。他的脑子怕是已经到了极限,感谢房太郎,竟让他神经放松了许多,甚至产生了些许困倦:“那我就当那家伙打错指令了吧。”
“重要的是还有我在呢。”房太郎心满意足地把他推回车里:“继续出发啦!”
“你真是一点也不考虑我啊!好累!”
“到安全屋再睡就好了,”房太郎拍拍他:“要不我来开?”
“……不行。我很精神。”
“很好。那就一直陪我聊天吧~”
老中青均需警惕过劳死
天光大亮,分秒不差,抵达上野时正好是清晨七点,目的地已经很近了。行驶在昭和通り,连续几声喇叭流入他们的耳朵,就像猝然惊醒的公鸡。然后整条路如同睡起了回笼觉,一连十几分钟一动不动。
再怎么软弹的屁股,在车座上闷几小时也会很辛苦;再怎么向上的好青年,堵在东京的北门口也会焦躁吧。透过窗户,房太郎看见旁边的车里有人举起相机,拍下了这一场景。
“怕是有什么情况,在拍交通事故吗……”
“只是觉得人多、热闹有趣而已吧。”
“房太郎觉得有趣吗?”白石倒是发现前面车里的人已经在打盹了。
房太郎点了点头:“原来东京是这样的啊。”
“是喽,”白石下巴抵在方向盘上,“但我们真要藏在这种地方吗,人多得太离谱了……”
“不管在哪里,我都要积极乐观,努力生活……啊好困。”房太郎边说边连打呵欠,白石也被传染了,忍不住揉了揉眼睛。车流还是不动,再次集中精神的时候,车窗外多了一个影子。
他戴着鸭舌帽,穿得像个去旅游的人;动手轻轻拉了一下门的动作,又有点像准备上出租车的客人。与此同时,白石的手机震动了。
“车就开到这,我们步行过去。”白石快速说道,擦肩而过的交接便开始了。房太郎开门,若无其事地和那个人换了位,双手插兜贴着人行道向前,白石背上包紧随其后。在车水马龙的清晨,因为拥堵选择下车透气的人不在少数,往寺庙方向做新年参拜的行人也很多,有的还穿了和服。熙熙攘攘,这座少有积雪的城市连阳光都更暖和,车尾气、人的气息与司机们撂在车窗外的烟味随着东升的太阳一齐升温。从现在起,海贼房太郎和白石由竹看起来就像是步行出门的普通人。
“援兵来了。”房太郎瞥了一眼他们那辆车,车牌很完美,连区域所属都是当地最常见的,后排从外面也看不出丝毫异样。戴鸭舌帽的男人已经坐在驾驶位上了。
“由竹,你认为他像吗?”
“……不像。气质不对。”经过刚才的接棒,白石同样已如清晨的公鸡一般猝然惊醒了,如今再听房太郎流畅地换了叫人的方法,也不会再浑身激灵,因为已经过度亢奋了。
“我们刚刚的操作很安全。”
“……”白石沉默,知道房太郎又察觉出了自己在担心什么,心中纳闷:我表现得很明显吗?慢着、新家好像就在刚过去的那个路口……
“房太郎、”他扯了扯对方的大衣,努努嘴指向拐角里那栋四层高的公寓,“顶楼,安全屋就在那里。”
那是他们东京的家:一栋墙皮褪成灰白色的老旧建筑,位于上野入谷口的巷子里,出门三步便是昭和通。一层住户是两家老人,门总是敞开,早间新闻全天不间断地播放着;二层和三层的窗帘始终紧闭,可能没有住人,或者里面是早出晚归的上班族,只有偶尔才回家;四层在海贼房太郎和白石由竹来之前一直空置,廊道尽头的安全出口标记与屋外的铁梯相连接,爬下去就是背面的另一条窄巷。顶楼往上还有半层楼梯,一扇通往屋顶平台的铁门常年紧锁,冻得发硬;靠街面的401门口堆了些建筑耗材,他们住的402靠后巷,有一个打不开的小阳台,积了厚厚的灰。身在远方却有人接应,甚至——门边已经装好了写着“白石”二字的表札,房太郎抬手量了量高度,边脱鞋边说“打扰了”。
“打扰了……?”白石边换鞋边向内确认房间布置,一眼就看见了CRT电视和小沙发。他觉得这个屋子条件出乎意料的好,甚至有些背离安全屋的初衷了。
“到你家了呀。”
“毕竟门上总不能写‘海贼’嘛。”
“我的假名挺有气势对吧?白石的就很日常。”
“……”白石不置可否。照理说杀手隐匿短居的地方不挂表札就好,但最开始他们联系不如现在这样紧密,没有每天都见面,更不会整日住在一起。当时,他的雇主给了他一块“白石”姓氏的门牌。身为送货司机的他,那时还不清楚自己工作的真正性质。
自然,白石由竹是真名,他就没向房太郎隐瞒过自己的名字,只不过房太郎不知道这件事而已……不重要,他试了试灯的开关,走进卧室。
“好厉害~”拖长的尾音前脚跟后脚传来。已经脱下大衣的房太郎像第一次搬家一样绕着床走了一圈,他竟然没有磕到墙或者床角,稀奇得连他自己都难以置信。
“哈哈,那个人不会是做旅馆生意的吧……”白石也对这床很满意:干净,重点是大。他也许能避免被房太郎死死挤到床角的命运了,以那种姿势昏睡的夜晚和他醉酒跌进窨井盖差不多一样——不是抱怨的意思。
“那现在就让我试睡一下哦~”房太郎在被子上躺下,“可以吗,白石?”
“睡吧,我送佛送到西。”这么客气,搞得好像这里是我家似的。这次又能住多久呢?东京的惬意日子还挺让人期待的,前提是要把杀手助手的身份抛诸脑后。白石对上野还算熟,他年轻的时候也在周围混过一阵子,不同的是,现在的白石竟然成了“有钱人”。
好日子啊。白石自嘲地笑了。他拉开衣柜,里面当然没有衣服,不过也没有摄像头。白石确认这里对他们来说确实是个合格的隐蔽场所。
不是开旅馆的……说不定是房地产的内行呢?想着想着,他对那个人的疑心趁着睡意散了。现在是几点?上午,大白天,附近电车经过时轨道的摩擦形成了规律的节奏,偶尔能听见车子启动和行驶的声音,楼底老人扫地的声音也不突兀,恍惚间,白石以为自己就是这里的原住民。他窝进被子,旁边的房太郎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静悄悄的,已经进入了梦乡。被子被房太郎压在身下了,能盖的部分少得可怜。
这家伙一直都这么乐天派吗?像个小孩子一样。小孩子都鬼得很,他们一眼就能感觉出别人喜不喜欢自己,是会伤害自己,还是会疼爱自己。
白石拧了拧眉心:可我也没疼爱房太郎啊……不对,怎么能把如此牛高马大的人错看成小孩?别忘了他是随时有能力解决掉自己的杀手……白石在大脑安静下来之前就睡过去了,脸上还挂着个疑惑的表情。他在梦中感受到了一股似曾相识的温暖,如壁炉里的火焰那样将他包裹起来,就像躲在棕色的小木屋里——
虽然床变大了,他还是被紧紧抱着压进了床的角落。总之……知道身后是房太郎这一点能让白石睡得很沉(不知是否因为缺氧),而房太郎显然睡觉就爱怀里抱一个什么东西,那就随他喜欢吧。
想着想着,白石突然不想中午起床,也懒得出门买酒,只希望安宁的日子顺着新年的第一天一直延续下去,和这暖烘烘的、舒服的一觉同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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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么点?”
“……”
这单八百万,价钱不低。
夹着公文包的男人一声不吭,示意白石别多话。一分钟后,白石开着新换来的车离开。这辆积了一点灰,看着稍微旧些,依旧是随处可见的蓝鸟家庭轿车。他像个平凡的本地人一样摇下车窗,感受上午的阳光从雾气中一束束钻出,沿坡而建的老旧居民区宛如一把徐徐展开的纸扇,片片扇叶被光线点亮,轮廓渐次分明。
好旧,比仙台挤得多。和北海道的城市相比的话……白石不安地打了个哆嗦,照理应该觉得温暖。把车拐进公寓楼后面的窄巷,这里有一块仅能容两辆车的空地,他们租了一格。
“欢迎回来,看来我们会在这里住很久。”白石进门时,电视开着,茶几上摆着他们在仙台抽到的新年台历。房太郎正窝在沙发里,右手把话筒撂在角柜上。
“电话?”白石惊讶地问,“那个人打来的?说什么?”
房太郎笑着偏了偏头,像在回忆刚才的通话:“四百万给我。”
“真无聊……”我可从来没有私吞过你的钱——这话白石怎么也说不出口。
房太郎收下四捆钱并接下白石丢来的备用弹,样子就像在接几包烟。从1月1日到3日,自入住以来,他没有踏出过房间半步,一连睡了十几小时后醒来就看电视,白石怀疑他是否有点水土不服。
“收到,这下就有钱出门逛逛了……”
合着只是因为资金问题吗!虽然也有自己侵占对方财产的错啦。白石默默略过了这些细节,准备告诉房太郎自己的发现。
过去的一年多里他一直先入为主地认为,雇主以及他的手下都以北海道为活动中心,就和自己与房太郎先前一样。白石刚开始为雇主效力时做的只是送货的活计,那时候他经常遇见同僚,办完事就三三两两靠在仓库后面抽烟,他时常感觉那个人就在不远处看着。但南下之后监管变少,白石心中警铃大作,换车失败更是让他怀疑是否有人盯上了他们。若是如此,他是不是应该开车逃往其他地方?如果只是疏忽,又未免太让人紧张了。更何况……
白石在房太郎身边坐下,尽量让自己的语调听起来平常:“房太郎,新车我拿到了……车里发现了监视摄像头。”
“……”房太郎没说话,仿佛注意力也没有从电视上移开似的。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转过视线,伸手将白石微微汗湿的掌心握住,“你是想说,我们的雇主在东京更神通广大吗?”
“他手下应该人很多,我觉得他也管不过来。我以为不会特意针对我们……但是他还给你打电话了。”
“只是因为你不在,才被我接到了。”
“我不知道是不是同行做的,那些其他的组合……”
“白石,”房太郎有些不满地打断,“你想他们想得太多了。”
“可是、我们不知道那个人是谁,也不知道有几个人,我们也不知道还有多少和我们一样的杀手——”
“白石你是这种什么事都要刨根问底的类型?”房太郎说,“这些都是小事,反正还有我在呢。”
“……你说是那就是吧。”
“摄像头呢?”
“我没动。那位置是向内的,拍不到路。”小型监视器的电量最多只能维持几个小时,这种行为只是挑衅,或者告诉对方自己在看。白石瞟了房太郎一眼,房太郎心里肯定也清楚吧。
“嗯,要是同行每天都来换新的摄像头,那想想也挺好玩的。”
“别让他们尝到甜头就行,比如最近哪都不去……我是这么想的。”
“你说我能找得到吗?”
“房太郎吗……”电视里,一段新闻已经结束了,正从北海道开始由北到南播送天气预报。白石想到那摄像头卡在驾驶座和中控的缝隙里,虽然拍摄角度正好是朝下对着副驾和后座的,但要弓起身子往里钻才能看见,便对房太郎摇了摇头:
“你的话不太行。”这家伙这么高,块头又这么大。
“是吗?看来还是白石比较厉害。”房太郎说着,一把扯过白石的手,让他整个人被自己搂住。后者立刻不自在地想抽回身,却被房太郎的胳膊死死绑住了。白石向前看去,茶几上的台历翻开了停在一月,配的照片是飘雪的富士山,紧接着黑线倾泻而下,像是迅速由晴转阴,进入黑夜。
是房太郎的头发。
黑色的眼睛含着笑意,房太郎是个奇怪的家伙,喜欢用这种方式占据他的注意力。
“正好,我也有件事想告诉你。”房太郎关了电视,“觉得你又要多想,怕你逃跑,所以你就这样听着吧。”
“……”
“上午的新闻提到我们的目标了,这就叫‘把尸体留在现场的意义’对吧?第十个目标果然来头很大,真实身份好像是北方建材加工集团代表……他主持木材贸易,还牵头很多项目,不仅仅是黑社会的副手那么简单。”
“……!”白石整个人弹了一下,“你讲重点啊!”
“没我们俩的事。现场还发现了另外两具裸露的尸体,经鉴定均为本案相关人员,警方正在调查是否为协同犯罪。”
“‘凶手’已经死了……”
“是,”房太郎说,“总之我还活得很好。”
“那两个人……是不是也有纹身?”白石冷汗直流,双手扒着房太郎横拦着自己的那条胳膊。
房太郎点头,对此他没什么多余的想法:“殉情了啊——”
“这能叫殉情吗……”
“总之就是死了,很遗憾。”房太郎松开手。这次白石乖乖地一动没动,依旧躺在他身上,还在消化刚才的内容。
他们的纹身——据说都是同一个模板,粗细线条和圆圈的随机排列组合,遍布上半身和肱部,却在人体中线上断开。没有人知道这样的设计意义何在,因为有一点比图案更让人在意:纹身上写有对应自己的真名。
是针对司空见惯的假证和假身份想出的一招吗?虽然对白石不管用。这有点像给猪肉盖上检疫合格章,想象着新闻上那两具尸体,白石觉得对死人来说尤其像。
不知道房太郎怎么想。他既没有伸手在白石的光头上乱摸一通,也没有继续说纹身的事情。其实,白石不好奇海贼房太郎的真名,只是偶尔会突然意识到:自己好像一点也不了解他。
虽然肢体接触异常频繁,却好像没有多少能说的话。白石无法评价这样的关系究竟是好是坏,因为纹身的缘故他没法自己去外面风流,连肉体上也只能依赖对方。更不用提逃跑,逃不逃都是房太郎一枪的事情。
正事结束,白石心里还是烦乱,他把钱在口袋里收好,夜晚的自由活动时间还是交给吵闹又流光溢彩的小钢珠吧,这样比较自然。
“我猜想,这之后我们可能很久都不会有任务了。”
数日后的某个夜晚,房太郎独自出门前留下了这样的叮嘱,提醒白石钱要省着点用。白石不以为意,下楼后便点上一根烟。
小巷里一片寂静,灯光很暗,一阵寒风令桃子味的烟雾反扑到白石身上,像一颗温热的糖。东京最冷的一月也不过如此……这样想的瞬间白石才发现,风里没有一丝大海的味道,这里离海好像很远。上野到最近的港口距离……
他杀人不方便。
白石已经走出很远,忍不住回望那栋公寓的四楼,软塌塌的二人座沙发边有一扇很小的窗户,房太郎经常坐在那里。不过此时窗户紧闭着,屋内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
说不定房太郎和自己一样焦虑,但是,他毕竟杀过了十个人,肯定是没有可比性的吧。
白石又缓慢地吸了一口,烟味很淡,主要是甜。此前一年多里他都是用糖替代。
“好了,现在想不想吃点别的东西?”
猝然转过身时,他好像看见刺眼的白光闪烁了一下。指间夹住的那根烟被抽走了,是房太郎,另一只手揣进了兜,白石不知道他拿了什么。
“我……”
那根烟在房太郎手上显得很细。他用长长的一口气把剩下的吸干,烟头的火猛地亮起来,紧紧缩成一团红,然后就被扔到地上。那火尖如受到惊吓的小动物,跳了两下、慢慢融进黑暗。
“不是戒了吗?”房太郎无所谓地说。
“……只是怀念一下。”
“一下吗?那可不能浪费了。”烟雾像被拉长的丝线,从唇边缓缓溢出。房太郎将白石包围,用吻堵住他的口。
他的脸上立刻涨起一股热意,也许因为被张开的大衣裹住,潮湿的烟漫过白石的身体,就好像氧气在燃烧。房太郎毫不躲闪的视线令他脑袋也开始发烫,他不知道房太郎怎么了,也觉得这样的行为实在过于大胆了。气息愈发混乱,在不能呼吸的边缘、他感到白光又亮起来,伴随着快门声“咔嚓”的一响,房太郎的吻终于结束了。
“……也太甜了。”房太郎用手背掩住嘴,咳嗽了一声。
“哈哈……”白石气喘吁吁,实在还没反应过来,只见房太郎亮出一台相机,他说它帮忙作证了,这根烟白石不能抵赖。
“我也没不承认啊……房太郎,你那是什么表情?”
房太郎笑眯眯的,炫耀自己买到了很好的东西,白石却觉得有点奇怪。他没有问,所以房太郎也没有说——如果说是之前堵车,看到其他人的相机所以心动了,这种理由估计会被笑话的。
况且,以他买过的其他东西来说,这已经算是难得正常了。
白石有些无奈,只好把手伸进房太郎的口袋里,紧紧握住,一路都没松开。他被带往回家的方向,再注意到的时候,两个人已经快走到门口了。
“白石,你去过富士山吗?”
“……登山?还是观光?”
“嗯,我都没有过。”房太郎朝他挤挤眼睛,突兀地发出了邀请:“一起去吧。”
树木倒映在水中的暗影是泡沫
白石刚把夜宵放上茶几,一股纸张燃烧的焦糊味便同时从书案边和房太郎的手上传来。这味道一连几日浮现不休,让他很难继续无视下去,毕竟海贼房太郎可没有抽烟的习惯。
“你写的什么,怎么烧掉了。”
房太郎答:“给家里人的信。”
“……”白石停下了手上的动作抬起头,眼神里掠过一丝惊奇。
电视上重播着晚间消息,有两分钟连续剧似的讲着第十人的事情。房太郎对新闻的关注同样让白石很陌生:他把这段节目录了下来。
“所以你之前说想回家……”白石苦笑,“原来是这样。我以为做这行的都没家来着。”
“像你一样?”房太郎的表情停了半秒,眉尾微微抬起。
“……是吧?像我一样。”白石捧着碗暖手,迟迟没有将它打开。
房太郎沉默着,脸上是闷闷不乐的表情。一月又冷又漫长,暖风机的马达低转,如同一口闷了很多年的呼吸。这安全屋住着像白石不存在的老家,已经足够好了。白石试图揣摩他在不高兴什么,看样子不仅仅是因为自己没答应和他去旅行的邀请。那张富士山的图片当然和月历一样停在那里,白石差点就觉得愧疚了。
主持人的话叫人松了口气:刑侦结果似乎将以“两派黑帮的争斗”作结。而受到本案影响——北方建材市场将迎来大震荡。泡沫经济崩溃以来,建筑行业受到了爆炸性打击,相比之下,林业、钢材市场面临的是慢性衰退……画面切至北海道皆伐的场景,一个个树桩排列在光秃秃的地上。
“市场”、“震动”、“泡沫”、“衰退”,这些词白石一听就犯困。说完案件情况就应该换台了,这些东西究竟是什么人爱听呢。
“我家原先就是做木材生意的,在北海道,是个十四人的大家庭。”房太郎说。
“啊……”
“我只希望家人能渡过难关,所以正好做了杀手的工作。我每个月都寄钱回去,前几天晚上也是。”
白石没有感叹“十四人”数字上的夸张,只是得知杀手有这种程度的牵挂让他实在有点不知所措了:“那个人知道?”
“嗯,我想也不会有其他人知道了。”
“是吗……你可能不告诉我会比较好。”白石偏过头蜷进沙发,突然想放弃思考了。是他不愿了解吗?冥冥之中,他惶恐知道太多是有代价的。
“已经死的死、失踪的失踪了,总之无路可走。现在看来,可能从我离开起就是注定的结果吧。否则……说不定我会当个继承家业的良好青年呢。”房太郎说着,盯着白石的眼睛,对上他惊疑不定的眼神便换上一个用力的笑脸:“现在我挺理解你的,白石。”
“莫名其妙……”
房太郎的嘴角弯着,说话的声音像一层很薄的雾。“幸好有你,我的助手。咱们现在做的是杀人的活计……两个人很好。”笑声泄下去后,他伸出手把白石的肩轻轻揽过来,像是怕自己一个人支撑不住似的。
“……莫名其妙。”
白石轻柔地摸了摸房太郎的发顶。
那之后,他们把夜宵一扫而空,原来是关东煮。又温又咸的味道和北方的昆布高汤不好比,但若是不好好吃饭,放凉的关东煮就会变得比房太郎还要寂寞了。
白石由竹接受了海贼房太郎的邀请。
他甚至在月历上画了几个圈,准备验证到时候的天气。严冬季节富士山禁止攀登,所以他们计划:既然去哪里都是远眺,不如看看有没有更加悠闲的旅行方式。不能让等待变得煎熬,论如何娱乐,白石算是个行家。但雇主却并没有停止下达任务,确认完第十人的下落就立刻动了棋子,新的目标来得甚至比以往更快。
这让他们暂时失去了出发的机会,兴许是海贼的预感错了吧。
下一个任务的名字和身份都没有告知,他们要清除的是一个“具体地址”上的人。那是栋洋溢着中产气息的房子,离上野不算远,但离海更近。前几日白石已着手展开了调查,那房子有点像工作室,里面住了两个男人。
“不是一家三口就好。”房太郎说。
“你会对小孩子下不了手吗?”
房太郎会杀掉房子里的所有人,方便的话值钱的东西也要带走。他们可以这么做。
时间来到一月中旬,上野站旁的阿美横町商店街,杀手与助手要为下午的行动做一点最后的准备。第十一、十二人,按照白石的算法是这样的。冬日阳光稀薄,没什么温度,反倒亮得灼人。房太郎独自走出公共电话亭,望向天空眯起双眼。
这座城市铅蓝色的天空由线缕构筑,稀疏而清脆的鸟鸣赋予空气冷静的气味。正月过后的阿美横失去了白石描述里那种拥挤到无法转身的气势,现在的热闹显得并不特别。深色衣服的上班族贴着通道匆匆通过,靠近御徒町的一侧有几个游客,对着小店里的商品比划。最近新闻常说,泡沫后时代,复苏的种子正从东京萌芽,房太郎不以为然。
白石在街道的另一头等他,他没有再多浪费时间。
新年的红白装饰仍一片片挂在店铺门楣上,每当风从高架桥下灌进来,便抖出哗啦的响声。桥下的洞口是天然的抽油烟机,因此支了许多小吃棚。铁板滋滋冒着蒸汽,白色的烟雾往上冲,又缓慢地在风中散开,把穿过的阳光变得明媚又温暖。
“哟,怎么这么久。”白石坐在小塑料凳上招呼,面前木板搭的临时桌上已经摆好了炒面、啤酒和大杯的可乐。暖炉和铁板都靠在手边,热气熏得人脸红。房太郎深吸一口气,在对面挤开位置坐下。他掰开一双一次性木筷。
炒面吃起来很油。
“我给家里打了个电话。”他说。
“坏消息?”白石理解似的用手撑着下巴。
“等事情全部结束以后,也许再回去看一眼。”房太郎端起啤酒入口,“咕”地一声顺下来,“我早就下定决心要向前看,乐观面对生活。”
“……你多喝点吧。”白石握着杯子的力度松了松,向前一探,两人碰了杯:“……一个人也没什么,至少自己挣的钱都留给自己花。”
“给你也无所谓,不过要经过我同意才行~”刚才语气还很淡的房太郎一下子笑了,酒精很快热腾腾地蹭红了他的脸颊。“哎,由竹在安慰我啊,好高兴。”
“……才没有咧。最近天天两头跑,害得我又五天没喝酒了。”
“怪我吗?你不喜欢可乐吗?”
“不然怪谁。”冷掉的炒面吃着更油了,白石做了个鬼脸。
阿美横的店铺人流往往混杂,1945年后,这里以售卖美军走私物资兴起,如今早已是合法的平民集市,以巧克力和白石喜欢的糖果闻名。但藏在铁道下面,依旧存在没人提起的地方。招牌上写着“古道具·舶来杂货”,昏黄的灯泡时明时暗,泛黑的工具、破旧的营地背包挂在墙上。懂的人就再往深处走,那里不点灯,卷帘门永远拉下一半,一副不在营业中的姿态——实际上真正的黑市没有陈列。当他们弯腰钻入店内,又老又寡言少语的老板便从狭小的柜台下探出身子,用眼神确认来人的身份。
一个披散着长发、身材颀长、眉毛和胡子很独特的男子和一个普通的东京混混。混混脱下围巾,费劲地扯开自己的领口,让锁骨附近的纹身线条露出来,旁边的长发男人一脸健康地微笑着,用余光观察四周。
老人表示默许,这时起,布帘后面以及他脚边锁上的木箱为他的客人开放了。
房太郎把战术折刀展开放在柜台上,在老人旁边微微俯下了身。这把刀是他说不清来历的老物件,平时收在黑色口袋夹里,出来透气还是千年等一回。老人不说话,按着刀柄把它移到嵌进柜台的灯条下面,拿起小磨石熟练地沿着刀刃研磨,末了,又在转轴处上了点防锈的油。
他们没有别的东西要买,必需品在车上和白石的背包里永远一应俱全。行动前来一趟黑市,比起更新武器的状态更像二人的某种仪式,已经形成了心照不宣的习惯。
几分钟后,刀被递回房太郎手中。他借店铺内灰暗的光线挥了几下,哑黑的刀身缄口不言,只有锋刃部分闪出一道划破空气的银线,让他目不转睛地欣赏。它刃长不到十公分,边缘是干净的平刃,刀身带着微微隆起的脊线,好像海面上被风揉皱的暗影——房太郎为它起名“水草”。
水草不会替他解决掉所有的目标,不过正如所有的制胜法宝一样,它总被牢牢掌握在房太郎手里。
刀具打磨服务只象征性的收一点小费,以方便客人换取日常使用的小额现金。对老人家而言,反而是破开大钞、整理小钱的动作更慢。白石只好等待。
每当任务迫近,或任务正在进行,他能做的也只有等待了。
“走了。”
浴缸为什么要一边进水一边排水
白石记忆中,房太郎入室杀人的次数不多。他们出发前把车里的摄像头卸了下来,虽然那东西早就没电了。
在满大街随处可见的白色小车里,他们这辆正平平无奇地沿运河向东南开,心底隐约的焦躁让白石手指泛起麻,变得惜字如金,仿佛为了提前适应行动时的对话节奏,身体不由自主发生了变化。房太郎一边扎头发一边调侃了他。车子停在江东区深川一条小路的弯口。
深川的街区是与入谷类似的下町风格,距离上野只要二十几分钟路程,离海则更近,拂面的风里满是大海的味道。应该为目标身份不明的暗杀任务心焦吗?这时已经不能再想了。
白石合上车窗仅留一线风口,目光从后视镜扫过街道。那栋深木色的别墅格调高雅,在整个老住宅区里显得格格不入。他能看得到大门,但并不直对着。根据前日调查掌握的情报,房子里现在没有人,他们会在四点半左右——也就是落日之前回来。实话说,要是自己也能住在这里就好了。
“等我的消息。”对讲机被房太郎扣在腰内侧,他脱下外套,戴上单边耳塞,把耳机线贴着毛衣的领口理好。
白石说:“保持联系。”
他们在幽暗的拐角别过。
外面很冷,房太郎穿着黑色高领毛衣的背影也很冷,白石留在车里,同样关上了空调。一缕湿润的风沿窗缝流进来,他给脑子里的号码回了信,告诉那个人行动开始了。
房太郎从建筑物背面靠近,进入内部的时间是午后三点半。他打开庭院的边门走进屋内,洗面所黑着,手抚过水槽边,触感冷而干燥——至少一小时内没人来过。进入连接玄关和各个房间的木质走廊,屋内无人的话应该极静,但他却听见了低浅的音乐声。交响乐?并不激昂,像是有很多种乐器隔着一层层墙壁,发出圆润而遥远的共鸣。有谁在吗?这是最令人警觉的信号。
潜入时,他的左手拇指一直按在对讲机侧面的PTT按键上,松开手后片刻,耳机里传来了白石压低的声音:“我听见了。小心确认结构。”
街边孩子们放学的欢闹声也混进了电波,构成房太郎耳机中些微的杂音。白石在另一侧只能听见他的沉默。
别墅檐下有一空车位,墙壁是炭灰色的杉木,庄重的风格带着现代化的新鲜感,但仍然保留了日式经典布局。一楼的玄关与狭长走廊相连,左手依次是洗面脱衣所和浴室,右侧是独立厕所,尽头的厨房、餐厅和客厅连成一片,客厅角落里的留声机没有关,那正是音乐的源头;二楼布置着卧室和书房,沿走廊尽头通向楼梯口;最上方的半层是储物间,台阶上积满了灰。他下楼,每走一步都顿半秒,让地板的回声消散。漫长的数分钟后,房太郎终于开口:“确认无人。”
“收到。”白石松了口气。
“正在浴室准备。”过了两秒,房太郎说。
“还有半小时。”
“好。”确认室内情况后,房太郎语气轻松了些:“你没查到目标身份?”
不像实时通话那样高效,对讲机让他们只能带着停顿一应一答。过了一会儿,白石按下自己的按键回话:“没有。”
“没有身份,我默认是同行。”房太郎说。弦乐始终浅浅在他身后作伴,此时还多了浴缸里的水流声。他没有动客厅那部金色的留声机,它立在落地窗的转角处,号口斜斜张着,像一只监视房间的眼睛。窗帘紧闭,几乎隔绝了房外的任何动静。
这房子隔音很好,但是,尽量不要开枪——这话无需白石提醒他也知道。木地板会渗血,地毯也会留下痕迹,插在前腹位置的左轮总是一鸣惊人,可以的话,刀都不用最好。
“你做的钥匙好厉害。”房太郎夸赞。开门很丝滑,就像回自己家一样。
“……肯定的。”
等待时他们偶尔也会闲谈,不过更多时候是只传递信息的短句。
白石扯开了话题:“我这边安全,外面我在看。”
房太郎凝视着慢慢变高的水面,单边耳机里一片寂静,另一边是水声和听不懂的音乐,自然不知道已经演奏到了哪里。冷水与昏暗的浴室令他神经缩紧。
不管是两个人是一起回来还是一前一后,或者有第三人出现,他都会用职业的手段应对。不过如果车被盯上了,自己又不在身边,那白石只能自求多福。外套在他那里,平安符好像在外套口袋里……白石会自求多福吧。
房太郎关上龙头,回到走廊的转角处,将大脑收窄,思绪中没有了杂音。
“现在起,”PTT轻点,白石放慢了语速——他的视野中已经出现了目标车,一辆黑色的雷克萨斯轿车。他盯梢,将把对搭档的信任和理解倾注于此,有多少算多少——
“现在起,你听我说。”
短促的风噪声从白石的车外传入。
“看到目标车了……方向一致。
“减速……
“停进车位。人下来了。
“只有一个人……往玄关。
“手上是公文包和钥匙。
“开门。
“……你那边准备。”
最后的那两个字落下时,海贼房太郎轻轻停住了呼吸。仿佛沉入海中,他让一条琴弦绷至极静。房太郎抬起眼,肩背微微放松,整栋房子的声响被他重新接管。
流淌的乐声变得清明,玄关处洒进橙黄色光芒,只照亮台阶下一小块地面。弯腰换鞋的是一名青年,他身穿长外套,没有脱下;没有放下公文包,而是一直夹在身侧;他起身的时候木地板轻微作响,节奏稳定;他路过转角。
他的面前多出一条影子。
距离半步,房太郎无声向前一滑,第一击,伸出手臂从侧后方锁死下颚和气管,对方的声音被他扼进喉咙。公文包掉落在地,下一瞬间,他轻而狠地撞在目标大腿内侧,令其下盘失去支撑,像被抽掉骨髓一样软了下去,被他半抱着放入阴影。
七秒。房太郎抬手压住迷走神经,而就在目标视线黑蒙的时刻,对方利用被压低的重心从腰侧口袋里滑出一把折刀,动作极小,却露出熟练的狠意。是反抗、但没能刺到房太郎——刀锋擦着毛衣的内侧划过。金属刃“叮”地一声撞击,割破了对讲机的外壳,耳机线松动了。
必须结束。
塑料碎裂的细响刚掠过耳膜,房太郎的身体已经自己动了。重心就势压上去,他的左臂本能卡住对方的肩和肘,那把刀顿时失去了回旋的余地,右手去到腰侧,“水草”就等在那里。下一秒,刀锋从肋下直直刺入,他保持缄默,再向内旋转半寸,没有呼吸、没有眨一次眼睛。
目标的气声在喉咙里被闷住,立刻向下坠去。刀还插在原位,他眼神变得空浮,房太郎半拖着对方走向浴室。
“……喂?
“你那边……发生什么了?
“听得到吗?”
一阵水声,有东西被压进浅水的湿响,被浴缸瓷面削成一条波浪线,他将目标浸入水中,一只手还压在对方的胸口,把人牢牢按入浴缸底部。对方局促的气声顷刻间化作泡沫,无力的手盖在刀柄。
“刚才那是……撞击?
“你现在不能说话对吧……我在听。第二个人没有来……我在听。”
目标睁着眼,向声音的来源斜去,水面浮着细碎的气泡。房太郎拔出了刀,池中,水草漆黑的血色满溢,他像是和对方一起死在了水里,同等地停止呼吸。
他告诉自己呼吸的时候不会做那些事。他凝视着对方,那张脸在水下被折成奇怪的弧度,茫然、却在嘴角挂起一个微妙的笑。
“第二个人……还没有来,周围安全。我在听。”
对讲机里传来白石的声音,重复着确认安全的情报,在黑暗的浴室回荡着的水的回声中不甚明晰。通话频道还连着,只是耳机断开了,变成了扬声器外放模式,白石听见了行动中的所有动静。
就像一个倒计时结束,房太郎突然感到按住尸体的手冰冷刺骨,意识像一根线倏地拉回胸腔,他似乎想起了什么,撩开尸体身上的衣物,然后松开了手。
弧线和细线以及分辨不清的文字,好似水草般的的黑影在视线周围晃动。他深吸了一口气,微微抬头才反应过来,绑起的马尾已经散了,黑发与浸着血水的浴缸融为一体,单调的交响始终回荡着。
房太郎在毛衣上蹭掉手上的水渍,拔出对讲机,对他的助手说:
“结束。”
“嗯。”白石的声音微微颤抖着,“第二个还没有来。”
“他不会来了……这一个是同行。”他补了一句:“看见纹身了。”
“……”
“来帮我,车里空调先打开,好冷。”
“好。”
不会来的那个人,如果是助手的话……如果是助手的话,会怎样逃跑呢,肯定已经逃了吧。白石将车停到别墅侧面的巷子里,从前门进入。时间晚于预期,落日余晖已经变成粉色,刚好从他身后射入走廊,沿着自己被拉长的影子向前——他看到房太郎身披一条满是血的浴巾,正擦拭着湿漉漉的长发向自己走来,手上还拿着那个破破烂烂的对讲机,面带笑意。
耳机中,房太郎的声音和面前的重叠。
“这并不是我的血。”
“……你没事就好。”白石紧紧抿住嘴,努力保持冷静。
“他的助手,也已经死了。”房太郎关掉了客厅里的留声机,没了交响乐的背景,他和白石都能清楚地听到冰箱压缩机的轰鸣。
杀手杀了助手,分块藏在冰箱里。“这事太可怕了。”房太郎裹紧浴巾小声道。
“你很冷,我们快一点吧。”白石揉着房太郎的头发,手控制不住地发抖,刚巧也是在揉对方的头发而已。他从心底认为这样的事算不上稀奇,他更想知道……房太郎是怎么发现的。
他们将浴缸里的血水放干净,一边进水一边排水,擦拭血点直到浴室洁白如新。尸体已用毛巾裹住简单封血,再装入袋中,和冰箱里的尸体一起从院子拖回车上。冰箱里的尸体确实有着和他们一样的纹身。
他们也才亲眼看到,原来雇主给的安全屋和车辆不一定总是很蹩脚的。两个人回到车旁,把巨型可燃垃圾搬上后备箱,粉紫色的晚霞倏尔远去。湛蓝的天空下云很高,入夜后,街道出奇的安静。房太郎接过白石递来的大衣外套穿上,散开的长发随风扬起。另一个世界变得离他很远,亦或者说,他已从另一个世界回来了。
“我觉得我们真好。”
白石露出不置可否的笑,一滴冷汗淌过他的脸颊,“好在哪……”他看了一眼后备箱里惨不忍睹的黑色麻袋,紧接着就把箱门合上。
“我和你就不会出现这种情况。”房太郎使了个眼色,听这语气,白石莫名想起少年漫画里类似“我们就是最强的!”的台词,有点毛骨悚然。
“是是……恭喜你咯专家,第十一个。”
“怎么说呢?以前也有……其实是第五十五人了。”
房太郎说着,抬头望向更远方。他们一路向西,驶进了夜色。
一个有趣的人。 我似乎总是喜欢上特定类型的运动员。
from 黄河下流水产报告中心
奇怪,单身主义Omega会梦见十五岁Alpha吗?
03 我要没收芹泽克也这个月的奖金。灵幻新隆冷酷地想。 凌晨。失眠。灵幻新隆瘫在床上,把手机从熟悉的角落摸出来看时间,屏幕发出的白光照亮他脸上发青的胡茬,收件箱里第一行是芹泽克也下午发给他的短信,十分显眼,于是在此时此刻身先士卒地承受了手机主人丝毫不讲道理的迁怒情绪。 他收到的第一条短信是这样写的: 「我记得您昨天说今天下午没有预约,您还是回家好好休息一下比较好,即使再担心影山前辈,也请多注意自己的身体。」 单看这条短信的话,传达的总体心意还是好的。如果是正常情况,他或许会因为“自己真是个备受下属敬爱关怀的好老板”这件事而洋洋得意地臭屁上好几分钟,然而,现在的情况是灵幻新隆不可避免地被后半句吸引走了全副注意力,以至于变得像只尾巴被皮鞋底碾了的狐狸,浑身上下充满抗拒和想要跳脚的冲动。 谁在担心mob?我?因为区区分化热?好吧就当我担心了吧但我真的表现出来了?很明显?认真的?连芹泽那家伙都能看出来?夸张了吧…… 当他还僵在电脑椅上,用眼睛瞪着手机屏幕的功夫,芹泽克也的第二条短信在间隔三分钟之后发了过来(可见其纠结): 「以及,您刚刚吃的饭团中有米粒黏到了脸上。」 这下子,关于“芹泽克也到底是怎么看出来的”这件事,似乎不言而喻了。 …… 诚实是一种美德,这一点在上世纪80年代的日本小学教材中亦有记载。 诚实虽然是一种美德,但诚实是无法换来金钱的。 没能成为儿时老师和父母所期望的那种人,在灵幻新隆从大学毕业,入职那家饮水机销售公司之后,他就迅速在社会中领悟到了这与儿时教育内容完全相悖的内容。而现在——灵幻新隆在失眠的痛苦中双手合十,安详地将手机扣在胸口——而现在,是时候让他亲爱的下属,芹泽克也,同样也领悟一下这个道理了。 毕竟我是老板。灵幻新隆神情冷肃地想道:老板,往小了说是勤劳朴实的个体经营者,往大了说是奴役超能力者以获取经营利润的丑恶资本家。资本来到世间,从头到脚,每个毛孔都滴着血和肮脏的东西③……二十一世纪资本家新星迈出的第一步,将会从扣掉下属的月度奖金开始! 做好这个决定之后,灵幻新隆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睛。 房间里的温度和湿度都很合适,前几天晒过的被子依然蓬松,他在睡前做了两遍拉伸身体的柔软操。决定昧下员工奖金之后他突然拥有了一笔充沛的可支配收入,或许可以考虑过两天去趟商场买一件新的冬装;又或是可以在之后的聚餐中多点几盘高级牛肉,mob现在正是长身体的年纪…… 就在这个想法诞生的前一刻,他真的快要睡着了。床上柔软的织物海浪一样没过他,大脑轻飘飘,想法在放松中四处漫溢,属于弟子的名字就这样浮出了水面。 而这个名字像某种出发性的关键词,让他迅速神经一紧,无可奈何地再次睁开了眼。 龙套。好吧。龙套。 灵幻新隆看着天花板墙角深灰色的平直线条,叹了口气。 或许在某些时候,人的确是需要诚实地面对自己的。他不再尝试回避问题,而是选择直面问题:影山茂夫,他的弟子,今年十五岁,有可能会分化成一名Alpha,而不是灵幻新隆所以为的Beta。 哪怕提前用相当漫长的时间做过了心理准备,这个可能性还是让他感到了轻微的呼吸不畅,不得不将姿势从平躺改成了侧躺。 那床薄被在他翻身的时候从他身上滑了下去,布料堆叠在一起,少部分被他和床单一起卷到了身下,像一块在柔软床垫上生长出的钟乳石,突兀、别扭、格格不入,散发着令人难以忽视的强烈存在感。他伸手拽了两下,最终用一个相当奇怪的姿势把缠在一起的被子从身下拖了出来。 是否是雨季即将来临的前兆?围绕着他的床品像是在夜色里吸饱了正在酝酿着的漉漉水汽,沉重而冰冷。 灵幻新隆蹬了两下,手脚并用地将被子扯开,重新盖回了身上。 他想起自己给影山茂夫讲解分化知识的那天。 04
时间迈入二十一世纪以来,出于规范青少年草率结番、降低第二性别性犯罪的目的,第二性别科普教育体系已经在日本初高中全面推广。学生15岁生日之前,学校会根据月份进行小规模讲座——因为不确定学校的科普内容会不会过于死板、落后、程式化而导致在性别内容方面有失偏颇,灵幻新隆选择自己先来。 那是个天气很好的傍晚,地板被沿着百叶窗缝漫进来的夕阳烧得火亮。 相谈所里开了灯,成年人的茶金色发顶在白光下反射出浅淡的暖色光晕。接受科普的对象听得认真、甚至一本正经地做了笔记;而成年人靠在办公桌上,手里掐着那张占满了他下班时间的科普大纲,讲出了他早已烂熟于心的腹稿。 那时候,他还满心以为弟子会分化成一名Beta,于是在纠正社会上第二性别刻板印象的同时,相当大的篇幅都围绕着Beta的相关话题展开:比如Beta因为没有发情期/易感期,而往往更加受到用人公司的青睐,更加容易成为正式员工;又比如因为Beta的激素水平相对较低,因而也不容易患上某些激素诱发的疾病;虽然Beta的国民健康保险因此覆盖范围更小,但相对应的,需要付出的缴费金额也更少。 “……其实有时候还挺羡慕Beta的。” 灵幻新隆顿住,嘴唇短暂张开一秒又抿住。糟糕。说得太多了。赶紧想想有没有合适的税金笑话,还是随便找个别的什么话题岔过去? 影山茂夫的眼睛因为这突兀的停顿而扫过来,平静的黑眼睛,玻璃珠一样透彻的瞳孔里只看着他。 “师父现在就很好。” “……”灵幻新隆清了清喉咙,抖开手上的白纸低头看了一眼,若无其事地开始继续说:“……所以,第二性别分化只是一种青春期生理发育——就像超能力。一小部分人在结束分化之后会获得一点‘之前没有的特殊能力’。仅此而已。” 他把站立重心换到另一条腿上,用纸卷在手心里敲了敲。对面是仍抬着头看过来的弟子,熟悉的黑色锅盖头,熟悉的黑色学兰和熟悉的黑色眼睛,这样的目光已经落到他身上三年还要多,两颗稳定的小黑洞,不知什么时候钻进了属于灵幻新隆的宇宙。 “期待是正常的,但实在不必投入过重的憧憬。无论分化结果是什么,都不是影响你往后人生的决定性因素。”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表情有点严肃,在下一句话开口之前又放松下来,嘴角和眼下都簇起浅浅的笑纹,“就像你现在一样,有超能力也代表不了什么,对吧?这个世界上根本不存在什么‘只有Alpha才适合做的工作’。和杂志背面的星座占卜小广告一样不靠谱,一旦相信反而会陷入自我暗示的怪圈之中。……嗯?你说相谈所不是也提供占卜服务吗?咳,相谈所的、相谈所的当然不一样……”成年人抽着嘴角移开视线,打着哈哈辩解,嘴里说些“我是专业的”、“自学的知识也是知识”,同时,为了证明自己,那两片嘴唇中间劈里啪啦地往外飞出了各式各样的高深名词,将一旁的未成年听众砸得头顶直往外冒星星。 “呃总之,”灵幻新隆见好就收,“大部分占卜都是利用了心理学上的‘巴纳姆效应’,也被称为‘星相效应’④。一种基础的心理学技巧,在谈话中利用某些典型标签来迅速引发顾客的群体认同感,从而增加自身言论的说服力……这可是为师我的经营必杀技。不过现在传授给你这些东西还是太早了。mob,你现在只要清楚这一件事就可以了。” 成年人弯了弯腰,腰间宽松的白衬衣因为动作而皱起,在后侧金橙色光源的照射下呈现出一种红苹果外金色糖衣的质感,裹着一截细瘦的阴影。注意到弟子似乎有些轻微的走神,灵幻新隆弯起手指关节,咚咚敲响办公桌面,影山茂夫闻声抬起头来,望向他的第一秒,便从逆光昏暗的人影里捕捉到一双坚定而明亮的眼睛,远航船只最信赖的灯塔信标。 “能够决定你人生的,只有你自己。” 05 ……明明当初信誓旦旦地在弟子面前说出了那种漂亮话,结果事到临头自己却先成了因为接受不了而失眠的人。这算是怎么一回事? 灵幻新隆从被子卷里挣出一条胳膊塞进枕头下,将头颅垫高。床单不与人体接触的部分凉得像清晨赤脚踩到的木地板,冰得灵幻在被窝里打了个寒噤。 是的,接受不了。 并非其他人所以为的那种理由,“太担心弟子分化期不顺利所以连觉都睡不好”。就在上周末,他因为心神不宁而在交代暗田留去买下午茶零食时数多了钱,高中生少女紧接着就在下午茶时间里大谈特谈起自己一年多之前的分化经历,状似无意(但其实十分刻意)地传达出“分化热根本不难受”的讯息。然而只有灵幻新隆自己知道,困扰着他的并非是那样好意的原因。 他只是有点接受不了——接受不了影山茂夫可能会分化成Alpha这件事。 亲眼看着长大的弟子,内向、善良,会因为自己身上容易伤害他人的力量而产生压力,是个十足十的好孩子。 而Alpha呢?灵幻新隆回首之前的二十九年人生,学生时代自诩精英的学生主席、初入职场时眼高于顶的公司社长、新闻发布会上咄咄逼人自认正义的记者……正面印象少得可怜,大部分都是些自尊自大的控制狂,将达尔文主义优胜劣汰那一套挂在嘴边,活在制度偏袒下的沙文猪。 他从来不曾将弟子和Alpha联系到一起。 或许是出于某些顾虑,关于第二性别的分化规律始终没有确切的官方研究结果。不过蛛丝马迹并不难寻,只要对公布出的数据稍微加以留心,就能够发现青少年的分化结果显然存在明显的遗传因素导向——而影山夫妇正是当今社会上最常见的Beta组合。 从遗传基因的角度来说,影山茂夫几乎是个板上钉钉的Beta。 然而事无绝对。 灵幻新隆忽然意识到一件事——若要以概率论,在这个人们所生活着的世界上,超能力者产生的比例才是真正的万中无一。既然已经有了这样奇迹般的先例,或许影山茂夫在分化这件事也会保持同样的天赋异禀。 他深吸一口气,弟子可能会成为一名Alpha的事实骤然如春雷乍响,劈得灵幻整个人晕头转向起来。那只原本垫在枕头下的手摸上后颈的腺体,与普通皮肤相比更加柔软高热的区域,按压时会顺着颈椎传导轻微的闷痛,指腹甚至能够在施力状态下摸到汩汩跳动的血管。一颗在他分化之后新生的更贴近体表的脆弱心脏,生理方面的身体状态和心理方面的情绪状态,统统会顺着腺体以信息素的形式暴露无遗。对于Omega而言,腺体的重要程度也的确和心脏相差无几。 过度暴露自我意味着危险,而灵幻新隆的人生座右铭是安全。好在与Beta相比,Alpha和Omega是实打实的少数群体,即便在工作中偶有相遇,也不过是蜻蜓点水一般的浅薄关系。他有意识地筛选着身边的社交圈,然而天意弄人——就像十几年前,所有人都没能想到,灵幻家安静的姐姐分化成了Alpha,弟弟却分化成了Omega一样。 偏偏是龙套。 三年前的那一天,还是小学生的影山茂夫推开了相谈所的大门。那个下午,灵幻新隆的嘴里吐出了那个用以操纵弟子人生的谎言,浑然不知自己的人生也在同一时刻被作为代价交付了出去 如果龙套分化成Alpha的话。 网路上曾经有人做出过这种形容:Alpha和Omega的犁鼻器是“五感之上的第六感官”。灵幻新隆对此不置可否,毕竟在过去的经营生涯中,作为非能力者做着近乎于骗子的行径,相谈所所长比起后天发育出的犁鼻器,理所当然地更加相信自己与生俱来的大脑。且相谈所的大多数客人都是Beta,比起虚无飘渺的气味,顾客的穿着打扮、说话方式、行为习惯,乃至于交谈中透露出的性格特质,这些真实的信息才是更加可靠的东西。 ——委托中存在「真货」吗?是可以用食盐应付过去的对象吗?客人现在正表现出的困扰是真实的还是正在撒谎?会给出相应的报酬还是回踩一脚死不认账?只需打个照面,以灵幻新隆的脑子,分析出答案并不是什么难事。
然而对于大多数不那么擅长社交的人来说,信息素的确可以更加简单地起到近乎于“读心”的效果。偶尔遇到Beta之外的客人,灵幻新隆也当然不吝于用分析信息素的方式来偷个懒——这也是为什么Alpha与Omega往往更喜欢与同类交往,而视占据人口大多数的Beta于无物的原因。 而他的弟子,影山茂夫,正是个不那么擅长与人相处的孩子。灵幻新隆清楚自己过去正是依靠这一点,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欺骗了对方,并且借此使用着属于对方的力量。 这么想的话,如果能够分化成Alpha、如果能够拥有犁鼻器,从此可以依靠气味分辨出一部分人的心思的话,对于龙套这家伙来说会是件值得高兴的事情也说不定——犁鼻器无异于是让他拥有了一把解读一部分人行为的钥匙。 而这部分人中毫无疑问地包括自己。灵幻新隆想。
语言、行动、表情,都是可以人为控制的部分,往往也意味着谎言。这是灵幻新隆再清楚不过的一件事。 然而气味是无法骗人的。 在过去,为了避免麻烦,灵幻在气味遮断方面从不偷懒。然而只要是人,就不可能始终保持无懈可击的状态——影山茂夫就是那个例外。 他在弟子面前从不掩饰自己是个Omega的事实。偶尔腺体上的皮肤被信息素遮蔽贴黏得难受,又没有委托人上门的时候,他也是会在弟子面前揭掉那块胶布,将身体好好放松下来透透气的——反正只要在事后差使弟子用超能力给办公室换气就好。 谁让他在遇见影山茂夫的时候,他还是个不折不扣的小鬼头?
养成一个习惯只要二十一天,而他和影山茂夫相处了四年。 灵幻又想起弟子那场撼动整个调味市的青春期告白,两人在事后曾经聊起过——或许掺杂了些想要听弟子可爱的青春期烦恼好解闷的意图。那时龙套坐在窗前的沙发上,一边伸出手指转凉章鱼烧,一边微微皱着眉头,有些不好意思、又有些困惑地说:“小蕾说,并不能将我视为异性看待。” 当时的自己在想什么?“这小子听起来完全没戏了”,这样带点怜爱的想法,或许还嚼着章鱼烧含糊地说了些类似于“慢慢相处之后总会有机会”的安慰话。
然而时至今日,那句话像一枚迟来的回旋镖、秋去春归的候鸟,在这个黯沉的春夜里刺入了灵幻新隆的后脑。 ——自己又何尝想过,会有需要将朝夕相处的弟子视为“异性”看待的一天? 如果影山茂夫分化成Alpha的话,他与灵幻新隆便将成为一对社会意义上的“异性”:一名Omega除灵师与他的Alpha弟子。仅仅是这样简单的陈述性话语看起来也会饱含隐秘的桃色气息。如同那些在打印铅字和荧光显示屏上被塑造过千万次的浪漫爱情故事,其中Alpha和Omega天命般的结番是亘古主题,确凿肯定如世界运行的常理。 他真的做好准备面对了吗?不愿意的话逃跑也没关系,这是他曾经对弟子说过的话,轮到自己时这句话却全然派不上用场。说到底灵幻新隆心里始终还残留着1%的希望,还没有亲耳听见弟子说出那个答案,对吧? 他怀揣着这样忧虑的心情闭上了眼睛,睡得不太安稳。而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推到墙角去的手机震了两下,轻轻的噗通一声,顺着床缝滑到了黑暗的床板下方。 呼吸灯均匀地闪烁,合拢的手机屏幕上出现了未读短信1的提醒。 收件人:灵幻师父 「身体已经没有问题了,明天我会恢复轮班。」 发件人:影山茂夫·已送达
* ①文内时间背景设定为2013年 ②《怪物猎人1》中的超长续航Boss ③出自马克思《资本论》 ④巴纳姆效应/星相效应:指人们常常认为一种笼统的,一般性的人格描述十分准确地揭示了自己的特点,是一种典型的认知偏差行为。
from gaci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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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格劳孔,他在余生中肯定会记住而且或许还会告诉别人:在比雷埃夫斯港的那个令人难以忘怀的夜晚,为了他的利益,苏格拉底召唤出了许多宏伟而又令人困惑的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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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日之民战士x护月之民龙骑。 约稿,经过作者允许修改了部分内容。
战士的手里拿着龙骑士灵魂水晶,对着光线欣赏。它拥有一抹奇异的颜色,或许龙骑蓝就是从它而来,据说曾经浴血奋战的龙骑士们将自己的决心封印在其中,代代传承,希望后继者永远铭记——总之,它珍贵、独特,不是青魔法师之证那种街头小广告一样的东西。 “可以还给我了吧,战士哥?”龙骑有点不放心地看着战士。 战士闻言转向龙骑。他发现自己手里的灵魂水晶变成了一个逗猫棒,移动到哪里,这小子的眼睛就跟着瞟到哪里,他于是将那枚水晶从左手抛到右手,再从右手抛到左手,就见龙骑的脑袋跟着左转又右转,真是好玩得不得了。 “说好了借我看看的,看够了就还你。”战士将水晶握进掌心,直截了当地把膝盖挤进龙骑的两腿之间,暧昧地顶弄着着那块软肉,“不过,你不会以为我叫你出来开房就只是为了看这玩意儿吧。” 好吧,好吧,不会有事的,等做完了战士哥高兴了就管他要回来。龙骑说服了自己。他半靠在床头,温顺地脱下裤子,分开了自己的双腿,将自己的整个下身暴露在了战士的目光下。战士对于他的主动很受用,奖励地在他的大腿内侧亲了一口,这让龙骑感觉有点痒,小穴同时跟着收缩了一下。他闭着眼睛深吸了口气,突然感觉有什么凉凉的东西从自己的阴茎上划过,来到了底下,心里觉得不妙,赶忙低头一看,就见自己的灵魂水晶被战士握在手里,正要往他的阴蒂上碾。 “战士哥!”龙骑的声音因为突然拔高而有些走调,“这个不行!快拿开!” “嘘……”战士没抬头看他,只是让他安静,像哄图书馆里的小孩儿那样。他手上动作不停,几乎是在同时,灵魂水晶的尖端就顶在了龙骑的阴蒂上。龙骑急促地喘息了一下,咬着牙忍着没叫出声来,睁大了眼睛看着那一抹龙骑蓝在自己的两腿之间挪动。 水晶在战士的手上变得灵活异常,它先是被嵌进了阴蒂与一侧阴唇的缝隙之间,然后像是要把这颗肉粒从龙骑身上刮掉一样,棱角磨着阴蒂,缓慢而不容拒绝地刮到了另一侧。这一下太过刺激,柔软的阴蒂不敌坚硬的水晶,一下就红肿挺立了起来。 龙骑头一次知道灵魂水晶还能被用来做这种事,呆呆地看着战士的手。战士是他敬重的前辈,他也习惯了服从命令,而现在,服从性和对于老师送他的礼物遭到亵渎的不满互相冲突,再加上强烈的快感,他的脑子里变得像浆糊一样混乱。 战士却不管这些,或者说这可能就是他想要的,一边用水晶沾了点涌出的淫液,在龙骑的阴蒂上来回碾磨剐蹭,一边笑着说:“怎么呆住了?历代龙骑士们可都看着你呢,你得好好表现才行。” 这是什么鬼话!龙骑想说点什么,可是他的身体在被战士开苞后食髓知味,轻易地就开始发情了,如果他这个时候张嘴,恐怕首先溢出的会是母猫发春一般的淫叫。然而,在战士说过那句话之后,龙骑却感觉有哪里不对了。承载着龙骑先辈们记忆与决心的灵魂水晶,此时被当成了淫具在他的腿心间蹂躏着他的阴蒂,被战士极富技巧性地打着圈玩弄这颗充血红肿的石榴籽,这种亵渎灵魂水晶带来的快感让龙骑感到自责而羞耻。 他的脸烧红了,低头抓着自己的大腿,含含糊糊地哀求:“前、前辈,你想怎么操我都行,别这样……” 为了讨好战士而说出的荤话让龙骑从耳朵尖烫到脖子根,然而下一秒,那枚犹如龙血冰凉的水晶就被塞进了他的雌穴里。龙骑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恩师亲自授予的传承之物彻底沦为性玩具一事终于击破了他最后的心理防线,挣扎着就要去抓战士的手,却立刻就被战士镇压了。战士整个人压在他身上,黄金般的竖瞳在昏暗中情欲翻涌,却又显得可怖异常:“这不是吃得很欢吗,不乐意?”说着,他用食指与中指夹着那枚水晶,在龙骑的穴里进出搅动。 湿热紧致的穴肉紧紧地包裹着棱角分明的水晶,强烈的异物感给龙骑带来了前所未有的体验。大股大股的淫水从他的穴里涌出,阴茎更是早就已经勃起。战士玩了一会儿后将手指抽出,那枚水晶就卡在了穴口,一半露在外面,被淫水沾得湿漉漉亮晶晶的,摇摇欲坠却一直被肉缝夹着没有滑落。战士一边看一边想起龙骑在战斗中认真勇武的模样,心里有点痒痒,拔出了水晶换上自己的手指。粗糙的指腹磨着敏感的肉壁,那口淫穴又吐出几口水来,穴肉蠕动着将他的手指包裹,以一种与本人完全相反的欢欣态度迎接了他。然而下一刻手指抽出,又换成了水晶。 水晶冷硬,不可移易,只是一味地肏开他的穴肉往深处顶;手指温热,灵活地摩挲他的敏感点,熟练地按揉他的内壁。龙骑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是水晶,什么时候又会换成手指,被折磨得苦不堪言,两条腿缠在战士腰上,紧紧闭着眼睛,大口大口地喘息,突然听见头顶传来战士轻佻的一声:“坏了,好像拿不出来了。” “欸、啊……?” 惊惧与快感交织,龙骑再也压抑不住,夹紧了雌穴,浑身颤抖着迎来绝顶。他惊恐地看向自己的下身,却见战士正把那枚水淋淋的灵魂水晶从他的穴里抽出,顿时明白自己是被耍了一通。 看着龙骑那快要哭出来的眼睛,战士不慌不忙把灵魂水晶在衣服上擦干净,扔回他怀里:“好了好了,还给你了。” 水晶失而复得,龙骑赶忙小心收好,他正要声讨对方那毫无半点尊敬之心的大不敬行为,一根坚硬而滚烫的阴茎却已经插进了他高潮后还蠕动着的雌穴里。龙骑顿了一下,不情不愿地环住战士的脖子,很快就再次沉入了快感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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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同学深切会晤(指精神控制下的G向行为) #原创 #山下方舟
曾被战火毁去、又在黄沙中重建的王宫很大,如今的王定都于此时,不仅修缮了原有的宫殿,还将相邻的神庙一并划归到王宫的范畴中,因此那些台阶与平台被一并留下,巨大的廊柱用打磨平整的石砖相连,铺设了颜色艳丽、花纹繁复的地毯。在夜里,月光照耀下宫殿间的广场仿佛静谧的雪原,巡逻的士兵们从一边走到另一边要花上好些时间。那些伫立着延申向尽头的巨大石柱有些曾钉过逃出王宫的贵族,在上面留下乌黑血迹与刀剑劈砍的痕迹,有些则被魔法波及倒在地上,碎裂成许多石块,无法用人力将它们扶起,贤明的王也不会浪费人力财力在这类事上,因此,尽管修缮后王宫的气派足够配得上新王,许多暂未使用的地方也还保留着战争的遗迹,不够光鲜亮丽,反倒遗留着不少萧瑟与荒凉的气息。
人们正在为新王修建一尊雕像,他们之中最好的石匠从遥远的山中寻到了最合适的、纯白如雪的石头,围绕着这块足有四个人高的石头搭建起了木架,将他们的王从石头中找寻出来。如今,这尊雕像已经显现了它朴素的白袍、翡翠石制的花环、以及王柔顺的长发和神赐的冠冕,王的雕像向着天空伸出手,另一只手握持着权杖,唯有面目依旧模糊。匠人们一心一意要为后人留下他们的贤王最真实的面貌,以至于迟迟无法动工,他们的王是多么美丽啊——这件事不论是他的臣民还是敌人都有目共睹,他们如何才能复原出这超越人世、堪称神圣的美丽呢?
而要他们的王自己说,他不觉得自己的面目多么美丽,每当他从磨得光滑的铜镜中看到自己时,总是看见一张疲惫且麻木的脸。他独自面对自己时才能从无休无止的心音中解脱出一时半刻来。王,请给我们食物,请给我们水源,请给我们新的牧场,请给我们安宁与和平,请给我们更多的荣耀,请给我们取得胜利的战场,请给我们能流传子孙的财富……种种人群向他伸手,请他看顾自己而非他人。为此,他们不惜将一切可踩在脚下的踩进泥里。感激与爱停留在他脑海里的时间短暂得就像溪流上漂来的落叶,虽然源源不断,却无法改变驱动它们的是贪婪这一事实。王感到疲倦。他很少说话,尽管他每天都在发号施令,可他有时不认得自己的声音。有时候他走向议政的大殿,听到倏忽越过屋顶的风声,会感觉自己也和风中的声音一起离开了,留下的不过是一具陌生的躯壳。这一切都令人生厌,他曾以为他不会感到厌倦,然而在担负起足够数量的生命后,他发现声音还是太过嘈杂了,它们折磨他,人群的情绪压倒了他的情绪。
终有一日他会……他幻想过的场景在这个夜晚成为了现实。黑袍的魔法师跌倒在他面前,想要借助风逃走的时候被他钉穿在了石柱上,金发的王抬起头,看着那犹如漆黑的鹰隼被射落的画面,一步步走向他。很久之前,他在接受这个人武技的教育的时候,就已经知道怎样对付这不再能拿起长剑、视线也不够明亮的人。他们无数次交手,从指导到并肩作战,再到血淋淋的厮杀,他们都已经熟稔于彼此的技巧和手段。这不令王感伤,只令他更加厌烦。
能够称呼他为哈曼的人越来越少,能够平视而不是仰视他的人也越来越少,当王走到石柱下时,他必须得把头仰得很高才能看见魔法师的脸了,真少见。他的刀穿过了法师的胸膛,这不算什么,跟着神祗学习的法师不缺自保手段,因此哈曼只镇静地看着那个人低垂下来的面孔,像在端详一枚树梢顶端被遗留到冬天的果子。那真是一枚崎岖不堪的果实,一半被烧毁了,红褐色表面呈现出粘连的光滑,另一半又有些细小的皱纹,提醒距离他们曾共同度过的少年时光已过去了许多年。哈曼知道魔法都需要代价,他不能突破宾德西的守护、将对方的弟子杀死的原因就在于此,人类的寿命终究太短暂,他没有那么多可支付的筹码,而那条没有信徒的蛇却可以肆意挥霍。那么魔法师也向魔法抵押了什么吗?还是他的老师代为支付了呢?月光将一切都照得明明白白,包括魔法师口中溢出鲜血把他面纱打湿的样子,和他蓝色眼睛里满是怨恨的样子。今夜,哈曼知道他会来,就像从前他提拔可靠的将领和可信的大臣的时候,就像他令培养的弟子替他检查河堤是否稳固的时候,就像他即将同盟友在王宫里签订合约的时候,他总会来,杀掉哈曼精心照料的下属们,令他辛苦维系的国度动荡不安,怨恨地宣告他的复仇是正当的,就像真有人相信、有人在乎、有人支持似的。
真到了能够面对面、并有足够的时间与对方说些什么的时候,哈曼却找不到想说的话了,唯一想要出口的话只剩下:“……你怎么还不去死呢。”他的目光如一场平静的雨,浇在魔法师身上,让这自觉应当是忍辱负重的复仇者的刺客因那冰冷的雨珠恼火,拼着不断上涌的血气也要开口:“哈,因为你,被拥戴的王,你是个彻头彻尾的废物——你根本杀不了我!你阻止不了我想杀谁就杀谁,只能看着我把爱你的、托举你的、信仰你的蠢货都杀光!你也没法让你的盟友相信他们签订合约的时候不会被狂风割断头颅,你的王国不会长久,其他人迟早会知道你是个多无能、多阴险的首领——你保护得了谁?你保护过谁?你只能看着你重要的臣子一个个倒在地上,爬也要爬着离开你的身边!你会众叛亲离、被你的子民推翻、苟延残喘着被放逐、被斩首!他们要辱骂你、踩踏你、让你的名字留在诗篇里、做一个青史留名的笑话!”他一口气诉说着自己的愿景,为着某种固定下来的狂热,自顾自地撕裂喉咙,让更多的笑声涌出来。
哈曼眨了一下眼睛,慢慢地从长袍的侧袋中拿出一串翡翠长项链,黄金链条将打磨细致的翡翠块串联,重量尤为可观,他把它戴在了脖子上,宛如戴上了面具或镣铐,与之相反的是,他反而找到了回应的声音。贤明的王善于为他的臣子指明道路,也善于令他们迷途知返,他的语言不仅因权力生出重量。“即便如此,他们仍聚集在我身边。他们相信着我,服从于我的节杖,并不转身奔逃,弃我而去。被你夺去性命的将军的孩子仍愿提起长剑为我战斗,被你毁坏的盟约已经在两国交界的土地上开始履行,你行的是恶事,破坏的是他们期盼已久的和平,因此我的子民要向你扔石头,而不是相信突兀流传在都城的古怪流言。你的阴谋确实如挟裹腥气的狂风,但风总会平息,你的所作所为全无意义。”
“他们只是被你装出来的样子骗了。多么熠熠生辉,打败了巨龙的功绩,令病人痊愈的奇迹,还有指引前行的预言,但剥掉那些闪光的东西,你!你不过是个肆意玩弄别人记忆的、用法术操纵人心的、欺骗受害者向你感激涕零的……无耻之人!”
魔法师咬牙切齿地控诉道:“你明明什么都知道……我的故乡、亲人、还有技艺和理想……你把它们全从我的灵魂里剥掉了!你把曾经的我篡改成一无所知的样子!我在你身边的每一天,为你操心着礼仪和教学进度的每一天,屠杀了整个纳玛的那个女人想必在嘲笑仇人之子的下场吧!看啊,纳玛的继承人,如今却要辅佐一个蛮族人的孩子成王了!多好笑!被毁掉了面孔、失去了执剑的力量、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谁的可怜虫,连自己亲妹妹都认不出的可怜虫!你什么都知道,却一言不发,甚至还夺走了我最后的亲人!你怎么还敢厚颜无耻地接受我的侍奉?你怎么还敢自认为无辜?怎么还敢大言不惭地否认我的复仇?”
他知道了是我做的。这个事实在哈曼心里已经激不起什么涟漪。王抬头看着他的姿态像是观测星星的神官,只专注从目视的一切里获取自己想要的东西,懒得解释自己当年不过是遵从了他们共同的老师的命令:“因为你在那个时候完全就是个废人。不会说话,不会动,不会吃下食物,哪怕被撕掉身上烧焦了的皮肤也没有反应。那样的你离开了我的照料,恐怕连半天也活不下去。你的梦里全是血,喉咙也只会发出凄厉的惨叫,根本无法被称之为人,只能被视作还活着的动物。如果你记得那些东西,你永远都不能靠自己动哪怕一根手指头。还是说,你宁愿做那样的动物?一只奇形怪状、被不断驱逐和殴打、早早死掉的动物?现在,你要为了你自己找我讨个公道——你怨恨我当时救了你,是吗?真是令人惊讶,曾教育我何为高尚、何为宽容、何为尊贵之人应有的尊严的你,如今也憎恨起自己的恩人来了。”
“恩人?你说你是我的恩人?”魔法师挣动了一下,头颅前伸,像是拼了命要缩短与猎物间距离的蛇,大喊道,“你杀了我妹妹!你杀了莎娜!”
“刺穿她胸膛的人是你。”王垂下眼帘,轻柔而居高临下地指出事实。尽管他也无可抑制地回想起那个混乱的晚上,黑发蓝眼的少女眼中燃烧的野心的火焰熄灭的刹那,他朝她迈出了一步。他不是没见过死人的,将它们的灵魂从另一个世界呼唤回来也并非遥不可及的梦想,但那时怀抱里她软绵绵的身体沉重得像浸透了水的棉花,不断地将他也往下拖曳,直到面孔触及了死者的国度,他的呼吸错乱了一瞬。那个瞬间太快了,他犯了错误、用了太大的力气抓住、于是她碎了。现实中少女的头颅也碎裂了。
“对啊,是我,是一个想要维护他仇人权力的蠢货!一个被骗得团团转的傻瓜!我竟然为了保护你杀了她!而你,在你的欺瞒败露后,竟然活生生地把她的灵魂撕碎了!我什么都看到了,我看到你握住她的脖颈,把她的灵魂从身体上彻底扯下来……直到那一刻我才发现你是多残忍、多冷酷的人!你根本不配被说仁慈!”
“这不是你一直以来希望我成为的样子吗?”知晓他不会承认那个被复活的是莎娜,哈曼跳过了告知这一步骤,就像曾经询问书记官今日的政务那样温和又残酷地问他,“一位王,在面对仇敌时,既要尊重,又不能过多怜悯,因为王的怜悯是有限额的,他应该更加怜悯生活在他国土上的人们。这不是你教导过我的理念吗?你的妹妹死了,彻彻底底的。你所有的亲人都去往了冥府,你的故乡已经付之一炬,而你,失去了身份和地位,失去了可供调用的权力,失去了能支使他人的钱财,打扮得像为你的过去服丧,自诩为复仇者,你又做到了什么?你觉得你可以动摇我的国度?还是说希冀什么人将你视作可追随的榜样?徒劳无功地杀死我的下属,幻想着摘掉一片树叶便能令大树死亡?你所做的只是让人们更爱我,替我拣选出更多可信可用的人材。愚人总以为他所见的影子就是整个世界了,你如今也成了寓言故事里的愚人。”
“哈……无耻的辩驳……你根本就死不了!有谁能在飓风和海啸里活下来?有谁能从魔兽的胃里爬出来?有谁能呼吸断绝后又醒过来?你身负那么多的眷顾,竟然还敢大言不惭!要是我真无谋地只杀你,你恐怕会耻笑我是个蠢货吧,伟大的贤王!”
“作为王,我担负着的不止有我子民的生命,还有我仇敌的怨憎。只是有些人有勇气将刀刃对准我,有些人只敢对旁人下手,还要冠以‘机智’的名义,为自己的无能粉饰。即使做仇敌,也叫人不能高看。”哈曼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掌。在刚才的争斗中,魔法师的风刃在上面留下了细碎的伤口,不需要征战的日子里,让王身上留下伤口是护卫队的失职,所以他叫它们愈合得快些,免得下属惊慌失措地请求责罚;他也不希望与故人兼仇敌的碰面被人知晓,没有什么监牢能留住指导过他从头建设一座城市的老师,而黎明前他要处理掉今日所余的工作,没有多少时间同沙雅回忆往昔或为了一点小事争论不休。
他不再说话,也不再给魔法师说话的机会,取代了话语的是法术制造的幻觉和货真价实的疼痛。在以前的交手中,哈曼已经知道那条蛇给自己的弟子留下了怎样的防护,他虽然没法真正夺走沙雅的性命,却有法子让对方体会到绝望与痛苦。如果无法砍断行恶的手,让那只手每每作恶都要触碰荆棘般疼痛,也不失为可行的方法,这还是他在真正成为统领一地的王后才学会的。人不同于其他动物,动物会记住让它们流血的东西并远离,人却会因种种欲望无视这一本能,他希望沙雅能重新学会这种本能。
充盈盘旋在黑魔法师体内的不再是愤怒了,某种更为实质的东西取代了它,犹如一条活蛇,它从他的心脏生出,带着刺骨的寒意与尖刺般的锐痛,炸开在他的胸膛。如果此时有人拨开他黑色的外衣,能看到绝非自然的血管在皮肤下蜿蜒而上,并逐渐由细线变成蚯蚓般的宽度,它起起伏伏,穿透了这具人体的肺,引起多处血肿,绕着他的肝脏将它们束紧。它是听从主人指挥的,哈曼随心所欲地将沙雅的内脏改变形状,令它们翻折、扭曲、被钉穿或撕裂,每一瞬间的变动都具有清晰的指向性,他要它们成为什么,那些肉块就成为什么。魔法师呕吐起来,又因为肺还在被那条蛇缝补而呛咳,他的血淅淅沥沥从口鼻溢出,但这反倒让他肆无忌惮地笑了。
你只会这个?就这种程度?甚至还比不上我学习魔法时忍受的。他眼前发黑,否则一定要对着哈曼那张脸嘲笑对方的想象力不过如此。你不知道我为了向你复仇走了多远、夺去过多少人的生命、又如何残忍地改造自己,来啊,试试看啊,这场角力我怎么会输给你?!
哈曼读到了黑魔法师的每一个想法、每一丝情绪,这叫他生出了多余的感叹:他们确实不够了解彼此。如果说,折磨与刑讯是一门发源于人类本性的恶质、代代流传的手艺和学问,主要目的在以疼痛和恐惧为钥匙撬开他人的嘴、扭曲一个人原有的意志与人格,能够感知他人想法与情感的哈曼,根本不需要学习就能从人的内心深处挖掘出他们最恐惧的事物,并不费吹灰之力在对方的内心中还原成现实。他知道沙雅在宾德西的手下经过了数种非人道的历练,也知道这被攀折得只剩下伤疤和光秃秃树干的灵魂几乎不再能被什么摧残,可他仍有法子。现实囿于其实质性而无法实现的若干种折磨,他都能为自己曾经的老师与友人呈上。
那游走在沙雅体内的毒蛇一边扰乱他的思绪、用其本身的硬度与锋刃把这具身体的内侧搅得乱七八糟,一边用歪曲的角度和折叠培育着绵延不绝的疼痛。他的每一次呼吸、每一寸肌肉的颤抖、每一道血流堵塞肿大的瞬间,痛感就被加码一次,并且一直都那样清晰,丝毫不允许人借助其本身的孱弱昏厥过去。蛇无穷无尽的增长,挤出他肚子里的血,碾碎组成内脏的肉,甚至长出倒刺,钩住内侧的皮肉。沙雅在模糊的视线中看到,自己的腹部正慢慢地鼓起来。他的胃被绞紧了,慢慢施加的压力让他逐渐失去对四肢的感知力,所有的感官都被迫集中到体腔内了。不,那条蛇也在那里,细长的痛感钻研着他的骨头,摩梭着他的肩膀和锁骨,在他血肉里鼓动着,自内部生发着。他成了一块适合植物生长的土壤,蛇就在其中自由地舒展根须,肆意排除它不想要的、吸收营养的对手。他的肩膀传来一阵阵灼热的疼痛,能感觉到正被什么东西磨损、啃食,明明眼睛注视的不是那个方向,眼前却出现了可怖的画面:黑色的布料下,蠢动着的什么东西就像沙地蠕虫般把皮肤顶得起伏,而后一个白色的点伴随着湿润了衣服的血出现,逐渐变大,蛇探出了头,扭转着身躯,更多的骨刃钻出了一个洞,如活物呼吸般舒张。他感到膝盖和肩膀在同一时刻炸开,环绕着关节,每个角度都探出了蛇的头,他的双腿和手臂掉了下去,就像启开了壶的盖子,蛇们自由地自下而上、由外而内地开始探索和缠绕他了。
他的血一开始是溅射出去的,现在淅淅沥沥地淋在骨蛇上,甚至能感受到它们滴落在骨头上的触觉——啊,这都是他自己的骨头,某种明悟自脑中升腾,他咧开嘴笑了起来。他早该知道的。在沙雅这么想的瞬间,他的颅骨内部也生出了珊瑚般的芽叶,刺入了那团毫无感觉的灰白软体,它们挤压着它,让眼珠从眼眶里如被碾碎的蜗牛那样挤了出来,牙齿也向下向上刺穿了面颊,他正在被骨头取代。按理来说,他这时候早该失血过多或疼痛过度昏过去了,可此刻骨蛇也是他,于是他就这样穿透了自己、碾碎了自己、绞杀了自己,他无休无止地增长着,把原本的自己磨成了细碎的肉,每一刻触感都真实到令人发疯。曾经,在同宾德西的仇人对决的时候,对方用巨石从指尖开始碾碎他,他依旧保持了冷静、念出咒语,以失去一条手臂和半个胸腔的代价杀死了敌人。这次完全不同,他的知觉被拓宽了,不属于人的形态和认知被嫁接到了沙雅的意识里,他并不拥有一个头、一双手、一双腿与可动的腰际,他是纵长的、感觉敏锐的、时刻在磨损着自己的,他的血肉脱落,内脏被穿透,但血管和神经还留在内容物上,这里也有,那里也有,就好像每一滴血都有了知觉。他不再是他,可每一寸的他都在因撕裂而疼痛。
最终,作为人的样貌完全消失了,只剩下赤裸的骨头和连接着每块骨头的、金属刮削血肉般的触感,身体想要嚎叫和哭泣,却已经没有喉咙和眼睛,真奇怪,沙雅模模糊糊地想着,为何他还有控制不住的生理反应?无处可去、依旧不断累积的疼痛成了永久的痛苦,蛇狂乱地磨损着自己,喀拉喀拉地把锋利的外缘相互抵在一起,直到骨头崩裂成独立的碎块,不再能活动——他就这样被弃置于广场上,哈曼使了什么障眼法,让仆役与臣民们对他视若无睹,只有风雨肯接触他,体贴地逐渐让他烂掉。时间对一堆骨殖来说没有意义,他眼见着他仇敌的国度越发强大,旧日的石像被替换成珍贵的铜铸,来往的人们都昂首挺胸,他们说:赞美我们的王!愿他的统治永世不变!这怎么可能呢,不记得自己是谁、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被法术固定在原地的某个灵想,他是要被人推翻的!他必须要被刺杀在王座上!他会受到排斥、侮辱、被视作无能者赶下台!这不可能!
对,黑魔法师想起自己的怨恨,猛地吸了一口气,咳嗽起来,睁开眼睛。那不过是个参杂了回忆的噩梦,他又一次杀死了哈曼的下属,不巧的是没能尽快逃掉,被拖进了用于刑罚的幻觉里。但宾德西在他身上设下了巧妙的法术,庇护自己的弟子又一次逃出生天。他此刻位于某个远离聚居地的废墟,身下是才下过雨的湿润土地,空气中的铁锈味来自他清理完附近游荡的野兽后尚未驱除干净的血气。他太累了,驱动法术的奔逃耗尽了所有体力,先前遭受的折磨则使脑袋里如今还混沌一团,眼下所有纷杂的思绪都不过是肉体的坚韧比不过意志的结果,他没时间胡思乱想了。沙雅从地上坐起来,又闻到腥腐的味道,夜空朗朗,却不见月亮,他以为乌云正向着自己的方向蔓延,抬起头辨明北极星位置时却看到,遮蔽着他身后的并非高大的廊柱,而是巨大的、足足有四五米高的狼。
他立即往旁边一躲,呼唤了锋利的风,割在它的脖颈上,可没有血迸溅出来,反而激怒了这巨狼。它吼叫着跳过了围墙,把沙雅扑倒在地上,狠狠咬住了他的肩膀。浊热的气息包裹住了他,那张嘴里涌出的不止是兽类食肉留下的腥气,还有自更深处吞食过许多生命的尸臭。他的手上本应有把刀的,哪怕只剩下一点力气,他也不会僵硬地看着野兽一边嘎吱嘎吱咬断自己的手臂,一边用垂涎的目光盯着自己其余部位的。这匹狼吃过的人太多,足以明了人类身上的什么部位能对它造成威胁,哪里又能让猎物快速脱力。它的爪子挥向沙雅的胸膛和腹部,长吻嗅探着温热的内脏,狡猾地躲开沙雅刺向它眼珠的手臂,一口咬住了他的胯部,从上面撕下一整条肉来。狼大口大口地吃着,舌头卷着挂在伤口上不规则的碎肉,看得出它很饿,吞咽的同时不停泌出口涎,咀嚼的声响和急促的呼吸一刻都不曾停歇。沙雅咒骂了一句,想要使用威力更强大的、需要以寿命为代价的法术,可狼察觉到了危险,凶性毕露地咬住了他的脸,用力往外一扯,他用于发声的舌头与嘴唇就消失了一大半。
和宾德西不同,身为人类的沙雅在使用某类魔法时,能明显感到生命力的流失,那时它们宛如初春才开始融化的雪水,涓涓细流从他体内流出到某个不知名的存在那里;现在完全不同,他正在被掠夺,狼进食时的贪婪仿佛摧毁了堤坝,生命就从他的体内以血肉的形式进入到无底洞之中。它咬住沙雅的伤口,把它们撕得更大,卓有经验地往更深处吃新鲜的内脏。沙雅有预感自己会被吃上很久,活生生地被啃掉一半或更多才迎来死亡——法师增强自己生命力的手段,在此时无异于刑罚。活着就有希望,活着看自己被吃掉却像是盒子里先出现的绝望,恐怖感来源于无法逆转的丧失,与目睹夕阳落下一般目睹迫近的死亡。
他的内脏一点点随着身上野兽的进食流出来,狼的鬃毛上沾染了许多鲜红的痕迹,相较于狼进食的速度,它吃下去的似乎没有他想的那么多。那是因为——狼后退了一步,打了个鼻息,让出位置给其他体型更小的狼。它们蜂拥上前,大吃大嚼,不介意吃到的是干瘪的手指还是鲜美的肝脏。
他被吃掉了,眼珠连着面颊上的肉一起消失在狼的齿间,粗糙的舌头几乎每舔过一次就刮掉他一层皮肤,骨头被咬得嘎吱作响,滑稽地在动物的嘴里一摇一晃。人类的基因记录着祖辈对被野兽啃食的恐惧,虽然这种恐惧在黑魔法师身上相当不明显,他还是在生命逐渐流逝的时候感受到了它。他看见自己的肋骨露了出来,腹部的孔洞一直能看到黄色的脂肪和淡白色的骨盆,血流得不算多,比他学习掌握风刃割伤自己时流得少多了。还有心脏,狼群拖出了他的心脏,这鲜美的活肉被抢夺,撕成了好几块落入不同狼的肚腹。这种死法有些太草率滑稽了,他可是同许多更危险的操法者搏斗过还活下来了啊!他不该死在这里,为什么会有魔兽一般巨大的狼?这不对,这不对……他的灵魂喃喃着,连正被啃食的疼痛都顾不上了,但能观察到的视界又逐渐陷入昏黑,沙雅焦虑地想要伸出手去。
王在书房中批阅着剩余的公务,靠近门口的地毯上,黑魔法师蜷缩着趟在那里,胸口的贯穿伤已经不再流血,像是已经死了,只有指尖还在微微颤抖,深陷于哈曼编织的多重幻境中。作为经历过许多战斗、见到过许多人心黑暗面的战士与政客,哈曼不缺素材,他用自己的记忆结合近百个濒死者曾经历过的痛苦折磨为沙雅制造了不断重复着死去活来的幻境。他知道沙雅没那么容易死,所以给出幻境的时候一点都没留手。在他批阅到只剩几个卷轴的时候,黑魔法师动了,他看了一眼滴漏,发现和自己预料的时间相差无几。
躺在地上狼狈喘息的人把头转向了他这边,迷瞪着宝石一般蓝的眼睛,冲着身披金袍、戴着王冠的人露出舒畅的、欣喜的笑容。不需要读取情绪就能知道,他此刻无比愉快和满足。王放下手中的羽毛笔,询问这才经历了惨无人道折磨的人:“你在笑什么?”
他以为会得到“我还是赢了”之类的回答,但沙雅的答案出人意料:“刚才……我还感觉非常痛苦……非常、非常的痛苦,简直就要哭出来了……但是现在我看到了您,看到您的样子,我知道我们共同的理想实现了……我的人生不是毫无价值的……多么荣幸,我辅佐的王,您……”
哈曼面无表情地看着正在说胡话的人,过去曾陪伴在他身边的、现在已经失去的数个身影闪过脑海,他眼前出现了莎娜躺在血泊里、黑发和脑浆纠缠成一团的画面,出现了黑人宦官口鼻溢血、逐渐停止呼吸的画面,出现了其他在成王道路上失去了生命的朋友和下属的脸,以及倒在女奴怀抱中、身下血泊就像海染湿衣袍的谢拉赫苏丹的眼睛,最后,这些记忆烟消云散,只剩下执拗地、仇恨地、望着他的黑魔法师的身影。躺在这里的人不再是还活着的复仇者了,他失去的友人回到了这具身体里,用期望的、沉重的目光看着他,只不过就和对黑魔法师一样,他也没什么要对故去的亡灵说的。
难得的,哈曼什么都不想了,他就这样看着这个曾最坚定地相信与支持他的人,看着这个可能是现世里最恨他的人,这些刑讯的手段用在沙雅身上没有得到应有的效果,是因为爱吗?是因为当年那个被植入了纳玛城主遗孤头脑里的暗示吗?阿西木让他往沙雅脑袋里塞入的兜底手段,那个令沙雅不会与他为敌的保险,此刻居然起了效果吗?只不过沙雅的爱同哈曼所知的爱差之甚远,于是竟出现了如此可笑的一幕。
“您的仪态和样貌如此完美,落笔时的动作又如此干脆,您成为了伟大的贤王,我们的梦想成为了现实,您的金冠配得上您的金发……”
地上的人还在絮絮叨叨,哈曼看了一会,直到对方夸赞完他每一个衣角,又用那一脸幸福的模样仰望着他,才开口道:“你知道你要死了吗?你的灵魂在我制造的幻境里死过无数回,每一次反抗都用掉一片灵魂的碎片,你知道你很快就要死了吗?这是我乐见的,我不会改变你死去的方式和时间,但我会给你最后一个机会。你曾为我做过许多事,如果,你就这样忘掉一切会幸福的话,你还可以忘掉一切来做我的书记官-”
某个单词的音调才消失在空气里,有什么东西就降临到了这间房间里,魔力一层层荡开,激起了小型的龙卷风,一个男女模辨的声音懒洋洋地开口:“这可不行,他已经是我的东西了——要我说,不合适做王的人,就别勉强自己挽留以前的下属了。喂,醒来没有?还能动的话就站起来,接下来我可没空顾着你。”
黑魔法师在他老师的身后慢慢坐起来,颤抖得比刚才厉害得多,他们都知道,此刻有个人正羞愤到想要立时死去的地步。
#Nietzsche
茶只有早上喝才有益处,而且要喝浓茶量要少,如果浓度稍许不到位,喝茶就没好处,会令人整天萎靡不振。
餐与餐之间不要再进食,咖啡也不要喝咖啡会使人忧郁。
——我曾亲眼看见,有些具有天赋,秉性丰盈而自由之人30岁时就“读书读到迟钝”,像火柴一样需要摩擦才能产生火花——即“思想”。破晓的清晨,人的精力无比清新和充沛,此时读书——我称之为罪恶!——
from 无糖硬糖
你的父亲曾经也不过是个孩子。 但你并不会因此原谅他,或者,伤害他。 14322和他的父亲面面相觑。
增加条件:隔着一张桌子,和桌子上的食物。桌子铺着蕾丝花边的白桌布,上面摆着烤蔬菜、鸡肉和鸡肉蔬菜汤。甜点是草莓蛋糕,街口那家店顺手买来的。因为不知道小孩子喜欢喝什么,他选了不会出错的苏打水,当然,为了满足对方的审美爱好,装在直筒玻璃杯里。
增加条件:他的父亲看起来不超过十二岁。
并非实验事故,也不是愚人节玩笑,他一觉醒来,突然穿越时空,连同穿梭机降落在地球。九十年代,美利坚合众国,语言相通,穿梭机上什么都没少。根据他丰富的就地安家经验,他选择性卖了点专利,联络了点商业合作,在大学城附近买了套两层小楼,花半个月时间把地下改装成工作室和实验室,顺便搞了辆摩托车。一切都顺心如意、蒸蒸日上,他正准备展开惯例的世界观察,再研究研究穿越时空的可行性。这时他的脑内突然跳出弹窗,显示地点,他看到福利院的建筑和陌生小孩的照片,文字对他说:“你好,你最近有没有感到迷茫?别惊讶,这是平行世界的你老爹,想要改变他的人生,斩断过去的有毒经历,为自己赋能吗?”
他关闭弹窗,远程联络14339——他的妹妹,警告她别搞恶作剧,否则他就让她们的业务瘫痪。她回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并附上跨世界快递公司的团建照片,里面唯一的人形生物就是她这个全息投影,不知道出于什么考量,所有成员都戴着颜色能把眼睛亮瞎的纸帽子。她笑得相当开心,这让他感到满足,直到第二个弹窗弹出来:“你好啊,原生家庭是一款永恒的议题,本公益服务……”
“我自由了,少来烦我。”他一边取消所有的订阅服务一边朝空气竖中指,思考是谁把他的个人信息卖给了黑心公司。弹窗仍然源源不断,让他怀疑是不是在穿越时空的同时中了什么病毒,它们播放垃圾信息的同时也放送不知名小朋友的生活照,如果照片不是合成的或许应该报个警。过剩的同情心一向是他最大的缺点,至今为止带给他的麻烦只多不少,14339如果知道他现在的想法肯定会把他骂得狗血淋头,但无论这小孩是谁,他看见了就不可能不管。他会拿假身份办好收养手续,再把小孩交给可靠的中转者,接下来顺利从这个世界走人。
只不过,在碰到这小孩的瞬间,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胃痉挛又卷土重来,让他不由自主地想叹气:
倒霉,这确实是他父亲。
这就是为什么他们现在坐在这里玩过家家,他不能让无辜者沾上他父亲然后把人家害死,自己来看管是唯一的处理方法。
他不超过十二岁的父亲有一头乱蓬蓬的褐色头发,头发底下是同色的眼睛,那双眼睛在他移开视线的时候直直盯着他,仿佛想要把他钉在身后墙上再细细解剖,又在他看过去时瞬间移开。这小孩瞪着眼前的食物好像在看灾难片(好吧,或许他确实烧过头了,下次他会改进),但一拿起刀叉就吃得很快且几近无声。他看着对方解体草莓蛋糕,思考要不要继续补充些食物,虽说根据事前测定的体重,目前就是最合适的份量。
他想着,没注意到男孩站在他旁边,朝他伸出手。这一行为指向的可能性太多,他依次测试食物、水、最后申明自己的手不可以给对方握,男孩看他的眼神变得像看白痴,自顾自收走了他的餐盘和空杯。厨房里传来水声,接着水声停歇,大约五分钟后,男孩犹豫着走过来,用擦干的手拉了拉他的衣角,指了指厨房。他跟着走过去,把那块绿色的小石头摘下来交给对方,男孩试着加水揉搓,他摇头,抓着挂绳把它取走。男孩似乎因此感到焦虑,他只好弯下腰,看进对方的眼睛,告诉对方不要掐自己的手,效果与想要达成的目标适得其反,男孩彻底僵在了原地。现在他看起来才是那个喜欢吓唬小孩的大反派了,如果14339在这,说不定会指着他们笑上半小时。
他打开保护盖,把指纹对上感应区,绿色的小石头开始发泡,他将它放在碗盘中央,等待着更大的泡泡产生。几十秒后,一个巨大的泡泡把脏碗盘全部包裹进去,他稍微打开水龙头,让水细细地流下来,它便吸收水流,用来柔和地冲刷污渍。这种活性材料的去污功能很好,在开始的预案里甚至用不上发泡剂,视觉效果做成这样只是为了好卖。男孩显然也喜欢这个,不知道什么时候,对方已经凑了上来,他尽量不引起注意地避开。
男孩扒在水槽边,踮起脚尖看着里面正在进行的过程,那双棕褐色的眼睛稍微亮起来一点。像哼歌一样,男孩低声自言自语:“这是……怎么做的?”俄语,属于歌谣与睡前故事的语言,这么多年过去,他的解读仍然比翻译器快两秒。
“明天我可以演示给你看,如果你想,也可以用我的工作室制作想做的东西。”他打个响指,泡泡破掉,有时想靠发明过日子,就得同时具备魔术师和推销员的技能。他开大水流冲刷,再把它们放进烘干设备。“喜欢用什么语言和我讲话都可以,”他瞥一眼捂住嘴巴,看起来相当气恼的男孩,“我听得懂英语,还有一点俄语,其他语言有翻译器。”
男孩没再问他问题。他让男孩去洗澡,对方乖乖照办,出来时穿上了他准备的新T恤,只不过外面仍然罩着从福利院穿来的长袖衬衫。他注意到男孩在窥伺他的脸色,他思考几秒,拿消毒喷雾把衣服连同男孩细致地喷了一遍。目前还处在过渡时期,如果对方想要把熟悉的物品放在身边,他也不反对。
男孩没有露出任何安心的表情,不知道为什么,似乎仍然在生闷气。如果换成更擅长打圆场的谁,可能轻刮一下对方的鼻梁就能解决,但他做不到这种事。反正是他的父亲,在想什么都不奇怪,给对方观感不好才正常。他叹口气,打发对方睡觉。
他不怎么深睡,对一个随时需要准备提行李箱跑路的人来说,那多少有些奢侈。在穿梭机上他会休眠,其他时间则只是打盹。听到男孩的惨叫声时,他拿起枪冲进走廊,顺便启动了房屋的防御程序。
不是劫匪,只是个噩梦。他来到床边时,男孩还没有醒。这真是奇妙的体验,看着你十二岁的父亲被噩梦困扰,在他带给了你如此之多的噩梦之后。从前他还以为,他的父亲会是个更……更怎么样的小孩?他说不清。或许拥有大量的财产和家庭教师,或许拥有开明的环境与更多的助力,根据他的社会学摄入,越是在上层阶级浸泡太久的人,越会有他父亲那种彬彬有礼的残忍,他们不需要否认你,他们只需要将自身得到的一切都归功于自己的努力。同样,很多时候他们也并非有意让你陷入困境,他们只需要不在意。在他看到年幼的男孩时,他发觉自己的设想恐怕不太合理,而现在,看着在噩梦中缩成一团的男孩,他理解到:他的预判大错特错,他的父亲是知晓恐惧滋味的,他的父亲正裹挟其中。
尽管这并不会让他开心。
“您恐惧着许多事物,您还要把这份恐惧带给我们吗,您真可怜,我瞧不起您。”他从牙缝里挤出声音,一边在对方脸前拍手。男孩惊醒过来,带着被单挪向床角,看起来像个大号的茧。但里面的内容物远没有虫蛹那么无害,他拿几片面巾纸递过去,手很快就被咬住了,对方用上全身力气,还一个劲拿牙齿磋磨,让他痛得皱紧眉头。他暂时没有东西来引开对方的注意,也不想使用胡椒喷雾或者其他暴力方法,于是他索性往床上一坐,一秒一秒地熬着,等男孩自己松口。
男孩终于松口的时候,他的头发已经被冷汗湿透,他脱下手套,对方盯着他手指和手掌上两圈青紫渗血的齿痕,表情就像看见了世界末日。男孩磕绊着想说什么,下意识地试图抚摸它们,他迅速收回了手。屈伸正常,没有伤到关节或肌腱,他对男孩陈述,然后不由得深深叹气,“倒是你的手……给我看看。”
男孩的衣袖上扩散出大片血迹,即使在黑夜里也难以忽视。他去解对方的袖扣,被很快避开,他再次尝试,男孩直接跳起身,越过他的肩膀跑掉了。他追赶在后,房屋所有智能锁的管理权限都在他手中,男孩没法将自己反锁,但这不妨碍对方从楼梯扶手上滑下,或是躲在沙发与地板间的缝隙里。在他被男孩制造的不知第几个路障绊倒时,他感觉头一跳一跳地痛,真会抓时机啊,好久不见,老朋友。他敲了敲它,然后赶忙握拳抵住右侧眼窝,好抵消一点脑袋快要炸裂的感觉。
他靠在墙上,尽量让自己坐得舒服点。男孩的事明天再说,希望明天他找得到活蹦乱跳的麻烦团块,而不是一具小尸体——他想到那些血,继续叹气,扶着墙把自己搬起来。他刚向前走出两步,看到男孩朝他走过来,疼痛模糊了一半视野,他只看到对方拿着装了水的玻璃杯。
对方拿着装水的玻璃杯,把他扶到沙发上,然后面无表情地坐在他旁边,他去解袖扣的时候也没再逃跑,只是整个人绷紧了许多。他把衬衫袖子往上卷,看见层叠的血渍,有新的也有洗得褪了色的,因为衬衫本身的颜色,旧痕迹不太容易分辨出来。与此对应的是手臂上层叠的伤口和伤疤,用刀片切出来的愈合较为平齐,用其他尖锐物品造成的则难办得多,有几道增生和瘢痕恐怕只能靠切除真皮层来去除,新鲜的那些像是用有一定厚度的角铁一类造成,皮肉被刮下,呈现出泛着水光的凹沟,现在还在流血的那些是因为刮掉了部分脂肪层。这不奇怪,男孩的心理问题他已经有所预料,他该找机会和他的妹妹谈谈,她比他更懂这些。
与给别人留下的印象不同,实际上他仍旧会对血和新鲜组织感到恐惧,他会做该做的生物实验,也勉强算是个称职的急救员,但他真的希望这时胃里什么都没有,这样他就不用拼命克制住呕吐的欲望。男孩的脸上没有表情,眼睛里也没有,即使他真的吐在了旁边的垃圾桶里,对方还是僵硬得像一具雕像。“偏头痛。”他努力试图解释,“而且我有点晕血,赶到一块去了。帮我把电脑旁边那个小箱子拿到餐桌上,我给你做下应急处理。”
他戴好手套,把生理盐水装进冲洗瓶,说可能会有点疼,不要突然缩回手臂——男孩那种看白痴的眼神卷土重来,他又确认了一遍,直到对方幅度微小地点点头。他拿纱布压住伤口,冲洗周边的皮肤,尽管视野受到影响,但他的手仍旧很稳,较薄的血渍化开,变成污血流进下方的托盘,较厚的血渍他拿镊子夹着棉球去擦拭。在擦过伤口边缘的时候,男孩开始颤抖。
“是的,这很痛,但你必须消毒。”他拿大块的纱布轻按在男孩的胳膊上,吸去污血和多余的水分,“清创会更痛,局部麻醉会让细菌通过针道污染皮下组织,我真的应该随身带着利多卡因……”
“这种时候不是应该说‘你就好好记住这种感觉,下次做傻事之前想着’吗。”声音干涩,带有讽刺意味,语速非常快,他愣了愣,才意识到是男孩在和他说话。“别装好人了,你巴不得赶紧躺下吧,早干完早了事,还愣着干什么?”
他没生气,反倒感到一丝奇异的怀念,比起“小鸽子”和“亲爱的”,有些人更适合这样讲话。他说:“痛的话就叫出来。”然后拿起另一把镊子。
男孩没有大喊大叫,即使在他切除伤口创缘的污染组织时也只是咬牙忍耐,也没有收回手臂,这很好,现在他没力气按住对方。他缝合好所有较深的伤口,用纱布包裹妥当,稍稍歇了几分钟,换双手套、铺好新垫料,让对方把另一条手臂放到桌上。
他们互相盯了会儿,他从男孩的脸上看到羞耻,他告诉对方:“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只得到不耐烦的撇嘴和移开的视线。不久之后,男孩伸出手来,笨拙地触碰了他的头,似乎想要起到安抚意味。钝痛像闪电一样鲜明,他不由得推开对方的手。
“不要碰我的头……去沙发上挑个布偶,挑个你喜欢的。”
男孩疑惑地照做。
“抱着它,手臂给我。”
男孩看起来想说些什么,最后只是指了指桌面上的血。
“没事,我还有很多布偶……别在意。”
他做该做的事,假装没注意到男孩把整张脸埋进了布偶里。最后一圈纱布缠牢,他勉强收拾好器械,对男孩道了声晚安,就倒在沙发上。
赫尔蒙德不喜欢这个陌生男人。
并不是说对方凶神恶煞,或者对他多么不好,事实上,这个人长相温和,虽说有点奇怪(他盯着那头白发看了很久,最终决定归结为最近的潮流),对他也,老实说,够好的了,令他恶心。
但这个人让他感觉不舒服。
对方谨慎地观察他,仿佛隔着玻璃观看一件实验品,提供给他食物、水、柔软的床铺,与他眼神对上的时候,表情却介于厌倦与厌恶之间,碰触到他便马上避开,好像碰到了什么脏东西。刚开始他怀疑对方是否有洁癖,毕竟即使回到家,男人也依旧戴着手套,并且时不时用酒精棉片进行其实毫无必要的清洁。不过,太阳快要落下的时候,他看见男人在院子里摸猫。
那是只脏得要死的流浪猫,身上肯定有不少寄生虫,男人却毫不在意,拍它的耳朵、挠它的下巴,任它拿头蹭自己的裤腿,手指穿过皮毛的时候,露出不加掩饰的享受表情。男人并不是不会正常地笑,他的脸上有浅淡的笑纹,但望向窗户,看到窗边的他时,对方明显僵住了。猫疑惑地张开眼睛,蹭蹭男人的手,发出一连串抱怨,男人没再动弹,它就从篱笆下面钻了出去。
他讨厌这种场合,“原来你在这儿。”他们的眼睛说,“你为什么不消失?”总是这样,他们情愿满怀慈爱地摸一只该死的畜牲,也不愿把那股装好人的劲头分给他半点。男人扯出假笑,朝他走过来,问他是不是饿了,他没有回答。
男人不愿触碰他,也尽量不和他讲话,这敢情好,他不想暴露带口音的英语。有些领养者讨厌俄国人,或者,他们会说起那个已经死去的庞然巨物:苏联。那些人刚开始总是很好,后来事情就变坏,有女人因为他的胳膊惊叫和昏倒,有男人每天三次告诉他他的灵魂多么不可救药,试图劝他皈依神,他们的孩子把他关在谷仓里,而他拿收音机砸破恶毒小崽子的头之后,那户“好心的农场主”差点没杀了他。最终他们会退货,他的履历上再添一笔对立违抗障碍什么的。这个男人迟早也会这么干,所以被放到卧室里的时候,他甚至没打开行李。
这次运气不错,打扑克的话就是抽到同花顺,第一个晚上他就把男人从睡梦里吵醒、咬了对方的手、害对方偏头痛发作,还让对方看见了自己的胳膊。男人只是按着眼睛叹气,仿佛再多说一句话都会感到疲惫,然后跟他说,要他把医药箱拿过来。
开始他权当这是作秀,毕竟男人看到那些伤口,就趴到垃圾桶边吐得一塌糊涂。好心的先生,需要我感激涕零吗?别硬撑着了,对你自己也不好……他不停默念着讽刺的语句,直到疼痛让他无暇思考。或许这是一次惩罚,体面的知识分子可不屑于直接打人,但男人的手稳定又精准,运作起来像台机械,还对他念叨些皮下麻醉之类的,应该属于治疗而非惩罚。和稳定的动作不同,对方的脸色差得肉眼可见,一边的绿眼睛眯成细缝,另一边也眼神涣散,突然间,他对自己刚才的行为感到后悔,他希望对方能赶紧完成这其实根本没必要的工作,赶紧去休息。
尽管这么想,他还是没办法把另一条胳膊放上桌。停顿的时间太长,对方已经看出端倪,他等着男人对他说句活该,或者更过分的话,有时候这具身体不骂就不会动。但男人只是说:“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他想笑,他除了惹麻烦就是添麻烦,而对面这个满脑袋白毛的白痴却还讲出这种鬼话,实在是令人气不打一处来。他还没来得及跟男人讲出口,对方就让他去沙发上挑个布偶,他挑了个看起来最破的泰迪熊,毕竟桌子上到处都是血水。
那东西意外地很软,摸上去很舒服,有一点点薄荷糖的味道。男人允许他抱着它,所以他就抱着,反正弄脏了也不是他的错。不知道为什么,把胳膊放在桌上变得更加容易,感觉到镊子冰凉的触感的话,不去看会好些。他根本不喜欢布偶,这么大了还玩娃娃就和傻子似的,如果他的母亲还在,肯定会从他怀里扯出去丢掉。但他没办法放开,就今天一次,他发誓,以后他不会再这么软弱。
他醒来的时候天还没亮,他发现自己睡在沙发底下的地毯上,还抱着那个破烂布偶,他赶紧把它扔进沙发上的破烂堆,它从男人脊背上弹开,对方蠕动了一下,没有要醒的意思。这个晚上他试了好几次男人的鼻息,确保对方还活着——他可不想因为一点破事背上谋杀嫌疑。现在对方的脸色好多了,他捡起男人落在地上的框架眼镜,抱着恶作剧心态拿眼镜腿戳了戳对方的脸。
男人又蠕动了一下,发出不满的咕哝。“这么大人了还玩娃娃就和傻子似的。”他凑到对方耳边低声说,男人把怀里的不知道什么生物抱得更紧了,似乎用潜意识在表达抗议。“白痴废物,可别指望我会感谢你。”他小声点加了句,然后活动了下胳膊,清晰尖锐的疼痛已经被模糊的钝痛取代,拿取东西姑且没有问题,他打开厨房门,开始做早饭。
14322意识到自己睡过头了。
这个世界的太阳已经升到了很高的地方,放射出强烈的光和热,白纱帘被风吹起来,拂到他的脸上。他任自己的头脑在半睡半醒的混沌中沉浮一会儿,看着蓝色的、没有云的天空发呆,脑袋变得松弛,也不痛了,真好……他闭眼再睁眼,天空和白纱帘不见了,一双棕褐色的眼睛在极近距离盯着他。
他叹气,说:“早上好。”
男孩没有答腔,自顾自走掉了。
他打着哈欠,拿着眼镜,拖着脚步去洗漱,等他从洗手间出来的时候,闻到一股炒蛋的香气。他循着味道走进餐厅,为眼前的景象发愣。男孩已经把餐盘摆在他的位置上,餐盘里装有炒蛋、豆子、火腿片和切块的生番茄,面包篮里躺着煎成金黄色的吐司。男孩坐在那儿看着桌布,脱下了那件格子衫,依旧面无表情。他坐到男孩对面,感觉手脚都有点不知道该往哪摆。他夸奖了男孩,说真厉害,看起来超级好吃,都可以去开饭店了,男孩在他说出这些语句的时候开始啃吐司边,故意弄得咔嚓咔嚓响。
然后他收住夸奖,跟对方说:“你没有必要这么做,你才是小孩子。而且我每天都不一定几点起,也习惯吃代餐,要是想做的话做自己的份就好。”男孩停止吃吐司,自下往上瞪着他,摇头。他顿了一会儿,叹气,想着接下来的话怎么讲,这时男孩指了指他的盘子,看他的眼神变得更加严厉。
“啊,对不起,要凉了,我这就吃。真的很好吃,谢谢你。”他注意到男孩似乎在观察他进食,他被盯得有点心里发毛,想来想去,也没有更好的方法,他只好直说:“你的手臂感觉怎么样?我昨晚不一定处理得合适,如果不对劲马上和我说。另外,你想不想去见一下心理医生?”
对方的反应比他想象中更大,男孩僵在原地,用力捏紧手里的吐司,整个人几乎贴到了椅背上,接着朝他呲出牙齿,咬牙切齿地说:“我才……没有疯!”
“冷静。我不是说你疯了,我知道你是正常的。”他慢慢抬起手,试图缓解男孩的激烈情绪,“我只是觉得,这样可以让你舒服点。”
“也可以让你舒服点?怎么?才第二天你就受不了了?那确实!你昨天看起来简直像个废物!别装好人了,干嘛还不把你眼前这个小魔鬼拿去退货?不会有人怪你的啦,毕竟……”
“闭嘴。”他感觉脑袋又开始隐隐作痛,“暂时不要用那种语气说话,就当我求你。这只是个提案,你有时间考虑,考虑好了跟我说。”他把餐盘里剩下的东西填进胃,拿着它走进厨房。他洗盘子洗手,抓挠头发,深长叹气,这两天来第无数次感到懊悔。“你总是太好心,”他脑子里的14339耸耸肩,“好不容易得到自由,还要来接这种烂摊子。那小孩你管不了,你该把他交给专业的。”
“可是,”他试图反驳,和他长相肖似的女孩笑起来,“可是看起来有点可怜?拜托你想想,他可从没可怜过咱们,你为什么要对他有这种感情?你不是很想——很想——超级想——杀了他吗?干嘛不去做?”
“我想杀的不是他,那是个小孩子,他跟我父亲是两个人。”
女孩笑得直不起腰,“好,好啊,那你就这么想吧!我看你能坚持多久!”
或许他应该真的和14339进行一次视频通话,而不是放任脑子里的声音,但那家伙如果知道,可能当场就会做出难以预料的举动,还是等到稳定一点再说。他这几天过得太兵荒马乱,垃圾邮件的发送者没查,金主的信息也没回,他把触摸屏调出来,挨个回复金主的消息,确认几个最急的单子,回复完之后,他看见男孩拿着餐盘站在门口,盯着半空中悬浮的动态图像看。真糟糕,他不确定保密协定在男孩身上是否仍在应用,反正没有管理局的人来找他,他就先不理这事。抢在男孩询问他这是什么之前,他弯下腰取走餐盘,问:“现在冷静下来了?”
男孩小幅度点头,在盘子自动清洗的时候,缠着绷带的手拉了拉他的衣角。对方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对他说:“我不会再绊倒你,或者咬你的手了。”
“那挺好的。”
“有时候……事情就是会那样,吵到你的话我可以去地下室住,我看到外面也有园丁小屋。你其实不用给我处理手,我不会因为那个死掉的。”男孩一口气说完,窥伺着他的反应,他对此没什么话说,只能把盘子塞进烘干机。
“我真的没有疯,我不是个疯子,我会做饭洗衣服拖地,我可以把你的院子里按你喜欢的种上花或者种上菜并照顾好它们,我还会做高等数学……我真的会做!你可以考我,虽然我不一定答得很好……”男孩的声音越来越小,他蹲下来,叹气,让视线与对方平齐。
“你会做很多事,这不错,但你不用怕我,也不要讨好我,正常情况下我不会伤害你。好了,接下来我要去工作室,你可以参观一下,然后利用它做你想做的事。”
如果男人是个变态杀人狂,那么一切都有了解释。走在通往地下室的楼梯时,赫尔蒙德如此想道。这里漆黑狭窄,两侧堆着不知名的器械,有些盖着塑料布和纸箱,有些仅仅立在墙边,向无人的空间展示它们的线路与构造。它们都崭新、巨大,散发着金属气味,在光下拉出长长的暗影。楼梯仅容一人通行,男人给了他会射出光线的薄板,跟随在他身后。
共同走路时,男人走在他旁边,笨拙地适应他的步子;道路狭窄时,男人让他先走,自己跟在后面。他回想起母亲飘飞的风衣下摆与快捷利落的脚步,再回头去看看男人明显拘束的行走方式,男人注意到他,马上又扯出一个假笑。白痴。他在心底咒骂,但恐惧也同样强烈,他在报纸和书本上见过许多看起来温和的变态。“不要讨好我。”男人看起来冷淡而厌倦,“不用怕我,我不会伤害你。”
他们总是这样说,他一个字都不信。等他们厌倦了,等他们开始希望他消失,看看这些大好人会怎么做吧。因为他把自己的手臂弄成那个样子,所以他并不在乎疼痛;因为他在夜里起来游荡,所以他也不该害怕黑暗,他在装可怜,他在逃避惩罚、试图博得关注,他们总是这样说。因为他对活着没有任何感激,所以他也不该恐惧死亡,他想象男人拿着胶带或者电锯对他讲,那双绿眼睛像隔着玻璃观察实验品一样看着他。他打了个寒颤。
“抱歉,我没带额外的衣服……”男人听起来有些困扰,“进工作室会好点。”依然是那张温和的脸,依然是那双冷淡的绿眼睛,男人看起来并不健壮,但依旧有着成人的力气。如果他试图在这里逃跑,或许事情会更糟,他只能继续往下走。
越往下走,空气就越是寒冷干燥,他不理解为什么楼梯会这么长,两旁堆的东西越来越多,让这里显得像夜晚的森林。他从物品里挤出路来,最终看到一扇厚重的金属门。男人拿手指按在上面,它滑开了,显得与外观不符地轻捷。
他花了些时间来适应骤然明亮的视野,光源是嵌入天花板和墙壁的长方形灯板,它们发出的白光填满了整间屋子,不存在明显的边界也没有阴影。他环顾四周,准备好看到电锯、锁链和高压水枪,但他只看见设施完备的实验台和工作间,后面的自动门应该连接着仓库,不知道那里面又放了多少东西。就像做梦一样,他甚至编不出这种梦,起先他只是站在原地,欣赏这番景象。太漂亮了,区域划分合理,他认识或不认识的器材应有尽有,还有那些发明……他看看它们再看看眼前的男人,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
“那些确实是我做的。”男人的语气就好像刚随手拿了块吐司面包一样平淡,“我卖专利,或者根据别人的要求定制些东西。”接着对方的脸上出现了一点笑意,不是对他常用的假笑,而是奇怪的,有点好笑又有点无奈的表情,“我不知道你还能露出这样的表情,你看起来简直像个小孩子……对哦,你就是小孩子。”
他赶紧搓揉自己的脸,让它回到面无表情状态,但询问男人可不可以碰这些的时候,他还是很难抑制语气中的喜悦。男人带他参观这里,向他介绍器材的用途,演示一些发明,让他离另一些远点。他不停隔着衣服掐自己,好让自己相信这不是个梦,他还活着而且就在这个不可思议的地方,也让自己能余出点理智思考怎么作出请求。我也做过一点发明所以请让我用这里——这种理由在看过这些之后完全说不出口。他自顾自想着,对方停下脚步时险些撞到对方身上,这次男人没有像碰到什么脏东西一样连忙避开,于是他握紧拳头,对男人说:“你真的很厉害。”
“嗯……好的?谢谢。”男人似乎有些摸不着头脑,接着拿起工具,紧了紧旁边一辆概念车的车胎。
“我叫赫尔蒙德·希金斯。”
“好,你想要我这么称呼你吗?”对方还在紧车胎,他感觉手心里的纱布逐渐被汗浸透了。
“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啊,维蒂。其实直接叫你想叫的就行,名字对我不重要。”
果然很奇怪,而且这名字好像狗的名字。他深呼吸,回想起福利院曾经办过的讲座,他叫对方的名字,然后拿出真诚的语气向对方阐述,从他的梦想谈起,讲到如果对方提供给他相应的支持,前景将会如何。男人转过头来听着,在中间叹气,但没有打断他,他希望自己的发音没什么可笑的错误。等他讲完,男人又叹了口气,用那种平淡的、理所当然的语气对他说:“我在来之前就对你说过……你当然可以使用这里。我想看到你的发明,虽然我恐怕不是个多好的老师,但你想的话你会得到一位教你的人。”
他们一般不会这么说。不要太沉迷你的特殊爱好,你应该多运动,去和其他小朋友玩儿吧。以为自己很了不起吗?年轻的先生?如果我的课程对你太简单,现在就从这里走人。或许你该有更踏实一点的想法,没人指望福利院的问题孩子考上大学。你是不是在进行黑魔术伎俩?我会把这些都烧掉。他们会这么说,他们会偷窃、藏匿、毁坏,他们从未支持。这种时候他会思念母亲,她理解什么是垃圾,什么是有用的东西,她会把垃圾毁掉,让有用的东西留着发挥价值。某种意义上,做发明也是他唯一能让她满意的事。
就算男人是个变态杀人狂,就算男人是个疯狂科学家,目标是毁灭世界,仓库里堆放着冷冻的尸体,他也不再在意。他点头,可能点得太急太快,男人又露出了那种有点好笑又有点无奈的表情。
比起大型超市,14322更常去街边小店,他喜欢人的温度、不同店铺的个性,也喜欢介于陌生和熟悉之间的社交往来。就拿现在他住的地方来说,他去买蛋糕的时候,年轻的甜点师送了他两片软曲奇;走进街角的杂货店,他知道薄荷糖放在哪块区域,一弯腰就能流畅地拿起;有时他甚至去书店看看,那儿也卖光碟和磁带,他抚摸着这些老旧的传统媒介,毫不掩饰地表露出新鲜感,被店主抓住单方面介绍了好久的迷幻音乐。一段时间后他将从这个世界离开,有时候还会回来,有时候不会。他满足于占据这些人生命边角的一小片,也乐意仅仅当个过客。
但把男孩领回家后,他意识到恐怕很难再随时进行这样的消遣,昨天顺路去甜点店的时候,他询问男孩想要吃什么。男孩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展示柜,好像里面装的不是诱人的点心而是毒药,然后摇头。那位年轻的甜点师笑眯眯地对他们推荐新做的玛德琳,男孩无动于衷,只是一直盯着甜点师看,直到她的笑容变得僵硬。最后14322选了草莓蛋糕,把盒子交给他的时候,甜点师时不时打量着他们,露出有些微妙的表情。他们被单独记住了,或许过于深刻,而且不是什么正面记忆,作为萍水相逢的人,14322并不喜欢给他们留下太深太古怪的印象。
所以他决定下午去大型超市,购入需要的物资,在那没人会记着你是谁。
他递给男孩摩托车头盔,教对方怎么戴在头上,在戴好的那一刻,头盔自动调整到了男孩的尺寸。他注意到男孩的惊喜,尽管对方有意不让自己表露出来,只有在接触他发明的时候,男孩才表现得合乎自身的年龄。他抓了抓头发,感到烦躁——这不能说明什么,他所认识的他父亲是位优秀的发明家,也会为他的新发明而感到惊喜,然而惊喜之后紧随着贬低和利用。这孩子还不是那个人。他回答。与此同时,他脑中那个虚幻的投影摇晃着他的手,悠闲地说:“那要赌一赌吗?赌一赌到什么时候,他会想要利用你?”
他看着男孩爬上摩托后座,最后试了一遍新安上的抓手是否稳固,他告诉男孩抓好,随即启动了摩托。他喜欢发动机的轰鸣,也喜欢掠过皮肤的风,它把他的衣服吹得猎猎作响。有那么一刻他不再心烦和担忧,他只是专心享受速度和转弯时暂时的失重,看路边的云和树匆匆掠过。男孩起先很安静,后来突然想要站起来,他感觉到重心变化,吓得连忙停车。他询问男孩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对方只是回以:“想试试看。”之后又补了句:“我还以为你会飙车……你的驾驶风格简直就像个老大爷。”
参观过工作室之后,男孩的话变多了,让他由衷怀念起对方不讲话的时候。他叹气,说还有差不多一半路,现在把车停在这走过去也不是不行。男孩摇头,他再次叹气,说:“那你就坐好。”然后不太习惯地在句尾加上“赫尔蒙德”。可能是这行为起了效,接下来的路程里,男孩没再做出什么。
名字不重要,名字总可以修改。但他也见过觉得名字重要的人,名字、意义、文化、寄愿,他将这些纳入自己的知识库,用来理解旅途中遇见的人们。有时他会有意回忆起他和妹妹坐在草地上,用地球的植物为彼此命名,维蒂是香根草,戴西是雏菊花。他记得那天的阳光、草地的气味和色彩,还有拥有秘密的欣悦。他把这些重新记起,然后把男孩的名字默念几遍。或许再过很久,他能知道这名字的由来,尽管他其实并不想知道。
一个悖论:为了守卫心中的道德,他需要对男孩扮演可靠的大人,势必越来越了解男孩,而他的感情正怂恿他赶紧启动穿梭机离开,离和他父亲相关的一切越远越好。
即便了解了他也不觉得自己可以不恨,即便离开了他也不觉得自己可以完全忘却,他难以选择,他不去做选择。
男孩推着购物车走在他旁边,打量着堆到天花板的商品。他留意男孩的目光在什么上面停留得更久,试图找出男孩的喜好,遴选出一张双人床、一台电视机、一辆婴儿车,他皱了皱眉头,为脑内的联想感到不快。真不愧是过家家爱好者呢。14339的幻影坐在他肩膀上说。他驱散这个幻影,自顾自去取薄荷糖。
他把糖放到购物车里的时候,男孩露出了一言难尽的表情,“你拿得太多了。”男孩说,“你会得糖尿病的。”
或许吧。他回答,但我自己挣钱,自己付账。比起这个,你有没有想要的?
男孩神色凝重地摇头,对满货架花花绿绿的零食完全无动于衷。这有些奇怪,按理来说人类和不少类人生物的幼崽很难抵挡住零食的诱惑,但既然男孩不吃这套,他就走向下一个地方。
他拿出购物清单,为男孩添购衣物、运动鞋、儿童洗浴用品,与此同时,男孩往返于购物车和生鲜柜台间,像鸟一样衔来番茄、洋葱、马铃薯和鸡蛋,看他没有反对的表示,又拿来些香肠和豆子罐头,最后十分吃力地抱过来一袋面粉。他应该把冰箱改大点,今后在餐桌上花费的时间也会增多,这有点麻烦,但他或许也该做点水果挞之类的,他记得他父亲喜欢鲜艳的食物。
他记得他父亲不喜欢鲜艳的衣服,看起来他错了,男孩盯着他选的衣服看了很久,久到他开始询问有什么不对。男孩看看衣服再看看他的打扮,又看了一眼他刚才让男孩试的黑白两双运动鞋,歪了歪头,问他:“你是不是色盲?”
他有点想笑,他的着装风格完全源于他父亲的审美,黑白灰、简洁耐久。他让男孩自己去挑,男孩又摇头,说这样就可以。
收银台边有杂志架,上面也放着些小孩看的绘本,男孩盯着它们,就像他小时候盯着食物袋里的薄荷糖。真奇怪,绘本和糖果本不该成为禁忌。去选一本吧,他说,去翻着看看,我不急着结账,我在这里等你。男孩似乎在衡量利害,他耐心地等着,看着对方迈出一步,然后又一步——猛然间,男孩躲到了他背后,手扯着他的衣服,脸贴在他的脊椎上。他感觉细小的鸡皮疙瘩从那里开始蔓延,逐渐布满他的整张皮肤,反胃感来得恰如其时,仿佛有人重击他的腹部。
他没办法在这时说“离我远点”,男孩整个人绷紧了,他能察觉到对方的呼吸变得急促。他暂时任男孩这样做,打量了一下四周。他没有看到任何危险信号,如果说与刚才有什么不同,只不过是几个买体育杂志的中学生。他们笑闹着过来,目前正在哗啦哗啦地翻页,然后谈论杂志里的某位球星,没有往这边看一眼。但路过的人已经开始频频回头,对他投以怀疑的眼神,这样下去会出现麻烦,他最不需要的就是麻烦。
他解开男孩的领子,从对方怀里拿出个金宝汤罐头,放进购物车。在男孩与他接触的时候,他感觉到了金属的棱角和硬度。他让男孩跟在他后面,很快地结完账走出超市,对方放松一点以后,又露出了不知道在气什么的表情。
他把罐头堆进橱柜,男孩把蔬菜放在阴凉处,把鸡肉塞进冰箱。你令我失望。他父亲的声音说。研究者不该对新事物胆怯,来,去触碰它。天啊,玩游戏时躲在你妹妹的身后?我还以为你比看上去有用那么一点点呢,看样子是我痴心妄想了。他让男孩把衣物挂在房间里,对方一言不发地照做。你只是摔破膝盖而已,我会观察你给自己应急处理的本事。不要再哭了!懦夫才会哭,我不想再看到你露出这副丑态。如果你屡教不改,我将放弃你。等男孩回来,他抓了把薄荷糖,示意对方坐到沙发上,又从布偶堆里找出昨天的泰迪熊塞给对方。他看着男孩等待审判似的表情,突然被一股阴冷的笑意击中。
瞧瞧,这可真有趣。你该把他这副模样录下来,然后给那个人看。少女的声音听起来相当快活,哎,你说……你爸根本是个法西斯暴君比较好呢,还是承认他只是在你身上过度投射比较好?
反正结果都没差不是吗。他平静地回答。
来吧,快讲,我觉得“别当个胆小鬼,也别总想着躲在大人身后,没有下次了。”就挺好的,是你这种老好人也能讲出来的话。为什么要偷个罐头?习惯成自然吗,这可真是……
“不要偷窃,大超市都有完善的监控,后果会非常麻烦,你也并不是少了那罐汤就会饿死。你喜欢汤罐头吗?”
男孩摇头。
“那你为什么要偷它?”
“我不知道。”
“好吧,下次去超市我会带上扫描仪。以前我做过个小发明,为某个小国的副总统女士……她管它叫‘蜂蜜陷阱’,作用其实也有限,就是把人的手指暂时夺去行动能力,最多十分钟。空气在那人的认知里会变得粘稠而沉重,指尖动一下都很费力,但不会造成实际伤害。如果你再试图偷窃,我会发动它。”
“它现在看起来就是枚铁圈。”男孩似乎对它的外观有点意见,“我可以帮你把它做得更漂亮。”
猜猜他什么时候会试图利用你?少女在他旁边唱歌似的说道,他对她的幻象无计可施,毕竟它经由他自己的大脑产生,反应出他压制住的欲望和想法。
“不了,这是商业机密。如果有兴趣,你可以自己试试仿造。”
男孩把手伸进泰迪熊缝线开裂的地方,捻着里头的棉花。在他开口问下个问题之前,对方先怀疑地打量他,问他:“你到底是哪里人?”
“你觉得我是哪里人,我就是哪里人。”
这回答显然无法让男孩满意,对方缄口不言一会儿,又说:“你不像美国人。”
“国家和国界仅仅是用来划分土地、区隔人种的概念,本身并没有意义。我现在在美国,我有合法证件,这就够了。”
男孩低下头,继续捻棉花,看起来不想再和他多讲。于是他也只提醒了一句:“以后不要和我挨太近,我不喜欢别人这样。有什么事可以直接和我说。”
他听到男孩从鼻子里发出嗤笑,觉得谈话应该是结束了,当他起身的时候,男孩在他身后低声说了句:“学学历史吧,伟大的发明家。”
老实说,他没有解谜的兴趣。和14339不同,他不那么在乎所在世界的国家或者政权,了解它们仅仅为了不触犯太多禁忌。他对他父亲的过往或者更深的东西同样没有兴趣,这事可以往后放。
男孩再做噩梦的时候,他直接给了对方一针镇静剂。那也是他以前研究的玩意,注射器看上去就像颗光滑的糖果,抵上皮肤时针尖才会弹出。但他不敢把首次给药量定得太高,男孩还是抓住了他的手,接着把他的手藏在身体底下,像贪婪的盗贼藏起偷来的宝物。他叹气,把衬衫卷成团,慢而小心地替换掉自己的手。
我希望你还能做个好人。他对睡熟的男孩说,你最好还能做个好人。
接下来的一周,那个名字和狗很像的男人都在教他某些基础常识,核心思想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有钱吃饭就不能去偷,说了和没说差不多。温室里长大的蠢家伙,他还是很好奇男人到底从什么地方来,竟然能打心底里相信这些道德标准。幸运的是,对方没有拿武力强迫他去遵守的意思,以男人的能耐,给他洗个脑比做早餐都简单。
比起这种无聊事情,他更喜欢在男人的工作室里待着,那间地下室让他想起童话故事里国王的宝库,没准比国王的宝库还要厉害,毕竟,国王也没有可以制造虚拟实境的眼镜,或者一个真正的、睡在休眠舱里的外星生物。男人教起历史来幼稚得让他神游天外,但拿虚拟实境上的地理课就不一样了,有时对方也会启动翻译器的学习程序,让他跟它学习英语。书本显示在空中悬浮的屏幕上,声音从不知何处传出,无论处于工作室的哪个位置,听起来都一样柔和清晰。他挺喜欢这个程序,也挺喜欢在高空往下俯视地球,他拿墨水屏读书,像参观博物馆一样参观男人的仓库。但两周过去了,接着是二十天、一个月,男人和他已经有了确定的分工和时间表,但对方似乎从来没想过要他制作发明,或者教他他想学的知识。如果他问对方,男人只会拿“我不是个好老师。”来敷衍过去。他开始怀疑男人根本就不想教他。
如果男人不想教,那他就自己做。
他有使用男人工作室的许可,他有部分设备的权限,他问对方可不可以让他制造发明的时候,男人也只是点头。要做些什么呢?怎样才能让男人意识到他的潜力?怎样才算是一份不错的投名状?绳桥和指尖陀螺之类的垃圾显然是不够格的,男人在大多数产品和实验器材上的知识比他丰富太多,武器他又没有相关的材料,只是交上设计图也太低能了。他得找出男人不会做也不能做的东西。
他终于找到了。他把这秘密埋在心里,像握着一块蜜糖,他没空为琐事焦虑,或者再对过去歇斯底里,有那种时间还不如思考下一步要怎么更好地完成。男人为他的变化感到惊喜,随后是欣慰,有时他夜里走出房门,会看到对方悄声和布偶说话。他必须轻手轻脚,否则男人就会迅速闭嘴,带他去睡觉。大部分话他都搞不懂,但他还是站在那听。太好了,男人有一次说,那孩子……
他没听到剩下的,仅仅是门框发出的丁点声响,就让男人从沙发上惊跳起来。破天荒地,这次男人没叫他去睡觉,而是给他打开了电视,声音调得很小,几乎变成了背景的白噪声。这个时间只有搞笑节目在重播,于是他盯着屏幕,努力作出一副对蠢货主持人和驴脑袋嘉宾充满兴趣的样子。男人自己倒是看得比他更认真,虽然完全是报以分析人类行为的眼神。然后对方开始吃薄荷糖,也递给他一颗,很无趣地反复提醒吃完要刷牙。他撕开包装纸,把那个白圈含在嘴里,味道像牙膏,不是说他不喜欢。
他们一起住了三个月的时候,他领男人去看他的投名状,那东西本可以更细致、更完美,但他耗不起这个时间。男人对他没有太多好感,他本身对男人并不存在什么特别之处,对方或许只是心血来潮,跑去挑了个看着还顺眼的孩子,如果他不快点证明自己的价值,对方总有一天会感到厌烦。
“维蒂,你看。”为了这一幕,他特地做了个牢固的盒子,还往上系了丝带。他用两手把盒子高高举起,举到男人的面前。
男人比他想象中安静许多,落颗纽扣在地下也能听得清清楚楚,在长得难以忍受的时间之后,对方终于开口了,以一种古怪的轻柔语气:“这是什么?”
男人应该已经看出来了,为什么还要明知故问,为什么还要板着张脸?男人没有露出笑容,也没有夸奖他做得好。他感到事情开始变糟,但又不想承认,明明他付出了许多努力,明明不该是这样。
“我仿照白磷弹做的,但即便把被沾染的地方切下来,这些病毒也仍然可以透过伤口渗透进去……”
“这样啊。”依旧是古怪的轻柔语气,还多了古怪的、仿佛沉溺在梦境中的笑容,男人从来没这样笑过,“原来你一直在做的就是这个啊。”男人伸出手,他犹豫起来,最终还是把盒子递交过去。
男人捧着盒子,将它带到测试武器用的正方体玻璃房内。他以为男人要试爆看看,直到对方启动程序,他才明白对方的意图。液氮喷出,将他的作品迅速冷冻,之后空气骤然压缩,让它变成碎片。地板打开,那些碎片便不知道被清理到哪去了,他的心血很快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抓住男人的手,企图阻止、企图质问,男人一个手指一个手指地把他的手掰下来,然后扯掉手套,顺便把他甩开,在那个瞬间他看到了对方的眼神,那双平常只是冷淡的绿眼睛里现在盛满了极度的厌恶,那些厌恶和愤怒在短短一瞬内爆发出来,将他冲击得后退了好几步。回过神的时候,他赶忙跑着跟上男人的脚步,却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男人在他身后锁上工作室的自动门,说由于事件的性质,他的权限将“合理地”减少,另外这个月内,男人不希望看见他出现在工作室里头。“别打其他主意,就算你骗过了生物认证,我也只会采取更高级的防卫措施。”这不公平,完全不公平,但看到男人的眼睛,他的抗议就在喉咙口卡死了。他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也太突然,为了让自己能喘得过来气,他开始拼命抓挠自己的手臂,直到指甲缝被血浸满。男人瞥他一眼,走进工作室又很快走出来,往他的手臂上喷涂某种浅灰色的物质。
“它耐割防磨,不会影响皮肤的排汗和呼吸,不用想着取下来,你自己肯定办不到。”说完对方就头也不回地走上楼梯,过了很久,他听到男人捶了墙一拳,隔了太多距离,听起来像沉闷的喊叫。
院子里已经种了些花,还放上了喂鸟器和小喷泉,时不时有鸟儿来喷泉喝水,停歇一会,甩掉羽毛上的水珠。他蹲在树篱底下,看那些鸟儿来来去去,以前他会拿本鸟类百科放在膝盖上对照,现在他只是在发呆。周围很安静,只有叽叽喳喳的鸟鸣声和偶尔开过来的汽车,突然传来一声细细的猫叫,是那只流浪猫,它刚从树篱的洞里挤了进来,一边四处张望一边发出疑惑的声音,似乎是惊讶于为什么那个经常喂它的人今天没来。
“他不会来了。”他满怀恶意地对它讲,“他不要你了。”
猫发出了一连串呼噜声,接着在他脚边转圈,倒下来蹭他的鞋。
“别碰我!”他迅速收回脚,“你听不懂吗,他不要你了。”
猫开始给自己舔毛,相当悠然自得,没有受到他的任何影响。
“做猫真好啊,是不是?”他捏了一下猫尾巴,它开始动来动去,就好像他在和它玩什么愚蠢的游戏。“只需要蹭蹭别人,然后叫两声……他们宁愿去喜欢你这种畜牲……为什么他这么喜欢你?为什么你被喜欢就这么简单?”
猫看着他,突然间,猫的脸扭曲融化,展现出一个恶毒的嘲笑。
接下来猫说了些什么,他听不清。
耳朵嗡嗡作响,血管在头颅内侧轰鸣,他往那个温热柔软的躯体踢上第一脚的时候,感觉自己像陷进了沼泽里。但他喜欢这样,只有在施加暴力的时候,他才能抓住一会儿可贵的平静。
等14322听见声音,冲向院子,已经太晚了。
他必须时刻提醒自己只是个普通人,在掌握了过强的力量之后,许多人会因此膨胀,忘掉普通人应有的礼貌和良心。所以他没有遵从父亲进行近视手术,而是时刻依赖一副再普通不过的框架眼镜,它很容易坏,也有些笨重,但却是很好的安全绳。透过镜片远远望去,男孩好像在踢一只足球,那不可能是一只足球,他后背的寒意警告他这点。再近些,他看到了物体上面的红色。
棕褐花纹、毛绒质地,他熟悉,是猫。
猫一动不动。
男孩在叫嚷着什么,他听不清。
翻译器响了,舒缓的机械女声一字一句地在他耳边念诵:“婊-子-养-的-怪-物-”
他把翻译器掼到树丛里。
他拔出手枪,扳开保险,对着男孩。
男孩的手上沾满了血,他的手上沾满了血,他曾经养过一只毯鼠,他的父亲曾经手把手地教他解剖它,有时他在梦魇里,还是能看到当时的景象。那个毛绒绒的小生命前一刻还在他怀里拱来拱去,嗅闻着可吃的植物嫩芽,后一刻便腹腔打开躺在手术台上,因为注入的药剂不停抽搐,每秒钟都变得更加冰冷僵硬。他的手上沾满它的血,后来沾满他妹妹的血,血与血之间并没有多大的不同,都温热、粘稠、逐渐结成硬块,男孩与他的父亲也没有多大的不同……看看那孩子的眼神!
他按动扳机,第一发子弹射在男孩脚边,男孩停止动作。他抱起那只猫,把枪抵在男孩的额头上,男孩愣了一下,突然展开微笑。
他不可能忘掉这个微笑,他的父亲曾这样朝他笑过千百遍,在和他共同制作蛋奶派的时候,在手把手教他解剖他宠物的时候,也在向他展示他妹妹尸体的时候。他说:“你这种人就该去死。”话语还是太轻了,话语显得如此无力,它落在地上,没有激起任何东西,他又重复一遍,接着再一遍。突然间,他的手剧烈颤抖起来,一边的视野变得模糊。男孩张了张嘴又闭上,他轻柔缓慢地询问男孩,逐字逐句地问对方究竟有什么话说。
“……我又没有伤害人。”男孩很快地说,“那只是猫,你摸那只猫的时候总是看起来很开心,脸上真的在笑,笑得和个白痴似的。但你一看到我就……很痛苦,我早说讨厌我就退货,你到底在干什么?你就是个伪善者。”
所以这就是理由吗?把他从同龄人中驱逐出去,和一个暴君一起囚禁在塔里的理由?凡是他爱它超过爱他父亲的事物,不是从此消失,就是被他父亲威胁着让他亲手毁坏。到底是什么让这个人不间断地伤害他,又近乎强迫地要他爱自己?仅仅为了这样的目的,就可以杀死亲生女儿?明明曾经把她抱在怀里,叫她“我的珍宝”?仅仅为了这样的理由,就可以随意践踏别人的心?就算消除了世界上所有其他事物,爱也不会在盐碱地上生长出来啊。
多么好笑,他的父亲仅仅是个不懂爱还要索取爱的怪物;多么好笑,他居然全心全意地爱过这个怪物。他在男孩眼中看到恐惧,他在大笑,出于自嘲和解脱,笑得近乎歇斯底里,甚至笑出了眼泪。他摘下眼镜擦眼泪,对男孩说:“你真可怜。”
“但我不该相信你,我也不该对你心软。想去哪就去吧,我要去救这只猫了。”
他抱着尚且温暖的猫走回屋,没有再看男孩一眼。
接下来的时间他忙着抢救这只猫,接上断骨,用机械代替损毁的肢体和器官,它的一只眼睛坏了,他就给它制作义眼。偶尔他从工作室走出,去喝杯水、摄入一点代餐,他看见男孩抱着膝盖蜷在沙发上,想了想要说什么,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等猫的生命体征稳定下来,他脱掉手术服,给14339打去视频电话。
她把自己的形象从少女换成了青年女子,头发稍微留长了一点,戴着不知道是哪里的夸张耳环。她跟他兴高采烈地打招呼,招呼到一半突然停下,那双绿眼睛安静地注视他许久,在屏幕前坐了下来,用熟悉的、有点沙哑的声音说:
“你看起来不太好,发生什么了?”
不知怎的,听到这声音时,他才感觉到难过。他摘掉眼镜,捂住脸,无声地开始流泪。他讲起邮件、男孩、他们的父亲,他讲起早餐、薄荷糖、白磷弹和破破烂烂的猫。他讲起一些,保留另一些,但他们是双子,彼此之间很难存在真正的隐瞒。他试图相信男孩,他试图让男孩幸福,但男孩令他失望,而他令自己失望。他不知道该怎么做,他希望自己知道,面对重要的人们时如果总是无知且无力,在其他地方获得名誉与财富又有什么用处?
屏幕对面,他的妹妹只是倾听,在他停止讲话时,他听到轻轻的叹息。
“辛苦了。”她说。
接着她说:“稍微捂一下耳朵,别捂太死。”
他依言行事,然后他看到青年女子端正的面孔扭曲变形,她拿食指指着他,对他进行了连续五分钟的大吼大叫,主要内容是人身攻击,再细分一点,是对他头脑和性格的辱骂。如果她能到这儿来,估计要捏着他的脸,或者揪着他的衣领。他感到一种熟悉的好笑,也真的一不小心喷笑了出来。她停下辱骂,白了他一眼,抱着臂沉进了转椅里:“唉,唉。你哥是天字第一号大笨蛋能怎么办呢,既然你恢复精神了,就来做计划吧。”
赫尔蒙德无法理解究竟发生了什么,从他给男人看他的作品时起,所有事都开始变得奇怪。有时事情确实会这样,像洪水决堤、火山爆发,前一刻对方还慈眉善目,下一刻人皮破溃,里面的魔鬼冲出来,那些脸扭曲歪斜,那些喉咙喷吐出的不再是人的声音,而是野兽的吼叫。他们往往说是他不好,他是魔鬼、坏种、野蛮人,然后自顾自感觉被他伤害,开始借题发挥。但没有人告诉他他究竟做了什么坏事,又是为什么不对。所有人都默认他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属于明知故犯。这不是很奇怪吗?明明那些人才更像魔鬼。
男人至少没有吼他,他想,但是男人要他去死。男人拿枪对着他,这没什么,他的母亲也这么做过。男人说他可怜,他搞不懂是什么意思。他做错了什么?男人喜欢那只猫,他不该去踢那只猫,他想要对男人道歉,但男人看他的眼神把他冻在原地,男人不和他说话,从他旁边绕过,他宁可被对方殴打也比这来得好。他抓挠自己的手臂,指甲从光滑的表面擦过,他愣了一会儿,想起男人已经不要他了。
很长一段时间,他顾不上继续和自己讨价还价,他只感到刺骨的恐惧,他应该做点事情补偿,但刚才已经证明过了,无论他想做什么,到头来总会变糟。他碰了一下旁边的布偶,又赶紧缩回手,后来他只是抱着膝盖坐在沙发上,看月亮出来再隐没,接着太阳升起,逐渐升到中天。又一个黄昏到来时,男人走进了厨房。
男人招呼他过去的时候,他反应了一会儿,然后赶紧跑过去,询问有什么要帮忙。男人看起来还是不想和他讲话,只是指了指桌子。桌布已经铺好,中间放着一大碗炖菜,刀叉也都摆齐了,他跑进厨房,去拿玻璃杯。
他以同种姿势坐得太久,手变得不再听他掌控,玻璃杯从他的手中滑落,在地上跌成碎片。男人站在厨房门口,冷漠地看着他。道歉从来都没有用,但在意识到之前,他已经开始不停道歉,用手去捡地上的碎玻璃。男人似乎对他说了什么,他不熟悉的发音逐渐在空气里洇散。
下一刻他躺在沙发上,男人坐在他旁边。他的头底下有个布偶,怀里也有一只。他试图把自己缩得很小,如果足够小,也许就可以变成一个点,然后消失。他许愿、诅咒、祈求,可他还是在这里。或许他太不谨慎,说出了心里话,男人很慢地叹气,仿佛空气不是空气,而是沉重的铅。
“唉,你到底都在想什么啊……”
布偶很暖和,毯子很暖和,他却感到钻心的冷,手脚已经开始失温,他闭上眼睛,拿毯子蒙住头,埋进布偶里,用母语呼唤了一声“妈妈”。母亲不在这里,她不可能在任何地方,人死了就什么也没有了。他希望从来没人提醒他这些事,他希望天堂和地狱真的存在。
隔着毛毯,男人僵硬地摸了摸他,讲讲你的母亲吧,男人说。
不用花费时间斟酌词句,他熟知这时该说的话,他告诉男人她是位了不起的科学家,在苏联解体之后来到美国,在不利的环境下仍旧做出了许多成就。他本来收藏着她的草稿纸,但它们被一群垃圾毁了,要不然男人一眼就能看出来它们的价值。
“我知道我很坏,我脑袋有问题,我无可救药,没有人受得了我。”他承认,“我确实应该去死,但是妈妈想让我活着,然后我就活到了现在。不过也许是我听错了,我从来不知道她真正的想法。”
男人顿了一下,再次沉重地叹气:
“我没有让你去死,我并不是对你发怒……你只是没有被正确地教育过,你只是……我应该去了解你但我没有,这是我的错。至于你的错,不在于你说的那些,那是道德评判,不是客观事实。你不该做出那种东西,更不该去打那只猫。……你为什么是个小孩子?你又为什么……”男人听起来很累,说到后面,音量已经近乎自言自语。他让男人说自己的,盯着沙发靠垫发呆,数它上面的布纹。数到21的时候,男人又说话了:
“你可以咬那些布偶,你可以打它们,它们很宽容,不会造成任何实际伤害。”
“我还以为你把它们当活的呢。”
“布偶是布偶。”
“枪是枪。”他翻过身对着男人,嘲笑地看着那张脸,或许是白发的原因,男人做出忧愁表情时总是显得比实际年龄老上很多,这让他觉得挺有趣。“我早说了别把自己想得那么高尚,怪恶心的,到头来你们都一样。”
他以为男人会找出随便哪个借口,或者至少重申一遍是因为他做了错事,反正他又不是真的需要答案。结果对方只是说:“对不起,我已经为手枪设置了触发条件……如果对象是你的话,保险将无法打开。”
“听起来你也没法保证不再拿枪指着我。”
“是的,但我会努力。”男人握紧了拳头,他拿手去碰触的时候,男人的手颤抖了一下,看起来确实很努力不让自己避开。这完全没必要,他得说点什么。
“有一次把我带走的那个女人,她挺好的,就是有点容易一惊一乍。她总觉得我这样会下地狱,我告诉她我不用下地狱,我已经在里边了,然后她就昏倒了,脑袋砸在桌子上,橘子果冻涂了她一脸。她有个男朋友,有天他把烟头按在我胳膊上,说要看看我是不是不会痛。我一直看着他,后来他就自己走了。我真的不会痛,也不会被你吓到。”
男人和他错开视线,又开始叹气,今天男人就和个蒸汽火车头似的。他感觉男人的拳头握得更紧了,即便隔着手套,他也有点疑惑对方的指甲是不是掐进了手心。他试着捏捏,想让这只手松弛一点,男人看起来很想把他的手拍开,他都做好准备了,但最后没有。
“是啊,我也希望你不会。”
这是什么话,他把手收回去,砸进布偶的脸,它被砸得五官扭曲,但仍旧软绵绵的。他去揪它耳朵的时候,男人把它从他怀里抽走,给了他另一个看不出是什么生物的东西,然后解释道:
“兔子先生比较爱好和平,这位更擅长打斗……”似乎是注意到了他的目光,对方迅速转换话题:“我还以为能把你喂胖一点呢,怎么你手上的骨头还是这么明显。”
“你真的活像个变态杀人狂。”他坐起身来,平静地总结。
男人的脸猛然涨红又变白,好像遭遇了什么奇耻大辱,开口时声音少见地拔高了一个八度:“你在想什么呢?我没有那种爱好!我可以证明……”他踢猫的时候男人都没这么激动,难道是自尊心意外很强的类型?
“逗你玩的。”他看见男人迅速泄了气,开始拿手扶额头,感觉心情变得不错,趁势问了一直想问的问题:“所以为什么做白磷弹不对?”
男人不可置信地瞪着他,他赶紧让男人冷静点别引起偏头痛,对方连续做了好几个手势,似乎想要表达什么却一时失语。最后男人好不容易找到声音:“天啊,还需要别人告诉你做这种东西不对吗?人们会因为它痛苦而漫长地死去!”
“嗯,所以呢?”
“你难道就没有一点同理心吗?”
“我讨厌人。”他捏着那个不知道什么布偶,肯定地回答道,“我希望所有人都死掉,如果杀人不犯法我会杀到犯法。”
他是个口不择言的坏东西,他就没有一颗人心,他已经和男人说过了,他不会痛,也不会害怕。他讨厌人,也讨厌猫,也许鸟儿还算不错,至少它们从不来打扰他。
男人起身离去,拿毛绒拖鞋在地上踏出了皮靴才会有的响度,对方走到大门旁边又折回来,把自己扔进沙发,反复深呼吸。
“……如果有人拿到这个,然后把它对你的母亲用呢?”
“她已经不在了。”
“我是说如果,假设。毕竟你制造出一件发明,从来都不能确保它会落到什么人手里,所以才更加需要你有规则和良心。沾上白磷弹的皮肉要被挖下来,即
from ROVOL
我们假设地址的确是指针,同时把这个命题称作命题:“地址与指针是同一的,亦即等价的”——首先,这个命题实际上承认了“地址”和“指针”是两个独立的对象,因为只有这样我们才能讨论“地址”和“指针”之间的关系是等价的还是不等价的。我们把“地址与指针是两个独立的对象”当作一个结论保留下来,并把它称作推论。其次,我们发现这个命题实际上是模糊的。总的来说,这个“命题”能分为这三个命题,分别为命题 1、2、3。显然,只有当命题 1、2、3 都为真时,命题才为真:
addr_t什么的。所以在命题 1 中,“地址是指针”在命题逻辑上不合法,无法被常规的形式逻辑体系解释。我们现在把这一个结论称为推论 1:“命题‘指针的语义等价于地址的语义’未定义,亦即不可解释——由于后者与前者不在同一范畴中”,保留下来;intptr_t或uintptr_t等类型“表现”出来。我们可以立即发现,对于这一情况,指针所能进行的操作集合是地址所能进行的操作集合的超集,亦即命题 3总是为假。我们将这个结论保留下来,称为推论 3:“命题‘凡是可以对指针做的操作,也可以对地址做;反之亦然’为假”,保留下来。如果我们考察这三个命题,就会发现命题 1 ∧ 命题 2 ∧ 命题 3 为假,亦即命题(“地址与指针是同一的,亦即等价的”)为假。我们将这一结论称为结论,保留下来。
实际上,命题 1、2、3 与其结论能用如下表格呈现出来,这个表格清晰的展现了地址与指针的差别:
| 层次 | 地址 | 指针 |
|---|---|---|
| CPU | 位流 | 位流 |
| 操作 | 整型* | 指针 |
| 语言 | DNE | 类型 |
*: 无类型的位流在此被语言抽象为整型。
from 星星栖息地
ISBN:9787541761690 作者:[美国] 莱曼·弗兰克·鲍姆(原著) [美] 罗伯特·萨布达(纸艺设计) 原作名:The Wonderful Wizard of Oz: A Commemorative Pop-Up 译者:张木天 出版社:未来出版社 出版日期: 2016-9 阅读日期:2025.12.13 编号:609
买了两周左右,二十分钟看完了。 文字内容不多,亮眼的部分是立体书设计。开篇房屋后的龙卷风就能让人“哇”地一声喊出来了,后来绿色的宫殿,会飞的热气球都做得(设计)很有意思! 我是没想到第一次看“绿野仙踪”这个故事看的是立体书,买之前我还以为是“爱丽丝漫游仙境”的另一个译名哈哈。
小女孩多萝西被龙卷风吹到一个神奇的土地,为了返回家乡堪萨丝州,她与小狗托托踏上旅程,途中遇到的想换脑袋的稻草人,想要一颗心的铁皮人和想要勇气的大狮子,结伴同行,先到了奥兹国,然后再到西方巫女的领地,最终使用魔法鞋子回到了家。故事奇思妙想,有冒险也有朋友情谊,的确是一部优秀的作品。
看的过程中我在想,立体书的设计能给文本故事增色不少,其中的互动功能更是能把阅读,观赏以及玩耍融于一体。就是价格能打下来就好了!另外,设计大楼各户的生活变迁或者是迷宫类的立体书,应该也会非常好玩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