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还恩报偿
阳春的三月,飞花渡的花还未开,气候已然是十分暖和了,往年的这时候,正是南边商队进开封做买卖的时节。商路兴盛,民生也旺些,这样的好时候,正适合出门踏青去,新入门的师弟处在坐不住的年纪,完全是个皮猴儿,早吵着要出来玩,好容易找了个休沐的日子,拉着几个师兄师姐,骑马至湖边瞧画船。
“师姐,那面几个货郎打扮的,是哪门派的?像是没见过呢。”
“哪儿?”师姐忙活着看小报,等抬起头来,要看的那波人早已走到枝头缀满花苞的树后,留下个人背着背篓站在原地,不知道干什么一样发呆,“听说最近川渝那儿来了个商队,许是无心谷的吧?奇怪,那个人怎么看起来眼熟得很——”
她手里还拿着东方第一枝的纸页,突然感觉有人从自己边上硬挤了过去。小师弟脖子一缩,讷讷地叫了声人:“香主……”
天泉头都不回,背着手冲她们摆两下手:“你们早些回,不用等我。”说完就当着他们面直朝那人走去。这新入门的小孩不认识,那当师姐的还有不认识的道理吗?她一把竖起那麻纸墨字的纸面,几乎要把上头的大字糊在师弟孩子气的脸上:“走走走咱去看吹糖的去,你吃不吃嘛,师姐给你买!”
“诶,师姐,怎么如此突然——”
飞花渡人不少,他们这吵一两句嘴的根本无人注意。天泉越走近,越听见自己心脏怦怦地蹦个直响,那人站在原地,低头不知道看什么,似是完全没注意到天泉靠近,等他靠近了才没精打采撩一撩眼皮,在天泉开口前先问:“你怎么在这儿?”
他于是在原地站定,上下打量那人一遭:外头披了件薄衫,离开封时还规矩扣好的门内着装,两三年过去竟只剩下和那黑色紫色内衫缠在一起的亮红袈裟和脖子上长长的两挂佛珠。川渝地区织锦缫丝,他衣裳上层层叠叠落着精细的鲤鱼回纹,活招牌似的打眼,走过路过的都多瞧些,头发倒是束得整齐,辫子里却也加了条紫色的束带,有种说不出的诡丽。
“你瘦好多。”天泉说。
“唔。”三更天收了手上的玩意儿,终于被他的眼神看得不好意思,伸手拢拢自己的外衣,“……衣裳我等会就换。”
“你此次回来,是还要走?”
“先回山门下。”三更天的眼睛斜斜地往地上瞟,好像能从那青石砖地的缝隙中看出花儿来,“往后再看,许是还要往南面……”
“如今你去都去了好几年。”天泉打断他的话,“回开封这几日,可是在门派里过夜?”
这还真把三更天问住了:“我同商队不过搭伙借道。”他解释道,“接下来一段时日,大约都在城内,住门派里太远,不好往返的,约摸是找个客店也就待了,不妨事。”
他的目光终于转到天泉脸上,几年过去,对方的脸上没添半点损伤,看着比先前还壮些,也不知道到底练了什么,此刻专注而期待地看着他,眉眼微微往下垂着,一副好像随时等着回答问题似的神情,同这大好的春光再相宜不过。周围已经有姑娘在窃窃私语了,那声音传进三更天耳朵里,扰得人心躁。
“你想说什么?”他问。
“我……我在城里置了间屋子。”也许天泉自己都不清楚自己的小毛病,他不好意思的时候就会抬手抓发髻,“你要是不嫌弃,这段时间可以住我那边。”
他嘴上说得快,心里却远没那么轻巧:三更天走时,两个人刚刚说通了心意,后来想起,更像是他自个儿单方面勉强人家,现如今搁了几年,焉知当时他答应下来不是为了一时的脱身……
“这么巧?”三更天双手抱在胸前,“你是香主,想也是门派事务繁忙的,怎么的竟然单独住在外面?为着做买卖?”
天泉的手又搭上那紧紧束在脑后的发髻上,却听见对面的人话音未断,轻轻笑了声:“既然你都如此请了,我没有不应的道理。”
飞花渡那一头,那刚入门的小师弟终于从糖画摊子前师姐的臂弯里挣脱出来,歪着头往渡口处瞅了一眼。“同香主说话那位公子是谁呀?”他问,“香主怎么的看起来好像……和往日不一样?”
师姐一把捏住他的耳朵,把这孩子毛茸茸的脑袋拧正回来。“回去了给你讲。”她小声说,“那是香主的……呃……债主。”
“香主欠人钱啦?”
“唉,你还小,往后你就懂了。”
樊楼里的花四时不断,自然没有还要太阳三催四请的道理,醉花阴打他俩进门就脸上似笑非笑地频频望来,然而最后也只是拿盏拨一拨茶叶,没开口说话——无他,屋子里十数个人,除了他自个儿,天泉,三更天三人,剩下清一色都是黑紫衣裳的姑娘,个个明艳照人,眉宇间都带着些莫名冷淡的味道。无心谷身量长高些,穿的是羽衣楼新上的百花绫罗,头上细细打着条辊金边的软绸带,骄横的气势收了些,细看下去也是好看得使人挪不开眼,可惜被师姐们往怀里一揉,还是乖乖做个家里的小妹子,只剩撒娇卖乖的余地了。
娘家人啊。天泉斜了醉花阴一眼,见对方还在那拿乔卖弄,心想你真是沉得住气,不见那窗子外头你家师弟师妹都堆成叠了,怕不是樊楼里不当值的全都到这屋外看人看戏。再一转眼,无心谷在师姐们的怀里滚过一道,身上扑好的香粉同人家的药味花味搅和起来,闻起来好像在屋里开了个群芳宴。
三更天最是受不了这种浓香的,见没吵起架来,也不多留,站起来就要从窗户出去。醉花阴咳嗽两声:“走门罢。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房门让进不让出,传出去,我还要不要脸了。”
三更天没吱声,那打无心谷里出来的姐姐妹妹里倒有一个先笑出声了:“原以为佛爷在咱家谷里出门不走门,是不喜院子里的蛇虫,没想到回开封了竟也是如此,倒真是误会一场,有趣有趣。”
这时候再不打圆场人要恼。天泉离他近,已然看见三更天面皮一下绷得死紧,好像下一秒就要皱起眉来跑路,当即站起身,也不顾什么亲近不亲近了,抓住三更天手臂把人往自己身边拉一拉,一面引着人往门口走一面打哈哈:“不是不是,他没这个意思。这位姐姐还是再同家里妹子说些亲热话罢,都亲姊妹的,我们俩外人在这儿实在碍眼,就不叨扰了。”
“你这衣裳倒是好看。”醉花阴突然盯着三更天的衣服多瞧了两眼,“怕不也是商队带的货罢?赶明儿,我瞧瞧去。”
天泉表情一滞,三更天则是听了这话,干净利落扬手就把他手撒开了,推开门径直出去,也不管后头人跟不跟得上。醉花阴举起茶盏挡住脸:“……怎么的两三年未见,气性还是如此大。你惹他了?”
“你少说两句。”见三更天人已经消失在门后,天泉低一低眼睛,脸上挂着的笑也顷刻间消失了,纵使是面如冠玉的清俊面皮,此时也隐隐有些不怒自威的愠色浮出来,“才回来就找架吵,也无甚意思。”
“这可真冤枉某了。”醉花阴说,“你敢说那衣裳穿他身上,你看了不觉得欢喜?”
“他不爱穿,我何必欢喜?”天泉带上门,转过身往下头人群里找人,一转身却正碰上三更天抱着手歪在门板上,挑着眉毛看他:“我不爱穿?”
被人戳穿也没见这么快的。天泉一下觉得火从脚底烧到颅顶,他支支吾吾,眼睛却不由自主去看对方,那衣裳领口自然是合得严实,但三更门下的衣裳可都有高高的护领,这衣服肯定是没这个的,三更天的脖子就这么敞在外面,皮肤白得反光,被这紫色黑色一衬,简直好看得带鬼气,使人恨不得上手揉搓几回。
“川渝瘴气重,最是湿寒,往常门内的衣裳,在那只会捂疹子,所以才换的这身,轻便些。”三更天解释道,“原来我不爱穿呢,那我回去换下就是。”
他转身走了几步,突然被人一把拽住了,天泉嘴里话咽了又咽,终于说:“春水阁就几步远,先去泡泡先,权当为你接风洗尘了,泡好了咱再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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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常去樊楼,但是春水阁他属实是进得少:洗澡嘛,哪儿不能洗?那般讲究作甚?开封城外又不是没有湖泊山溪,更何况三更门下都是惯于夜行的,身上无论如何搓不净的血味尸臭,春水阁都是十几个人一起泡的宽敞池子,那味道蒸化出去,真是叫旁的人和自己都不好受。
“居然还有单间呢。”三更天站在这雕花门外,看了看上头的花草纹式,又瞧了瞧天泉,后者已经解了那毛领皮袄子挂在胳膊上,伸手拉开那门。
“我叫人备了些点心。”他叮嘱道,“你先垫些,池子泡得少的,没吃东西进去久了许是受不住那热气,倘若觉得不舒坦就同我说,我们早些回去。”三更天刚想反驳说现在已经过了晌午,就看着天泉从小案边飞快取了块切好的花糕递到嘴边。
“要是你晕倒了,我就只能抱着你回去啦。”天泉说道。池子里雾气蒸腾,三更天皱了皱眉头,看不清对方的表情究竟是在真心实意地担忧还是什么,只好就着他的手把那块糕点咽了,才麻利地卸下身上的衣裳叠在案边。那衣裳质地柔滑,好像层蛇皮似的从他肩膀上落下,露出伤疤纵横的后背和手臂,天泉走到另一头,抖着衣带松里衣,尽力不使自己往那边看得太显眼。等他再转身,看见那人已经默不作声地坐在池子里,湿淋淋地舀水冲头发。
“你那么磨蹭干嘛?”三更天问,一缕头发湿漉漉地粘在腮上,看起来更像是只狼狈的动物。天泉笑了两声,取了舀水的勺给他冲头发,问他川渝地区是不是也使这样的汤池。
“嗯……无心谷那边,也有温养的药池子。”三更天心不在焉地回答,天泉的手指蹭他低头时后颈凸起的骨节,手法轻柔得像给猫儿洗澡,一路舟车劳顿下来,唯有此时使他觉得有种难以言喻的安定感,几乎迷迷糊糊地就要在这浴池里睡着,“他们家的人,难相与是第一……施针也疼。”
天泉唔了声,眼睁睁看着三更天的头随着他的动作而慢慢往下垂,额发垂下去,几乎点着那热气升腾的水面,想是一路风尘仆仆,实在是倦了,此刻热气一蒸,对方那把乌发如丝绸般握在他手中,整个人几乎是被他拖着才不栽进水里,看起来更是莫名地使人觉得十分可怜可爱。
他忍不住抓起那随手扔在池子边的发带,几下帮三更天挽了头发,小心地揽着人往自己怀里靠:“你怎么知道疼?那些人给你扎针了?”
三更天越蒸越迷糊,刚才吃的那花糕在腹中暖暖地升腾着些甜的余味,往常这个点不吃东西的人,突然进食些后犯迷糊也是正常。天泉一手按着他肩膀,另只手关节屈起,在水下轻轻戳他腰窝,那里有道长而深刻的伤口,增生的肉结狰狞地凸起,对方的动作克制极了,又正好挤在腰眼上,磨蹭得那块皮肉发酸发痒。
他迟钝地回答着:“嗯…烦得很,给他们抄药方子了才给看经书,坐得久了,腰疼。”
天泉想象着在那细雨连绵的地方,三更天挑着灯皱着眉抄东西的样子就忍不住要笑。他一面担忧自己的心跳声太响,一面将掌心贴在那一处凹陷,近乎爱不释手地敷着:“哪儿疼?我给你按按。”
按常理来说,这话算很是冒犯了,哪知道三更天听了,也只是懒散地歪了歪身子,露出光裸的脊背朝上,好更让天泉的手掌贴在自己的腰后,任由他揉搓了一会儿,就算察觉到自己突然被抱起来,近乎坐到人家怀里也没什么大反应。
天泉眨眨眼睛,突然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他低下头,用自己的脸颊贴着三更天热乎乎的额角,问道:“你莫不是觉得头晕?”然而这个问题并没得到答复,他急忙伸手去把对方的脉,并未摸出什么蹊跷。但天泉又不是很多么精通医理,哪分得出到底是困了还是晕过去了,他又叫了三更天几声,索性捏住人肩膀,狠狠甩了两下。
三更天本来都要睡过去了,突然被人把住一推,还以为自己要摔进水里,当即惊醒转来,手攥成拳头从水里举起,半是惊怒半是茫然地望着天泉的脸,迟迟没有落下。他恼火地大声问:“你干什么!”
天泉却松了口气,看三更天拧起的眉毛,心又悄悄搁回腹中:“没事,没事,我以为你泡晕了。”
三更天的表情看起来好像想就地把他按着揍一顿,但也许是又考虑了一阵子,最后还是没把这个想法付诸实际。此刻两个人都是清醒的,窝在这热气蒸腾的池子一角,几乎是肉贴着肉,身子挨着身子,三更天低头看看,才觉得这样似乎是不妥,当即就挣扎着要站起来,然而他脚底在池底蹬了几下,没能很快地找到施力的窍门,就一把被天泉压住大腿。
“你等等。”天泉脸红得好像要滴出血来,眼睛却分外明亮,直勾勾地望着现在坐在自己大腿上的那个,水汽凝在他眼睫上,看起来好像委屈得要掉眼泪似的。
三更天疑惑地转头,问他:“挤着你了?”
“……那可不是挤着了嘛。”天泉从牙齿间将声音一点点闷出来,他松开一只手抓住三更天的手腕,带着他的手摸自己浸在水里的小腹,慢慢地往下去。
“你——”三更天脸刹那间白了,他是想过,既然都答应了人家,做这档子事是难免的,于情于理,都不算犯戒太过头。但他走之前两人毕竟没有厮缠多久,现如今又过了那些时日,总该先熟络熟络再到这一步罢……反正肯定不是在这时候,至少从来没考虑过是在春水阁!
天泉吸吸鼻子,深呼了口气出来。他脸上卖乖,手上却没有半点客气地捏着三更天的手腕,不让人收回去,简直像头咬着猎物就不撒嘴的狼。这样子要叫外面见了,不知道要惊掉多少人下巴。
“对不住,我有点……”他讷讷地道歉,到最后干脆破罐子破摔似的闭上眼睛,“你再等等,它过会儿就自己消了。”
然而闭上眼睛根本没用,他仍然能清楚地感觉到对方正坐在自己怀里,散发着被蒸开的热乎劲,像揣了个手炉在怀中烘着,更是激发出些原本隐而不发的东西来。黑暗中,他的手指钩着三更天的手腕,这修佛之人清心定气是基本功夫,此刻那脉搏仍然稳稳地跳着,好像一点儿不因他的冒犯而受影响。
他听见三更天声音不慌不忙的,好像带点笑意地传进耳中:“那真是很奇怪了,自打我认识你,人人都说你长得好,为人端正,脑瓜子也活络,实在是聪明得很的人物。”
那热乎乎的气息突然靠近,声音被热力渲染得十分模糊,湿润地点在他额头上,他手上握着的那节手腕突然反过来捏住他自个儿的手,往那处使力压了压:“现如今看来,倒也不甚聪明,也不端正,心思根本不在正事上,逞凶斗狠倒是挺在行——我若不乐意,无心谷那帮人还能强着我穿这衣裳不成?”
天泉原本只是脸红,听了这话,更是红得前胸后背都烧起来。“你别逗我。”他小声抗议道,“再说了,那衣裳我也觉得好看的。”
“你觉得好看,然后说我不喜欢?”三更天仍旧贴着他脸,声音却清淡得很,好像没有半点责怪的意思,却叫天泉抬不起头来,“这性子到底谁惯出来的。”然而嘴上话说得多难听,手上就多使劲,指头隔着亵裤有一下没一下地挠,仔细地打量着天泉猛然睁开眼睛,憋不住开始小声喘气。
原来所谓色令智昏不过如此。他忍不住想,和杀生夺魁也没什么区别,把人家的头揣在自己手上,都是差不多的使人满意。天泉松开一直护着他腰的手,气喘吁吁地两只手压住他的手背,终于是忍无可忍地挺腰往三更天手心里蹭。
“你也想要的。”他仿佛是确认什么似的,急匆匆地开口道。
三更天被这突然的一句弄得哭笑不得,不知是发作好还是顺着他意思来好,他思索几息,最终慢慢地,一个字一个字地强调着:
“如果我不想要。”他说,“你这登徒子现在已经死在这池子里了。听得懂不?”
这话不知激发了对方什么关窍,天泉呼吸沉重地笑了一声,突然屈起腿来,三更天本是轻巧地靠在他腿上的,叫人如此一架,失去了重心,只好顺着他往下滑了一点,几乎是撞进人怀中。天泉眯着眼睛,歪着头去咬那自打自己睁眼伊始,就一直在他的视线里张张合合的嘴。
“听懂了。”他小声为自己辩解道,“真的听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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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水阁今日当值的醉花阴弟子年纪小些,对于规矩已经很是熟练,此刻正趴在柜台前,眼看着那计时用的香终于烧到了底,对搭伴的同门说:“我看看去。”便拿了记名簿子上楼去。
虽说泡澡沐浴有活血之效,但毕竟不能一直泡着,单间不同于那外头的大池子,相互之间没个照应,万一真叫人晕在里头了,连个发现的人都没有。今天照常是客满,他端着记名簿子一间间点过,提醒客人如有身体不适切忌待太久,最后才走到一间紧闭的房门前。里头一点动静没有,门上雕花刻样,挂着“有客”的牌子。
这里头那位。他仔细查阅名簿。天泉门下香主,平常用得少,今日带了个人来。那天泉门下,豪爽仗义亦是出了名的,许是招待朋友。他叫了两声,屋子里没回应,于是伸手准备叩门,然而手还未落到门上,那扇雕花双开木门就被人从里面打开,一前一后走出两个人来。
个子高的那个,显然是香主本人,另一个却满身丝缎锦绣,打眼得像只矜贵娇养鸟儿,不知道是谁家的贵客,那人头发凌乱地使红丝络紫绸带束起,神情说不出的眉眼惺忪,不知究竟是何许人也。见这醉花阴弟子偷眼打量自个儿,那人微微冲他抬了眼皮,他虽样子落拓,眼睛里却黑白分明,目光冷硬好似三尺青锋,显然是清醒得很。
“哦,时辰是不早了,人家提醒的都来了。”那位香主看见是来查屋子的人,客气地冲他笑了笑,“点心动了些,劳烦收拾下就成。”说完伸手拉身后人的袖子,小声冲他嘀咕:
“这不就回了,你别凶人家小兄弟。”
那人听了这话,嘴唇微动,也不知说了些什么,反正那香主是伸手拍了拍醉花阴弟子的肩膀,一把揪住那人缩在在袖子里的手,飞快地拉着人走了。屋子里热气仍旧缭绕,收拾得干净,好像没人使过似的,只空气里弥漫着些带腥的味道。然而那两人走前也开了窗,此时已经几乎闻不到什么怪味了。
醉花阴弟子取下门口的牌子,收东西下楼去叫人收拾打扫。行至一半,终于想起那人束发的红络子样式古朴,不像寻常公子哥儿穿戴之物。他站在台阶上想了一会儿,没想起来江湖中究竟是哪家佩了这物,打扫的人提着木桶从边上挤过,他招呼两句,便把这事儿忘在脑后了。
“你早知道有人会来查屋子。”月亮已然高高地从天边挂起,三更天垂着头跟在天泉身后,突然说。
“这不是来得及嘛……”天泉笑吟吟地拉着他手,两个人已经走到一扇门前,他先前“置了间屋子”那话说得轻巧,真正打开门来,才发现是个三进三出的院子。有多余的屋子自是最好,三更天当即把他手一甩,冷声说:“我去偏房睡。”
天泉看他要走,急忙跟上去,两人麻糍似的又黏到一块。“虽然有三间屋子,但床只来得及放一张。”他小声解释道,“本合计着拢共就我一个人,备那么多榻做什么。”
嘴上说得好听,等又把人拉进了屋子,三更天抬头一看,那床分明是个双人榻,究竟是何居心已经不言而喻。他在路上叫风吹了半天,此刻脑子转得何其快,这回不等解释了,直接伸手拧住天泉的腮帮子:“你嘴里能有半句老实话吗?”
“这不就是一张床?”天泉被他拽得头往下偏,立刻伸手握住三更天的手指头,牢牢将自己的指关节一点点嵌进去扣拢,一步步将人拖到床边坐下,“你试试嘛,被子可软了。”
他的呼吸越凑越近,手上又开始不老实,三更天撒开手,看着那白净的脸皮上留下的一点红印子,思衬是不是自己下手太重些,又使掌根刮了两道。“不痛。”天泉将脸埋进他手掌里,声音含糊地说道,手上已经慢慢搭在三更天腰部,隔着那轻软的好衣裳又开始抚摸他的后腰:“再来一回嘛。”
三更天一听这话,立刻想起了先前在春水阁两人的荒唐事来。他坐在那池子里,身前是天泉锻炼良好的肌肉,身后是那人紧实的大腿,整个人被微微撑起,几乎要倒在天泉身上。天泉双手合拢,缠着他的手压在自己已经完全勃起的阴茎上,红着脸带着他摸自己。
“这时候不嫌挤了?”三更天还是没忍住这句刻薄话,没想到天泉听了也不恼,只是喘着气伸着脖子要来亲他。他两个亲得笨拙,几乎只是嘴唇贴在一处相互熨着取暖,然而那东西却很是受用,亢奋地又胀了一点卡在三更天的虎口上。池子里水液温热,他感觉到一点不同于水液的黏糊感慢慢浸透自己的皮肤。
“好菩萨,卿卿,你别再笑我了。”天泉亲了还不够,还要把他往上带带,要三更天趴在他肩膀上好咬他耳朵,现在两人姿势是人家侧着在他圈出的范围里坐下,三更天又不及他那么壮,竟有些抱着个孩子的错感。
“我看见你就忍不住,实在是想得很……你帮帮我嘛,保证往后再也不闹你了。”
他说着,无论如何都忍不住,扣着三更天的手往自己那玩意儿上狠套了两下,只觉爽得头皮发麻,迷迷糊糊中似乎察觉到到三更天也跟着自己抖了抖。那人呼吸一下乱得不行,脉也跳得乱,怕是清净惯了,哪里经受过如此淫乱之事,原本是好端端坐着的,此时也双腿合拢,强抑着磨蹭几下。天泉眨眨眼睛,福至心灵地腾出只手探进三更天绷紧的大腿缝中间,果然摸到一团颤颤巍巍膨胀起来的肉,显然也是叫弄得动情了。
“……别。”帮人弄还不够,现在还要把自己搭进去,三更天有点惊慌地挣扎着,发出的声音却不多大,像逼急了在发狠似的,“在这儿不行!”
水里不行,那就岸上了。春水阁里为防止池水飞溅流到外头把这好地板泡坏,也是做了引水的流槽的。天泉半抱半拖地将三更天抱在边上坐下,盘着腿叫他跨在自己身上,手脚麻利地解了亵裤,万分爱怜地将两人的阴茎合在手里搓动,此情此景实在是太过分,三更天脑子发晕,等再回过神来,他已经趴在天泉肩膀上,胸口贴着那人鼻尖,只剩下些喘气的本事了,实在是没眼看。那人竟还在不知死活地叫他,声音又低又黏,好像他的名字是块饴糖似的含在嘴里不吐出。
在那种异样又挣脱不开的感觉里,他分不清自己是什么时候高潮的,又是什么时候被人抱着擦干净身上的水、换上齐整衣服的。然而此刻在榻上,那先前的羞恼感一下如反胃般涌上,三更天涨红了脸,低头却看见天泉已经掀开他的衣摆,那柔软的布料中间,他的阴茎湿润地在对方的虎口处探出头来。
“就一回。”天泉把他拉下来亲嘴,信誓旦旦地赌咒道。三更天手上捏了捏拳头,终于在自己被压进被褥中间时狠狠敲在天泉后背上。
打也没用。刚泡了澡,又在池子边里被哄着丢了回,玩得越花,对于三更天这种守戒律的人而言越是缓不过劲,那一拳软软地挥出,能打实多少又得另说。天泉只当那是猫儿发脾气,但还是停下来,撒娇卖乖地装可怜,一双眼睛亮亮地望着三更天的脸,好像不把许了的话骗出来不罢休一样。
“你也想要的。”他喃喃着,“对不?”
后来三更天回回想到这事,就觉得自己当时真是昏了头,和那为美色所耽的俗人也无甚区别。烛光下天泉脸上飞红一片,头发没完全擦干,全黏在脸颊颧骨上,眼睛里满满的是不沾一点奸计得逞的可怜,好像要是被拒绝了登时就要哭出来似的,他被那眼神瞧得心头一热,竟然真的点了头,再之后就被哄着趴在床上,瞧着那人翻了半天,只掏出瓶活血的软药膏子来。
他刚想问要干什么就被飞快地堵住了嘴,手指进来的感觉很怪,非常怪,但不痛,只觉得说不出的古怪,那感觉和杀人、被杀时的辛苦都不一样。三更天皱着眉,无意识地轻轻哼着,手上没有地方去,只好抱着枕头发狠。
天泉一只手插他后头,一只手又捂着他前面玩儿,见三更天实在没空扭头看他,也低下眼睛,专注地望着对方因上身趴卧下身抬腰而弯曲的脊背。他进得越深,眼看着三更天背上的汗出得越多,终于在那热乎乎的穴道里够到了什么位置,那伤痕纵横的身体在他眼前猛得颤了一下,抽了骨头似的软下去,趴在床上只剩哆嗦的余地。
没想到菩萨平常打架狠,身子竟然如此不经弄。天泉本想这么说,但又怕这时候了再逗,那人真要叫伺候恼了,索性闷头不吭声,手上抵着那处轻轻揉弄起来。三更天深深吸了口气才把方才那下意识要从喉咙深处钻出来的声音咽回去,刚刚清醒的意识又不受控模糊起来。他小腹抽搐一阵,前头没能射出,只阵阵随着天泉的动作涌出些透明的清液,后面越来越胀,不知道到底吃了多少进去,竟然也无师自通地自己配合着动作夹缩起来,发出丁点儿微弱的水声。
此种快感对于三更天而言太陌生、太突然,就好像先前泡过的汤池,现如今水面又满上喉头。只好解释为是自己心性不坚,胡乱找起理由来,毕竟——
他眯了眯眼睛,不知想起什么来,嘴唇开开合合,好像要说话。天泉听见些微弱的人声,以为弄得人不舒服,急忙缓下手里的动作,俯下身去听三更天在念什么:
“就当还了那时候……”
天泉听了半晌,脑子还未转过弯来,手上动作却先停下了,他瞧着三更天眼神已经涣散,只剩下些缠人的本能,察觉到身下快感中断,小腹细细地起伏,缓过劲来后犹觉不足,主动往上蹭了蹭。
大约就是这两下,磨断了他最后那点理智。三更天此时迷迷糊糊的,好容易在脑子里兜着圈子说服自己别那么放不开,好歹不要辜负人家一片心意,就听见身上那人沉重的呼吸贴过来,极具压迫性地扇在他脸颊上。
他刚想眯着眼睛问怎么不做了,就感觉到自己左腿被抬起,硬压着垫在小腹下,肌肉一下被拽开,拉得有些发痛。
“怎么……”他呼吸般轻声呢喃道,感到原本插在肚子里的手指慢慢撤出去半截,撑着那已经被弄软的穴口往外张开,紧接着抵上什么湿热粘稠的东西。
“你当初答应了我的。”天泉的声音压得很低很低,传进他耳道里,颇有些咬牙切齿的味道,“不能反悔。”
三更天眨眨眼睛,没搞懂他在说什么。谁知下一刻,他就被紧接而来的、突然被硬撑开的饱胀感撞得叫出声来。这混账竟然手还在里头就要往里操!满足感来得太烈,他眼前顷刻炸开千万朵烟花般的色斑,等到好不容易缓过劲来,已然是被人顶着插了一阵子,跑都跑不脱了,先前要命那处被人摸得熟了,此刻猝然被下狠手欺负,也勉强能吃开,自觉地将痛感榨成快感往上,迫着他上气不接下气,脑袋昏昏沉沉,怎么都想不明白到底是为什么会这样。
“你——”三更天喘着气叫道,没被压住的那条腿膝盖在褥子上磨蹭,回回要踹人还踹了个空,怎么都上不来劲。前头如此温柔小意,居然在这时候玩这套,难道这也在盘算里面吗?
然而他已经没有思考的余地了,天泉那东西摸起来不过是稍微大些,没曾想弄在里头存在感竟如此明显,此刻更是发狠地往里头撞,好像非要他现在就死在床上似的不管不顾。三更天硬撑着往前爬了一点儿,眼前阵阵发白,叫声一句都憋不住地全抖了出来。都到这地步了,那大约不是什么好话,因为天泉听了只是伸出手,一把拧住了他的胳膊,硬是把人又拖回到身下继续使劲,这下前头那阴茎真是没人照顾了,可怜兮兮地拖在褥面上,挤着蹭着拖出一点湿痕。
到底在发什么疯?三更天艰难地思考着,身子不受控地痉挛起来,下身胀到了极点,快感如山洪倾下,他呜咽了半句,一抖一抖地丢了第二回。这硬生生被操出来的高潮回味悠长,几乎没有尽头,偏偏那人没有半点收手的意思,察觉到他吃不消,更是发狠在里头捣乱,一下比一下操得深。
他神智昏聩地想:这得到什么时候去。终于攒了口气,勉强能够转过头来瞧一眼身后的人,却翻身前先感觉到一点滚烫的水液掉在自己背上,飞快地就被人抹掉了。
“你……啊……你哭什么。”他气喘吁吁地问道,又被一个深得过头的顶弄激得弓起脊背发抖,整个人仿佛深陷泥潭怎么都无法自拔,只好松开枕头伸过手去主动抓对方扣着自己腰的手,“以后又不是没下回……轻点……”
天泉俯下身,狗儿撒娇拱人一样将头贴上三更天的颈窝。“再疼疼我罢。”他深吸口气,听话地收了些劲起来,声音里还带着些哭腔地问道:“你同我说,下回是什么时候?”
三更天捋了捋气,盘算着要在开封留的时间,照这个要法,他短时间内肯定是受不住第二回了,便随便挑了个时候,说道:“下旬。”
哪知天泉听了,竟然卡着他腰往上拽了拽,继续又深又重地往里头顶,口气好像跑商杀价时一般确凿:“等你歇好。”
这怎么行!三更天心里发急,但又上不来气,这时候实在是被作弄得没力气跟他打嘴巴官司,只好放软口气,咬咬牙把时间往前放了些:“下周。”
“明天。”天泉一口叼住他耳朵,使牙齿细细磨那轻且薄软的皮肉,“不然就现在。”
他好像只老虎扑食一样,整个上半身俯下来,硬压在三更天身上,拜此姿势所赐,那玩意儿在他的身体里又不知进到了什么位置,只轻轻挤了一下就让他大脑一片空白,耳朵嗡嗡地鸣响起来,什么都看不清了。三更天浑身湿得像刚从池子里捞出来似的,过了好阵子才终于发出点尖锐的叫声,下身更是湿得一塌糊涂,这回什么都没射出来,穴道紧得可怕,竟是用后头就去了。
“明天成不成?”天泉亲昵而满足地蹭他额角,最后享受着里头突然被涌出的什么湿黏液体裹住吮吸的舒适感,咬着牙抽出来全数射在三更天战栗的大腿上,嘴上还继续诱哄着,“就明天,说好了?”
“……明天。”他沉浸在高潮里,精神恍惚地跟着天泉念了一遍,这下才终于是被放过了,三更天神志不清地在床上喘气,吃力地翻一点身来,首先伸手抱天泉的肩膀:“我答应你……你别哭了……”
天泉微微瞪大眼睛,还没来得及做出什么反应,就感觉到那环着自己的胳膊终于是精疲力尽地往下掉,再一看,三更天已经合上眼皮睡了过去,他那张总是很严肃的脸此刻看起来可怜得不得了,眼角还残留着些水光,恐怕连自己都意识不到自己刚刚被整成了什么样子。
他拉过三更天的手,仔仔细细捏着揉搓了一阵,才终于吹了烛光恋恋不舍地下床去烧水了。门关上之后,那躺在床上的人微微转了转头,牙齿间发出些痛得抽气的嘶声。
“混账。”三更天小声说,可惜身上实在没劲,只能眯着眼瞧那雕花的木顶,上头的雕花是对戏水鸳鸯,怕不是就是找婚床匠人打的。
明天要能让这人摸上床,他往后干脆不要在江湖上混了。他心里默默盘算着,狠狠地磨了磨牙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