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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rom LilyLindbergh丨银魂同人

银魂丨高桂丨What If We Could Not Share All The World, Lennon? 7

7.

桂小太郎走上街头时,天空已经蒙上一层深灰色。明天就要离开这座城市去参加大学的入学考试了,他希望在出发前把书再仔细看一遍。但是他也不希望错过考试前和奶奶的最后一顿晚饭,于是他赶在天色完全暗下来之前离开了图书馆。桂在人行道上快步走着,他想要快一点到家,吃上奶奶做的饭,再和她聊一聊她最近在看的大河剧。奶奶为了她的家人,为了我吃了太多苦,我一定会让她有一个幸福安稳的晚年的。桂望着道路旁住户楼里星星点点的灯光,一扇离他最近的窗户里,一家四口围坐在餐桌前。他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 一栋略显老旧的普通住房门廊前,桂转动门把手。“奶奶,我回来了。”桂顺手将大衣挂在衣帽架上,朝餐厅的方向喊道。见奶奶没有回答,桂提高音量又喊了一遍,走进了餐厅。然而,餐厅里却没有奶奶的身影。 客厅隐约传来电视节目的声音。应该在那里。桂迈步向客厅走去。奶奶果然在看电视。桂走到奶奶身后,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奶奶……”

桂靠在椅背上,一言不发地望着车窗外被甩在身后的风景。身旁的高杉戴着墨镜,面无表情地盯着眼前的柏油路。已经八年了。桂带着一丝怀念和陌生看着高速公路旁一闪而过的房屋。 高杉奶奶的告别式就在明天上午。火车和飞机都已经来不及,如果开车的话,快一点还能赶上今晚的通夜。“我和你一起去,两个人换着开更快也更安全。”桂坐在高杉晋助的身旁,用手捏了捏他的肩膀。半小时后,两人来到停车场,桂发动了汽车引擎。出发时东京的太阳刚升起不久,而现在,路尽头的太阳已有大半没入地平线之下。感受到来自腰部的压力,桂在副驾驶座上努力做了几个伸展动作。这段耗时漫长的行程似乎在提醒着两人的来处——他们小而美丽而保守的故乡。 “马上就到了。”高杉说道,从嘴里吐出长长一口气,“比我预想的还要难熬。” “身体上还是精神上?” “身体上。目前为止。”高杉扭了扭脖颈,骨骼发出轻微的响声。接着,他露出自嘲的笑容:“精神上的酷刑晚点才会来。” “放松点,你已经不是高中生了。”桂试图让对话的气氛变得轻松一些,“况且,这么多年过去了,你父亲应该不会再计较那些事了。” “你不了解他。他宁肯不认我这个儿子也不会不计较那些事。”此刻的高杉简直无法抑制内心对尼古丁的渴望,“不过我不在乎,我是来参加我奶奶的葬礼的,我不需要和他有什么交集。” 两人忽然陷入沉默,意识到桂的眼神停留在自己脸上,高杉问道:“什么” “我是想说。”桂的眼神和语气变得十分柔和,“你真是一点也没变。” “还是那么反社会?” “不,还是那么锋利。” “是吗?”也不尽然,这九年我妥协了很多,也放弃了很多。高杉心里这样想着,嘴上却不甘示弱地反击道:“你也是,一点也没有变。” “还是那么顽固?” “不,”高杉露出恶作剧的表情,“还是那么爱操心人。” 桂笑了,他很想用手肘朝高杉的手臂来一下,但他忍住了。

两人到达时已是夜晚,空气中弥漫着寺庙的香火气味。高杉将车熄了火,握住方向盘的手却没有松开。 “紧张?”桂问道。 “有一点。我觉得这一切都不真实。” 高杉感到一只手握住了自己颤抖的左手,桂的声音温柔地敲击着他的耳膜。“去吧,我在这里等你。” 高杉扭过头,朝桂露出十分轻的笑容。他吐出一口气,再一次整理刚打好结的黑领带,拉开车门走了出去。 上香的过程很短暂,只是排队的时间十分漫长。随着人群缓慢移动时,高杉听到队伍中有几声惊呼,又似乎听到几声快门。这无法避免,出道以来,他早已学会和镜头共存。灵堂前,高杉晋助抬头,是父亲久违却依然严厉的双眼。 “你迟到了。”这是九年来,父亲对他讲的第一句话。他的面庞上多出了好些细纹,比上一次高杉记忆里的样子明显衰老了许多,惟有下垂的紧闭的嘴角和下颚依旧锐利的线条昭示着他的强势。 “我开车过来的,从东京。”高杉低垂着眼,绕开父亲的视线。似乎是多年未见的缘故,两人的交谈显得十分生疏,却因此而带上了一种诡异的客气。“明天会准时的。”他补充道。父亲没有赞同,也没有反对,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走出门外。 场面比自己想象中温和了许多,考虑到父子俩上一次见面时的状况,这几乎能称得上温馨了。高杉站在寺庙门口,将头埋进手掌里,狠狠揉了两把自己的脸。抬头看着一片漆黑的天空,奶奶最后的模样映在他眼前,一些伤感的情绪浮上心头。

“明明是故乡,回来却只能住在酒店里。”桂放下行李袋,带点自嘲地说。奶奶的房屋早已被换成法学院的学费,而高杉的家——或许称之为战场更合适一些,比起做无意义的家庭战争里的战士,还是当故乡里的异乡人更安稳些。 高杉靠坐在一张单人沙发上,双眼紧闭,面容里是掩藏不住的疲惫。桂这才想起来,他们一天都没有正经吃东西。 “出去走走?”桂拍了拍高杉的肩膀,说:“顺便去吃点东西。” 高杉和桂顶着夜色在街道上走了一会儿,终于找到一家面馆。当两碗热腾腾的拉面摆在面前时,两人终于意识到自己已是饥肠辘辘,立刻狼吞虎咽起来。填满肚子后,两人散着步,往小城北面走去,不一会儿,他们便来到一片海滩前。 “在我六岁时,我觉得这就是全世界最美的海。”高杉晋助踩在松软的海滩上,海浪有规律地反复浸湿他脚边的泥沙。 “它现在依然有一种古朴的美。”桂望着不远处在夜幕中若隐若现的山,“这是我青少年时代最美好的一段时光。” “是吗?我可不记得你那个时候有什么朋友。”面对高杉近乎挑衅的玩笑,桂无奈地笑了一声,说:“很遗憾,我现在也没有什么朋友。”说着,他用手肘碰了碰高杉的手臂,“如果你还把我当朋友的话——” 忽然,桂感到高杉紧紧握住了自己的手,他低沉的声音被湿热的海风吹得有些变调。“如果可以,我希望你不仅仅是朋友。” 桂小太郎深褐色的眼睛在黑夜里闪动,他有些惊讶地吐出一口气,问:“这……算是表白吗?” “你来决定。”高杉晋助的手指在微微颤抖,他的声音显得有些沙哑,“过去的——那些小孩子的较劲——就让它过去吧。但我觉得我们不应该错过这一次重新开始的机会,你说呢?” “我说……”桂将手指滑进高杉的指缝中,“下一次约会的地方轮到我来定了。” 高杉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他停下前进的脚步,转过身来,一只手搂上桂的腰。“事先说明,接下来我要吻你了。” “我没有意见。但事先说明,这件事上我没什么经验。”桂凑上前一点,将他的嘴唇压在高杉的嘴唇上。海浪冲刷着沙滩,发出低沉而安稳的声音,湿热的风携着湿热的气息在两人周围转动,桂的气息、体温窜进他的身体、肠胃。高杉笑了,这是他今天第一次真正地笑。这片小小海滩终于真正成为全宇宙最美的地方,成为他内心多年沉积的情愫的最终解答。

在醒来时发现桂正躺在自己的身边是一种欣喜的体验,但很快高杉晋助便意识到,奶奶的告别式即将开始。他不是有意叫醒桂的,但桂似乎感应到了他的动作,很快也起了床。这是高杉与奶奶的最后一面,他知道这对他而言有多珍贵。 “奶奶不和我们住在一起,但每次她来家里看我,总要给我带很多零食,巧克力、养乐多、蜂蜜蛋糕……可能在她心里,我始终是一个抱着酸奶瓶在地上爬的小屁孩吧。”说到这里,高杉的脸上浮现出怀念的神情,“我到东京以后,奶奶是家人里唯一一个还在和我联系的。每次打电话来,都是在问我吃得怎么样,睡得好不好,钱够不够花。她是家里唯一一个不在乎我的学历、性向、成就,只是单纯地爱我的人。”高杉倚在副驾驶座上,按上安全带按钮的手指迟迟没有使力,眼睛里闪着水光。“她是我和这个家最后的联系。” “我想,你的奶奶会明白你的心意的。”桂的左手覆上他的手背,“从某种意义上说,爱我们的家人从未离开,他们的生命和我们的重叠,靠着我们对他们的记忆延续下去。” 高杉点点头,他解开安全带,身体前倾,轻吻桂的嘴唇。“真希望你能和我一起去。” “我也希望。”桂平和的语气里夹杂着几分温柔与遗憾,“但我没有带黑西服来。”他用双手捧起高杉的脸,看着他说:“你能这样说,对我而言意义重大。” 桂看着戴上墨镜的高杉关上车门,消失在不远处的门里。一些久远而似曾相识的记忆涌上心头。在急救室门口苦苦等待的焦灼,无力回天的悲恸,奶奶试图发出的最后一个声音、最后一个眼神、最后一组呼吸。整个过程并没有桂小太郎想象中的那么痛不欲生,他只是在僧人的帮助下一步一步,火化、下葬、立碑,最后回到空无一人的家。奶奶没有了,他也错过了这一年的大学入学考试,就连高杉晋助的手机,拨打过去也无法接通。他往高杉家里寄过几封信,却始终杳无音讯。桂一遍遍回忆他和高杉的最后一次见面,是自己做错了什么吗?他不明白,却只能继续在已没有奶奶的屋子里继续生活、复习。这时的他才终于明白,失去至亲至爱,并不是一次排山倒海的打击,而是一种持续的、漫长的失落;你并没有感到失去,但你却明确知道——心里的某一个地方,出现了永远无法弥合的空洞。 桂甩甩头,想要驱散那些阴郁的心绪。他打开车载收音机,开始收听当地新闻。太阳光透过挡风玻璃射进来,车里变得有些闷热,他拉开车门走出去,掏出手机检查工作邮件。又过了一会儿,高杉晋助的身影出现在路的另一端。 “还顺利吗?”桂朝走向自己的高杉晋助招呼道。此刻的他已经摘下墨镜,紫色刘海下的眼圈有些泛红,说:“还行。大概这几天大家的情绪都已经被抽干,没有更多的力气吵架了吧。” 正当高杉和自己面对面谈话时,桂视线的余光瞥见一个人正站在他身后不远处。注意到桂的神情变化,高杉转过身去——是他的父亲,静静地立在路中央,绷紧嘴唇,目不转晴地盯着两人所在的方向。 高杉晋助退后一步,拉起桂的手。俩父子用一种对望的姿势对峙着。 终于,透过耀眼的阳光,高杉似乎看见父亲闭上眼又睁开,然后转开视线,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高杉鼓起腮帮,泵出一团气,桂用空闲的一只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回去吧。” 高杉点点头,走到汽车左车门前。就在他即将拉开车门时,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叫住了他。 “少爷。” 高杉晋助回头,果然是父亲的管家小田。他的表情放松下来,向他颔首回应。几句寒暄过后,老管家将一直捧在手里的黑金祥鹤漆盒和一个牛皮纸袋递到高杉晋助面前。 “这是我给老夫人整理遗物时找到的,是她收藏的和您有关的东西。我想,您会需要的……还有您走后寄到家里来的几封信,我一直收着,没有拆封,也一并交给您。” “谢谢您。”高杉从小田手里接过漆盒。老管家的笑容里带着一丝怀念的惆怅,开口说道:“我们平时都会听您的歌,也会在电视前等着看您的表演。您是一名非常优秀的歌手,看到您在自己热爱的领域取得成功,我们都为您高兴。” 高杉晋助的嘴角在颤抖,他手捧漆盒,向小田深深鞠了一躬。

一回到酒店,高杉便迫不及待地打开了奶奶的漆盒。小时候去奶奶家留下的蜡笔画,被奶奶背着去泡温泉的票根,还有他从小到大和奶奶的合影。高杉一样一样地拿起,向坐在自己身旁的桂介绍它的来由,又一样一样小心翼翼地放回盒中。“这是我拿到2019年新人奖的报道,没想到她也看到了……”高杉拿起一张剪报,注视着泛黄报纸上年轻的自己。 “我知道那张专辑。”桂的脸上泛出怀念的微笑,“准备司法考试时一直在听,还看了在线大赏的直播。” 高杉感觉自己的脸颊有些发烫,于是他半开玩笑地准备岔开话题:“你怎么直到令和年代还在准备司法考试,高材生?”面对高杉的疑问,桂愣了一下,最终他没有选择回答,只是面露难色地朝他笑了笑。 “不过,今天是你的生日,我就不说伤害你自尊的话了。”高杉扭过头去亲吻桂的浓密黑发,后者将脸贴在他的脖颈上,轻哼了一声,说:“送我九百九十朵玫瑰花,我就原谅你,大明星。” 两人继续把漆盒里奶奶的收藏品看完。不知不觉地,桂枕着高杉的肩膀彻底放松了下来——他睡着了。高杉用手把他揽得更近一些,不一会儿,他也睡着了。醒来已是傍晚,两人走到街对面的餐馆吃了荞麦面后又回到酒店。“要不是因为有工作,真想再多呆几天。”从浴室出来,桂趴在床上,一边回复工作邮件,一边自言自语地嘟囔。“要是我明天晚上不进入东京都的辖区范围的话,万齐可能会开着直升机在高速公路上狙击我。”高杉回忆起上一次他没有遵照行程行动时河上的所作所为,露出痛苦的表情。“我们会找到时间一起旅游的。我保证。”高杉掌着浴室门,对桂承诺道。 “当然。”桂抬起头,对高杉笑着说。 高杉从浴室出来时,桂已经回复完邮件,在枕头旁蜷成一团。他关掉房间顶灯,走到桂身旁,将他胡乱卷在身上的被子提过肩头。已过了该睡的时刻,但高杉却并没有困意,他回了几条又子发来的讯息,让她转告河上他明晚十点以前会准时到东京,又打开手机看了一会儿新闻。终于感到了一丝困意,高杉放下手机,准备去睡觉。忽然,他的视线扫过放在书桌上的纸袋。 那是小田和奶奶的漆盒一起交给自己的,是自己离开家以后寄给自己,被小田收起来的信。高杉有些好奇地撑起纸袋口,想看看寄件人信息。映入他眼帘的是熟悉的字体和熟悉的名字。桂给我写过信?!高杉用手指拈出信封,凑到台灯下,查看这几封九年前寄出的信的内容。“高杉君,你好,近来发生了一些事,我希望能向你说明事情的原委……”高杉的视线还没有扫过几行字,拿信的手便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他顾不上纸张翻动发出的响动,一口气将纸袋里的信全部拆开,用最快的速度读完。高杉晋助,你这个自大的傻瓜!看看你都做了些什么?!他恨不能灵魂抽离,再对着自己的身体狠狠摇晃。在桂寄来的最后一封信的最后,他用黑色的钢笔写道,“如果可以,我想和你一起去未来。我会一直等你回信。” 高杉晋助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一粒粒泪水从眼眶里滚出,很快模糊了眼前的世界。 不知过了多久,他感到有一双手抚上自己的肩头,然后是后颈,最后停在他的发间,指尖轻柔而有节奏地按压着他的头皮。他抬头看向站到自己身前的桂,声音哽咽地问道:“你说,你是哪一年参加司法考试的?” “令和元年。”桂的手指仍然在高杉的发丝里摩挲,“2019年。” “你不是直到令和年代还在考司法考试,你就是在那一年毕业的——你复读了一年。” “是的。因为我错过了大学入学考试。”桂小太郎的眼眶开始泛红,“我回家时,发现奶奶在沙发上,已经失去了意识——送到医院后才知道是急性脑溢血。我用手机打了急救电话,但一着急把手机落在了家里。奶奶没有撑过急救后的24小时……等我再回到家已经是三天后,我看到你给我打过好几个电话,但我回过去时电话已经是无法接通。我也去你家找过你,但并没有人应门。我想,你可能是把我过滤掉了——” “我……”高杉的声音前所未有的虚弱,“那天晚上,我和爸爸大吵一架,当晚我就离开了家。” “那你的手机——”桂深褐色的杏眼蹬得老大,看着高杉紧紧搂住自己的腰,接过他的话说:“那天晚上我没有打通你的电话,就去你家找你,按了好久的门铃也没有人来。我想你可能是要准备考试,不想理我。于是我便用身上的钱买票去了东京,但很不巧地,我的手机在转车时被偷了。直到我在酒吧找到工作后,才买了新手机。” “天呐。”桂深吸一口气,露出苦笑,“怪不得你在工作室第一次见到我时那么愤怒。” “桂,对不起。我是这个世界上最混蛋的人。”高杉抬起头,眼泪顺着脸颊划过下颚,滴进衣领的布料中,“我因为自己的敏感、傲慢、多疑、自卑,犯了这么大的错误,伤害了你,也差一点错过了我最爱的人……而我现在竟然还想要求和你重新来过。如果你不愿意和我在一起,那也是我应得的……” 一阵沉默。桂掰开高杉环在自己后腰的双手,弯下身子,拉过一旁的圆凳坐到高杉跟前。重新拉起他的手,两人的膝盖紧贴着。 “高杉,你是我高中唯一的、最好的朋友,也是第一个向我告白而我也愿意跟他在一起的人。更重要的是,你是我始终想要和他拥有长达几十年的亲密关系的那个人。希望你明白,我还是想要做你的男朋友,和你一起去未来。” 掺杂着泪水的咸湿的甜蜜的吻向他涌来,带着积压多年的热忱与渴望,冲刷着潜藏于心底的愧疚与遗憾。失之交臂的懊悔和失而复得的喜悦反复席卷、挤压,将他们推向彼此。等两人回过神来,他们已经四肢交缠地躺在床前的地毯上,嘴唇边与脖颈处泛着微红的水光。 “可以晚一天再回去吗?”高杉的紫头发蹭在桂的侧脸,柔软而温热。他的手指在桂的腹沟处徘徊,朝他的脊柱传送一阵阵电流。 “我……应该可以压缩一下日程。但……我们该怎么躲避河上的高空狙击呢?” 高杉把头埋在桂的胸前,哧哧地笑了一阵。然后抬起头,吻着桂的下颚,说:“我现在就把手机泡进水池里。” 桂也哈哈大笑起来,说:“那倒不必。理智点,泡手机卡就可以了。”然后,他坐起来,掌住高杉的肩膀,将他按倒在地,俯下身仔细地吻他。“我喜欢我的二十八岁生日——这一天我得到了最想要的礼物。”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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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温暖的尸体。脚踩在地上,脱离睡眠状态后譬如起死回生,两腿下放垂落,踏足拖鞋,在柔软的毛绒里活动僵硬脚趾,最能深切体会到这一点。 当然,并非每一次醒来皆身处舒适环境。相比较而言,RPD署内男更衣室胜过阿克雷研究所员工休息室。因为木板长凳可以躺着。研究所里就没留下供活人躺的空间,床位悉数贡献给实验用体。不过,公职人员或私企职员都要靠咖啡过日子。从通勤路上起点跋涉直至抵达工作岗位,按开工位电脑电源时的那些幸存者,全好像要了他们每个人几条命的死样。 那么理所当然日后会有一天,在美术馆为令观赏者多逛几圈的顺路回廊上,在洋馆为令房客错觉使用空间宏大的曲折迷宫里,想死却死不干净的亡魂徘徊游荡。这是一种普遍的宿命,不存变异的通常过程。 死亡即缓慢地活下去,活着即缓慢地迈入死亡。而威廉·柏金的天才研究发现了——或可称之为发明——生与死之间单调乏味的旅途沿线另有一番新风景:时时刻刻在变异,时时刻刻在新生,时时刻刻在赴死。 如同生与死难以彼此割舍,在环境中存活的个体几乎无法摆脱环境对其造成影响,而同时个体也对环境造成影响。最直观的例子:人活着人类活动污染世界环境,在世界允许人类存在期间,人活在污染的环境里被污染然后死去。死了也在污染,这是后话。 还有一些不够典型、缺乏说服力的事例。大约在柏金对G病毒研究进入新阶段后几年,当时我已调任总社保安部为接任部长作准备,在阿克雷研究所兼任顾问研究员。安布雷拉不设虚位虚衔,招的是科研岗实际干的是饲养员、定时定点倒饲料喂狗,也没见员工心存不满。也许写在日记里了?证明这份工作充实,牢骚都能用来充填日记。而我本人数年写一次,年中或年末报告时顺便记录,告别全职研究员生涯,转岗实战工种后多出一点案头工作时间,这才把记录间隔缩短了一些。 顾问研究员共计三名,发生情况需要他们到场时,实际只需其中一人出面。另外两名频繁奔波在其他地区充分发挥科研实力期间,我则由于柏金觉得熟人好用随叫随到的理由,甚少长期离开阿克雷山区或浣熊市及周边。万不得已到陆军镀金的那几个月,恰逢柏金埋头测试低体征休眠实验体到底能睡多久而不会坏掉,偷出来的。现在想来,斯宾塞会将两名学生指派给马库斯,从一开始就是一种安全措施。两名共处一室多年的科研学者:勾心斗角了,那可以等最后活着走出研究室的胜利者奉上经过弱肉强食提炼的杰作;携手共进了,杰作可以是双份的,就像“欢迎来到浣熊市”的宣传单上,外卖披萨的芝士和安布雷拉的广告。 雪梨·柏金快上小学了,正是把研究室搬去浣熊市内的时候。威廉·柏金复述妻子安妮特·柏金的观点。他也有此意。阿克雷研究所投入使用至今,越来越像一座仓库,幸亏里面还有日复一日枯燥实验观察的普通研究员,也就是还有普通的活人在,总算不是大型停尸房。又计数种在库BOW,说是动物园也不为过。嗯,动植物园。 现在能跟上最新时髦G病毒研究的只有柏金夫妇了。他们的天才头脑也用在培育后代的科学计算上,使得搬家去学区房完全不会拖累搬去新实验室的进程。 威廉问道,你要不要也留个种。他这样喷洒毒素在空气里。凡是活物无法摒弃本能的繁殖欲望,哪怕G病毒变异到消亡都不能磨灭的诅咒,当时没察觉,后来也没空想起来还有这么一回事。办公室恋情成功案例柏金夫妇的那位丈夫,问多年同学兼老友的单身汉,要不要也—— “想抽我血就直说。” 撩起袖子就让柏金满意地抽了三管。等他递来那支特别的病毒,也只是恍然大悟抽那些血是为这么一天。至于背后永远有斯宾塞在运筹帷幄,那是更久以后的小小插曲。 如果采纳建议,像是到了RPD施予局长小小恩惠,列席市政高官晚宴应对一些女宾,在安布雷拉北美分部搞办公室恋情,首先要有对象。我在那一带认识的、可说是熟识的女性,噢,有那么一位。亲爱的丽莎·特雷沃女士。我了解她最深最隐秘的渴望。她需要一次彻底的死亡。尽管她没办法拥有那种东西。看在我们近二十年的交情上,聊表遗憾。 其他异性?我甚至还有一位妹妹。威廉如果姓威斯克,威廉也会是我的弟弟。可不得比阿什福德家强多了,不是吗。为什么威廉始终是柏金家的孩子,这个问题也没办法问斯宾塞了,不是吗。 工作场所变成真格的办公室,坐镇STARS队长办公室,从最大那一面玻璃窗往外看,一览无遗可爱的队员们。培育实验体时通常采用单间,一个一樽培养槽。实验体群聚,嗡嗡作响,又分头散开,只会是四处乱撞的鱼。办公地变了,办公内容不变,隔着玻璃看的是NEPTUNE是小猪崽,一成不变。即便还隔着百叶窗的缝。 最傻的那头,叫克里斯·雷德菲尔德。平心而论,也是最好用的。对人评价时,“好用”代表的估价远高于“聪明”,和“不惹麻烦”不相伯仲。克里斯——鉴于雷德菲尔德家还有位被哥哥常挂嘴边的妹妹克莱尔小姐,在此区分指称年轻的雷德菲尔德先生以示尊重——而克里斯会惹麻烦,不得不遗憾地扣去一分。他会搞丢东西,可以认为包括但不限于应该交的报告和替换洗漱毛巾和公寓房门钥匙。某晚从阿克雷山区散步回浣熊市内,经过那个路口,发现蹲在路边的克里斯,听闻其无家可归,默默可怜他今天丢了钥匙,明天该丢了枪,然后是性命。 迎接吉尔·瓦伦丁上门开锁,得等到几小时后早八。我便邀请他跟我走。他本可以撞破自己家的大门,而不是跟在我身后,半夜里走过半座城市。 “我是STARS成员,隶属RPD,理应维护治安巩固和平,而不是危害他人财物安全。那是我家,也是我房东的家,请吉尔一顿比赔给房东一笔修缮费用省钱。大概?” 他有个妹妹,受教育程度良好,念大学,继续深造。培育工作总是花钱的,安布雷拉、或者说斯宾塞花钱养着安布雷拉上下辛勤研究的脑子们总不吝啬。克里斯希望教书育人的系统可以对他的妹妹起到积极作用。而斯宾塞孜孜不倦追求的某种东西到底是不能叫人了,虽说其中不乏有几件漂亮的艺术品。 幸好克里斯丢三落四的美德在RPD不经空气传播未出现人传人迹象。至于艾恩斯点名伯顿看紧带来的关系户雷德菲尔德,实在是艾恩斯僭越。艾恩斯属于安布雷拉外聘充当看板的警署局长,我则是安布雷拉直系空降的项目主任,当然更亲那些依照能力按需选拔、我钦定的STARS队员。这时STARS成立两个季度有余,立功大小数起,救援对象生还率勉强控制在90%。克里斯还没丢过枪,倒是聪明了一点点。艾恩斯也一样,他开始跳过伯顿——伯顿又不会帮他教训谁,伯顿又不是他的狗——直接以最高上级的身份对话克里斯。 之所以说那是对话,因为艾恩斯说一句,克里斯回一句,而且克里斯握了两下拳头,最后并没有挥出去,令艾恩斯带着端正的肥腻油亮鼻子扬长而去,两者会话以和平告终。 克里斯遵守了他的宣誓。值得表扬。至于艾恩斯都说了些什么,没人在乎,艾恩斯本人都未必记得他刚才喷的都是些什么废话。 又一次夜间偶遇克里斯徘徊街头,带着他巡视上次没走完的另外半边。有的时候克里斯确实像狗。训练中等换对手上场时发呆,手叉腰的那边腿跨出半步,脚尖轻轻叩击,那是他下意识中仍未放松警惕,甚至隐隐作怕的标志,他诚实的狗尾巴。他的鼻子很灵,放任他在城中乱跑,万一嗅到NEST的蛛丝马迹……他们对污染处理不太上心。和世界上所有大型组织团体一样,安布雷拉并不愿意花费心力建设加强危机干预系统。以我所揣测的斯宾塞为例:病毒研究本就是一场无休止投注的豪赌,预测有多危险实属滑稽,而且缺乏胆识,与其担忧泄漏,不如等真有那一天,倒了霉,再来干善后,那也还来得及。搞研究的谁会拒绝一座城市那么大的培养皿。 我已经不搞研究了,至少不是每天全情投入。这些年愈发认识到与安布雷拉以及斯宾塞在人生理念上存在不小的分歧。比如,不能坐以待毙。 “你看过那个吗?” “没看过。” 巡逻中克里斯向我搭话。这样的场景目前只能发生在半夜没什么人的马路上。办公室里不可能。通常我需要在队长隔间里忙那些案头工作。克里斯可以往墙上挂了他的夹克,顺手抄起靠墙边的吉他过瘾。不是噪音,不扰民,艾恩斯管不着,我无所谓。不会是在聊天聚会的酒吧。他还欠着吉尔三顿或者四顿,他得先和吉尔攀谈,用作平账。去他家?趁他没注意我备份了他的钥匙。一把他家的,希望不会送给他当下次圣诞礼物。一把我家的,他自然不会注意到。他一点都不知道。在他问我有没有看过某部电影的时候。 “你没看过?!男一要对男二开枪,可是他太爱他了,他只能朝天开枪,大喊着‘啊啊啊啊啊’!” “没看过。” 但是我知道他在说什么。这还不够吗。我知道他想要的是什么。虽然他永远不会知道,遑论理解。 “也许有一天我会那么做。” “嫌STARS出动的任务不够刺激?” “那不是刺激不刺激的问题!” 上次夜警巡逻起点在克里斯家楼下,这次终点到我家门口。我抛出钥匙,让克里斯能接住。 “这样不对。跳过太多了。” “太多什么?”有意思。居然抗议。 “我们还没有办公室玩暧昧,下班后背着同事偷偷约会,有惊无险九死一生在钢筋露出来的钢筋混凝土块掩体后面抱着接吻,因为意见不和吵架又因为公私分明所以分手,再复合,再、” “是不是漏了一步?” 我通知克里斯我们第二天会继续很忙,依旧除暴安良为更好的浣熊市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所以没空实现他的那些人生规划,他在业余时间只有抓紧跟我回家,然后要么上我的床被我睡,要么他睡客厅沙发。克里斯选择先睡床,沙发留到下次。 这段我人生中比较像的办公室恋情即将告一段落之时,STARS迎来最后一名队员。我拿到了她的照片,存放在较为私人的位置,就在我个人办公室的某个角落。克里斯应该来不及发现这个藏起来的秘密,所以我们也不会因此吵架分手更别说复合。除了全体队员合影,我不再需要别的照片。看克里斯看够多了,以至于今后他再出现,总是在有他多余、最好他别来的那么些情况下。 那时与艾达·王共事已有些时间,在佣金之外我们多出聊天时间,仿佛花红自带的利息。我颇为她有些惋惜,她具备足够的优良职业素养,却对里昂·S·肯尼迪生出多余的感情。她说,没关系,里昂不碍事。 诚然。 于是我问,她是否愿意分享不会碍事的使用方法。 “亲的时候当他工具,用的时候当他人。” 这样就能分开工作和感情。 “有空记得多看两眼,用着用着是会用坏的,做好定期保养。” 她瞥了我一眼:戴墨镜的好处?谁都不知道你在看哪里。 “不过,首先要亲一下,很简单的,对吧。” 确实很简单。只不过,那些都过去了。亲吻克里斯的那个威斯克已经死了。克里斯也是这么想的,因此他嚷着“威斯克受死吧”轰下炮弹。他没有像他以为的,有一天因为太爱了错过每一次应该扣下的扳机。他恨我。真是太好了。办公室恋情这种毒害终于将由岩浆销毁。我准确无误针对逃走的克里斯进行攻击,怒吼他的名字,要拉他下来陪葬。当然是因为恨他。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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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rom Pussysummer

  第三十八章 鹤顶红

  离赵现海说的日期还有一天,如棠没有动静,反而是赵现海沉不住气了。如棠在工作室清洗石头,听到有人敲门便摘下手套走到门口,一打开门却是赵现海撑伞站在门口。如棠料他光天化日做不出什么事,淡声说:“有事吗?”   赵现海走上一级台阶,收起伞倚在门边,微笑说:“好久不见啊。”   如棠把手撑在门上,并不让他进,赵现海点一根烟,看了看台阶下的雨水,才回头说:“不请我进去,我们坐下谈一谈要紧的事。”烟气被风吹着往如棠脸上兜,如棠皱了皱眉,这才放下手让他进去。   赵现海在沙发坐下,打量四周。如棠穿简单的棉麻衬衫,袖子挽起,坐在一张椅子里面无表情看他。房间昏暗,可如棠坐在那里松松抱着手,一双眼睛又黑又亮,无端让人觉得他是贵不可攀的。   在这一刻,赵现海觉得他哪里变了,但又说不上来。   “赵现海,说句痛快话,你到底想怎么样?”   “如棠,有些事不是你说停就能停的。”   “我不会答应你的,我不喜欢你。”   “你不喜欢我,也可以跟我上床。之前不也是这样吗?”   赵现海回答得很轻佻,看他的眼神也轻佻,笑吟吟抬手抽一口烟。   “人是会变的。”   “想从良啊?”   “赵总,谁买谁,还不一定呢。”   赵现海嗤笑出声,“你想用钱解决?”   “我可以买下视频。”   “你要出多少?”   如棠举起手,亮出五根手指,赵现海没想到真有人敢跟自己提钱,用看小孩打闹的眼神看如棠,笑说:“五万?”如棠面不改色,赵现海终于正色一点,“五十万?你哪来的钱?”如棠依旧端庄如观音,面不改色。   “五百万?”   “五千万……”   如棠放下手,赵现海不敢置信,终于变了脸,“你别跟我开玩笑!”   “我没开玩笑。五千万,你处理干净了。”   “你这是攀上高枝,有人给你赎身了?”   赵现海坐直了,身体慢慢前倾,用一种刻毒的、不信任的目光看他。他心道,就算那个男人再宠爱如棠,也不能花五千万买一份视频。   可如棠气定神闲,还是端庄如观音。赵现海知道他哪里不一样了,就算刚才在疲惫地工作,就算在灰暗的房间里,如棠眼睛还是亮亮的,他整个人像甜艳的小葡萄,润着水光,真的跟以前不一样了。   过了好一会儿,赵现海下结论说:“你谈恋爱了。”   如棠睫毛动了动,没接话。   赵现海觉得荒唐,没反应过来似的笑了一下,又笑一下,然后才用力盯住如棠。只有被爱包围的人才会有这种光泽,像玻璃阳台上刚浇过水的花,一看就是被人捧在手心呵护过的,有底气的,勇敢的。   这给赵现海带来的冲击太强了,这么多年就没有他得不到手的人,如棠是头一个。一时之间,赵现海被嫉妒冲昏了头脑,心像被蚂蚁啃噬,他不知道那个男人什么样子,但很有可能,比他年轻,比他英俊……甚至比他富有。   但赵现海最受不了的是,从如棠的反应来看,他们两个是相爱的。   他是外人,是第三者,是一个卑劣下流的中年男人。抛弃了爱人,出了轨,寻欢作乐的男人。   赵现海忽然站起来,从未觉得如此备受羞辱,如棠像一面镜子,在他的心上亮了一亮,照清了那颗不堪的心。他不相信世界上有爱这一回事,他认为如棠只是为了钱,或者是为了性,也许那个男人很让他满足呵。   “什么样的人,也不带我见见?”   如棠依旧不接话,赵现海走动找烟灰缸,把烟掐灭,捡起烟灰缸里的一枚烟蒂,回头看如棠。那是一枚哈德门的烟蒂,但不是商柘希抽的,是送大理石的工匠抽的。商柘希本就对烟酒无感,又知道他不喜欢烟味,在他面前十分克制。   赵现海笑说:“这个?看来是拿不上台面的穷小子。”   如棠淡淡看他,赵现海也不笑了,走到如棠面前把人拽起来。赵现海看着他,如棠也看着他,赵现海一把掐住他的下巴,就要吻上去,如棠躲开说:“你给自己留一点体面,我对任何男人都没兴趣。”   “上次叫得那么骚的不是你?”   “都什么年代了,对我搞那一套羞辱没用。你睡过的人比我走的桥都多,我还没骂过你脏呢。”   “骂我脏?难道你男朋友没睡过别的贱货?只睡过你?”   赵现海还是毒辣,一下子戳到了如棠的心坎,如棠扭头直视他,半晌说:“可能你这辈子唯一在乎的事,也只有上床了。”   “别说得那么清高,当婊子出来卖的是你。当了婊子还要立牌坊。”   赵现海把如棠掼进沙发,阴沉望着他。   如棠觉得不妙,爬起来一边走一边掏手机,可是腿一软,整个人跌在了地板上。如棠头晕、喘不过气,反应过来说:“你给我……下药了。”赵现海慢慢走近他,如棠拼命想,哪一环出了错,他明明没吃没喝,也跟赵现海保持了距离。   赵现海半蹲下来,掏出烟盒,又点了一根烟。   如棠往后躲,靠在柜子上翻手机。   赵现海欣赏着他脆弱的情态,凑近了把烟雾往如棠脸上吹。如棠被熏得咳嗽,身子低下去,赵现海捞住他,要把他抱起来。如棠拼命反抗,一巴掌甩在赵现海脸上,赵现海也不是好惹的,使劲掐住他的脖子,仿佛真要掐死他。   如棠努力去按通讯录里的呼叫。一直以来他给商柘希的备注是哥哥,商柘希走之前,如棠骂他亲人很痛跟狼狗一样,商柘希为了证明自己很温驯,拿他的手机把哥哥改成了Lambkin。如棠说,那你在新加坡要当个好的Lambkin。   乖乖,宝贝,哥哥。   绝望的挣扎中,手机从泛红的指尖掉出去。如棠失去了意识。

  之前商柘希说过,在商场上有再强的防备心,也架不住有人耍手段害人,所以他只能再小心一点。如棠醒来之后万念俱灰,心里也想的是,为什么他没再小心一点,为什么他让赵现海进来了,为什么他没能拨通电话。   他责备自己,当他意识到赵现海在脱他的衣服时,这种责备到达了顶点。他好恨自己,恨没保护好自己,为什么就让赵现海得逞了,为什么让历史又重演。如棠头还晕着,一边哭一边辨认房间,这里不是工作室,赵现海把他带走了。   赵现海把他脱光了,摊开他的身体,像摆弄一具艳尸。   如棠头晕目眩,用自己仅剩的那点微弱力气去推他。那种感觉又来了,在春夜的酒吧,两个男人围上来,问他一个人吗,他喃喃说,哥哥,男人说,我就是你哥哥。他不是,他们不是。如棠在疼痛中希望他是,可心里又明白他们不是。   那种羞耻的感觉。   “放开我,放开。”   如棠往床边爬,赵现海跪在床上,也脱了个干净。赵现海揪住他的头发把他抓回来,如棠疼得呻吟,不停落眼泪,赵现海又拿皮带捆住了他的手。如棠踹开他,赵现海回来了再次揪住他的头发,居然拽着他的一把长发,一直拖到枕头上。   “不要。”   “我要进来了。”   赵现海在他身上起伏,放开了地操他,房间里只有男人粗重的喘息声。如棠整个人像被撕裂了一样,发不出声音,连呼吸也没有了,影像一直在重叠。我就是你哥哥。他不是,他们不是。   如棠在疼痛中希望他是,可心里又明白谁都不是。   赵现海玩一次不尽兴,第二次又从后面进入,抓着他的头发问:“你怎么不叫了?”如棠一动不动一声不出,赵现海觉得扫兴,扑上来吻他,但被如棠反咬了一口。赵现海又把他按回去,说:“给你男朋友戴了绿帽子,他还会要你吗。”   赵现海又想到什么,趴在如棠身上说:“还是,他根本没玩过你?不然怎么夹得这么紧,这么爽。”   如棠抖了一下,还是一声不出。赵现海捏着他的脸看,看了半天又生起气来,如棠虽然流泪、发抖,可脸上没有一丁点软弱的迹象。赵现海不放过他,撞得更深更重,如棠的眼泪流下脸颊,眼睛看向了别的地方。   赵现海玩爽了,他也还是不看赵现海,看向别的地方。   “如棠,绪如棠。”   赵现海叫他的名字,掰过他的脸。如棠这才看他一眼,清凌凌的目光在他脸上划过,忽然落在了房间角落。   赵现海想知道他在看什么,回头看一眼,发现如棠的目光定在墙角的钢琴上。这些年,他最常居住的就是这套洋房,家里足足摆了四台钢琴,方便叶捐随时练琴、弹琴,他知道叶捐今天不在,所以带了如棠来这里。   钢琴上还摆着弹了一半的琴谱,风带着雨水刮进来,把雪白的琴谱掀得哗啦啦响。   风太大了,窗外又闪过了闪电。   琴谱忽然被风吹得更急,一页页向后翻,封面轻合而下。钢琴的主人手写了娟秀的大名,叶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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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rom 无糖硬糖

正好出差的政委和被扔进古拉格的诗人的对话,信仰者和倒霉鬼之间的鸡同鸭讲。

政委的发言:

  你躺在床上就行,不用勉强起来。我也不是那种人,好像对方稍微失点礼节就应该枪毙似的。你不能这样做,唉,我不知道,你不能像幼儿一样跟别人讨要一只手,但是我拿给你,这样足够了吗?我从未想过会这样,老天,你是多么骄傲的一个人!……或者说,你曾是多么骄傲的一个人!

  你已经忘了吗?我从你的眼神里看不出你还记得,有时候你记得我,有时候你不记得我。医生说你疯了,我不这么认为,我认为你只是被吓到了。疯了说明你的下半辈子没了,这是很严重的指控,同时也说明,你在这里活不下去。不要死抓着我的手,孩子,我可以这么叫你吧?一首诗不至于让你死在这里,已经两年了,只要再忍过两年,你就能和任何一个正常的苏维埃公民一样,在街上普通地走了。你有一个妻子,还有一个儿子,为了他们,打起精神来。我不喜欢说太多话,也不习惯说太多话,你只是运气不好,你只是从来没在这种地方生活过,你为什么非要写诗呢?你应该知道造成的会是什么结果。你的左手还能拿笔,你的右手还能拿镐头,不就行了吗?老天,你为什么要这样看着我?是我把你安排到这儿的吗?就算你这样看着我,你的罪名也动摇不了。是的,我试过,但是他们致力于把你树立成一个典型,多少有些夸大地讲述你的故事,是的,所以,你暂时还回不了家。

  你没有哭泣,这是好的,我受不了别人对着我哭泣。你以前很喜欢这样做,把哭泣做得像当众表演。只是一本书,或者一个字,你就要冲我发脾气,然后自顾自地开始抹眼泪,你的追随者们就要讲,我是多么一个冷心冷情的、不晓得艺术的粗人。不是这样的,孩子,我不给你过,是因为不晓得多少双恶意的眼睛在盯着你,站得越高就容易摔得越狠,你不是也体会到了吗?但凡当时有个人愿意把你那首诗好好检查检查,也不至于变成这个样,孩子,你疯了吗,在上头痛批分裂倾向的时候,把自己的妻子写成古罗斯民族的女神?你看起来很痛苦,你确实应该痛苦,你嗓子还哑着吗?好点了的话就告诉我,你哪里做错了。

诗人的自述:

  我想我应该是得罪了所有人才被送过来的,我记不得我的那首诗写了什么,但如果被这样批评,肯定是写了什么。无论是什么罪我都认,分裂倾向、小资本主义……我从很久以前,就一直在写破坏党和人民关系的诗歌,我心怀不轨,受了敌对分子的煽动。是,是的,我第一句不该那么说,我没有“得罪”人,我罪有应得。您……您露出的是满意的表情吗,我无法判读别人的表情,如果您满意的话,能不能,我是说,拿起手枪……对着我的头来一枪?您在发火了,您在骂我“不老实”,但我想……死刑要比集中营的苦役更加有震慑性吧?我不知道……杀死一个本就违反纪律的囚犯,会有人责怪您吗?

政委的发言:

  你这个人的思想就有问题!别人到底是怎么教育你的?你们文联下乡的时候我也陪着你们去,哪个人不比你惨?那时候你还握住他们的手,说,大哥,大姐,我理解你们的遭遇,我有一样的遭遇……你有个屁!你最大的“遭遇”就是被我把文章打下去改五遍!你知道我从哪里来?你不用知道我从哪里来。你也不用知道还有农奴的时候,我小时候就当过农奴……那些把胳膊探进脱粒机从而失去了手的人,那些被脏鞭子抽掉肉,烂得一块一块的人,那些被挖掉眼睛、砍掉手指的人!如果党没有及时赶到,我那时候就死了,因为他们怀疑我偷了主人家的东西……当时我的肉都烂没了,露出了骨头。所以你想说什么?你到底又懂什么?你凭什么想要去死?你知不知道有多少人想要活却没法活?你在最生气的时候骂过我“走狗”,嗯,我没有上报,要不然你的麻烦会更多,你的麻烦已经够多的了,并不是你显得没有麻烦,麻烦就不找上你的门。你只是太年轻了,我不想给你找事。走狗也是我甘愿做的,你不会明白醒过来看见太阳的时候有多么地快活,所以你才会想要去死。也对啊,孩子,你生得高贵,你有父母,和我们这种人不一样,你说说,是吗。

  唉,好啦,你的头发白得太厉害了,回头拿帽子遮一下。再把右手戴上皮手套,你还是会受人欢迎的,你有张漂亮的脸。你在做什么?我说了什么刺激到你了?不要抓挠你自己的脸……会留下疤痕,你难道听不懂吗?孩子,如果有人强行抓你的手腕,马上报告给看守,要是我不抓你的手腕还看不见这么多青紫色。或者你告诉我,我能帮你做的事情还有点,你为什么摇头?你说,你不记得了?

  你知道五月节吗?唉,我到底在问什么呀,你肯定知道五月节,那时候我和你们文联上任政委交接,我们在河边散步,你那时候头发还没白,淡金色的卷发在前面留了两撮长的,我是不懂你们年轻人的时尚,后来我听人说什么阿波罗,什么东正教天使的光环,我没那么多文化,也听不懂。我只觉得你有挺好看的头发和眼睛,一定挺招姑娘们喜欢。那时候你的眼神是多么机敏!你看向周遭,说些俏皮话来让你的追随者们笑得前仰后合,然后你看见了我,你朝我挤了挤眼睛,然后笑了。那天是五月节,所以你戴着一个花冠,还向我抛来一个花冠,上一任的政委把着河边的石头栏杆,开着玩笑问他的花冠在哪里,而你说如果要花冠的话,他得亲手去挣。所有人都在笑着,我不讨厌这和乐融融的空气,于是我把你扔给我的花冠戴在上任政委的头上,毕竟他比我更加需要它。气氛安静了几秒,然后笑声爆发出来,你几乎笑出了眼泪,忙拿一张蕾丝手绢擦。我不太晓得我是做对了还是做错了,但既然大家都在笑,那就这样吧。想想五月节,想想五月节的花冠……想想红场,想想那次看阅兵的时候,你就在我旁边为此哭泣,想想这些,孩子,没有什么是过不去的。你是要病死在一张冰冷又板硬的床上,还是去做你想做的事情?

诗人的自述:

  我记得红场,每年……我们,都会去看阅兵,我喜欢,我曾经喜欢严肃又欢快的气氛,整齐的方队走过旁边,地面都会轻微地颤动,我记得《钢铁雄心进行曲》,和飘扬的红旗……我喜欢日光照在红旗上的一刹那,它让我的许多手帕被浪费掉了。这里也有红旗,政委,这里也有红旗,我不敢看它。因为天气太冷了吧,红旗也已经僵住了。有一阵子我冲它祈祷,但没有任何用处,他们……只是在笑,但我总得有个东西祈祷吧,虽然很早以前我就明白了:这是一场骗局。

  您掏出了手枪,这是好事情。您不擅长说话,刚才您已经,说了很多,我感谢您。接下来就让手枪替您说话吧……您为什么又把它收回了枪套里?啊……路边快要病死的狗不值得一发子弹,是这样的,那么我就继续说。就像恋爱中……您恐怕没谈过恋爱吧?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你会明白,自己无法再爱了,我只是明白了而已。是什么把我送到这里来,是什么让我遭受……碰见……遇到,我选不出合适的、不会触怒您的词,总之,这一切,有时候我还是会抬头看着红旗,红旗就只是红旗,红旗……您知道吗,如果指甲留长一点,它们总是会在冰冻的地面上翻掉,但如果指甲剪得太短,鲜血又会填满每个指缝。这是我能关心的事情,其他的事情我……没有什么好关心的。我既不知道我父母的去向,也不知道我妻儿的消息,您要我去爱什么呢,它对您来说代表着什么……我没有那个心力去了解了。我也曾经爱过它,这没有让它不把我送给古拉格。

政委的发言:

  你在发高烧,我原谅你。人都会有一时的怯弱,就像你现在还不放开我的手。我们的方针和政策不是你能评判的,你只是个诗人,做好你自己的工作。你为什么总是说你写诗是“为了美”呢?写诗不应当是“为了美”,而是为了我们的革命唱赞歌。如果要我批评你的话,你的问题不在于反党反革命,也不在于分裂倾向和小资本主义,你的问题在于你太过自私,每个月领着那么多钱,居然花费那么多时间去写一首古罗斯女神的赞歌。你知道你领的钱是人民的劳动吗?你用人民的劳动去充实你的,你自私的创作行为,难道你不应该感到羞愧吗?我不知道什么是学术上的追求,也不知道什么是美学上的追求,但吃公家饭的人不应该像你这么办事。你累了吗,你累了就休息吧,明天再说。

  你说你没有这么想过?那你管别人叫大哥大姐的时候,脑袋里还是只有你那点小家子气的东西?你应该写农民,应该写军人,而不是写巫术和神话!我真不敢相信他们居然容忍了你这么久!你曾经是桂冠诗人,让你成为桂冠诗人的诗歌不是巫术与神话,而是一篇人民勇气的赞歌,名字叫《在雪原上》!你自己应该能背得出那些词句!人民的赞歌是勇气的赞歌,忘记人民的人活该被人民抛弃!在雪原上工作就让你这么痛苦吗?你每晚都在哭泣,我这几天根本睡不着觉。好了,你用不着害怕,我只是跟你说一下,你这种情况就是没有经历过锻炼,也没有经历过什么大风大浪。你记得叶廖科夫吗?嗯,我知道你不记得这个名字,你肯定不记得这个名字。这个人写了一篇诗,名字叫做《红色的岩石》,我承认,这个人刚从农民里提拔起来,有一些词汇是错的,有一些字是别字,有一些比喻惹人发笑,但那是他写的第一首诗,充满了热情和对人民的希望!你知道你做了什么吗?你把他的所有别字和错词组合起来,写了一首俏皮的四还是五格律组成的诗,一时间所有人都在传诵这首诗,并且发笑。原本的,叶廖科夫写的那首诗再也没有了改错和发表的机会,你倒是在所有人面前好好地表现了一下,你有多么俏皮、多么幽默。你知道吗?在这次文联的争论中,叶廖科夫还是站在了你那一边,他说,你那首诗确实写得很好,这又让他失去了好不容易得来的升迁机会。比起你这种人,我确实更喜欢他那种人,至少他不会一边赞颂着农民,一边把真正的农民诗人写的诗拿过来挑挑拣拣,当你自个儿幽默的配菜。

  你哭了?你是应该哭的,你哭吧,哭出声来,别憋着,没事,这儿不会有人因为哭出声来就打你。我知道?我问过,我顺便给他们做了一点教育,但这不重要。重要的你是应该悔恨,你早就应该明白什么是悔恨,你太年轻了,他们又把你捧得太高,让你以为你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这最终毁了你。如果你回去,记得跟叶廖科夫道歉,好好地道歉,即便人家说原谅你了,你也应该把歉道完。别老是想着死了,我说过,你并不是世界上最惨的人。你可以说我因为苦难把脑子烧坏了,从而觉得别人的苦难不是苦难,你可以这么说,我不会拦着你。我出差过来才两天,光忙着教育人了,要我说你就是缺乏一点血性,你把他眼珠子抠下来,你看接下来有谁敢动你。好了,我也知道你不是那种人,你哭吧,这儿有手帕。不要再说反党反革命的事情了,就算是对我,你再说一遍,给你的确实就不是手帕而是枪子儿了。

诗人的自述:

  我做了很错误的事,我……我不记得了……因为不记得,所以更过分。政委,请帮我向叶廖科夫道歉……告诉他我非常抱歉,我不该这样对他,我做了无论如何也无法挽回的事,如果能让他……让他满意,我什么都会做的。另外,感谢他……感谢他……感谢他肯定我的诗。请……至少告诉他,我很抱歉,我很感谢……我应该没有办法再和他见面了,请您告诉他……拜托您……

  请,请不要再说我还能回去,之类的事了……能不能多给我一点止痛药?我的右手……就好像骨头放在外面的冰雪里一样痛,我的内脏、我想、发高烧和呕血是最后的警告……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又说多了……对不起,我不是个足够坚强的人……您在上面提到“教育”,我请求您,不要找任何人的麻烦……他们会恨我然后……求求您,我不想再……对不起,杀了我或者,或者让我离开……您这两者都做不到,是吗?

政委的发言:

你不要哭了,你说的字已经不成字了,我很难辨认出来。我不答应你的要求,你自己做了错事,就自己跟叶廖科夫道歉,别扯上我,我不喜欢做中间人。止痛药已经给到极限了,我也得听医生的,你右手那个痛法大概率是幻痛,我也有这毛病,忍过去就了结了。至于内脏……我本来不想管这烂摊子,但我把你带回来的时候,基本上就是和医生两个人跟你搏斗,你当时意识不清醒,甚至咬了医生的手、打了我的脸。最后医生说你的肚子上有淤青,应该是踢打留下来的痕迹,我早跟你说了,要是你有血性一点,抠出谁的眼珠来,我保证谁也不会动你。告诉我你被谁打过、打过多少次、具体的细节,我会上报。不管怎么说,就算是为了我们的国家,在集中营里存在囚犯对囚犯的暴力,真是让人羞耻的事!另外,同样告诉我谁强奸过你,次数和细节……不要有那么大的反应,床没那么结实,最好不要给弄塌了,这是公家的东西。这是理所当然的,毕竟你有一张漂亮的脸。我不认为强奸比殴打更严重,它们本质上都是一回事的东西,在我小时候,也被大人弄过几次,虽然现在我只记得痛了,那是真痛啊,感觉肠子都要坏掉了。但那个负责我的女政委告诉我,除了疼痛,并不应该感到羞耻,羞耻是属于过去、属于旧时代的事。所以如果你不清楚,我也就这样告诉你。你跟我说指甲,你抓着我的手的时候我也看见了你的指甲,从肉里翻出去之后还没长好。所以最近肯定有这样的事,医生已经诊断:你直肠脱垂了。我有足够的证据。你只需要告诉我一个名字,告诉我细节和次数……你还好吗?你这是打算干什么?

  ……

  这是过度换气,我很了解,在过去审讯犯人的时候非常常见,如果没有妥善的处置方式,很容易窒息。你要是不愿跟我说,我也不会拷问你,你又不是我抓来的犯人。我能把这些人找出来,你就……有点出息,做个男子汉。别哭了,天哪,虽然开始的时候是我鼓励你哭的,但是你都哭多久了,别把眼睛哭烂了。你是指望我可怜你吗?我不会可怜人,尤其是,我不习惯可怜曾经做过恶事的人。但如果你期望的话,我会把手放到你的肩膀上,你也用不着努力让自己不缩起来,你该怎样就怎样。然后我会跟你说:没事了,一切已经过去了,不会再发生了。老天,我的意思是安慰你,不是让你哭的时候抓住我的手,你真是很不像个男的啊,我觉得他们这样对你应该也有这个原因吧,你们搞文艺的总是这样,我不喜欢感情充沛的人。唉,虽说我不会拷问你,但你说吧,我需要第一手的材料,名字就可以,要是记得就加上次数,视情况我的出差时限会变长,而你也许可以在我的床上睡到痊愈,让我在走廊上睡三张椅子拼起来的床。

诗人的自述: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具体的东西我不知道,次数也好细节也好我都不知道,他们把我当成破掉的套子来用,这就说明这个人……这些人可以是任何人。上了就上了,不需要理由,打了就打了,也不需要理由,有谁会在意一个“套子”的死活吗?所以我说过请您不要排查,这是吃力不讨好的事情,您要排查所有人吗?您无法排查所有人。而且如果您一走,您以为等待着我的是什么?我想……尽力维持健康,我还不想……维托奇卡在等我但是……比起一个疯子丈夫,一盒子骨灰更能……您瞧,她还年轻,她还可以改嫁……

政委的发言:

  你这话根本看不出来你是爱你妻子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俩根本就不熟。我是没谈过恋爱,对一个合格的苏维埃公民来说很可惜的是,我也没办过婚礼、有过孩子。是的,我是有妻子,她是个善良的女人,带着一个十几岁的男孩,我不可能不爱她,她和孩子是我在世界上最爱的人,就算我真的疯了,我也会回到她的身边,因为我知道,她能给我治疗疯病。她不会抛弃我,我也不会抛弃她,我们会同甘共苦,度过艰难的时日。而你根本不相信你的妻子!你想她的时候就像想一个外人!什么“我不该给她添麻烦”,什么“她还年轻还可以改嫁”,你这是信任她的表现吗?你们是夫妻吗?闭上你的眼睛,想:夫妻就是应当同甘共苦的。何况你们都还年轻,未来充满了可能性。我是不相信人会疯的,顶多是经历了太多事之后性格变得古怪,人只要活着就能活下去,我还是那句话,你只是被吓到了。回去让你的妻子好好安慰一下你,你会发现,你根本一点疯病也没有。

  你把眼睛撇开去了,你在想什么我是知道的,但没有人要求你说,你为什么非要想着说出来呢?这是很光彩的事吗?搪塞过去,说几个谎,只要你的妻子爱你,她就不会深究,藏起来,一辈子不要说出来。之后有的是事情转移你们的注意力,你们还可以再生一个或者几个孩子,买本《列宁在十月》,供你们做国家规定的那码子事的时候亲吻。像个正派的苏维埃人一样活下去,等你活到了白发苍苍的年纪,再转头回来看,这些事都不是事。也许会是比较痛苦的回忆,但回忆也就只是回忆而已。孩子,这难道是你的错吗?你为什么非要用别人的错误来惩罚自己?

  好了,手帕给我,别再哭了,做个男子汉。唉,你以前可不会准许自己哭成这样,你满脸都是眼泪和鼻涕,我这手帕反正也毁了,我给你蘸点水擦擦吧。你说你干嘛非得写那些诗呢?只要你好好歌颂苏维埃——歌颂我们伟大的祖国,什么事都不会发生。你知道有多少人觊觎又嫉妒你每个月领的钱吗?那笔钱够一家农民,嗯,三四个吧,节衣缩食地度过一年。你什么都有,无论是名声还是容貌,还是物质,这一切构成了你骄傲的基础,导致你天天和我吵架。对,笑一下,笑一下是好事,但是别笑得比哭还难看。唉,我睡眠本来就不好,以前要半夜接你电话听你胡说八道,现在要把床让给你自己在走廊上拿椅子拼起来睡,妈的,算了,就算栽你手里了,我也没有办法。你回去以后最好记得,晚上11点以后别给人打电话。你在疑惑问为什么拿酒精擦手?对,现在,把你的内裤脱掉。

  不要露出那种认命的表情,我相信除了心理变态的人,不会有人喜欢——我也没叫你非得满脸堆笑,你和我刚见面的时候,一直到昏过去为止你都满脸堆笑,但是眼睛里面什么都没有,差点没把我恶心着。我不是要强奸你,我对你没有任何想法,我对任何人都没有任何想法,不要搞得你好像很特别一样,一般来说我们管这叫自恋,不过你一向就是个非常自恋的人……好了,你到底想说什么?医生不太愿意给你抹药,叫你自己抹,然后你自己一动不动,你现在想怪我吗?哦你叫我戴上手套因为性病可能通过皮肤传播……孩子,行了吧,不要天天看一些黄色读物,要是我在你的枕头底下发现那种东西,一定扔进空的煤油桶里烧干净。

  括约肌坏了,看样子塞的不是阴茎,或者不止是一根阴茎,这么深的青紫色又到底是怎么搞的?你就看看吧,现在人的道德水平到底是多么低下。操一个男的到底有什么用处?又不可能生下孩子!唉,血都把药膏冲跑了,你这里面不是伤痕就是淤肿,到底怎么回事,你能不能好好吃饭增加点抵抗力,几天了怎么还在出血。全都是伤疤,行了,行了,你命大,你命真大。等我抹完,我就去问一下看守……

诗人的自述:

  政委,您别生气,生气没有用。您更不要为了古拉格的囚犯生气,这会断送您的前途。不要在意,就像您刚才所说的一样,不要在意这些事情,每个月领您的工资,正派地活下去。废品和残渣就落到煤油炉的底端,被火烧干净,不要叫人看见,这就可以了。

  ……我很感激您,愿意与我说话。我听不懂许多词,基本也没有人和我讲多少话。但您一直在说,您还把我当成人来看,您在骂我,您在为我生气。这真的已经够了。您把床让给我,您拿手给我涂药,我已经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了,我只能归为您是个好人,您一直是个好人。抛去您背后的红旗不谈,您也是个好人。我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拿来感谢您,我有的东西……只有一点点。

  您不要问看守,他们抓到什么就往里塞什么,您问不出来。我不知道他们是谁,我不是有意包庇,我只是不记得,也不知道……他们可能是每个人,也可能是特殊的人,我记不清他们的脸,我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政委,请不要拿一副怜悯的表情对着我,没有什么可怜悯的,套子过了使用年限坏掉了而已。有时候我会突然断片,不知道我是谁、我在哪里;还有些时候我驱动不了身体,他们把我丢在雪地里等死的时候,我应该往排房那边爬,但我没有……我很抱歉,我是个相当懦弱无能的人。

  您别生气,我求求您,您别报复。这会牵扯出很多东西,您会被卷到海浪里去。您应该好好地退休,然后过您想过的生活,我求您了,停下吧。

政委的发言:

  这不是你个人的,或者我个人的耻辱,孩子,这是国家的耻辱。我们的国家从来都没有把囚犯非人化,囚犯也是个人,这是写在党章上的!我们坚持法律、禁止私刑,哪怕是在古拉格,也给囚犯修建了取暖设施,并且好好盘算了囚犯劳动的强度,有人说古拉格死了多少多少人,我要说:根本没那回事。

  你在看着我,孩子,你到底想说什么?你吓到了,你太累了,你正好碰见了这些破事情,所以你才会相信流言。就凭他们不把你当人,我也会继续查下去,我记得你曾经是个怎么样的人,然后他们把一捆伤痕累累的枯柴火扔给我,说这就是和以前一模一样的人,他们把我当傻子哄吗?为什么我负责过的作者,要遇见这种事情?你还在看着我,我不晓得你想讲什么,有话就讲出来,一直看着别人,别人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唉,好了,不要用那种眼神看着我,你的眼睛……你的眼睛看起来很累,你睡一会儿吧,你晚上又睡不着。等你醒了我会带吃的回来,如果你醒的早,你就翻翻党章吧,我把它放在你的床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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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rom 五珞

某个角落已经点燃了篝火,正在熊熊燃烧,人们不约而同走向那里。

我们绕着一颗恒星旋转的时候有一颗卫星绕着我们旋转。老师上课这么说过,但有没有东西绕着卫星旋转,还有没有东西接着绕它旋转,我们为之倾倒的恒星,是不是也在为其他事情旋转。如此这般宇宙泛起大小涟漪,就像下雨的时候,最终某个地方有个排水口,大家在漩涡中发出咕嘟咕嘟的声音,最后的语言,共同语言。她没有回答,她说不知道。 妈妈为我准备了一个收音机,她说,从今天起,你也要开始听神的声音,神告诉你应该做的不应该做的事,解决你的问题和烦恼。 餐桌上没有饭菜也没有餐具,每个人面前摆着型号颜色不一的收音机,天线拉开,朝着同一个方向。哥哥插了一副耳机在上面,抱着手臂,看天线反射的光芒——一只飞虫在叮我们头顶的灯泡。姐姐趴在桌上,看上去只有头发耳朵和一只手臂。 我学着妈妈那样把收音机贴在脸边上,就像和谁打电话那样,我在等对面那一声“喂?” 我们居住的城市很快要举办活动了,很多人从不同地方赶来,需要住的地方。于是数栋高楼在轰鸣中诞生,啼哭绵延了好几个月,于是我们家的夕阳会被玻璃反射一次再进入房间。我觉得生命不可思议,不只是我们这样两手两脚在地上行走的。 老师让我们写信给远道而来的客人。某个角落已经点燃了篝火,正在熊熊燃烧,人们不约而同走向那里。我和朋友们都看见了,刮风的日子,下雨的日子,就算天上的星星掉下来也没有熄灭。老师说,要让他们感受到这座城市,感受到我们。 我给客人折纸花,和信一并送出去。可不知道该寄给谁,纸上也只写了三个字:要感受。 听见收音机天线被拉开的声音,今天神会说什么?还是像往常一样一言不发?电话那头传来沙沙的噪音,直到零钱用完,直到晚饭结束。 妈妈说,这样的日子神也会来的,然后坐在火焰中央。 那一天我真的听见了神的声音。那和我即将,正在书写的事情息息相关。神告诉我这封信该寄向何方,这些花还要再折几朵,什么颜色,什么花。 起先听到了歌声,神在看电视吗,还是放音乐。就像外婆那样,听一个词唱得很长很长的歌,活得太久的人总会偏爱更长的事情。音乐戛然而止时,神说,喂。我很紧张,忍不住看餐桌对面的哥哥姐姐,他们都像睡着了。 我说,最近怎么样?神说不太好,你呢。我说,我说了学校的一切,家里的一切,我说要有盛大的活动,妈妈说你也会来,你会来吗,住在哪里?我要写一封给来我们这的客人的信,可以给你写吗? 神说他们也住在一颗星星上,绕着另一颗星星旋转,又有星星绕着他们旋转。世界就是这么构成的,旋转,旋转,旋转,最后像洗澡水一样流进地漏里,都不见了。但是你知道吗,地漏下面是一根管子,管子流向更大的管子,在城市下面,所有人的洗澡水汇成一股河,河在我们脚下穿行。世界尽头的尽头就在每个窨井盖的下方。我聆听你妈妈的肚子时,你还在世界的另一端,多么近啊,就只有一层肚皮。我们趴在柏油马路上又能听见什么,昨天死掉的皮肤还在下面旋转,旋转,旋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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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rom 生物课

#风花雪月 #金光布袋戏

花为了这个家去做鸭子之后

他不喜欢睡得太少的感觉,因为这不健康。昨天晚上熬夜了,清晨睡下,过四个小时,眼睛再次睁开。已经是中午,不开灯的话,家里很暗。房子里没有一个人,荻花题叶像幽灵一样流荡。不开灯的地面上,窗帘透进来的像是月光,顺着指引,雪的房门开着,走进去。

房间里的摆设很少有变化,雪回来了,又离开,这里始终没有属于少女的生机。书架上摆着照片。玲珑雪霏一个人站在前面,只留给镜头背影,头发还不像现在那么长。那是雪初三的暑假,就在暑假开始的前一周,无情葬月从家里消失了。暑假的时候,雪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荻花题叶以为她在哭,切了水果拿进去,才发现她没完没了地写着作业。没作业可写了,就开始看书,剪纸,画画。

荻花题叶看过那些作品之后,上网求助,妹妹好像抑郁了怎么办。底下有个网友回复,送去电一下就好了。荻花题叶又开始搜怎么举报一个人。他在雪心里的位置还不够高,不足以影响她的心情。他们可以一天都不说话。暑假的最后几天,荻花题叶说出去走走,拉着雪出门。他们去了水库,这里没人收门票。

花让玲珑雪霏站到前面去,拍一张照。太难为情,她第一反应是拒绝,扭头去看周围有没有人。一个人都没有,只是洪水般的声响在耳边滚动着。荻花题叶说,就拍一张。她摘了发圈,递给荻花题叶,示意放在他的口袋里,再远离镜头,背过身去,后面传来喀嚓一声。见她许久都没有动,荻花题叶走上前去。

玲珑雪霏看着汹涌的水许久。眼前的景象似乎永无止尽,为什么它永无止尽?

荻花题叶:“雪?”

在沉默里,玲珑雪霏没有回应他。他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可能是在想消失的月,可能在想他们死去的大哥。每天每天,雪的心里都有太多人可以想,那什么时候可以轮到他?荻花题叶突然觉得没什么意思,这不是一次策划得很好的出行,水库没什么好看的。他只是呆在家里呆得厌烦了,迫切找到一个喘息的空间。

荻花题叶说:“雪,我们回去吧。”

一个低低的声音说:“花,可以答应我一件事吗?”

“可以。”

“我还没说……”

荻花题叶说:“你也知道,对我来说无所谓。”

“如果有一天,”玲珑雪霏的脸从长发里抬起来,“我们再也无法忍受的时候,就一起跳下去,好吗?”

这句话可以联想很多东西。荻花题叶想起网友告诉他的话。这种悲伤叫做青春期,只是暂时的。他点了一下头,伸出手去。这一刻,雪前所未有的乖顺,握住了他的手,让花就这样牵着自己回家。一路上,荻花题叶恍恍惚惚,手里攥着什么,但又那么轻,让他感受不到重量,不敢动,捏一下就会碎。如果从来没有感受过沉甸甸的重量,那要怎么回忆这种拥有的感觉?荻花题叶只能选择不把发圈还她。

蓝色碎花图案。荻花题叶抓起一把头发,用发圈束起来,马尾放到后背。下午一点,他开始给家里打扫卫生。太安静了,把电视开着,一边听夜间购物频道,一边将客厅来回拖了两次。毛巾擦了架子,电视机,餐桌,他再把柜子里的东西拿出来,全部整理一遍,再放回去。太阳快落下的时候,他推开窗,整个屋子闪闪发光,影子被拉长,晚上还是要来了。

穿上外套,把发圈摘下来,放到桌子上。他发现,别人好像都更喜欢他散发的样子,眼神会不同。好像他头发乱一点,遮住自己半张脸,那样更像是一种隐晦的美。荻花题叶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脸色平静。早上他给雪发了一条短信,她没有回复。可能在认真学习,可能怕手机被宿管没收,最有可能的他明知道,雪不想回复。他还可以让事情变回以前那样吗?又或者,月回来之后,他的处境会更糟糕。荻花题叶打开手机,给风逍遥发了一条信息,让他别迟到了。

到了一家化妆室,助理给他推荐的,说是拿工作证可以打折。坐到镜子前面,有刷子在他脸上刷,有人推荐套餐,他分心回答几句,终于睡着了。

再醒来,荻花题叶的脸蒙着一层闪亮的粉。他张了张嘴唇,看到镜子里面的那个人也张开了嘴,露出粉红色的舌头,白色的牙齿。桃花一样的脸,一定有人很乐意将自己的手按上去,涂抹成欲望的丝状。

化妆小姐姐说:“你这张脸绝了。怎么不早点学化妆?收拾一下,你当网红绝对火。”

荻花题叶对她一笑:“第一次要用在最有用的时候啊。”

他打车去了目的地,还是专车,工作场所,可以报销的。走进去之后,有人领他进房间,没有前天那么隐秘,像KTV包间一样,服务员推着水果餐车到处走。推开门,风逍遥穿着西装,大咧咧坐在那里。帷幕还没拉开,他已经演上了。那么好指使,荻花题叶心想,有人说过他很好利用吗,莫非这人真的喜欢自己?假装喜欢,别有所图很正常,但单纯的喜欢就是完全的恐怖了。他是直男。

荻花题叶一出现,所有人的视线集中在他身上。他矜持地和每个人对视过一次,然后坐在风逍遥旁边。风逍遥不动,荻花题叶将他的手拉到自己的腰上。

他低声问:“我要怎么叫你?”

风逍遥丢给他一张名片。荻花题叶正准备看,就听见旁边的人叫他赵总,抿着嘴才不至于笑。

“赵总,介绍一下?”

风逍遥搂过荻花题叶,笑说:“叫他花就行。人家刚满二十岁,别吓着了。”

在场众人便小帅哥,小弟弟的叫起来了。荻花题叶环视一圈,没看见要找的人。

“迟到几分钟,总得喝一杯吧?”

周围人都在起哄,风逍遥劝了一下,没再劝了,看着荻花题叶把酒喝下去。喉咙烧起来一样,比前天晚上喝到的辣得多,有一瞬间他在想风逍遥是不是故意的。忍着咳嗽,荻花题叶状似柔弱,倒在风逍遥身上。

他长得好看,就只有被灌酒的份。灯光昏暗,脑子越来越晕,看不清其他人的脸。风逍遥好像在笑,说着什么,似乎对这种角色扮演早就得心应手了。荻花题叶想知道他练习了多久,或者面对自己的样子也是扮演的一部分,其实他早就看穿,心里觉得可笑,只是面上不戳穿。荻花题叶咳嗽一声,坐起来,接过别人递来的话筒。

喧闹声越来越大了,有谁趁他起身的时候摸过大腿,荻花题叶回头瞪了一眼,但不严肃,反而像是在勾引人。一边走着,一边想风逍遥会给刚才一幕打多少分。

“要唱什么?”

荻花题叶说随便,坐在高椅上,腿往下摆。他唱歌其实不大好,哪个死人又给他点了首爱情买卖,算是豁出去了,乱唱。

唱到一半,房间门被推开。有人托着盘子来送酒,一杯一杯放到桌子上。荻花题叶盯着他,唱着唱着,唱到出卖两个字,停在那里不唱了。

荻花题叶突然捂着嘴,作势要吐。风逍遥站起身,见到他不停摆手,示意不要紧,径直推开门,往外走。走廊里,可以听见其他包间传来的嘶吼声,荻花题叶往前跑,看见那人的声影消失在拐角里,他追上去。

走廊外面是一个舞池,人和人簇拥在一起。荻花题叶剥开相拥的情侣,穿过去,不住来回望。他有几次直接叫出了那个名字。

有人回过头看他。迷醉的灯光里,每个人的脸都带着瘀青的颜色,他们在音乐里束缚对方,或者用双臂抱紧自己,好像他才是那个异端的人。荻花题叶突然有些想吐,踉跄着,从人群退出来。他的领带被人扯掉了,西装裤有些湿,谁的酒倒在他身上。

他一定是醉了,才会看到月坐在不远处,托着下巴看着自己,好像在看一个傻子。荻花题叶正要冲上去,他又突然不见了。小时候也是这样,月比他高,但一玩起捉迷藏,大家都抓他不到。月好像天生就有隐匿在人群里的能力,因为他意识自我的存在和他人一样,像透明的水渗进去了。

荻花题叶继续追上去,中途脱掉外套,丢在不知道哪个卡座里,跑得气喘吁吁。他来之前事先查过,这个夜店没有后门,月想走的话,除了大门,就只有厕所。那里有一扇窗,窗外是一个公园。他转弯,往厕所找去。

门口摆着清洁中的牌子,荻花题叶无视掉,直接走进去。一个长发的青年正攀着窗,准备往下跳。

“月!”

荻花题叶喊,“你闹够没有!”

无情葬月侧过头,那一瞬间,灯光是橙色的,花看不清他的表情。好像没有表情,月就这样,又好像笑了一下,更加气人了。接着,他跳出窗外。

荻花题叶只来得及阻挡住往里关的窗,推开,头探出去,月已经跑出几十米外,很快不见踪影了。他盯着那处黑暗,盯了很久。再退回来,靠在厕所门前,荻花题叶才发现自己全身都在发抖。

混蛋,他低低地说。荻花题叶缓缓往下滑倒,坐到了地上。说不清是一种什么感受,他们已经很久没见。月长得更高了,穿着一件长长的黑袍,像裙子一样。是谁给他穿上的,还是他沾染上什么古怪的品位,这些不得而知。谜团终于出现了,但带来更多的谜团,他要怎么跟雪解释自己没把握这次机会,让月逃掉了?如果他真的不想回来,就不会再出现了。

这样倒好,荻花题叶的内心里有一个声音那么说。就让他死在外面,反正无情葬月不需要所谓的家人,这话带着一股没来由的恨意。他站起来,洗干净自己的双手,脸。抽出几张纸巾,擦干身上的酒。

荻花题叶感到全身都在发热。一开始他以为是酒和激烈运动害的,但平息之后,反倒升起了一股异样的躁热。镜子里的自己满脸通红,眼神也有些失焦了。他晃了一下,往旁边倒。

风逍遥抓住他的胳膊。

“发生什么了?”他问,撑住荻花题叶的身子,“你怎么在发热?”

荻花题叶摇摇头,动了嘴唇,但说不出话。风逍遥的手抚过脖子,而他简单地,为此勃起了。他很快意识到这不是自己的本心。

“酒里面有问题。”他沙哑着说,喘着,拉扯风逍遥的袖子,像是求救,但力度不大,随时可以将其甩开。

风逍遥骂了一句什么,可能是脏话。他走,荻花题叶就跟着走,浑浑噩噩的,不知道能去哪里。好像有一段时间,冷风吹到自己脸上。荻花题叶睁开眼睛,看见车窗外的画面飞驰而过。他们正坐在出租车里。他的手放在风逍遥的掌心里,被紧紧地捏着,但印象中,似乎是自己强行把手塞进去的。风逍遥一直在好声好气跟他说话,让他别乱动,很快到了,等等,操,你别吐在人家车上啊——

荻花题叶忍住没吐。他把身子蜷缩在风逍遥怀里,来回蹭。再回过神来,眼前是天花板,世界在旋转,自己已经躺在一张床上。

他的眼球往下移,风逍遥正跪在前面,脱下他的裤子,把什么含了进去。他猛地弹起腰。理智断线之前,荻花题叶只记得自己被吞吃进湿热的口腔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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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木犀 五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我和甘霖老师一起在无人的公交站等车。汽笛声在前方停下了,我们却向远处的海边走去。海与天空都和棺材是一样的颜色,但苍白的海浪拂过身体的时候却意外很温暖。 甘霖老师抱着我,替我挡住了海之外的一切景色,让我可以和他一起安心地向海潮的底部下沉。我看到他在笑,那笑容让我原谅了包括我自己在内所有的一切。我也在笑,那些隐秘的,翻涌的感情,现在一定可以说出来了。 在海浪中和他接吻的那一刻,我醒了过来,回到了坚硬而干燥的病床上,但那种潮湿而温柔的情绪却并没有立刻消退。在一种烟雾缭绕的错觉中,我的泪水从眼眶里涌出来,落到了枕头上。我很久没有哭过了。小时候我倒是很爱哭,动不动就抽鼻子抹眼泪,还因为这一点被老师同学评价为“没有男子气概”,并因此哭得更厉害。后来我长大了,学会忍受、接受,乃至嘲笑这种评价。但作为代价或是补偿,我的眼眶和心灵也都变得干涩而麻木了。后来就算我爸用皮鞋扔我把我赶出家门,精神病院的看护把我的头按进没有冲水的马桶里,我也只会笑。我忘记了该如何哭,但是现在我想起来了,这是甘霖老师教给我的独一无二的东西。 一周之后我出了院,正好是期末月即将来临的时间。从大一下我爸把我关进精神病院,导致我挂了那个学期所有课开始,考试对我就没有什么太大的意义了,偶尔去图书馆也只是为了陪朋友。但是今年的期末月我开始全面准备,不仅仅是博弈论,每一门课的讲义和作业我都复印了一遍,还和莫一样天天泡在图书馆,搞得她们怀疑我在医院里被什么人夺了舍。 其实她们想的也没错。我咬着签字笔头,任由落在纸上的笔尖向空白处无限地滑下去。甘霖老师那天说的话一直萦绕在我心头,还有他说话时那让我不自觉地屏住呼吸的神情。老师那时候的表情让我想到了飞扬在夏日午后里的肥皂泡。在过于灿烂的阳光下,它们总会呈现出一种几欲破裂,甚至渴望破裂的清澈。如果那时我对他吹一口气,或是做出和吹一口气意义相当的动作——比如,去吻一下他微微发白的嘴唇——不知道他那神情是会破裂还是会飞走。 我为什么会喜欢甘霖老师呢?出院的那一晚我坐在布满油污的洗手池前,对着镜子抽了一晚上的烟,希望藉此抽丝剥茧出我的思绪。细细想来那种感觉仿佛磁石一样,被吸引后变会产生一种不由自主地想要靠近的冲动。他的外貌,气质,温柔迁就的态度……大概我一直想要一个这样的恋人,或者这样的亲人。我卑劣地在他的身上挖掘可乘之机——那好像暗号一样的蓝桂花香——以此为把柄去接近他。我想要被他关注,想要被他安慰,想要被他所爱。但我从未想过,他也是需要被关注,被安慰和被爱的。 说不准这也和他说出那句话的原因有关呢。因为他是老师,老师就应该像黑夜中的灯光一样引导和包容年轻人;因为他是个四十多岁的男人,这个年纪的人就应该追求安稳幸福的生活,而不是像年轻人一样沉浸在感情游戏里。我明明最应该理解这种由多数的健全者定义的按部就班的“正常”有多恶心,却也不自觉地被这种偏见左右了对他的印象。想到这里,我便油然而生一种愧疚之情:我把自己的情绪不管不顾地抛给他,又擅自期待他给出早已备好标准答案的回应,那和宠物犬的抛接球游戏有什么区别?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我就决定改变自己。堕落的生活是具有成瘾性的,我也从来没有成功戒断过任何一种恶习。但这次我想要尽力试一试,因为这次不再是我一个人的事情了。既然甘霖老师都对我说了那样的话,我不能只是一味地依靠他,像个不懂事的小孩一样用伤害自己的方式对他撒娇。我想成为让他也能放心依靠的人。既然要一起去死,那他最后放在我手心里的手,我希望是安稳而满足的。 那是颇具纪念意义的一天,我去上了一天里所有的课。午休时还和小莫一起去了健身房。虽然大部分时间我只起到了计数器的作用,但是健身房里那种莽撞而富有生命力的荷尔蒙气息也感染了我。过去我觉得那很傻,其实现在我也觉得那很幼稚,但刻意浪费生命的我也很幼稚。既然那么幼稚的想法甘霖老师都能包容,那我再幼稚一些也没什么不好吧?回家以后我清理了酒瓶和垃圾袋,擦干净了家具上的灰尘,拉开窗帘的那一刹那忽然觉得,原来晨光是干净到连我这种人都可以照亮的。这真是个去死的好日子,我闭上眼睛回忆着他对我说话时的样子。如果要一起去死的话,我们就挑一个这样的日子吧。 空闲的时候,我还会去喂四教后面的那只猫。几周不见,这只猫在学校里已经小有名气了。不仅有人在它经常盘踞的那片草坪旁边搭起了猫窝,更有好事者贴上了“此猫已抓伤十多名同学”的警示标语。但它对我的态度还算不错,喂完猫粮以后我要摸它,它也不会对我发起什么攻击,只是不屑地瞟我那么一两眼,偶尔打个充满鄙夷的哈欠。湘建议我可以隔一天去一次,这样遇见甘霖老师的几率就会大大增加,但我还是决定跟着自己的安排走,我不是为了见他才去照顾那只小猫的,这是一种自然而然的关心,希望它也可以幸福。在我流出久违的眼泪时,我好像也恢复了关心他人的能力。 但我并不去上甘霖老师的课。每周两次的博弈论我都是在图书馆里度过的。我没有准备好见他,而且我觉得,他大概也没有准备好见我。那天他走的很急,急到我后来怀疑他是不是后悔说出了自己的真心话。那也无可厚非,毕竟我是那样一个不可托付的形象。有时候我打开微信,真的会看到他的聊天框显示成了对方正在输入。他想对我说什么呢? 其实我只要知道这不是我的一厢情愿就好。没关系的,老师,我会等你,我知道你需要一些时间去面对隐藏了这么久的心声,也请你给我一点时间,让我成为值得你信任和依赖的人。就算你在骗我,玩弄我,就算这一切都是我自作多情的自我陶醉,那也没关系,我还是会爱上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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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木犀 四

甘霖老师愣了一下,然后垂下了眼睛。他的身体看起来变得放松了,但脸上的表情却显得无所适从。好像一个努力躲避潮汐的人,最终还是认命般地松开手落进了水里。 我的手还没有放下。他很快收起了眼中那一瞬间的下沉,从烟盒里拿了一根烟。叼在嘴里打火的动作很流畅,但是太机械了,缺乏某种生机。捻出烟卷的手势,也像是要去抓救命稻草。 我开始后悔。因为若有所感和一时冲动,我揭开了这个共同的秘密。想象中的蓝桂花香照进了现实,就意味着我们的关系再也回不到从前,无论他接受还是拒绝,有些东西不可再来了。但烟雾散去,他的表情又变得如常沉稳。那种平静栩栩如生,会让人不由自主地怀疑,刚才真的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后来我们没再多说什么,走到四教就各自散了。临别的时候我停了一下,想告诉他其实全然没有必要的。我是成年人,又是男人,在地位上并不处于弱势。就算师生关系无可辩驳,但我又翘课又交白卷的,已然是退学都不在乎。他一个公选课老师,对我根本造不成实质性影响。 但是我没有说,不想把局面变得更无可挽回。甘霖老师还是没有回头看我,但这次他的脚步很利落,风衣在身后摆起的弧度让我觉得,他大概是生气了。 想象这位温和的老师生气的样子还挺有意思的,我觉得那就是我的白卷要等的答案。但那段时间我不太去想甘霖老师的事了,或许是心照不宣的打破也宣告了某些感情的结束,然而又或许它们只是停止了生长,成为了迷茫的一部分。 总之那段时间校外的纠纷很多,时不时就有人约我出去办事。因此尽管后来我还是零零星星上了几节博弈论,但大部分时间都把脸埋在胳臂里,睡觉或者假装睡觉。既是为了避免和甘霖老师的目光接触,也是因为不想让他看到我脸上的伤。 就这样算了。闭上眼睛,只有他的声音忽远忽近地萦绕在耳畔,就觉得一切好像又回到了一成不变的时候。我后悔,感到抱歉,但我的人生本来就处处是后悔,对一切也都平等地感到抱歉。所以就这样算了。 再见到甘霖老师是在半个月之后的医院里。几天前一个晚上我和人打架,对面动了刀子,差一点就刺进了小肠。但我没有去医院,也没有报警,而是捂着滴血的伤口去了附近的卫生间,把我囤了一个月的罗拉全都吃了下去。睁眼醒来的时候,自己已经躺在医院里了。 送我去医院的人没露面,但用脚趾头都想得出来是谁。在医院的时间我基本上都在看书,偶尔玩玩手机游戏。有时候抬起头看到白得耀眼的病房,会有一种恍若隔世的错觉。在这间病房,在这个没有色彩的地方,一切感情都回到了出生时最纯粹的虚无模样。 恢复时间我只能吃流食,但医院的粥味道像骨灰。我在小群里吐槽这件事,得到两个表示活该的评价。但湘和莫通常是刀子嘴豆腐心,因此护士说有人来探视时,我还以为是她们中的谁给我带了补给,丝毫没想到是甘霖老师。 他站在病房外的样子显得有些局促,但脸色没有我们最后对话的那天那么白了。他确实给我带了一些补给,包括外卖的营养粥和一些易于消化的水果。此外还有莫和湘给我带来的慰问品。莫送我一张A4纸,上面记载了这段时间我错过的所有课的作业。湘送我五张优惠券,截止日期都是三个月之前或更早。 甘霖老师对着那几张纸片笑得乐不可支,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他这么高兴的样子。他那副忍俊不禁的样子实在有点欠揍,但我内心却又觉得很轻松,甚至也有点想笑一笑。那一天的局促与失落好像就此被这个插曲所打破,但我知道事情没这么容易,果然笑完了以后他就端正了表情,问我为什么要那么做。 “和人打架,我必须得去。不然他们要在我朋友家门口泼红漆的。”我试着搪塞过去,但甘霖老师的表情还是很严肃,好像在这个问题上,才真真切切有了老师的权威。 “那药呢?”他的语气像在循循善诱。那温柔的声音一压低,就有种让人身体发麻的感觉。“你吃了四十多片劳拉西泮。你能有这么多这个药,应该是知道这个药的正常药量是多少的吧?” “知道。” “那为什么要这么做?” “老师。”我感觉有些累了,闭上眼睛把头陷进枕头里,“我已经吃了,胃都已经洗了。你就算现在来问责我,我也没什么可说的。” 甘霖老师没说话。我睁开眼睛,有一瞬间我觉得他脸上闪过一丝愤怒。但很快他就低下了头,那样子与其说是压抑倒不如说是妥协。这场面很奇怪。这个比我大二十一岁的男人坐在我的病床前,在无可奈何中沉默。那位置上坐的本来应该是我的亲生父亲,但现在却是我的大学老师。不知为何,在这样的错置中,我就想要对他坦诚相待。 “其实我想知道,老师……”我拿过一个苹果,在手里慢慢转着,“那天你为什么不直接把我的事情告诉辅导员,或者心理中心?一般任课老师碰上这种事都这么解决吧,这样就不用承担责任了。” 他抬起头,看着我的眼神意味深长,语气也有点微妙的疏离,“你要是希望我这样……” “我不是希望你这样。”我笑了,“是因为接下来,我想告诉你我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他立刻不说话了,脸上的表情专注起来。那认真让我有点害怕,镜片后的眼睛让我一瞬间错觉,这个溺水的人本来就是海。人们把心事写在海岸上,让潮水带走。那过于广阔的蓝色仿佛真的能容纳一切痛苦。如果我说出来,就像把自己抛尸于海中,那样说不定就真的可以变得自由。 “我没住过宿舍的,老师。上大学以后我就自己租房了。高考完的时候,我爸把我赶出了家门。” “不是因为成绩。”我看到甘霖老师张了张嘴,又补上了一句,“是因为我喜欢男人。” 甘霖老师的身体明显地一哆嗦。这个必须要靠蓝桂花香烟遮掩的秘密在此刻突然曝晒在光天化日之下,令人措手不及,不知道下一秒等待它的是什么。我转着苹果,自顾自地说下去,“我的成绩本来是可以保研的。但前年夏天,他到我租的房子抓我去看精神科。我爸让他们相信我是精神分裂。入院第一天,他们就把我关进了隔离病房,也没有给我办休学。” “病房里什么都没有,但我总能想出办法来自杀。俗话说机会是自己创造的嘛。”我笑了一下,但甘霖老师的脸上毫无笑意,“所以为了我的安全,我爸还是把我放了出来。但那时候期末考已经结束了。因为住院缺勤,我所有科成绩都是0分,还收到了学业警示。补考即使过了也只有60分,不可能保研了。不过没什么关系。”我看着地板上一只蟑螂匆匆逃离我的故事,“我也不打算学了。” 说到这里,一切似乎就一锤定音了。但我还是忍不住想说下去,就像不断地往海中投石子一样,假以时日,那片海就会被我的痛苦所填满,变成湿润的垒石坟墓。 “我很久没和人说过这件事了,因为没有必要。就像那天我明明自己一个人在卫生间吃药,却被送到这里抢救了过来。那肯定和我爸有关,不会有其他人。他不管我,很久没见我,也不给我打钱,但是他不会让我死。他派人监视我,收买我的朋友,把我的生活变成和手铐一样的什么东西。”我放开了手,苹果从我腿间滚落到一边。“他是故意等到期末结束才放我出来的,你明白吗?他知道我可以保研,知道这是我的一条后路,所以他要断了它。我不能保研,甚至连毕业都困难,才能完全依靠他,对他言听计从。这就是他的目的。他不会让我自由的。” 自由。这个词就像诅咒一样缠绕着我,以一种慈悲为怀的表情袖手旁观着一切。在精神病院的时候我并不想死,我想办法自杀,是因为那是唯一能让他们听到我声音的方式。这就是我能做出的蚍蜉撼树的反抗。嗑药,滥交,自杀。只有让我的人生飞离出那个人既定的轨道,我才能获得自由。 “那……”甘霖老师一时间似乎不知道说什么,这短暂而又漫长的失语时间,一个让人能停下来喘一口气的缓冲。他终于找回了言语能力,“你父亲……有人可以帮你吗?” “那怎么可能。”我又笑了,很久没有笑这么多,“我爸是个很有势力的人。他要是想的话,我连这些小打小闹也做不了。而且就算不是这样……”我歪了一下脑袋,“他是我父亲,我是他儿子,这么冠冕堂皇的关系,谁会去救助别人家的家事?” 甘霖老师不问了。有那么一刻,我觉得他想要去抓住我的手。那是一种本能的冲动,不知道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办法能从庞大的情绪里幸存下来,所以要去找到某种依靠。他从我那里拿走那支白松林的时候,大概也是这样的心情。 “不管怎么说……”他最终没有伸出手,只是坐得离我稍微近了一些,“你都辛苦了。真的。世奕,你能把这些告诉我我很高兴,我……” “别说了,老师。”我也探过身子凑近他。那一瞬间,我又找回了向他递出蓝桂花的烟盒时的那种感觉。但这次不是为了前进,是为了后退。“你帮不了我什么,也不用说什么让我振作起来的话。谢谢你给我带东西,还有听我说这些,但是最重要的是我很感激你叫了我的名字。这对我来讲真的很重要。每一次你叫我的时候……”我看着他,投身进那片海,“我都觉得,我好像下一秒就要自由了。” 说出那句话的时候,我感觉心中有一种久违的痛苦。大概是窒息太久,对突如其来的解脱猝不及防。我本以为甘霖老师也会有同样的反应,毕竟我终于放过他了。交换秘密,把漂流瓶丢进海里,然后就此永别。每一段旅途都是这样结尾,尽管并不一定洒满阳光。但是他好像还有什么话要说,而且他的表情似乎在暗示,那话将会比我讲给他的故事,还要沉重。 “我不是那个意思。”他错开我的眼睛轻声说。但是下一秒,他又立刻看向了我,就在那一瞬间,我听见海浪沉重的呼吸。“我的意思是说,如果你下一次还要寻死……就把我带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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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木犀 三

周末晚上我加了甘霖老师的微信。不知道怎么描述我的意图和愿望,于是索性把验证信息空了过去,但他很快就通过了我的好友申请。当时是晚上十一点半,我一边抽烟一边翻他的资料卡,思考这个时间他还没睡觉的种种可能。 他的头像很无趣,朋友圈也很无趣,可见范围内只有两年前转发的一条校庆推文,给别的老师点赞倒是不少。我还注意到他给莫的读书笔记也点了赞,这让我放松了一点。特殊对待是一种政治性的恐怖,但甘霖老师不会在学生面前刻意地端起阶级性的距离感,或许这就是我想要接近他的原因:寻找一个可以安心地寄存痛苦的场所。 但那天我们没有说话,后来他也没有给我发消息。这段时间我经常打开那个空白的聊天框,写一些东西再快速删掉。如果他也在看这个聊天框的话,就能发现屏幕背后我的欲言又止。 但我其实不想对他说什么,只是想用他的聊天框写日记。说是日记,其实更像是供罪。我写今天自己抽了几根烟,预备几点吃饭,接下来还要自残几次。一段又一段短暂的独角戏拼接起来,就成了那天我和甘霖老师一起听过的雨声。 我跟莫和湘讨论这件事,她们两人的意见各不相同。莫觉得老师永远是掌握着学生生杀大权的上位者,这段关系必然会因不平等走向剥削和支配。湘觉得以我的尿性不诈骗甘霖老师就不错了,绝不可能被他牵着鼻子走。而我只是听着,以一种疏离的心情,沉淀在这个将我和他的关系串联起来的语境里。我什么都不想做,不想去深究那把伞下的真相。一旦思考,现实的嗤笑声就会趁虚而入。所以我想,就这样就好。 但五月中的某一天,甘霖老师突然给我发来一条消息,让我这周找一个下午去他的办公室。我不知道是因为我最近又不去上课了,还是那个悬而未决的,关于自杀热线的问题。我想知道原因,尽管那并不意味着真相。于是我回复他,好的。 我在周三下午去了他的办公室。房间里有两个工位,但对面的工位上没有人,可能是去上课了。甘霖老师给我搬了一把椅子让我坐下,然后一边翻他的公文包,一边问我最近怎样。 “挺好的。”我找了一个模棱两可的回答。甘霖老师并没有追究,又问我这学期还有什么其他课,有没有开始找实习。我心想自己不被劝退已经很不错了,还谈什么实习,就摇摇头表示不清楚,心里盘算如果他要给我介绍实习该怎么拒绝。 但他并没有就这个话题继续讨论下去,可能是被公文包深处他要找的东西吸引了,我借着这个机会打量起他工位的布置。他养了一盆多肉,浅色的叶子在阳光下看起来金灿灿的。十几本参考书整齐地码放在一起,被一个象牙色的书立支撑着。我注意到他的茶杯是带可拆卸过滤网的那种,如果有学生用这种杯子,一定会被嘲笑像个土憨憨。 我正想着的时候,甘霖老师停下了手中的动作,递给了我一根猫条。 “……老师。”我和猫条包装上双目圆睁的橘猫对视,“我不吃这个。” “当然不是给你吃的。”甘霖老师笑了。有那么一秒他好像想伸手拍我的肩膀,但是这种想法被及时的遏制住了。他的手迅速地拐回了公文包里,拿出了另一根猫条,“我想让你拿着它跟我出去一下。” 我不知道他要干嘛,只好跟他一起走出了教学楼。天气很热,雨的痕迹被蒸发得一点不剩。甘霖老师带我走到了四教附近的草坪边,蹲下身在小范围内挥舞着猫条。不一会儿,一个黑色的毛球从楼宇之间的缝隙里冒出头,警觉地看着他。 甘霖老师向前挪动了一步,那只猫立刻退回了阴影里。他转头看我,好像是在求援,但表情中又有一丝隐约的期待。“你喂它试试看吧?它好像不太怕你。” 我走了过去,猫后退了一小步,但并没有逃跑,这应该是个好兆头。我把猫条撕开。猫别起耳朵嗅闻了一会儿,然后开始以一种不愉快的表情缓慢接近我。我觉得自己蹲在草坪上的样子很傻,但逐渐被猫所接受时,又感到一种全新的体验。一种能够在阳光下自如的呼吸,不必为活着而羞耻的感觉,或者说,希望。 “这只猫多大了?”我问甘霖老师。 “六个月左右,我半个月前碰见它的。最近有两只母猫生了小猫,学校的救助团体没时间管它,空闲的下午我经常来这里,喂它一点东西。不过它可能有点讨厌我……” 他有些无奈地指了指挤在地上却无猫问津的猫条。 “所以叫我来?” 我说完才发现自己的语气不太礼貌,但甘霖老师似乎并不介意。 “不光是因为这个。这只猫天气好的时候会来这里晒太阳,平常也不跟其他猫混在一起。”他指的是盘踞在宿舍附近的一群长毛猫。“这只猫和你挺像的。” 我没想到他会这么说。措手不及之下,思考就跟不上话语,“我不觉得像。”我看了一眼正在蚕食猫条的小猫,“我可没它这么讨厌你。” 甘霖老师脸上从容的表情颤抖了一下,手里的猫条包装掉在了草地上。但他很快就收拾好了那一瞬间的破绽,“这也不算讨厌吧!”他出声抗议,眼睛却立刻看向了别处,“它应该只是怕我吧?” 好像是听懂了他的话,又好像只是察觉到了他的慌乱,小猫对着他发出威胁的低吼声。我被逗笑了,而甘霖老师则被猫的反应搞得很尴尬。但他为了躲避这尴尬而收回视线时,却看到了我那一瞬间表情的松动。然后,他也笑了。得意的,讨好的,又不知为何有些悲伤的感觉。我突然明白过来,就好像那事实一直蛰伏在我心头一样显而易见:在他身上感受到的那种安心,实际上是一种温暖的绝望。 “老师。”我摸出一包烟,打开烟盒递给他,“抽一根吧。我记得之前看到你抽烟的吧?” 甘霖老师看了我递过来的烟一眼,表情和眼神立刻凝固在了那里。安静的,将独角戏一分为二的空白里,除了小猫的窸窣,就只有芬芳的蓝桂花香。 过了一会儿,他才慢慢地把头扭开。“我不能拿这个烟。” 他的声音比我料想的要平稳,语气也很坚定。但那反而给了我一种娱乐的心态,“为什么?”我叼出一根烟咬在嘴里,反复摁着打火机却不点上,“就因为我是你的学生?” “这还不够吗。”甘霖老师笑了笑,但那笑容和刚才相比却像纸一样苍白,“光这一个理由就比什么都有力。” 我把烟点上了,站起来后退了一步,离开了他和猫。他的身体动了一下,却并没有起身,也没有回头看我。 “但你知道蓝桂花代表什么意思,对吧?”我吐出一口烟气,“如果我不是你的学生呢?如果我只是我,你也只是你呢?” “但你照样是个学生,又是个孩子,而且……”他说话的时候,额前的刘海垂下来遮住了他的表情。“如果也只是如果。不存在假设,也没必要深究。我……” 我又想笑了。如果他最后不吐出那个求情般的我字,说不定我还会安分守己一点。但他那时时不忘遮掩却又总是暴露出软弱的态度让我觉得,戏弄他实在非常有趣。 我走到他的身边,把烟盒递到他眼前,“你上当了,老师。”我抖了一下手腕,给他看烟盒里面装着的东西,“这确实是蓝桂花的盒子,但你仔细看看里面的烟,这只是普通的白松林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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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木犀 二

我脸上的伤很快好了,没有留疤。之后的一个月我按时出席了每一节经济博弈论,但甘霖老师再也没有点过我的名字。尽管下课时我常常落在人群后面,却没有冲上讲台找他的勇气,也不觉得能和他在这密不透风的现实里碰撞出什么火花。我依然想成为他手中那捧火,但现在是雨季,一切都黯淡而湿冷。 期中测验时我交了白卷,于是甘霖老师不得不在课前找我。但当时我和湘聊得开心,并不想理他。于是他在那里听了足足五分钟我们的说笑才小心翼翼地打断,而且语气听上去,就好像做错了事的人是他一样。 “世奕同学,可以和你谈谈吗?” 教室里出现了局部寂静,但很快又被说笑声打破。我跟着甘霖老师走到讲台前。明明是我的白卷,他却遮遮掩掩。将试卷递给我的时候,甚至感觉那手势里有些受伤的意味。 “期中考试你什么都没有写,”他小声说,“是不会吗?还是有别的事?” 我没有回答,只是沉默地看着他,等着听他如何继续合理化我的行为。甘霖老师看上去更加不安了,那表情与其说是害怕发生冲突,不如说是害怕被看破。“可能我讲课的节奏和你的学习方式不太一样。你有不懂的地方课堂上可以随时举手问,课下也……” 上课铃响了,我转身回到座位,将白卷留在了讲台上,借此佐证我是一个多么无可救药的学生。课间时,甘霖老师把试卷发了下去,却没有我的白卷。于是我知道,或者说我希望,他一定有话要对我说。 下课时甘霖老师叫住了我,“这个给你。”他把白卷递给我,又不放心地补了一句,“我没和其他人的卷子一起发给你,怕别的同学看到……” “谢谢老师。”我接过白卷,下意识地去追寻他留在纸上的余温。“没事的。” 他张了张嘴,但什么都没有说。到此为止最好,我这么想着,把白卷折好放进了书包里。明明下定决心不再期待,在教室门口却不自觉地停下了脚步,就好像身体抢先一步预感到有事将要发生。 “老师,”我回头,在看清他的表情前先听到了自己的声音,“请问能给我推荐几本专业课的书吗?慕课也可以。” 甘霖老师有一瞬间的惊讶,可能因为这个问题和我留给他的印象相差太大了。但很快他就笑了。亲切的,欣慰的,还仿佛松了一口气般的感觉。这种表情让他有些显老,但是却很好看,“当然可以了!”他收拾讲义的速度加快了,“你可以先看《博弈论基础》,这本书对培养逻辑思维很有用。像《博弈论与经济思维》这种比较经典的参考书可以在有了一定基础以后……” 我开始后悔当时为什么要问这一句,但又觉得找个借口甩掉他不太礼貌,结果就是直到他收拾完教室,甘霖老师还在兴致勃勃地介绍他的参考书单。我没办法脱身,只好跟着他一起坐电梯下楼。 “…这些,应对考试都是没有问题的。”甘霖老师突然停了下来,我才意识到自己刚才一直在走神,在恍惚中将他的声音抽象成了模糊的,与现实割裂的符号,在这符号的保护之下短暂地逃避着现实。但是它们最终会追上来,明明白白地告诉我,所有被误认为温情的劣情,都是虚像。 “谢谢老师。”我想了想又问,“期末考试,会很难吗?最后的分数会包括平时成绩吗?” “嗯……”一个足够的缓冲区间,像逐渐减速的电梯一样,甘霖老师的语速也慢了下来,好像是在恐惧那伺机而动的沉默,“期末考是开卷形式,除此之外会要求你们交一份大作业。如果大作业的分数高的话,可以用来补期中和期末的成绩。” 说到期中成绩时甘霖老师顿了一下,我估计他会趁这个机会问那张白卷。但我的猜测却落了空,他什么也没问,只是快速地看我一眼,此后再也没说过一句话。 我也不再说话,将视线拧向一边。刚才他那一眼看得我心惊肉跳。极快速的,像含着一个吞吞吐吐的秘密一样,在那慌乱之中解读出的一点迫切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突然产生了一个荒诞的想法,这比在他身上找到蓝桂花香烟更可怕:如果,他也是在求救呢? 走到楼门口才发现,雨已经下成了灰蒙蒙的一片。“老师带伞了吗?”我问他。我带了伞,但不准备立刻拿出来。如果甘霖老师说没带,我就拿我的伞出来,如果他说带了,那就假装自己没带,蹭一下他的伞,或者直接淋着雨走回去。那样我就有足够的自由和望不到尽头的雨,去想象他是否会站在喧嚣与寂静的交界地,看着我走远。 甘霖老师摇了摇头。我便把书包甩到身前,拿出了我的伞。希望他不介意纯黑色的伞看起来像葬礼用品。我一直把它背在书包里,像一个警示,又像一个愿望。 甘霖老师看到我包上的亚克力挂件笑了,我懒得理他,两个人挤在一把伞里走过在雨中逐渐褪色的学校。我总觉得他想要说什么,总觉得下一秒,湿透的落叶就会打在他的肩上。他对我,对每一个学生都亲切到让人不忍的程度,是为了掩饰什么吗? “老师,”我想试探他,又想试探自己,“你知道下滨的自杀热线是多少吗?” 他猝不及防地停下了,在那始料未及的一刻,我松开了握住伞的手。我的痛苦,喘不过气的绝望,禽畜一般的生活,胎死腹中的情感,全都曝晒在被晴天遗弃的春雨之下。他逃走也没关系,我想,这只是我的另一种自残。 但甘霖老师接住了伞,甚至没给它落到地上的机会,谁的衣服都没有湿,尽管心已经被雨浸透。他没有看我,但说话的口吻是温柔的。“我不知道。”他平静地说,“但我相信,面对面的沟通会比电话线里的交流更有用。学校里,生活中,都有很多热心和善良的人,他们愿意和你一起面对困境,不管是物质上的还是精神上的。” 我笑笑没说话。换做别人布道我会嗤之以鼻,但甘霖老师说出来,就觉得好像也没那么糟糕。一个原因是我喜欢他,另一个原因,大概是基于我自己的臆测,我觉得这也是他要说给自己听的话。就像他放过了我一样,我也没必要去揭穿他的掩耳盗铃。 雨好像和时间绕在了一起一样没有尽头。甘霖老师倒是不愿停下这个问题,他不断旁敲侧击的问我,像给鱼剖鳞一样检查我的心理状况。“最近遇到什么困难了吗?”他关切地扭头问我,这多少让我感觉到自己有点被冒犯,更别提他还委婉地问我是不是有经济方面的困难,因为之前听我说做兼职…… 路很长,我们好像被困在了伞中。在伞外宽广到近乎孤独的世界里,没有我们的容身之地。我和他差了二十岁,这并不让我感觉羞耻或者可怕,只让我觉得世界的博爱与平等是如此残酷,男女老少都像孤独的化石一样,守着一份共同的绝望。 到了二教门口,我把甘霖老师送到了有遮蔽的台阶上。在此之前我们已经不说话了,但在我甩掉伞上的水珠时,他突然又说话了,“你应该有我的手机号吧?”他问,“第一节课的时候我给过你们,和我的邮箱是一样的。” 我不能说实话,因为第一节课我根本就没有来。但是莫肯定会记住每个老师的联系方式,到时候管她要就可以了。 甘霖老师显得有点局促,虽然那或许又是我的过度解读,但我觉得同类之间总有一些独特的第六感可以让它们互相分辨,就像不同分支的溪流最终会汇聚到一起,找到属于自己的那一片海。他踌躇了良久,还是说了出来,“那是我的微信号,如果你需要帮助,就来找我吧。” 说完他就走了,没有再多看我一眼。但那转身怎么也称不上从容不迫,大概因为如果再相处下去甚至对视,某些东西,无论是我对他的还是他对我的,就会呼之欲出。 我撑伞到公交站,淌了一路雨也想了一路。或许那些都是我的主观臆测,学生提到自杀,老师提出帮助,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他只是过于平易近人了一些,毕竟我们专业其他老师不是趾高气昂就是咄咄逼人。相比之下,温和也显得像温柔。 我觉得自己只要就这么想想就好,适可而止就好。但下车那一瞬间,我忽然想起某个电光火石的细节,激起一连串秘密的细节。上课前,甘霖老师叫我去他那里拿白卷时,我分明看到他的公文包里,放着一把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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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木犀 一

我在便利店遇到了我的大学老师。结账的时候,我扭过头去拿身后货架上的安全套,正好和他打了个照面。他是教经济博弈论的老师,年纪大概四十岁左右,戴眼镜,总穿浅棕色风衣,梳着整齐的灰色高马尾。经济博弈论不是什么重要的课程,所以我只上过一节课,其中还有一半原因是为了多看他几眼。 上课时我坐在后排,只能看到他轮廓的大概。他长得很周正,从远处看就是那种没什么特色但也挑不出毛病的长相。他的声音不大,也没有能把熟睡中的学生惊醒的穿透力。但是我从他的声音里分辨出了某些讯息。他的声音里有蓝桂花香烟的味道,这种味道就像一个纹在声音里的密码一样。我由此猜测他是我们这边的人。 他货篮里装了不少东西。一大袋冷冻鸡翅中和可乐靠在一起,应该是用来做可乐鸡翅的,我还看到他买了一瓶料酒和两袋核桃,关于生活,简单而温馨的碎片。再看看我的货篮里,除了烟酒和安全套以外就只有水果刀。 我望着他,不知道该不该说话。大学老师和学生在校外碰见,装不认识是常态,更何况我也不是什么好学生。“老师”这个词之所以一直悬在嗓子里犹豫不决,纯粹是因为我对他有想法。 但甘霖老师对上了我的眼神,慢慢认出了我,并且有些拘谨地对我微笑了一下。“在这碰到你啊。” 他很和蔼地对我说,像疑问,也像是感慨。我不得不开口回应他。 “甘老师。”我的一只手还挂在货架上那盒半露出头的安全套上面,此时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好慢慢地平移到旁边架子上的巧克力上,生硬地拿了一块下来。 我察觉到他看了我手里的东西一眼,但不知道为什么,却是他显得有点慌乱。“怎么在离学校这么远的超市?”他像是为了掩饰这种慌乱一样随口问我,问完又意识到了自己的多管闲事一样,于是又露出了一个稍显拘谨的笑容,那笑容里的意思就是“不回答也可以”。 我确实不能告诉他我没在学校图书馆那几千人的晚自习队伍里是因为我在附近和别人约了架,约完架以后又约了炮,说不定还准备约点药。他教了几十年书,不会认不出来我是哪种学生。除非他是主动放弃了以老师的身份,选择以一个“认识的人”的身份在和我说话。这个想法让我的嗓子有些发哑,但说话的声音却很平常。 “我在校外做兼职。”我撒了一个假到像玩笑的谎。“最近比较忙所以晚上不回学校。” 他看了一眼我的货篮,然后迅速地眨了眨眼睛,好像是怕我发现他识破了我的谎言。但还没等他说什么,站在我们中间的大妈就挤开我把自己的货篮放在了收银台前面。“结账还聊起天来了!”大妈把我当成了空气,反而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上大学的了不起是怎么的?” 甘霖老师向大妈笑了笑,还一叠声地说着“抱歉”,看来谁都知道软柿子好捏。我不声不响地结完了账,站在超市外夜色与超市内灯光的分界线上,回头看了他一眼。这一眼完全称得上意味深长,如果他能看懂,那他一定是这边的人。 我每一次在教室以外的地方碰见甘霖老师,场面都很尴尬。第一次是在三教的男厕所。甘霖老师进厕所时,我刚好把抽完的烟头扔到了地上。那时候我还不认识他,所以也没在意什么,提上裤子就走了出去。但和他擦身而过的时候,却看到他对我笑了一下。 因为这匆匆一瞥,我停在了厕所门口。在他的视线盲区转身看他。他掏出一根烟叼在嘴里,将火苗拢在手心里点燃,然后蹲下身,把我扔在地上的烟头捡起来扔进了垃圾桶。 我时常想起那捧火苗的影子,和拢起火的那只宽大又柔和的手掌。有时我在出租屋里一个人吃愈美片,会幻想自己变成了甘霖老师手里的那团火,在他的体温下隐秘的燃烧。尽管如此,去上他的课时我还是坐在了后排,并且只在他扭头写板书的时候,才从臂弯里抬起头来看他。 离开超市以后我去广场约架,脸上挂了彩,还在长椅后面睡了一晚上。清晨我被附近派出所的片警叫醒,找了个早点摊买了碗豆浆坐下,看着红旗升上天空,在沁人的朝气与烟火气中,感到自己像下水道里的蟑螂一样无地自容。 我又想起了甘霖老师,想起他脸上时时能解读出歉意的笑容,和蹲在地上捡拾我遗落的惭愧的模样。于是我决定去上今天早八的经济博弈论,我想听听甘霖老师的声音,就像旅人需要歇脚的山洞。 我到药店买了块纱布,简单处理了一下脸上的伤口。走进教室时,恰巧是早八学生鱼贯而入的时间,所以甘霖老师没看到我,我也只顾着找我的同伴,根本没有去看他。 我坐到湘身边。“今天什么情况?”她抬起眉毛看我,“你居然来上课。” “正好路过三教。”我又撒谎。 湘撇了撇嘴,并不把我的话放在心上。“你今天来的正巧,这老师肯定要点名。”她朝讲台乜斜一眼,此时大部分同学都已经落座,在后排可以清晰地看见甘霖老师正在查看课件,“他刚才一直在翻花名册呢。” 有了湘的预警,我课前5分钟就开始看课本。幸好这门课不难,又有莫给我们整理的笔记。甘霖老师准备提问的时候,我脑子里已经有了一些可以应答的东西。 甘霖老师先随机点了几个人,然后才叫到我,我用了一秒妄自揣测那声音里的停顿是否在掩饰自己有备而来。幸好我这边也是同样的情况。但当我站起来的时候,刚刚映入他的视线,还没有准备好回答,他就以一种课堂互动之外的语气问我,“你怎么受伤了?” 此话一出,睡觉的不睡觉的,打游戏的说话的,所有人都停下了自己原本的动作和声音,将目光转向了我。然而视线汇集之外的一点,甘霖老师,却好像猛然意识到了自己的反常一样,显得比我还要尴尬,他的脸上甚至有些发红了——虽然那可能只是我的臆想。 本来我想好好回答“不小心受伤了”这种万用的借口,但事情的展开超出了我的意料之外,我反而有点想要任其失去控制的感觉了。于是我对他说:“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这就等于回答了两个问题。我一言不发地坐下了,而教室里顿时议论纷纷。甘霖老师显得比刚才还要局促,但那表情却似乎不能再称之为尴尬了。我眯起眼睛,穿过流言蜚语去端详他,去为那表情下定义——那仿佛是动容的模样。一瞬间,我又闻到了蓝桂花香烟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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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密教模拟器】【Exile&Foe】陷阱

【以幸福而愚蠢的圈套 去接受沉溺于舞蹈中的余生 千人千面 奴隶契约 对 “爱着的那个人” 的宣战布告……】

祖尔菲亚替我做了一张栩栩如生的人皮面具。我没有过多追问,即便它敷在脸上的触感比温泉水还要服帖,眨眼时还会影影绰绰地听到人类的尖叫。这是一张五官普通的脸,没有过多印象深刻的记忆点,却也并无差错,用于混迹舞会这样龙蛇混杂的是非地再好不过。按理说我应该已经从上次参加舞宴的经历中得到教训了,那女人把我偷得一干二净,还用一个揶揄的吻轻易地打消了我的愤愤不平,但我来到巴黎后就一直躲在旧识的荫蔽下,除了给自己搞了一张行医资格证以外,连门都没有出过几次。这场宴会非同一般,据说某些要人也会参加,这是和当地掌权者建立密切交流的一个好时机。

我知道雅宁斯会如何苦口婆心地劝我谨慎行事,即使他人远在慕尼黑,那不厌其烦的恳求也言犹在耳。他说我上次就是在舞宴被清算人摆了一道,那女人势必会把我这难以戒断的小小嗜好汇报给我的大敌。但之前他帮我散步的假消息仍具效力,估计他们现在仍像一只只饥饿的秃鹫一样在阿姆斯特丹不死心地徘徊。再者说……我抽着烟嘲讽地想,这人就没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吗?且不说上次我弄死了三个刺客,他那七十七年的岁月还清了吗?

我挑了一件修身的白色礼服。做清算人的日子里,我已经受够了穿着一身毫无个性的黑衣东奔西跑。胸针、香水、手杖……米蕾娅准备得一应俱全,她说我现在最需要的就是一场艳遇,用心动与欢爱的满足感来代替割开他人喉管的满足感。我为我的大敌当了那么多年尖牙利爪,现在才知道世上也有这样轻松而自由的活法。于是我把头发也精心梳理了一下。或许我今晚就会回到我那个安居小窝里,又或许要过上两三天,步履蹒跚衣冠不整……又或许是一辈子。

这挺刺激的。想到在舞会上和某个似曾相识的前任同僚交手,在甜点桌的阴影下偷偷把刀子插进对方的腹部,用调情一样的姿势阻止血流满地。这样的幻想在恶心的同时仍会让我有那么一点期待。但是宴会非常和谐。觥筹交错,旋转着的衣香鬓影让人沉溺其中,几乎要把过去和未来都抛在脑后。真是很久没有这么尽兴了,从决定放弃对某人丑陋而绝望的爱开始…… 我喝了四五杯香槟,张开双臂欢迎久违的醉意。舞池的边缘也难逃燥热的狂欢氛围,因此我加了一些冰块。但是那种突如其来的冷意——真的是酒杯里的碎冰带来的吗?这种感觉太熟悉了。呼吸的凝滞比肢体的僵硬更先到来。我以酒杯为镜,看了一眼就立刻明白了。——雅宁斯说的一点不错,他决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诛戮我的机会,来的简直就像赴约会一样准时。

我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尽管它似乎在恐惧的压力下变得模糊而迟缓。适才在舞池里的放纵也变成了一层黏腻在身上的薄膜。但在这时候,祖尔菲亚的精湛手艺就显得更引人注目了。我似乎能感觉到脸上的面具在吞噬我原本的五官,消化我和我的大敌容貌所有的相似之处。那种融化般的感觉给了我信心:他不会认出我的。何况还有米蕾娅为我精挑细选的香水遮掩气味呢。

我在观察舞厅里可用的逃跑路线。但尽管我极力收敛动作的幅度,恐怕还是引起了我大敌的注意。那种异样的寒冷和窒息越来越近了,其中还有一缕熟悉的气味——时间燃烧的气味。

我必须行动了。尽管我随身带着一把武器,但是在这舞池之中命中他又全身而退的概率小到可忽略不计。逃走似乎也不是一个明智的决定,这地方太拥挤了,人人都香汗淋漓得像蛛网上挣扎的飞虫一样。最后我的行动就是一口喝干了杯子里新添的威士忌,虽然在实质上没什么用处,却能给我带来一点鲁莽的勇气。

他还是老样子。一身古板的黑衣,还有那令人不忍卒读的伤疤。我曾经吻过那片伤痕,也用指甲模拟着利刃的弧度研究如何一劳永逸地将它撕裂。这老头居然还厚颜无耻地和贵妇人调笑,我真切地体会到了情绪在一瞬间能千变万化出多少种不同的形态。愤怒与厌恶最先到来,随后却又有种侥幸的安心——我的大敌既然有空和女人调情,说明他还没发现或认出我。而纯粹的反感之中又隐约滋生出了一丝嫉妒,虽然我也不清楚那嫉妒的指向到底是他还是那位漂亮女士。而在最后又冒出,并且仅剩一种挥之不去的悲凉。我居然对他还有这么多情绪。一想到此节,便忍不住又倒了一杯威士忌,什么都忘不掉的人真是自讨苦吃。

那位女士似乎走开了。我正翻着冰桶,突然感觉心猛地一沉:我的大敌坐在了我身边的位子上。

“年轻人,”我总觉得他的声音比我最后一次和他交谈的时候更低沉了,不知道那和我的叛逃有没有关系。“劳驾替我也加一些冰好吗?”

尽管隔着一张小宴会桌,那种恐怖感还是自然而然地从血液的深层蔓生了出来。但是酒精的效力至少能让我维持住表面的镇定,甚至能够从容地对他露出一个微笑。我必须相信我是另外一个人,和我的大敌,和清算人,乃至和漫宿都素昧平生的凡人。他那礼貌,疏离而又略显傲慢的口吻也让我更加坚定。既然我们没有反目时就已经有了太多谎言,现在都走到这个地步了,再多一个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呢?

“劳累的夜晚,但是收获颇丰,不是吗?”我不知道我哪里来的勇气,居然用这样轻佻又暗含挑衅的话作为开场白,“您看起来风尘仆仆啊。”

“错过了最精彩的几支曲子。”他的语气乍一听漫不经心,但我必须留意在那之下暗藏的机括,“一笔烂帐牵绊着我,而那又涉及到家族丑闻。所以什么事情都只能暂且充当过客。但是……”他缓缓摇晃着酒杯,我发现自己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随着那手腕下骨节的转动。“至少还有好酒可以享用,不是吗?就像好戏总在最后一样。”

我感到身上泛起一层细细的冷汗,那话说得太让人不安了。虽然话里没有我们直接交锋时那种咬牙切齿的杀意,但或许是因为他品酒时那副游刃有余的态度,让我不禁想到那些把猎物玩腻涮够了再置于死地的猛兽。但是…… 但是没关系啊。我闭上眼睛又睁开,反正是漫漫长夜。突然触动的心弦让我做出了一个极为荒唐的决定。

“虽然最激动人心的曲子已经跳完了,但眼下这支华尔兹也正好呢。”开了口便义无反顾,简直就像着魔了一般。我起身在他面前单膝跪地,罔顾剧烈到连着耳鸣一起隐隐作痛的心跳声,吻了一下他的手,“您愿意和我共舞一曲吗?”

我觉得自己那时候肯定是疯了,又或者是终于面对我内心最隐秘的声音。我的大敌,我的父亲,他教过我很多东西。下棋、出千和杀人,但他从没有给过我接触无形之术的机会,也没有教给过我爱与战争的异同。那没关系,我原谅他了,并且我可以教给他,就以这燃烧的舞池为课堂,如果他学不进去的话,怀里的这把神圣武器就是孤注一掷的教鞭……

我的大敌很久没有说话,不知道他是否从我单膝跪地的熟悉动作里嗅出了什么端倪。我仍然保持着低头的姿势,只允许眼神稍稍上挑,以便瞥见他的表情——只是一个瞬间的表情也可以这么复杂吗?我以为他脸上的情绪和他身上的时间一样都是停滞的呢。

然后他开口了,那声音听起来很像给手枪上膛,但是又有一丝几不可闻的温柔。或许那只是一种错觉,毕竟断头台上的犯人被刽子手干脆利落地一刀毙命的瞬间,估计也觉得刽子手很温柔。“很好。”他伸出了手,听凭我再一次感受那令人厌恶又心生温暖的感触,“抓住我们能抓住的一切机会,不是吗?”

我不敢去深究他话里的深意。一旦往杀戮和死亡那方面想,估计脚底就要一个打滑摔出去。这感觉就像在钢丝上跳舞,一不留神就要一同粉身碎骨。但正是因为危险,所以有所期待。比起同危险交锋时的刺激,或许更令人兴奋的是暴露在危险中的那一刹那间彼此的表情?

我很久没有这样搂着他的腰了,上一次那绝对不是什么浪漫的记忆,就算我们接吻,做爱,相互抚慰,可是我的心里也只有痛苦与憎恶。这是我的死敌,漫不经心大手一挥施舍给我生命与情感,又漫不经心地狠狠践踏它们的人。他的心中对我毫无爱意,岁月的生意早就割断了他这方面的机能。他只会追逐欲望,享受占有和剥夺,把他人的尊严当做筹码在牌桌上摆得漂漂亮亮,然后心安理得地接受我们的卑躬屈膝……就连这舞步都不是他教给我的。他和我做爱,然后把我推下床,扔进别人的怀里学习社交辞令。那有什么用?如果我继承他的遗产,他的事业,却不能继承他与生俱来的对我的支配权,那我算什么?

我的大敌年轻时就惯于混迹娱乐场所,即使过了这么多年,舞步也和刀尖上的功夫一样一点不差。我的手在他的手里发抖,每当那种颤栗快要使我无法承受时,我就变换舞步,用旋身和拂步来抹除我之为我的痕迹。父亲与儿子,清算人领主与叛逃的流亡者,这段气喘吁吁的华尔兹本身就是一种极度暧昧的角力,是追逐战的一个浪漫的缩影。这段时间以来所有的阴谋、追杀、跟踪、陷阱、爱恨、情仇,全都融入到了这支戏剧性的三拍子舞曲之中。这支舞会像如约而至的黎明一样善终吗,还是成为无尽的仇怨?

他的鬓边也有了汗水,那种燃烧的气味时远时近,时而牵扯着我,时而被我拥在怀中。虽然我跳的是男步,但我绝无可能断言我拥有这支舞的掌控权。一如现在他轻而易举地就将压低的声音送进我的听觉中,“你总是轻而易举地吸引所有人的目光,即使在宴会外也是这样,对不对?“他问的很随和,但我总觉得语调中充满刻毒,也可能是我心底已经默认那声音本就是淬毒的匕首拟态而来。“你邀请我跳这支舞,是想在闭幕的时候听到怎么样的掌声?”

“我没想那么多。”我扯谎,“我会邀请您只是因为您这一身黑衣和我今天的白色礼服很配而已。”

“这么简单的理由配不上你这精心锤炼的,可以说是完美无缺的步调啊。”我心头一沉,差点就跳错节拍踩在他的脚上。他绝对发现我了,从一开始他就知道我是谁,他会接受这邀请根本就是在嘲笑和羞辱我的粗心大意与狂妄,很快他就要把这座舞池变成屠宰我的砧板…“任何人都会觉得你是有备而来的。”

“您这么看是吗?但我觉得想跳好一支舞,并为此殚精竭虑是全然不需要理由的。”我紧盯着他的眼睛,狰狞而丑陋的,却又令我念念不忘的浑浊的目光……“难道我们必须要算计好一切得失才能全情投入地去爱一个人吗?”

他用阴鸷般的眼神盯着我,几乎要将我的呼吸从喉咙里逼仄出来,相握的手也越来越紧,就好像要折断我的骨头一样。但我毫不示弱地反击,用尽力气去抵抗他坚定不移的袭击。以至于我要错觉在这逐渐到来的高潮的乐章中,我们的双足将要飞离地面,落入不知是天堂还是地狱的未来。

杜弗尔先生,如果你有哪怕一点点的后悔,我都会原谅你的。我会承认我爱过你,并且现在也仍然爱着你,然后和你一刀两断。所以你悔改吧,要么就直接杀了我。但是你别想再用你的傲慢和猜忌去绑架我了,如果你一定要这么做,那我也不会为了什么爱去让步了,我有的是手段和技艺,我也会杀了你。

曲子结束了。无数飞扬的裙摆翩跹地落至地面,像一只只溺水的蝴蝶一样。那一瞬间我的大敌轻而易举地就将手从我的手里挣脱了出来,然后扣住我的下颌,像留下爪痕一样沿着我脸上那大概已经枯萎的面具的底部轻轻一划,一道剧烈的疼痛伴着毁灭性的恐惧感直击我的喉管……

“作为一个鲁莽到近乎愚蠢的临时决定,做的不错啊。”他的声音充满嘲弄,那是一种将一切把戏都尽收眼底的傲慢,但在那令人心惊胆战的了然之中,又似是而非地回荡着那种错觉般的温柔。

那种彻底的恐惧,一切伎俩皆被拆穿的失重感原来是如此强烈,没有侥幸,无异于精神上的致命打击。他早就发现我了,并且像戏弄一只苍蝇一样把我对他残余的感情放在掌心玩弄。估计那在他看来只是年轻人特有的幼稚冲动。即使紧贴皮肤的那把神圣武器已经变得滚烫,提醒我立刻用它刺穿我大敌的心脏,否则下一秒便是我在舞池内血肉横飞地死去。但是……

但是他没有揭开那面具。那只手在真实与虚假的交界处就止步了,仿佛在好整以暇地观望着什么。他的手从我的脸上离开了,只留下他的指痕隐隐作痛。就像过去每一场欢愉结束后留下的负罪感和自我厌恶一样。除此之外,他只给了我一个似笑非笑的嘲弄神情,就将我留在了舞池里。

舞会结束的当天,我就安然无恙地回到了藏身的小窝里,也得到了瓦西尔确凿无疑的担保,表示经过他一晚上的忙活,这座城市里绝无可能再有任何清算人出没。但我后来在巴黎的每一天,甚至是之后到了斯特拉斯堡乃至更远的地方,我都要戴上一张祖尔菲亚特制的人皮面具。唯有如此,才能掩藏那道令我五味杂陈的伤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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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ido】画骨·伍



  1990年代的泰城是梦幻的,像被泡沫所笼罩,阴影之下呈现出的是流光溢彩。


  随着投资促进法案通过审议,出口管制进一步放宽。国际银行的设立加速外来资本流入市场,泰城信贷规模在这个阶段正无可动容地飞速扩张着。

  在那个年代,泰城中心城区几乎是堪称以“奇迹”的速度在实现现代化。超级市场、大型商城、现代集中写字楼……一座座高楼拔地而起。高度现代化的中心区将曾经布满绿植的土壤变成油柏和水泥,一座座砖混平楼轰然倒下,在废墟之上构建着繁荣与黄金的现代都市。

  这种高速且无节制的发展,所带来的不仅是金融圈上不断充裕起来的虚妄浮沫,同时也还有,因极速的膨胀所带来的极端割裂。

  虹吸效应的加剧令中心区与其他地区差距彻底撕开了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阶级固化、城乡割裂、宗教歧视,在光鲜亮丽的繁荣之彼岸,种满的是开遍田野的罂粟花,以及因没有土地被饿死的农民。在泰城未完满的现代化下,经济与民生有着不可调和的矛盾,也同时为90年代末迎来经济大萧条的泰城埋下了导火索。

  盘虬于楼宇间五光十色的霓虹灯光怪陆离,俨然将泰城最富有的中心区,点亮为一座不夜之都、日不落之城。而在中心城区的长灯所照亮不到之处,则是与之毗邻的,透不进光的贫民窟。


  贫民窟。


  他仰望着远处天边隐隐约约从中心区放射过来的彩色远光灯。夜晚的贫民窟街道上几乎是以此作为唯一的光源。

  市政没有花钱为没有任何经济贡献度的贫民窟维修电路网线,因为政府绝大多数的钱要么用于中心区已经过度饱和的投资与豪宅建设,要么就进了官员自己的腰包里。与此同时,针对贫民窟的民政减免政策也根本落不到实处,使用水电便意味着需要支付高昂的费用。

  这座繁华都市是多少人的梦寐以求?无数外来涌入这座城的人们,迫切踏上泰城的淘金热想跻身跃进上流社会,又有无数人前赴后继地被这座贪婪之城所吞噬,成为了滋生罪恶的肥料。


  他死去的同伴告诉他。

  佑泷,你要逃离这里,要逃离战争和灾厄。

  在海岸线对面的另一处国度,那里的孩童不会挨饿,不会把枪械作为搏斗的工具,也不会把俄罗斯转盘当作打发时间的游戏;那里的土地属于人民,人们收获的是高粱与麦穗,而不是为制毒种植的罂粟花;那里只有和平。

  他说,佑泷,你要活下去,替他去看看这个美丽的新世界。


  他说,佑泷,你现在自由了。


  可是得到自由的代价是什么呢?

  他并不清楚,他其实连活着的意义是什么都不知道。离开了曾经习以为常并以此生存的土壤,他不知道自己该为什么而活。

  他不知道这个世界有多大,在他眼里他的世界只有一处遍地开满罂粟的村庄,以及无穷无尽的斗争和抢夺——为了保护家主的这处财富源泉不被别的帮派夺走。

  他只知道现在他的心脏很难受、很痛苦。这是他的心脏正为同伴的死发出的悲鸣。是平静下的悲怆,是缄默里的恸哭。


  他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天上洇在乌云里的月,看着那一洼凹凸不平的散发着柔和光芒的月亮出神。

  无数苍蝇盘旋在上空,躁动着、嗡鸣着。

  一些苍蝇爬在他身上已经溃烂流脓的伤口中,一些停留在他的脸上。这些食腐的昆虫在啃食着他腐烂的伤口,但他现在已经没有什么心思和力气去驱赶了。

  他认定自己已是将死之人。


  “你好,请问帮助,需要吗?”


  他眼珠子动了动,借着淡色的月光,打量着小心翼翼走过来低头看着他的男孩。

  他其实已经注意到这个男孩很久了,长期保持的警惕心,让他很早就察觉到有人一直在他附近徘徊。

  他观察着这个站在他面前的男孩。很瘦很瘦,个子也很小,只到他的腰这么高。

  皮肤蜡黄,眼窝凹陷。骨骼凸起得明显,没什么脂肪的皮肉只剩下一张干枯的皮耷拉在这具幼瘦的骨架上,这是营养不良的表征。男孩走过来的时候姿势有些蹒跚,脚是跛的,结合看向他时胆怯又小心翼翼的目光,他推测对方大概是正处在一个被施虐的环境里。


  但他不会因为对方年龄较小身材瘦削而放松警惕。因为在他所生活的那里,即便是五岁的孩童也知道如何使用枪支,懂得如何拔掉手榴弹的保险栓。

  不要听对方是如何说,而是要看其接下来怎么做。

  他猜想对方可能是见他受伤严重并且手无寸铁,乘机想要搜刮他身上的东西。

  不过他现在身上除了一把防身用的小刀以外,确实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并且身无分文。他已经饿了整整两天,甚至连翻垃圾堆试图找点吃的的力气都没有。他好不容易用尽全力走到这里,最后就这样筋疲力尽地倒在垃圾堆旁边,想象着自己即将是被抛弃的垃圾

  贫民窟的垃圾当然也有很多,包括尸体。

  他悄悄地将手靠近藏于身后的小刀,戒备着对方想要对他做什么。

  如果遇到穷凶恶极之人,大概他身上这么点破布衣服也会被抢去。或许对方会等他刚咽气还是新鲜的时候,拿去充当果腹的肉糜。


  然而男孩接下来做的事让他一下子愣住了。

  只见对方从怀里掏出了一瓶酒精还有一捆干净的纱布,缓缓地蹲下放在他眼前不远处。

  “你受伤了。”男孩说道。“很严重。”

  “……”他没有说话,其实也是因为没有力气说话了。

  男孩没有走,还在看着他。

  又过了一小会儿,男孩动了动。这次他从自己裤子的缝好的夹层里扯出了一包被藏起来的,揉得皱巴巴的塑料包装袋。这种塑料袋原本应该是充了气体用于储存什么东西的,现在被撕去了一个小口揉成了小小的一团。他把塑料袋平平整整地摊开,取出了里面的内容物。

  男孩从塑料袋里掏出了一颗小小的东西,昏暗的光线里隐隐约约看出是两只耳朵的动物形状,像是猫狗或者熊之类都哺乳动物。

  “食物。”他解释道。像是向他展示可以吃,他把这个动物造型的东西放在嘴边咬了一半,吃掉了“脑袋”,然后把剩下的一半“身体”又塞回了塑料袋里。他有些恋恋不舍地看着手中的塑料袋,犹豫地舔了好几下嘴唇,最后还是把装着他所说的“食物”的塑料袋放在了酒精瓶旁边。末了,又舔了舔刚刚接触过的手指。

  最后男孩冲他又说了一句他听不懂的话便离开了。

  那是他听不懂的语言,听起来也不像是泰语方言。这时候他才反应过来男孩之前说的泰语表达都有些生硬的,词汇量也不多,似乎是不怎么会使用泰语交流。






  这便是Dorn跟Thi-o的第一次相遇。


  直到很多很多年以后。Dorn突然回想起那些年发生的事情,他问到正抱着他晒太阳的Thi-o,那天他最后说的是什么。

  Thi-o笑着看着他说道,哥,那么久的事情,我早就不记得啦。

  他当然不吃对方这一套,他勾起嘴角扬了扬下巴表示不相信,因为对方曾亲口对他说过关于他的事,他全都记得。

  Thi-o看着被他逗乐的Dorn,忍不住去亲他哥的眼睛,吻上对方笑起来的嘴唇。

  “我说的是,哥,我爱你,我很爱很爱你。”

  “你又在开玩笑。”

  “这句真没在开玩笑~”


  后面Thi-o告诉他,那时他还不怎么会说泰语,复杂的句子只会用英文表达。

  所以他当时说的一句英文是,


  “Life is bitter, but Gummy Bears are sweet.”


  生活很苦,但是小熊软糖很甜。






  好甜。

  他慢慢地嚼着这种软软的胶状体糖果。咬破软糖,那甜甜的香味一下子从他舌尖上化开,甜进了心头,溶解了他的苦涩。

  甜得他都快掉眼泪。

  包装袋里糖果还有很大一半,在高温下有些融化,黏在了一起。大概是男孩平时都舍不得吃,放了很久便捂化了。

  他实在是太饿了,身体急需补充糖分,他很快就把剩下的软糖全都吃掉了。

  空荡荡的胃袋里终于有了东西,身体似乎又有了重新活下去的力气。

  他把身体撑了起来。掏出小刀,用酒精简单地擦拭着刀刃,然后咬着纱布,将身上伤口那处已经腐烂坏死的肉一点一点用刀剜了下来。他嘴唇发白,额头不断冒着豆大的冷汗,他痛得手都在抖,握着瓶子颤抖着往新鲜的创面上浇灌酒精消毒。

  “谢谢。”

  最后他起身离开这处垃圾堆时,他对着男孩离去的方向自言自语地说道。


  Dorn选择暂时待在这处贫民窟。

  这里离泰城中心区并不远,或许他可以去中心区碰碰运气,找到一份能填饱肚子的活。

  但是很快他就被城市警察遣返了,因为他穿的不够体面,太过腌臜,有损市容,不允许进入中心部分的富人区。不过好在他在街区周边的建筑工地上暂时找到了帮忙扛钢筋水泥的私活。那人也是被别人介绍来工地做零活的,只是这几天生病不舒服,就把今天还没做完的活交给他做。当然所得的报酬并没有好心地按劳分配给他,只同意请他吃一顿饱饭。

  他应了下来,不过第二天,他凭自己更能吃苦扛钢筋扛得又多又快的本事,令这片的包工头感到满意,就留他长期在工地上做下来了。


  那天夜里遇到的男孩接连好几天都没有在这处街区看见,他想对方会不会并不是住这里,只是恰好那天路过?

  直到又过了一两天,他终于看到了那个男孩。

  这天他从工地做工结束后回来,看到了几个稍微大点的男生正围着他,似乎是抢了他的东西,把他推倒在地,还坐在他身上不准让他起来。

  换作是以前,他从不插手这些他都看得快麻木的事情。

  不过这次他直直地走了过去。

  “嘿兄弟,你帮他干什么?”为首的比较高壮的男生还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突然插足,“他就是个听不懂话脑袋有点问题的小傻子。”

  他懒得跟这群人废话,把这个为首的男生几下撂翻在地,像刚刚对方坐在男孩身上一样坐在他背上。他将对方从男孩手中抢走的钱又重新夺了回来后,这些小孩们做鸟兽散地一窝蜂跑开了。

  “谢谢你。”男孩显然认出了他,大大的眼睛一下子亮了。目光来回打量着他,又看了看他大腿处从破烂的裤子里露出来的已经包扎处理干净的伤口。

  “我是Thi-o。”Thi-o向他自我介绍道。


  他似乎总是被挨打。

  Dorn这次见到他是在太阳还没落下去的下午。他更明显地看到了对方嘴角还挂着没消下去的淤青,以及肩膀后背没有被衣服遮住的地方还能看到被什么细长的硬物殴打过多次的痕迹。

  “Dorn。”他简单地也报了自己的名字,把那几点现金重新交给了他,“谢谢你的糖果,现在我们两清了。”

  他想自己后面就会离开这里,可能再也不会跟对方有下一次的相见。

  然而Thi-o听完他说之后,只是眨了眨眼睛,问到他什么叫作两清。

  把人不当作人看习惯了,他突然想起这小孩还这么小,怕是理解不了复杂点的人话。又想到这小孩甚至都不怎么懂泰语,也难怪刚刚那群小混混们会觉得他是脑袋有问题才听不懂别人说话的。

  “你父母呢?”Dorn问道他。

  后面看他一直没反应,于是Dorn又换了个说法,问他爸爸和妈妈在哪。

  他看到对方的眼睛一下子就难过了起来,低着头手指攥着那点现金,小声地说了句“死了。”

  “你还有其他人管你吗?”

  “有个叔叔。”这个时候Thi-o的神情又变得不安,“但是每天没钱,会被罚……”


  他顿时明白了这个小孩长期所承受的施虐来自何处。

  一个没有任何感情,只把其当作骗钱工具的叔叔。大概是让他每天偷别人的东西,或者向路人行乞,拿到的那么点钱最后悉数被掠夺进自己的腰包。如果偷东西被抓住,或者乞讨得到的钱被人抢去,估计也同样还会挨别人的打。

  他突然发现,好像不管在哪里,他都能看到这种习以为常的情况。

  “哦。”他淡漠地哦了一声,便缄默着不再开口。

  他准备离开。

  Thi-o又叫到了他,“Dorn,我还会见你吗?再。”

  Dorn觉得自己应该要回答他不会,但是他听见自己说。

  “我每天这个时候,会路过这里。”


  就这样,他与Thi-o开始熟稔了起来。

  白天在工地上做活,下午回来路过那处街区时,总是会看到Thi-o在等他。他们会待一起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Dorn其实话很少,他不擅长分享,但是有时候Thi-o听不懂,他会慢慢地耐心地用最简单的词汇向他解释描述。

  Thi-o分享他今天在中心区外围遇到了从国外来泰城旅游的有钱人。他用英语向他们的问好和祝福似乎取乐了对方,他们打赏了他不少的零钱,还有一盒巧克力。于是他把这盒巧克力拿出来跟Dorn分享。Thi-o还告诉Dorn,他们第一次见面的那包小熊软糖,也是之前一位有钱的好心人见他可爱,嘴巴讨喜,就买来送他的。Thi-o还高兴地告诉Dorn,因为Dorn每天都会来找自己跟他待在一起,之前一直打他抢他东西的那群坏家伙都不敢再来欺负他了。

  不得不说Thi-o很有学习语言的天赋,也很聪明,仅仅是每天跟他进行短暂的交流,Thi-o的泰语水平也飞速地长进了一大截。

  Dorn也渐渐地了解到,Thi-o是两年前才来到泰城的。


  Thi-o从出生就一直在国外生活。

  他其实并没有父母去世的记忆,因为那时候他才三岁,还不怎么会记事。后面被送回国时有个自称是他母亲在泰城的一个远方表亲把他领走了,此后Thi-o就管这个男人叫叔叔。

  刚开始这位叔叔对他很客气,同他笑脸相迎,他以为对方是个好人。然而还没过几天,男人的本性暴露无遗。

  他的叔叔是个不折不扣的酒鬼和赌徒。成天泡在酒精里,每个月月初似乎还能领到了点什么钱或者政府的补贴,于是整天整夜尽数把这些钱挥霍在赌桌与酒精上。一到了月中开始没有钱了,于是便将输掉的不满用拳头、用啤酒瓶、用拧成一条铁线的衣架发泄在Thi-o身上。

  刚来泰城的Thi-o其实根本听不懂泰语,也只会说英文。他甚至一开始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遭到这个男人的殴打,他明明很感激叔叔负责养他。后来打得多了, 他渐渐从对方的语气和一些行为动作上理解到了,大概是在责怪他什么都不会做也什么都听不懂,麻烦又碍事,还要多张嘴养活。

  没有人系统地教他学习一门完全陌生的语言,所以一开始Thi-o跟外界的交流都是很困难的。他变得不爱说话,外人以为他脑子有问题。后来他渐渐听得懂的一部分泰语都是从男人的打骂和醉酒时候那些骂骂叨叨的胡话里习来的。

  于是在他更大一些,能听懂更多常用泰语的时候,他被男人赶了出去。说只有拿到钱才准回来,才有资格吃饭和睡觉。


  Thi-o跟他讲这些的时候,已经能够较为熟练地使用泰语表达了。

  他看着这个明明才只有五岁的小孩,被社会与人性催化成了过于早熟的模样。像是被连根拔起汲取不到营养的秧苗,从叶子尖泛黄到根心,焉巴巴地耷拉着。不知为何他突然对这位认识不到一个月的孩子于心不忍了起来。

  因为他发现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对于每天活着的这件事因为Thi-o而出现了一丝盼头。他会想着,今天Thi-o又会跟他聊什么。

  Thi-o很喜欢笑,尽管命运对他并不好。

  他从Thi-o那里知道了Thi-o会的另一门语言叫做英语,是这个世界上最通用的语言,也从Thi-o那里学会了几个常见的英语单词和表达。他喜欢听Thi-o用那蹩脚的泰文将一些有趣的故事,算是苦中作乐也好,有时候他听着听着就情不自禁地跟着笑了起来。


  但是他马上要离开这里了。


  他这近一个月来攒了一小点钱足够他去更远的地方。这边的工地后面也因为不需要太多的杂工做苦力,估计首先就是把他这种做黑工的未成年辞退掉。

  长期逗留在一个地方并不是好事,他怕帮派的人找上门来,他需要辗转在泰城的各个地方,直到攒够了可以安全离开泰城的钱。


  或许走之前跟Thi-o告个别吧。

  他这样想。

  然而从某天起,接连两三天,他都没在熟悉的地方见到Thi-o了。在决定离开的最后一天,他还是没有等到对方的出现。


  Dorn想起Thi-o之前告诉过他,他跟他叔叔住的那个地方大致位置。于是他在走之前收拾好这些天攒下来的所有现金,打算去那边转转碰碰运气,说不定能看到Thi-o。

  很快他在那片区域看到了一栋很小很小的砖瓦房。

  他本来不确定那到底是不是Thi-o的住处。但直到看到那处灰扑扑的水泥墙上赫然有几朵稚嫩鲜艳的向日葵涂鸦时,他在心底莫名其妙觉得这就是Thi-o画的。





  “Dorn!”

  当听到有什么声响从失修的漏水天窗处一跃而下,Thi-o抬起脑袋,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他根本没想到,在他面前从天而降的不是童话书里的天使,竟然是Dorn!

  “Dorn,你怎么来了?”

  他喜出望外地冲着Dorn笑着。但是他又看到了Dorn突然盯着他皱起来的眉头。


  “那男人,你的叔叔。”他盯着Thi-o一动不动地问道,“就是这样对你的?”


  他看着被关在连狗都装不下的笼子里的Thi-o。因为笼子太矮,他甚至只能将身体蜷缩起来,把头往膝盖里面埋着。

  他光着脚,上身没有衣服,腹部因蜷缩身体而皱起来的皮肉像是薄薄地叠了几叠的草纸。他只穿了一条短裤,乌黑、靛蓝、绀紫色的大片淤青大喇喇地遍布全身。他脚边放着一个空掉的破碗,干干净净的,被吃得一点残渣都不剩。

  他至少在里面被关了好几天,连排泄都只能在笼子里进行。


  他没有察觉到自己的声音竟无法控制地又提高了一个度。

  “我不是把钱拿给你让你交差了吗?他为什么还是要这样对你?”


  “之前那几个男生跟我叔叔告状了,他们把你的事告诉了他。叔叔让我接近你去偷你的钱……我、我不想。”

  “所以你宁愿被他打死都不愿意妥协吗?!”

  “但是Dorn,你是我的朋友啊,我唯一的朋友。”

  “……”


  Dorn觉得他生平以来,很少会有叫作愤怒的情绪。但是他现在的心脏跳得很快,全身的血液似乎在沸腾中嘶吼。

  然而现在的Dorn也还未曾知晓,在往后的十几年人生里,情绪波动最大的几次都如同此时这般。为他而生,因他而起。




  已经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已经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已经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Dorn小心!”

  “啪——”

  愤怒蒙蔽了他敏锐的洞察力。即便他很快反应了过来堪堪躲过下一击,但右耳还是被狠狠挨了一棒。

  耳鸣一下子刺破他的耳膜,他感觉耳朵火辣辣的痛,耳道似乎已经开始流血了。

  很快他打掉了男人手中向他殴击过来的木棍。

  “你是谁?来我家做什么?”

  男人见自己一个成年男性高大的躯体竟还不敌赤手空拳的未成年孩子。立马同他拉开了一段距离,从身边抄起一把菜刀对着他。

  “把他放出来,马上。”他冷冷地注视着这个男人。“你这样对待你的孩子,你还是人吗?”

  男人听到这话,内心对这个还不到他头高的小孩轻蔑得不行,嘴上得理不饶人地得意说道,“我自己的小孩,不听话就该管教。怎么?你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小杂种,还敢说教到你老子头上来了?”


  来自成年人自以为是地对弱势群体的天然支配和剥削,令Dorn心里感到出奇的厌恶。从小对这个世界的厌恶感又一次油然生于他的心底,在他视角里的世界便是如此,人与人的关系只剩下最原始的支配与被支配,掠夺与被掠夺。

  他无视掉男人手中的那把直指他的菜刀,一步一步地逼近男人,用森然的目光去逼视着他。

  他一字一字地把他的决定清清楚楚地告诉眼前的这个成年男人。

  “我要带他走。不想死的话就别拦着我。”

  这不是商量,也不是要求,而是以通知的方式告知男人他的决定。


  男人知道他大概没有之前的那些未成年孩子那么好控制。他恼怒不堪,像只斗败的公鸡,不愿垂下那高昂的头颅,布满血丝的眼睛瞪大到决眦,涨红着脸梗着脖子高声地吼叫了起来。

  “来人啊——有人要抢孩子了!光天化日之下,竟然要拐卖儿童!!”

  男人扯着嗓子的吼叫声听起来跟用指甲剐蹭玻璃那样刺耳。很快被男人的吼叫吸引过来了一些街坊邻居,他们挤在门口看着屋内的闹剧,窃窃私语着,对着屋内的他评头论足。

  “把他抓起来!报警!让警察把他抓进去!”男人还在歇斯底里地怪叫。

  Thi-o被吓住了,他大声地向已经围过来的人们解释并不是这样的。

  于是,各种各样冗杂的人声在这此刻同时混乱无序地响着,像是一道逼仄的催命符咒直直穿透他的脑袋,要他的命,要扼住他的喉咙,要让他在这崩溃里窒息。


  “够了!”


  他狠狠地把手拍在了桌子上。他用了很大很大的力气。嘭地一声,声音大到振聋发聩。

  于是所有的声音在那一刻消失了。

  世界安静了。


  他把身上那一叠厚厚的,破旧的,有无数折痕的钱全都掏了出来,拍在了桌子上。

  “你不是嫌他是你的拖累吗?你不是嫌他多了张嘴来吸你的血吗?这些钱他乞讨一年都拿不到这么多,我给你,我把他带走,从今以后他跟你再也没有关系。”


  像是这种贫民窟里穷惯了的人一旦见了钱,似乎再多大的仇都能有坐下来谈判回旋的余地。

  他这一个月拼死拼活,把肩膀上磨得全是茧子赚来的钱其实也并不多,但是对这种好吃懒做惯了的人来说,已经是可以拿去赌桌上挥霍一阵子的资本了。

  “诶我说你就算是没钱养孩子也不至于把孩子关进笼子嘛。”

  有人在旁边开始附和了起来。

  “我看还不如送养算了,这孩子跟着你这赌鬼也怪可怜的。”

  众人们也只是看热闹不嫌事大地评论着几句,在这道德和法律意识都淡薄的灰色地带,也没有人真的关注笼子里的孩子最后的去向。

  男人的脸色看上去缓和了不少。

  “哼。”

  他脸颊还是涨红的,冷笑一声,从桌子上抽走那叠现金,点了点有好几十张的钞票,似乎气终于消下来了。

  他慢悠悠地从裤兜里掏出一串钥匙把关在笼子里的Thi-o放了出来。

  他对Thi-o指了指面前的人,说道。

  “看好,从今以后,他就是你爹。”




  ……




  Thi-o还在哭,哭了很久很久。

  他们走了有多久,他就哭了多久。


  “一直哭着干什么?”Dorn的表情有些不耐烦。“你后悔跟我走了?你想回去?”

  听到Dorn的这句话,他一下子又不敢哭了。他摇着脑袋,紧紧地抿着嘴唇,却还是控制不住断断续续地抽噎。

  Dorn看着他很可怜地努力憋着哽咽的样子,又无可奈何。

  “……算了,随便你吧。”


  “Dorn,可是你的钱都没了。”

  Thi-o小声地说着,生怕对方因为这件事而生气或者后悔。

  “那是我的钱,我花自己的钱买的你,我乐意。”


  “那Dorn,我以后该叫你,爸爸吗?”

  “……我只比你大十岁,生不出你。”

  “那,我叫你哥吧?”

  他沉默了一会儿,说道,

  “随便。”


  “哥、哥。”

  见Dorn答应了下来,Thi-o又连着叫了好几遍这个称呼,似乎感到新奇的很。

  尽管Dorn脸上没多少表情,但内里那已经被磨得像是铁石般的心竟不由得因为Thi-o那甜甜的声音软化了下来。


  “嗯。”

  他应了一声。




  “以后就是我们两个人了。”




————————————

  其实这章已经写得我心绞痛了,我写的时候不止一次在想为什么要写得这么虐,我自己写都觉得两个宝宝好惨啊救命😭 所以中间紧急加了一段回忆后采(,是两人已经经历了很多最后终于在一起的时候。赶紧先甜一下,不然我自己都受不了了😡

  小时候的哥弟两人,大概一个是心已经冷了,但还是没有完全泯灭良知和善念,属于混乱善良的状态;另一个就像是燃烧的向日葵,感情永远都是热烈的,不管是再冷的心都可以捂热。所以Dorn会觉得很幸运,在那个时候遇到了像小太阳一样的Thi-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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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章共7.4K。写了点在dorn的视角下弟对着他自制手作的涩涩🐍(救命开不了大🚗我真的感觉写的剧情好寡)thio在他哥的底线边缘疯狂试探。

  主线剧情的时间点应该是千禧年代,2000s,过去的剧情发生于90年代。有点不敢动笔写过去,怕写不好,要写那个时代的哥弟就要去了解那个时代的背景以及那个时代的矛盾和苦难,为此还专门稍微考据了下泰国1990年代相关的历史(但是真的不会检索资料啊,以及没时间了解更详细的……)。

  试图尝试展开写写。“老佛爷”时期的Dorn后面应该会写到,以及还在为老家主手下做事的Dorn也会写到。同时也会写到Dorn和Thi-o第一次相遇,还有Thi-o对Dorn的喜欢开始产生了欲望的诱因等一些比较关键的情节。





【thido】画骨·肆



  他只是不想被抛弃。





  加城冬季的烟雨,带着一种迷离的眩晕。

  他的鼻尖跟脸颊冻得通红,戴上黑色口罩只露出一双窥视者的眼。

  街景被一片雾色的烟雨笼罩,看得灰蒙蒙的。

  他有时会漫无目的地沿着城市管网的脉络游荡。像是一只不属于这里的异客游魂。

  他会陆陆续续地穿过各式各样的人流,如同相逢于正在迁徙的候鸟群。人的模样从他的视线里褪色成一团黑影,成了乌泱泱的一片。

  这个时候,一些特质在他灰暗的视野里就额外显眼了。


  黑色的皮夹克、半梳的背头金发、一丝不苟的领带、酒红的高领毛衣、银框的平光镜、眼眸下方的泪痣……


  这些事物在他视线里成了唯一有亮色的东西。



  他窥视着一个男人。

  在男人身后不远不近的距离跟着走了很久很久。

  他将帽檐往下压得很死,抬眼看着那个背影,露出一双眼白占据大部分的眼睛。目光像是一把冰冷的刀,似乎要直直地将男人的身体捅个对穿。

  男人在灰蒙蒙的雨幕里撑着一把藏蓝色的伞,只留下穿着黑色大衣的背影,时而因伞的倾斜,脖颈上方露出一缕扎眼的金色。

  仅仅是这样跟他哥略微相似的身形,他都可以看得出神。

  空气中湿漉的雾霭将他的衣服浸出一股寒凉。

  他就这样赤裸裸地将视线黏在对方身上,尾随着对方坐上公交,穿过地铁。直到对方进入了个人公寓或者公司大楼等私人领地无法再继续跟下去时,才停了下来。

  有时候他这种尾随行为也会惹上麻烦。他遭受过加城警察的调查盘问,因为他的可疑行迹。有时会被他盯住的目标发现,指着鼻子大骂他是跟踪狂、视奸癖,报警时称他为变态。因此他被校方约谈过几次,并警告如若再发生这种事情将勒令他退学。

  不过很快这种来自校方的警告就在某天突然悄无声息地销声匿迹了,不用多想也能知道是什么原因。


  他的其他哥哥们有时会来见他,但无论是多少次,永远都不会有那个人的身影。

  哥哥们会说P’Dorn太忙了,没有时间来看他。

  可是他哥是真的这样想的吗?

  低垂的眸瞳很快隐去阴翳,再次抬眼看向哥哥们时又恢复了跟以往别无二致的模样。

  或许他该大闹一场?任性地发脾气要求他的哥哥们去联系Dorn来见他?

  他只是快疯了,但并不是蠢。他知道这样做只会把自己往跟他哥的另一个方向推得越来越远。

  于是他选择什么也不说,在哥哥们问到一个人在加城生活是否习惯时,当成若无其事的样子回答着一切都过得很好。

  Ninja让他收着点,虽然会帮他兜底,但加城太过遥远,他们也不一定什么事都能及时帮忙,还是尽量不要惹是生非。

  他点头答应了下来。

  于是后来他就学会了在做一些事情之前,首先需要思考该怎样做才不会暴露行迹。


  加城的雨困住了他的灵魂。他像是迷途的旅人,日复一日地终日徘徊在这座迷失之城,失魂落魄地去找寻那些能够让他温存的回忆。



  ……



  他只是不想被抛弃。

  你又是怎样对待他的呢?



  ……



  从那天以后,Dorn似乎没有再像之前那样,对这座坐落于城郊边陲的老院,以及对他,视为洪水猛兽一般唯恐避之不及了。

  Dorn取消了那天下午的飞机,临时让Ninja去合作公司当地参加交易谈判,代替他出席。

  于是他在泰城的老院暂且驻足了下来。


  同时Thi-o也收到了他哥让他这段时间好好在院里静养休息,等养好膝盖再回加城毕业相关事宜的要求。

  Peanut、Tada和Plengthai则一直是留在泰城,处理现阶段还跟道上相关的一些残留事情。Peanut负责联系Dorn和Ninja,汇报道上和帮派残党势力的动态,同时也负责公关、应急响应。Tada和Plengthai负责日常管理和维护他们前帮派势力范围营业性场店的秩序。


  以前老家主还在的时候,本来社会局势也动荡,官商勾结,警察系统高度腐朽,因此泰城的营业场店更是混乱不堪。各地帮派势力割据,几乎控制着整个泰城的娱乐行业,不仅明面上公然开设赌场、经营红灯区发展性产业,暗地里更是有走私、买卖毒品、洗钱等犯罪交易。

  他们还在为老家主做事时,就负责场店收租,留容、掩护包庇这些犯罪交易,场店成为掩人耳目的场所。于是帮派会收取一笔高昂的保护费,这实质上成为了场店主要收入之一。

  Dorn上位家主后,陆陆续续开始着手整顿这些乱象,同时泰城政府反腐与禁毒行动在新领导“铁血政策”下进一步推进,泰城娱乐行业这些不堪入目的现象才得以有所整改。

  随着泰城最大的毒枭落网,千禧年后,黑道帮派势力大幅没落。SPT成立家族企业,于是Tada和Plengthai现在管理场店的目的主要成了防止政府重点打击的色情、毒品犯罪又悄然无声地渗透进这些脆弱易腐的末端节点,从而被泰城政府抓住他们的把柄。有时候场店里有人犯事,Tada和Plengthai就会负责把这些事或者人处理干净,当然,手段至少是表面合法。



  这段时间他哥虽然是留下来了,但是是不愿意跟他主动交谈的。

  他也并不气馁,也知道现在不能心急。他想他这次真的把他哥伤得太深,他哥竟还愿意留下来,也准许他留在自己身边,这已经是他之前连做梦都不敢奢求的事了。

  既然他哥愿意留着,那他就一定有机会重新讨回他哥对他的好感。

  平时Dorn在书房忙着处理公司的事务。有时下午天气好,会在院子里小憩晒太阳,听着收音广播的新闻或者几段戏曲。这个时候他就会远远地坐在院子深处廊亭的一处,就像是在加城注视着那些令他熟悉的事物那样,注视着他哥的背影。不过这次,他是痴迷地去描绘着这些事物原主人的模样和轮廓。

  泰城入秋的天气还没有彻底凉下炎夏的燥热。

  有次他哥在院子里那棵长得茂盛的娑罗双下纳凉时,不一会儿就入睡了。他拿了一张薄毯走过去轻轻地搭在他哥身上。

  Dorn在睡着时垂在膝盖上的手还拿着刚刚正在阅读的公司财务报告,头搭在躺椅边,鼻梁上的银框眼镜还没来得及取。

  他尽可能地将动作放得轻柔,去替他哥摘下鼻梁上的镜框。


  “Thi-o啊……”


  空气中萦绕的是他哥身上檀木清冷的香气。

  悬在半空中的手陡然止住了动作。

  他以为是Dorn在叫他,随即很快就发现其实只是他哥在轻声梦呓。

  心脏又一下子变得躁动了起来。他目光灼热地看着他哥那张沉沉的睡颜,滚动着喉咙,在心里竭力地去克制着此刻想要吻上他哥嘴唇,去回应这句他哥无意识呼唤的冲动。他告诫自己,现阶段不能再去做让他哥生气的事情了。


  只有在一起吃饭时,才是难得大家都到齐的时候。

  他和Dorn,还有其他几位哥哥们会坐在一起享用午餐或者晚餐。这时他会趁机找机会跟他哥聊天,于是在这种大庭广众之下,他哥还是会给他面子地简略答复几句。


  这天到了晚餐时间,Tada跟Thi-o才从外面回来。

  Dorn还在看东诘翔给他发的消息。


  “Dorn总啊,最近听说您暂且赋闲于家中,这不想着闲来无事,专门甄选了几本读物供您消遣。愿君细品其中深意。”


  随即下附几条电子链接。Dorn点开查看。

  第一条是《同性恋的先天与后天》,导读:以生物学、心理学角度分析性取向的形成以及同性恋成因,用科学研究破除对同性恋群体偏见,帮助家庭理性认知。

  第二条是《同性恋亚文化》,导读:知名社会学家经典研究,结合泰城本土案例解析同性恋群体历史及现状。

  第三条是《爱的教育:如何支持你的LGBTQ孩子》,导读:美城同性恋婚姻维权者真实故事改编,探讨家庭接纳的重要性。


  拿起手机看着的是东诘翔给他发的书推,放下手机看见的就是某个狗崽子正拿着他Tada哥的蝴蝶刀想要尝试转起来玩。


  他顿时就气不打一处来。


  “啪!”手机拍在木质餐桌的声音额外清晰。

  “手还想不想要了?!”他冷脸地训斥道。“让你静养休息,成天都是想着碰这些危险的玩意!”

  空气一下子安静了。

  Tada挑眉把Thi-o手中的蝴蝶刀抽走,笑着说道,“好了,本来我也不想教你的,你看吧,P’Dorn也是不准你玩的。”

  “哥。”Thi-o可怜巴巴地看着他哥,语气里又带着以往撒娇的甜腻嗓音,“对不起,我知道错了。”

  这会儿道歉又道得爽快得很。

  明明是在道歉,然而眼梢却往上抬着,挂着几分喜意,看起来是因为被他哥点名而感到开心。

  “还有脸笑。今天的晚饭别吃了,现在回房间去给我好好反省。”他厉声严词道。

  Peanut和Plengthai在一边偷笑。想也不用想,肯定是Thi-o这小子又是在哪里惹到他哥了,Dorn才会罚他不准吃晚饭。毕竟Thi-o以前也不是没有玩过Tada的刀,之前Dorn即便是看见也只是顶多说句注意安全。

  “Tada你也是,再给他碰刀,下次看见了连你也一起罚。”

  “OKOK,不会再给Thi-o碰了。”Tada此时已经将蝴蝶刀收了起来,举起双手说道。



  到了再晚些的时候,Thi-o听到自己的房门被敲响。

  他正乖乖地听着他哥的话在房间里关着紧闭,结果一打开门看到的竟然是他哥的脸,顿时喜出望外,他甜甜地喊了一声哥,侧身让开一条道。

  这段时间他确实安分了不少,不知道他哥气消了没有,但至少他们之间的气氛是要比那天缓和了很多。

  身后跟随而来的管家跟他打了声招呼,将一份简餐和牛奶放进桌上后为他们关上房间的门随即就退下了。

  “我让管家跟你重新做了一份。”

  他眼睛一下子就亮了起来,心里甜腻腻的,想着他哥竟然还惦记着罚他没有吃成晚饭这件事。

  “吃吧,吃完了我有话要问你。”

  这大概是他哥这些天来第一次主动找他问话。他有些激动地点了点头,立刻大快朵颐了起来,他吃得又快又急,让人看着怀疑是不是这孩子已经饿了好几天没吃上饭了。

  吃完后,他看见他哥坐在沙发,搭着二郎腿。他的双手交叠在大腿上,搭在膝盖上的那只脚露出了一截被西装袜包裹住的脚踝。

  他就这样盯着那一圈纤细又凸着踝骨的脚踝,以及那只悬在半空中穿着黑色皮鞋的脚,他看得出神,直到他哥的声音响起才把他拉了回来。

  “膝盖怎么样了?”

  “破皮的地方好了很多,最近还在上药。”

  “嗯。”

  “现在走路没那么疼了。东诘翔上次过来回访说关节腔里没有形成积液,但还是有些发炎,开了些抗炎的药。”他一五一十地汇报着。

  “你该叫他东哥,他跟我差不多大,整天没大没小的。”

  他撇了撇嘴,对他哥说的话不置可否。

  他心里很讨厌这个人,东诘翔说他是他哥前男友的时候,就在他心里把好感度全都败光了,尽管对方只是在开玩笑。

  “今晚还要上药吗?”他哥又问道。

  “嗯。”他点了点头。

  他哥朝他抬起手,示意他把药拿过来。他把需要涂的药酒拿了过来后,Dorn指了指旁边的沙发示意他坐下。


  “把裤腿撩上去。”

  他哥拿着药酒瓶在他面前蹲下时,他咽了咽喉咙,眼神又开始晦暗了起来。

  他慢慢弯下腰,低身从脚踝处卷起一处裤腿慢慢直至膝盖。

  还好他哥注视着他膝盖现在还有些往外渗着脓液的伤口去了,没有注意到他从头到尾卷起裤腿的过程中,胶黏地流连于自己身上的视线。

  他大概能猜到他哥今天在餐桌上冲他发脾气的原因,估计是看到了他玩弄P’Tada的蝴蝶刀时又想起了他那些伤害自己的行为。所以晚上又过来看他了。

  但是,此刻的他脑海里已经无法再思考其他任何事情。


  因为现在,此时此刻,已经没有什么比他哥半跪在他双腿之下低垂着脑袋更能让他产生欲望的事了。


  像是上位者对下位者的臣服。


  饱浸了液体的棉签,从纯白变成深棕。冰凉的液体触碰到膝盖时,那凉凉的触觉似乎变成了最致命的毒素,透过他的皮肤渗进了他整个神经。

  才刚涂完一只膝盖的患处,他看见他哥的脸色又一下子变得很不好看了起来。

  “你他妈的……”

  他哥又开始骂了起来。站起身带着愠怒地将药酒瓶放回茶几上时发出的声响有些重。

  他当然知道他哥这次又生气的原因。

  因为他刚刚几乎是贴着他哥的脸,在他哥眼前表演了什么叫做快速升旗。

  在他哥用沾着冰冷液体的棉签触碰到他膝盖时,还在深呼吸不断调整的他一下子就硬了。在他宽松的休闲裤里支起了一顶明晃晃的帐篷。

  他知道,他就是经不起他哥激。

  “哥,我……”

  他的眼睛被情欲蒙上一层湿漉漉地水雾,说话的声音比以往都更沉了几分,抬头看着他哥,眼里多了几分无助。

  “就这点出息,你当自己是发情期的公狗吗?”Dorn被他这样的行为感到了冒犯,咬着牙一字一句地警告他,“自己解决了,最好别在我面前有这样第二次。”

  说完转身就要走。

  “哥!”Thi-o一下子提高了声音急切地叫住了他。

  “可不可以……不要走?”


  Thi-o在看着他说到不要走时,眼里带着小心翼翼的破碎和某种卑微的希冀。

  “不要走”这三个字,似乎是成了他的禁忌词。每当Thi-o提到时,他无不介怀。


  当他解开休闲裤的腰带,掏出了那已经肿胀起来的阴茎时,他看到他哥还在犹豫的脸色又骤冷了下去。

  他实在是等不及了,他现在看着他哥盯着自己的眼神就硬得厉害。那强烈的欲望让他彻底沦陷,还没等他哥的允许,他的手就不由自主地开始撸动着早就吐出一团清液的阴茎,情不自禁地自渎了起来。

  “唔……哥,你、你可以不用看我。”

  当然如果他哥愿意的话,他肯定是想他哥能注视着他的,光是一想到被他哥看着自慰这件事几乎都让他感受到强烈的快意,差点射了出来。

  “哥,我想看着你,让我看着你。”

  他的声音因饱含情欲变得缥缈又急促。


  得,这小东西竟然把他当成了施法对象。

  他半阖着眼睑去打量着此时的Thi-o。他咬着唇,皱眉的表情隐忍又迷醉,带着几分性张力,脸颊粉扑扑的,露出湿热的酡红。


  他现在其实并不能完全理解为何Thi-o会喜欢男人,当然更不能理解Thi-o这种产生欲望的喜欢根源竟是身为同性的他。

  在两年前因为Thi-o向他坦白,他开始尝试去了解同性恋这个群体。

  以前还在老家主手下做事的时候,红灯区里男人跟男人所行苟且之事他也不是没见过,男女的交媾在他眼里也并不能提起兴趣。因为当时他的注意力已经没空,或者说没有欲望放在这些无关紧要的东西上了。


  他认同大爱是没有定义没有界限这一句话的哲理,而一旦想到Thi-o,他似乎又变得迂腐和过于保守了起来。


  Thi-o怎么能喜欢上男人呢?

  但知道在这后泡沫经济时代下的社会正重构繁荣的秩序,世界也正处于走向越来越开放和包容的趋势,似乎同性恋也会在之后会变成习以为常的事。

  那没有后代怎么办呢?

  他们本来就是无依无靠失去了父母和生存居所的孤儿,好不容易苦尽甘来,Thi-o终于不用再跟着他受苦了。他比Thi-o大了整整十岁,他肯定是要比Thi-o先去一步的。他希望Thi-o可以好好地、按部就班地走完他的一生,无疾而终。

  但是血脉这东西一定是那么重要吗?他跟Thi-o不也没有血缘关系吗?去领养一个孩子似乎也并不是什么难事,东诘翔还告诉他说不定以后医学研究突飞猛进,未来不通过女人也能生孩子。


  但是、但是Thi-o怎么就偏偏喜欢上了自己呢?

  这让他陷入了是因为自己没有好好疏导的原因才导致Thi-o性取向发生改变,又因为Thi-o性取向的转变而喜欢上了他的思维怪圈。


  他自认为自己是一个罪人,背负着无数条鲜活生命的魔鬼。他活在被伪装得光鲜亮丽的皮囊之下,实际上是见不得光的苟活之人。即便他金盆洗手,即便他浪子回头,但那些死去的人、被毒品残害的生命又能够回来吗?他选择成为那个黑暗社会的鹰犬、财阀与官僚资本的走狗时,这些无辜的生命就直接或者间接因他而遭受到了残忍的迫害。

  还好Thi-o是干干净净的,他将Thi-o保护得很好,不让他掺和道上那些乌烟瘴气的事。

  他的兄弟们也有他在兜底。在SPT成立企业之后,一方面他在消除曾经那些在黑帮做事时留下的痕迹,另一方面他慢慢地将过去那些见不得光的账,欠下来的灰黑债务都通过公司抹平。一旦他们过去的事情被人抓住把柄而败露,那也只会查到他自己的身上。

  所以他其实做足了准备,万全的牺牲的准备。

  他将死得其所,他将榨干自己最后一丝剩余价值而死去。

  早在很多年前,他还刚继任家主时,或许在更早更早,在他好不容易为了得到自由从帮派里逃离,而后来又甘愿放弃自由,决定重新回到地狱,哪里也不去了的那个夜晚,他就已经计划好了自己死去的那天。





  “哥……”


  那微弱的呼唤声将他从思绪里抽离。


  “哈……哈……”

  空气在他色情的喘息声中融化,变得黏糊变形,像是化掉的糖稀。


  他看向Thi-o迷离的眼睛,在他对上自己不夹杂情欲地审视他的目光时,那眼神又变得更加晦暗了起来。他看到对方的眸子里面溢满了某种黏稠的情感,浓郁得让他想到了糖度过度饱和而析出结晶的蜂蜜。

  只因自己的一个眼神,他就像是讨到了奖赏般,连呻吟声都变得急促了起来。

  黏湿的水渍声频率又一次加快。他看到对方手中那撸动的阴茎因充血变得更加硕大而呈现出瑰红。紧密的指缝中不断往外溢出晶亮透明的前列腺液,黏在那修长的手指上,粘稠缓慢地顺着他的手腕流淌至裸露的小臂皮肤。

  “嗯……哥……”

  他身体在一个猛烈地抽搐下脱力地往后倚靠在沙发上。他仰着脑袋,脸上的汗滴从他的鬓角处深进衣领。他的眼球往下重新调整方向,在迷乱中下意识地去寻找他的身影。

  对方的目光始终在追随着自己。

  Thi-o的声音是很好听的,是天生适合唱歌的嗓子。他急促而沉重的呼吸声、因情欲而发出的呻吟、委屈又令人怜爱的乞求,像是塞壬的歌声,让人情非得已、难以自禁。


  “你……嗯……能不能、近点儿……”





  曾经孑然一身的十五年里,他总觉得自己是被这世界抛弃的孩子,他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唯一一次信任他人的代价则成了他噩梦的开始,浑浑噩噩地被时代的浪潮吞噬着,沉溺着,下一秒可能就被拍在暗礁上粉身碎骨,成为那个时代中一个微不足道又稀疏平常的殉葬品。

  后来遇见了Thi-o,于是他终于有了人生的一个目标。


  然而现在呢?


  他只是害怕被抛弃。

  你为何还是要丢下他呢?


  那样的拷问,又一次在他心底响起。


  但是Thi-o啊。

  他可以有自私权利吗?

  他能为了你而选择继续当这罪人吗?

  他能为了你,放弃他的救赎吗?


  他心里还装着无数个像这样的质问。但是这一次,他还是选择了靠近。





  “撸个管你要求还真多。”


  “呜……”

  或许是今夜被他哥纵容得太过,他内心那欲望又开始膨胀了起来。

  他看着他哥那双越来越近的眼睛,心里那股躁热感愈发强烈。手指攒动龟头的力度加重,指尖不断拨弄着敏感的冠状沟,刺进尖端的马眼。

  “哥、哥……我好爱你……唔……我爱你。”

  在另一只手大胆地去勾住他哥衣服的一角时,射精的欲望达到了极点。

  “啊……”

  胸腔在剧烈地喘息着,他全身像是泡在水里一般被汗湿透。他重重地摔回到了沙发里,还窒息在射精的快感中。


  “爽够了?”

  直到他听见了他哥那略带不满的语气。


  这时他才发现刚刚的射精,因为实在是太爽了,射得又急量又很多。一部分飞溅在了地板上,另一部分不小心射在了他哥的一只脚上,那乳白的精液在锃亮纯黑鞋头处,成了一滩明晃晃的玷污。


  “哥,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

  那处被他玷污的地方像是成为了他的标记,宣示着属于自己的所有权。即便心里快意更多,但他还是怕他过分的行为又要惹他哥气上好几天,于是慌不择路地想要俯身用手擦掉对方皮鞋上的精液。


  “啧。”

  这下他哥更不高兴了。

  “让你跪下了吗?说了多少遍,是不是一点都不听?”


  他被他哥强硬地又按回在了沙发上。

  那一瞬间的身体接触,他哥指尖压在他的肩膀上的力道和温度,几乎是又要让他硬了起来。

  他哥现在实在是离他太近了。近到他甚至可以抓住他哥的手腕,把他的手放在自己的阴茎上,用自己的手握住他的手进行自慰。

  当然,这些事情他也只敢想想。他可不敢去惹怒一只处于毫无压制状态下的狮子。





  “啧。”

  他又不爽地啧了一声。

  抬脚踩在沙发上,皱着眉盯着那处被对方的精液脏污的鞋面。

  “纸拿……”

  话音还没有完全落下。

  他看到Thi-o就这样坐着俯下身去,伸出了湿热的舌头,勾着他的鞋尖,一点一点将他皮鞋上的精液悉数舔了去。


  他有些发愣。

  低头看着只露了一个毛茸茸脑袋的Thi-o。鞋面被舔舐的触感,仿佛让他感受到了对方舌头上滚烫的温度一般,让他心里竟有些发痒。


  沉默地咬了一下嘴唇,他带上恼意地嗔怪道。


  “……你这发情的狗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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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密教模拟器】【Exile&Foe】最后的流亡之夜

死寂。我又要烧掉一栋本该气派奢华的豪宅来掩盖我的足迹了。烧焦的气味与飞扬的火光能给我一种短暂的安心感,支撑我拾起行囊步入下一段黯淡无光的逃亡。既因为变幻的火焰是我那大敌避之不及的东西,也因为我喜欢这种将留恋的一切付之一炬的感觉。我就是因为做不到,才被迫踏上这场漫长而不由自主的逃亡之旅。是残留在心底的那一丝爱意阻止了我在他毫无防备的时候把他一次又一次地用背叛刺穿,也是这一丝爱意成了我沦为被动方的致命原因。但话说回来我只是想要他罢了,如果我真爱他,真觉得自己应该以继承人和情人的身份对他那肮脏的生命负责,那我就应该一刀捅死他。

又一个流亡之夜,杀死一段短暂的人生换取战争的片刻喘息。从生意经的角度来讲很值得,但从我个人的愿望来讲已经是满盘皆输了。我的大敌过去总让我跟在他的身后,炫耀一般地在所有人面前暗示我是他精心裁剪过的一道影子,不知是为了见证还是为了映衬。他走进某个人的宅邸里,谈判、抽烟、脱下手套,教我如何让血精准地溅在墙上而不弄脏地毯。完事以后,只要宅子里有钢琴,他必定要用染血的手弹一首曲子,为黑白分明的琴键添上第三种颜色。我知道那纯粹是他的兴趣使然,很多事情他都是这样简洁而理所应当地把它们变成了既成事实。就好比他什么都没对我说,但我就默认了自己应该像八音盒上的玩偶一样替他准时翻动琴谱,以免污渍留在上面。就好比他对我说我爱他,而我就默认了这就是我心底的愿望。但是,为什么不是他爱我?比起那些,更让我懊恼的是那时的自己,为什么就成了一张任他书写既成事实的空白琴谱?

我想要什么呢?我的大敌既不知道也不关心我这个问题的答案。他需要我继承他那些肮脏的岁月生意,作为交换,既然我想要他,他就允许我上他的床,在且仅在短暂的肉体依存关系中交出主导权。然后他就觉得这就是我想要的全部了,他也给的仁至义尽了。除此之外我的任何举动都是越界,再往前一步就是背叛。但那算什么平等?他又不是没有爽到。我必须自己去弄清这个问题,我拥有了这个集父亲,老师和情人三个身份与一体的男人,除此之外我还想要什么呢?想明白这个问题以后,我就背叛了清算人组织,也就拥有了缠绕在我和他之间的第四道枷锁:死敌。

哪怕我和他恩断义绝,我们之间的关系也并非那么轻易就可以斩断的。实际上我清楚这点,甚至心底还有一丝可悲的窃喜。至少他会在意我了,说不定也能体会一下那种魂牵梦萦却又遥不可及的怨恨到底是一种什么感觉。顺从地被项圈牵引着的狗就像腰封上的装饰一样,理所应当而又无关紧要。只有拼命地沿相反的方向企图挣脱绳索,饲主才能察觉到附属品也是有独立的意识和欲求的。但话说回来这种撕扯比两败俱伤更得不偿失,脱逃的宠物在项圈的拉力下哪怕勒断脖子或是窒息而死,饲主的手上也只会留下一道不为所动的红痕。这点我也清楚,但在撕扯那些他视若珍宝的灰烬账簿时,我觉得哪怕只能给他留下一道不痛不痒的疤痕,那也足够了。至少比无声无息地被报废丢弃的提线木偶要好不是吗?就算只有这点饮鸩止渴般的报偿我也认命了,除此之外我已别无所求。

是的,我是为了能得到一段平等的关系才逃亡的。父子也好,师生也好,都是我向他臣服,在这段关系中扮演那个单膝跪地亲吻他的脚尖的下位者。哪怕作为情人时是我从他身上索取欲望,但是他随时都可以收回我操弄他的特权。那样的话支配也成了一种变相的侍奉,他给予我的也是像鸦片酊一样把我变成奴隶的感官刺激。只有在我和他之间铸下一道不可饶恕的仇恨,他才会对我产生情绪——愤怒——然后去主动追寻我,试图拥有我,哪怕是以一种同温柔毫不相干的方式。所以,没人能从清算人领主的手中偷东西,但我就这么做了,我有我的理由。

反抗的成本很低,一两页偷来的岁月就能从丽姬亚的手里买来他的破绽。我在刃之技艺上早就超过了他。我可以手起刀落地断送他那条血债累累的生命,也可以像猫玩弄猎物那样把他的呼吸吊在我的手指间摇晃。但在他伤痕累累地倒在我的脚下,气若游丝地等待着最后的审判时,溃不成军地跪在地上痛哭流涕的反而是我。我做不到。他留在我耳边、指尖和肩头的喘息像刀锋一样侵入我的思绪。杀了他,然后躺在他逐渐风干的骨灰上,像狗一样绝望地嗅着越来越淡的残香,这样终此一生吗?

所以我逃走了,在占尽先机的优势下逃走了。我可以背叛他,但我不能背叛我自己。他那惊讶的表情在今后无数个爱与战争的日日夜夜中刺痛着我。但随着时间在一个又一个狼狈的逃亡中流逝,这种痛楚也让我感到满足了。你看,他一定不会懂我过去为什么对他那样言听计从,不会懂我为什么要这样义无反顾地背叛,更不会懂我为什么会在最后放过了他。是的,我的愿望一败涂地,我不可能拥有他,不可能和他共享一段平等的爱情。但是他的猜忌和多疑会让他一直复盘这离奇的绝处逢生,他会感到屈辱,感到狐疑,感到害怕,会被他无法理解的动机折磨得食不下咽。除了愤怒以外,他还会带着这种焦躁来追我,去苦心孤诣地弄清一个再明显不过的答案。

……而我不会让你追上的,杜弗尔先生。现在我终于成为了我,舍弃了你给我的名字,爱与生命,仅仅作为一个“流亡者”笑看这场争斗的落幕。这本琴谱已经写满了你拼尽一切都无法演奏的歌。我还是爱你的,但是我不会再恨你了。细细想来既然爱与恨就像镜子一样是一体两面难舍难分的存在,那么我或许也不再爱你了吧。你没有走入混沌之火的勇气,但即使你走进去了也不会再见到我,不会找到那个问题的答案,因为我已经不在那里了。今后换你去疲于奔命地追寻我的痕迹,去捡我吸剩下的烟头来吸,去在一瞬的躁动中为那些已经成为时间的标本的温存而心惊胆战。我会获得安宁,去做任何我想做的事情,虽然那也可能仅仅是在孤独中一遍又一遍地怀念你,但是我会安然无恙,这对我来说已经足够了。

“那封信是我送的。说实话,我在交给首领前忍不住看了一下那封信的内容。你知道我擅长这种事,偷窃公函,伪造密文之类的……我承认这是职业病使然,不过我确实很好奇在那样恩断义绝的背叛以后,他还有什么话要对我们那位首领说。他的笔迹比之前工整了许多,毕竟我们一起共事过,我对他的书写风格还是有些印象的。我很惊讶他能用这样一种冷静到近乎有些悲哀的笔触去坦然地承认那些在清算人之间心照不宣却又讳莫如深的秘密。我本以为那对他来说是一个耻辱,但情况看起来比我想象的要复杂的多。总之我那会儿正好受了伤,伪造火漆的手法就没有以前那么熟练了。我敢说首领一眼就能看出那封信被人动过手脚,但是他没有追究,更没有问——事实上,我都不知道他究竟有没有读那封信。后来我在炉灰里发现了一些残骸,绝大部分字迹都已经烧成了灰烬,只有一句话还在绵绵不绝,仿佛心有不甘一般地燃烧。那时候我突然想到,幸好我没有这样一个父亲,也没爱过这么一个人。” ——两名清算人在酒馆中的谈话,1928年于意大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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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rom yoshimitsuhitomi

【thido】画骨·叁



  男人将他的裤腿缓慢地往上卷起,在卷到膝盖处时他不着痕迹地咬了下唇。

  “现在又知道痛了?”

  男人看出了他那吃痛的表情,嘲讽般向他冷笑了一声。

  “之前不是挺硬气的吗?听你哥说你跪了一整天?”

  他翻了个白眼,懒得理会这人。

  深色的西装裤面料掩盖住了血的颜色。从皮肉里渗出来的血和组织液,干涸后变成了绝好的生物黏剂,他咬着牙一声不吭,也掩盖住了他那血肉模糊的膝盖早已紧密地与布料黏在一起的事实。

  “忍着。”

  男人只是象征性地提前告知一声,也不等他有什么反应,将那层已经被血浸透的布料从他皮肉处揭开,继续将裤腿卷到他的膝盖上方。随即就是消毒、上药,绑上弹性绷带,再将冰袋按在他膝盖上冷敷。

  “这段时间你的膝盖应该会出现疼痛肿胀并伴随撕裂感,这几天需要减少腿部活动,尽量平躺垫高下肢,促进血液回流。后几天我会回访,如果膝盖出现积液可能要考虑抽液后关节腔注射消炎。”

  做完这一套后,男人抬头看着他,见他硬是没有发出一点声音,略显惊讶地挑了挑眉。

  “你这膝盖要是再跪久一点半月板就会从轻度边缘性撕裂恶化成桶柄样撕裂,再严重点就可能会出现永久性不可逆的伤害,到时候你躺的地方可不是这里而是手术室了。知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小少爷。”

  他虽然是笑着看着Thi-o,但眼角的余光悄悄暼了一眼坐在另一边一言不发的SPT家主。不点破却意有所指。

  “凡事不要想着通过走极端去解决。有什么想不开值得你这么要死要活?不值当咯,你看看你还这么年轻,年轻人还是要懂得惜命才有机会得到自己想要的不是吗?”

  Thi-o终于把视线移到了男人身上,他不耐烦地审视着眼前的男人,对这种陌生人自来熟式的说教口吻多少是感到不悦的。

  他质问道,“你又是谁?”


  “我?”

  男人收好随身带过来的医药箱,突然像是想到什么似的,勾起嘴角笑了笑,随口说道,“你哥前男友。”


  对这句话同时作出反应的有三个人。

  “东。”Dorn抬眸,眼神里带着警告,“玩笑到此为止。”

  “哎哟,小少爷,你这火气还挺大。”东诘翔按住了对方要砸过来的拳头,“刚刚不是嘱咐过你吗?这段时间要减少腿部活动,你看你一用力膝盖就疼了吧。”

  “Dorn总,我就说来看看是怎么个事儿。原来这就是你一直提起的那位小少爷啊。久仰幸会。”他向Thi-o表明自己的身份,“东诘翔,唐城人。我跟你Ninja哥算是老相识了,你可以叫我东哥。”

  “管你是谁,这里是我家,请你滚出去。”他懒得再跟对方客气,直接下了逐客令。

  他也不恼,挑了挑眉看向Dorn,“Dorn总,小少爷叫我走诶。”

  东诘翔转过头又看向对方这双对他充满敌意的眼睛,无奈地笑着,“得了,给你开个玩笑倒还较真记上仇来了。性子刚烈得很。”

  “是我叫他来的,Thi-o。”

  一听到他哥的发话,Thi-o的视线就重新又回到了对方身上。

  “哥。”

  刚刚还是冰冷的声音一下子又重新染回了属于人的情感色彩。看向他哥时,又变得温顺起来,收起齿牙,眸光敛掉凶恶。

  他的声音听上去带着些委屈和示弱,“我不喜欢他。”

  “Thi-o少爷,我想你是误会了。”东诘翔举起双手,向对方表明自己安全且无害。

  “我只是一名医生,来给人看病的。”





  东诘翔想到,上一次在泰城见到Dorn还是两年前的时候。

  他主要是跟Ninja的来往较多。在那个动乱的年代里,他就干着黑医的活。帮人取取子弹,缝合伤口,给那些吸食过量毒品的瘾君子吊水急救,顺便帮人伪造一些医学记录。小的手术还可以凑合,大手术消毒条件和设备要求达不到他怕人死他所里一个人抬不动就没接。他嫌这种闲活钱来得太少,让Ninja帮忙捞些大鱼比如介绍点处理尸体、器官买卖的活过来做做,不过被Ninja瞪眼让他滚了。

  反正他也懒,靠小活赚的钱也还算充裕,日子过得滋润又悠闲,就更没什么大志。

  在黑道时期,他跟Dorn见面的次数并不算多,老家主很喜欢他,有家族专门养的医生给Dorn医治,还轮不到来他这种小黑所。后面道上混不下去了,他就在泰城开了家中药店铺,当个中医大夫,有时候忽悠忽悠被他那张标志的脸吸引过来的中老年富婆买他那一堆自研自产的保健中成药品。

  算上这一次,Dorn专门来找他的两次,都是为了他弟。



  当时的东诘翔还没有见过Thi-o,只听众人都说Dorn家主有个很宝贝的弟弟。要不然以他识人的能力,大概一眼就能看穿Thi-o喜欢的是谁。

  也正是两年后,他看到这位小少爷那眼底下藏着的狼子野心,才知道Dorn当时大概是病急乱投医才会想到来找上他的。



  “我说了很多遍了。”

  他半倚在一张湘妃椅上。泰城的天气永远是那么湿热,他们几个大男人挤在这间小药铺子里闷热得厉害,最近这片电路老化还没来得及维修,刚刚空调又跳闸罢工了。他摇着蒲扇给自己扇风,叹了口气。

  “中药不治同性恋。”

  “你说你们唐城的中医药技术,包治百病的。”Dorn很诚恳地看着他。

  “哎呀,我的家主啊……哦不,Dorn总。那只是一个夸大的宣传词你可千万别太当真,别对我们古老神秘的东方古国抱有什么奇怪的滤镜好吗?”他实在是很无奈。

  “真没办法调理吗?”

  “同性恋早在十多年前就被国际公认不再是一种疾病,Dorn总我说咱们的思想可以不用太先进前卫,但也不至于过于落后吧?”东诘翔又继续说道,“俗话说强扭的瓜不甜,人家性取向摆在那儿,你得学会让孩子顺从天性、顺其自然。”

  Dorn微微眯了下眼睛。他其实只说了一半的实情,他没有告诉东诘翔,他弟不仅仅是喜欢男的这么简单。

  这件事他暂时还没告诉其他人,即便是此刻在场的Ninja,他也是如此告知的。

  “赶紧开个药方出来。”Ninja估摸着Dorn应该快要不耐烦了。他在一旁皱着眉看向东诘翔,朝他后面的药材柜扬了扬下巴催促着他赶紧做事。

  东诘翔在心里翻了个大大的白眼,这个Ninja,竟然在教他做事。

  “成儿。”他站了起来笑了笑,“既然Dorn总已经亲自大驾光临本敝店了,我也不好让你们空手而归不是?”

  东诘翔慢悠悠地走到前台柜边,抽出纸笔龙飞凤舞,很快写了一张单子出来,开始抓药。

  “开的是什么药?”Ninja问道。

  “疏肝理气,滋阴降火。”东诘翔回答道,把抓好的药包好,单子附在最上面塞到Ninja手里,“回去煎服,一天三道,先喝七天的。”

  “……”Ninja狐疑地看着东诘翔,“谁喝?”

  他朝对方勾了勾手,示意对方附耳过来。

  Ninja俯身,他凑近对方耳朵边道,“你们家主。”

  然后他起身开始欣赏起Ninja脸上那有趣的反应。

  “既然要调理,就让你们家主喝中药调理调理咯。”东诘翔将手肘撑在柜子边抖着肩膀强忍着笑意向他解释着,“清热解火,消消火气,不要太焦虑这件事了。”

  “东诘翔,你……”Ninja克制着即将要上来的情绪,他回头看了一眼在一边还没有听到他们交谈的Dorn,最后咬牙切齿地小声警告他,“别给老子蹬鼻子上脸。”

  他恼羞成怒地将那单子扔在东诘翔不正经地笑着的脸上,瞪眼骂道。

  “庸医!”





  “给谁?”

  他的目光一下子变得警觉又敏锐,他敌视着眼前这个男人。将目光在男人身上来回逡巡,最后又转向他哥。

  他听到他哥冷哼了一声,那语气里已经有很多不满了。

  “你看看你这两年都在干些什么?”

  他哥说话时,平复着沉重的呼吸声,似乎是在强压内心涌动起来的情绪。

  “把自己活成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他哥看向他的视线很复杂。

  他知道他哥这两年一定是内疚的。然而他哥的这些个愧疚,大抵在这两天就被他作得干干净净了。他哥不会恨他,只可能会继续躲着他,失望于他,甚至因为他的出格行为再也不见他。

  他猜了很多种可能性,唯独这一种,他是没有设想的。

  “把衣服脱了。”Dorn沉沉地发出一句不容置喙的命令。

  他没有动,眼珠子像是一颗乌亮的葡萄,睁得圆不溜秋的,直直地看着他哥没有任何反应。

  “哎呀哎呀,别让孩子为难。”东诘翔虽然口头上在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的,实际挂着一副戏谑的笑容准备看戏。

  “不要让我重复第二遍。”

  在他哥发出第二遍命令后,他动了,慢慢地把自己的西装外套脱掉,再一颗一颗解开衬衫的纽扣。

  现在他脑子里那股癫狂的疯劲过去后,只想讨好他哥,继续作回了他哥的温顺小狗,乖巧地听他哥的话。

  “啧啧啧,小少爷。”东诘翔在一旁看得咂舌,“你身材真火辣。”

  他看到他哥的目光开始有了波动,他哥紧紧地抿着嘴唇,看着他赤裸的上半身,脸上的表情冷了又冷。




  “怎么弄的?”


  “刀子割的。”


  “谁割的?”


  “我自己。”


  “烟头谁烫的?”


  “自己。”


  “字怎么刻的?”


  “用易拉罐拉环雕的。”




  “砰——”

  那一拳砸在木质茶几上的声音,用了十足的力气,惊天巨响,砸在他的耳膜上震耳欲聋。

  “你他妈的。”他哥被他那些“如实供述”气得连手都在抖,刚刚用力把茶几都砸出了一个坑的手关节发红得厉害。

  “吃里扒外的狗东西,老子供你吃供你穿,把你养着,怕你冷着怕你饿着,你他妈最后就是想找死?还是想让我把你送进精神病院?!”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冲他大发雷霆的Dorn。看着他哥那勃然大怒的表情,似乎生怕放过任何一处细节似的,他看得出神,心里竟被他哥骂得很爽。

  令他更爽的是,他的那些阴湿晦暗、见不得光的小秘密,竟不知怎地,被他哥发现了。

  在加城读书时,为了不被身边的同学朋友起疑给自己招来不必要的麻烦,他刻意谨慎地保留了手腕附近完整光洁的皮肤,动刀也只是从手肘位置开始。

  在某天加城昏昏欲睡的午夜,他随手从堆满了整张茶几的啤酒罐上取下一只锋利的金属拉环,在自己的大臂内侧一笔一划认认真真地刻下他哥的名字,刺破血管、割入皮肉,那血淋淋的字迹让他迷醉。在伤口结痂后,他反复撕开那层褐色丑陋的疤,好让他哥的名字能永久地留在他的左手臂上。这样就能在无数个寂寥落寞的深夜思念他哥的时候,好得以在自我拥抱时,还能亲吻着他哥的名字来聊作慰藉。

  那他哥又是怎么发现的呢?明明他还没有向他哥暴露过上半身的皮肤,连昨天把他哥按在身下操的时候,也没有脱去上衣。

  他心里不由得生出几丝甜腻到眩晕的窃喜。

  他呼吸不由自主地开始变得急促,心脏搏动到过载,瞳孔在极度兴奋里放大,脸上的毛细血管充盈着沸腾滚烫的血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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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哥啊,明明都被他操得快要昏死过去,明明被他按在床上的时候一直用愤怒和失望的眼神鞭笞他,明明最后操得射都射不出来身子软得只能任他玩弄。

  可即便是这样,他哥还能分出神察觉到他隐藏在衣领之下那些不禁意露出来的端倪。



  “你他妈还有种笑!”

  那是怎样一脸什么都已然无所谓的Thi-o呢?

  注视着那些令他眼睛刺痛无比的痕迹,他看不到对方对死的敬畏,对生的意识,唯独只有人性的淡漠。他无数次想走过去死死抓住对方的双臂怒目圆睁地去直视着他,质问他。

  你为什么想死?为什么想死?!!

  是他做错了吗?他当初不该一意孤行地将Thi-o送去遥远的加城?不该一意孤行地像是要让他立即断掉这个荒唐的念想一样,硬生生地断掉与他所有的联系?不该一意孤行地整整两年都不去见他?

  他到底有什么错?有什么错??他只是想要Thi-o不要在自己这里错误地越陷越深,他只是想要Thi-o能好好地冷静下来,他只是想要当个对他负责并且问心无愧地对得起他的哥哥,他只是简单地、无比渴求地想要他能好好地活着!

  所以他到底有什么错,你非得要用死、要用这种极端的自毁来折磨他让他痛不欲生?!


  他歇斯底里地举起桌上的瓷壶狠狠地砸在了地上,摔得个粉碎。


  眼看这位家主又要开始砸东西,东诘翔眼睛看得发直,连忙抬手制止道,“哎哎哎哎哎,我的祖宗爷,算了算了!”

  刚刚Dorn给一拳砸出坑来的茶几,那是用泰城原产上等百年老料鸡翅木,是技艺最为精湛的工匠才能雕出来的仿古榫卯结构茶几,市面上可是价值三四十来万。又说那个被Dorn随便砸碎的瓷瓶,东诘翔一眼就看出那绝对是从唐城淘来的近代作品,即便年代不久,那也价值不菲。就算不是他的,他也看得肉痛不止。这么败家子的事情,他可受不住,心都在滴血!

  “你看小少爷这油盐不进的样子,骂他又有何用?Dorn总,别动怒,动怒易伤心肝脾胃肺,消气消气。”

  东诘翔手忙脚乱地把Dorn拦到一边,指着Thi-o的鼻子锐评道,“他就是个抖M,你还看不出来吗?别骂了,没用的,你越骂他他只会越爽。”

  被评价为“抖M”的小少爷慢悠悠地又重新穿上衣服,他冲东诘翔冷笑了一声,那淬毒的目光似乎在告诉他今晚走夜路可要小心。


  在看到他哥有些站不稳往后迈了一步时,他目光一下子又变得担忧,下意识地想起身去扶住他哥。

  Dorn吐了口很长很长的气,闭着眼,极度的情绪波动让他整个人一下子像是脱了力一般,他焦头烂额地坐了回去。

  尽管每问一句,都像是在他的心脏上插上一刀,是令他痛苦万分的。但他必须要去正视这些鲜血淋漓的伤口,必须要将整个事情弄清楚。

  于是他生生地将自己的情绪压到最底,他开口问到对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他温顺地低垂着眉眼。Thi-o的声音在平静的时候其实是柔和的,是像向日葵那样温柔的。

  于是Dorn听到他用这样的声音回答道。


  “从哥你走的那天起。”


  ……


  “手给我。”东诘翔示意道。

  他将手指搭在对方手腕处听着脉象。

  “另一只。”

  在两手脉象都听诊完后,他问道对方,“在加城的时候小少爷可有服用过什么精神类药物?舍曲林?奥氮平?”

  “有些时候会睡不着,只找过医生开了点安眠药。”

  “有过药物滥用吗?”

  “没有。”

  他说得很简略,认为这些事在他哥没有要求他说之前他没必要主动提出来。

  可惜这个时候的东诘翔没有再给他把脉了,不然的话,绝对能听出他开始狂动起来的的心跳鼓点,以及极度混乱和色彩癫狂的内心精神图景。

  他在心里偷偷勾起一丝愉悦的笑容。


  ——因为等他哥自己去发现那不是更好吗?这样带给他哥的动摇,效果应该是最明显的吧?





  “Dorn总,多大点儿事啊。”东诘翔笑着摇了摇脑袋,在简单询问完后,说出他的初步诊断,“西医上叫做双相障碍或者BPD,中医我们管这叫七情内伤、肝腑失衡。归根结底,这种精神上的病症,主要还是来自于心。”

  “我看小少爷明事理、体大局,面色冠玉透朱砂,白里透红、红而不艳,皮肤明润含蓄,神态灵动,脉象也扎实流畅,并非见得一蹶不振的躁郁之相。现阶段可以暂时先不用考虑药物介入。”

  东诘翔见Dorn那紧绷的神情丝毫不见得放松,又继续说道,“小少爷的病灶简单得很啊,无非是放不下心中的几分执念。这解铃还得需寄铃人,家长总归还是要跟孩子多多沟通,加强下心理辅导的。”

  东诘翔其实说得是比较委婉含蓄的。在道上混迹多年,他深谙跟人推杯换盏、虚与委蛇,逢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之理,知晓哪些话在哪些人面前该不该说,该怎么说。

  他面前这个男人的身份是现在泰城支柱产业之一SPT集团的董事长,也是曾经道上那位名号如雷贯耳的“老佛爷”。人家家主留他在旁边看够了这场闹剧,也没去跟他计较,他不得给家主一个面子留足体面?像今天这种事,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来个个中缘由,但直言不讳地戳破这两人另一层的关系可就万万不得了。

  他又转念一想。

  普通人的执念尚难消解,更何况这位是个思想和欲望都很极端的主?这小少爷做事太过心狠手辣,心思缜密如针,他一门心思地扑在这位家主身上,恐怕这位家主迟早要认栽啰。





  在东诘翔走之后,他哥冷着脸一言不发,一直凝着眉的表情颇有种“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意味。

  “哥。”他在一边轻轻地叫了一声。

  膝盖还是很痛,他走的姿势有些别扭。他走到他哥身边,不顾韧带又要被撕裂的疼痛,想蹲在他哥的膝边,握住他哥的双手,以仰望者的身份去从下往上打量着他哥。

  “站着。”

  在刚开始对脑海里的想法有所行动时,就被他哥叫停。

  “忘了谨遵医嘱?”

  “对不起。”

  他道完歉后,又听到他哥发出的一声叹息。

  过了好一会儿,他听到他哥这样问道。


  “我让你如此痛苦吗?”


  他看到他哥眼里微微闪烁的光点,眼眶是湿润的。

  他一下震住了。

  他已经有好久好久都没有再看到过他哥的眼泪了。在他的记忆中,他哥上一次流泪还是十多年前。

  十多年前的那一次眼泪是为他而流。而十多年后的这一次眼泪,同样是因为他。


  “是我害了你吗?”

  是他让Thi-o变成现在的这个样子吗?

  是他亲手杀死了从前的那个Thi-o吗?

  是他,毁了他吗?


  他本以为,以自责和愧疚来困住他哥是他求之不得的事情。然而真看到了他哥那很少暴露出来的脆弱的一面时,他内心又酸涩了起来。

  他的哥哥,这一路从鬼门关走来,身后兵车辚辚、遍横白骨。在那个弱肉强食吃人不吐骨头的年代,俨然将自己硬生生地磨成了一副冷血无情的模样,却把心脏里所有脆弱的位置都留给了他,成为了他哥心脏处最柔软细腻的皱褶。



  他一下子委屈了很多,两年里那些无助和崩溃的记忆似乎又重新扎根进了他的血肉。

  他睁着他那双圆圆的杏眼,眼角可怜地向下垂着。


  “哥,我只是不想被抛弃。”







  东诘翔走在院子里时,就远远看到大院门口站着一个人影。

  “哟,这还有恭送服务?受宠若惊啊。”他看清来人的身影一下子笑了出来,“怎么地,二当家。有必要这么客套吗?搞得我都不好意思了。”

  “你这神棍,怕你对Dorn又说了些奇怪的话。”Ninja淡淡地瞥了他一眼。

  东诘翔一听立马就不乐意了,“你怎能如此想我?我对你们家主可谓是向来交心,该说的能说的可都是毫无保留事无巨细地和盘托出了,哎呀哎呀你这人。”

  东诘翔还在一一数落着对方的不是,直到听到对方从他细密的话语中硬是插进了一句。

  “我呢?”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Ninja从烟盒里抽出一支香烟点燃,他放在嘴边吸了一口。在烟雾的升腾里,东诘翔仿佛看着Ninja正眯着眼睛打量着他。

  “那对我呢?”

  很快东诘翔又恢复了平日里油滑的笑容。

  “诶我说你这人,怎么又再说一些我听不懂的话来?”

  他从男人的身边经过,顺手抽走他夹在指间已经燃出一截烟灰的香烟。

  “我走了啊。”

  东诘翔转身只给对方留了个背影。刚吐出来一口的烟雾在他身边缭绕,他头也不回地冲身后的人扬手挥了挥。

  “有空记得来我店里转转多买点我家的保健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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