芜荽,鼠尾草,迷迭香,百里香
from 嵌人展示帐
摘要: 我从未找到过真实的你。
—— 序章
清晨,戴安收到了一封无名信。
没有寄件人,没有邮戳,没有地址。这张莫名出现在书桌上的、方方正正的明信片,显然是被某位“邮差”故意从窗台塞入的。
明信片上只有一句话:“请代我问候怀特菲尔德小姐。”(Please send my regards to Miss Whitefield.)
白纸黑字,简洁而短暂。好像随手甩了一行墨水在卡纸上,就成了墓志铭,画的句点草率得仿佛就是那位人生的缩写。
戴安把明信片装进了黑色的信封里,夹到大衣内袋中。秋天的庭院枫叶瑟瑟,他踏上落叶洒落的街道,沿着穿过城镇的河流散步。他走了一圈又一圈,湿了鞋子,裤子也溅上了泥点,却迟迟没有回到宅邸里。
只是因为不这样做的话,他担心瓦伦丁会看到他没有落下的眼泪。
—— 第一章
“第一步,我们先把黄油和低筋面粉混合在一起拌匀。不要用搅棒搅,要戴上手套用手搓,搓成这样的沙砾状就可以啦。 ” “嗯……” “第二步,把三个苹果削皮切块,然后与三勺蜂蜜、一勺柠檬汁一起翻炒至熟软。” “嗯……” “第三步,把酥皮面团一分为二……瓦伦丁,你在听吗?” “嗯……” “瓦伦丁?” “嗯……” “瓦伦丁,再不从灶台上拿开煎锅的话,它就要烧干了哦?” “嗯……嗯嗯?”听闻贝儿的提醒,我才意识到眼前的铁锅上已经冒出来屡屡白烟,随时都会起火的样子。我如梦初醒地大叫了一声,连忙把手中的滚烫铁锅从灶台上移开,可像个小丑一样举着转了半圈也没看见可以落脚的地方。直到眼疾手快的贝儿往桌面上铺了一块隔热棉布,我才终于如释重负,长出一口气。 “你刚才又在走神了吧?”贝儿双手叉腰,皱着眉头说,俨然一副要兴师问罪的模样。 我只能低头承认:对不起,贝儿,是我不好。 额前的刘海遮住了我的视线,让我看不清贝儿的表情 。但我可以猜想,她肯定挺恼火的吧。毕竟我的神游状态已经出现了不止一次两次,而是覆盖了近几个月里我们的每次见面……倒不如说,也只有贝儿,才会在受到一次次冷遇之后还坚持不懈地来找我玩。 “你嘴上这样说,等过个十分钟,你又会心不在焉了,是不是?”贝儿抱着胸,气鼓鼓地说道。我被她说中了,心慌慌地拧嘴,大气也不敢出。她还是鼓着腮帮,挥挥手说了句算了吧,把我塞到餐桌旁休息。然后她头发一甩,就丢下我独自去忙碌起苹果派的制作了。
……我惹贝儿生气了,可我却连好好道歉这么简单的事都没有办法做到。 把涣散的注意力重新集中起来,这对于任何一位侦探助手而言都是像切块蛋糕一样小菜一碟的技能,于现在的我却是难如登天。我的头晕晕乎乎,就好像昨晚喝过了甜酒一样;我的脚漂漂浮浮,就好像被抽掉了骨头,或是踩在虚软的棉花上。在家里烧个开水会睡着,出门买个面包会迷路。只有当有人对我生气了、发怒了,我才会紧急重复那些毫无歉意的话语。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被贝儿评价为天真可爱的瓦伦丁,你从什么时候起变得这么令人讨厌了呢?
“那我回去了哦,瓦伦丁?” “这么早吗?”我惊讶道。 “你在说什么啊?都已经六点了,苹果派也已经吃完了哦?你真的还好吗?”贝儿又一次皱起眉头。可我能明显看出,她眼中的担忧要远远压过不满。 “啊……我还好。” “你昨晚又熬夜了吗?” “嗯。” “这样啊……不管你在做的是多么重要的事,像这样不分昼夜地拼命工作,身体可是会先撑不住的呀。”贝儿在门口转身,把雨伞搭在她纤细的胳膊上 。她垂着眼睛,眼底的忧郁在烛火的照耀下楚楚可怜。 “嗯。” “瓦伦丁。”她又一次叮咛道,“瓦伦丁,即便戴安不在了,你也要好好照顾自己啊。” “嗯!”我用力地挤出笑容,“这才是戴安希望看到的事,我明白。” “但是你还没有放弃寻找他的下落,对吗?” “……”四周像被一双无形的大手捂住了一样安静下来。 “回答我。” 贝儿严肃地盯着我。她的咬字坚定,带着不容置喙的语气。我忽然意识到现在和我对话的不是我的好朋友贝儿,而是隶属于 “卫生部门”的清道夫。 “没错。”于是我也认真地直视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依然认为戴安·怀特菲尔德的状态是‘失踪’而非‘死亡’。” “……” “……” “……” “……” “唉!”短暂的沉默过后,贝儿率先打破了僵持,“明天九点,沙多家正门。我会和爷爷打一声招呼,你敲门之后直接进来就行。还有,明天下午我有事,所以我们只有上午的时间。东西要带齐,别迟到。”说完她果决地转身跳上了马车。 “啊?”我都没意识到贝儿的马车已经停在了门口,“你在邀请我去你家吗,贝儿?” “不然呢?怀特菲尔德家的小少爷,在你家里,连做个甜食都困难。热量摄入不够,又哪里来的力气寻找被誉为休福德最聪慧的私家侦探的下落呢?”说着贝儿放下车帘。 “等等!”我抢在马车行驶前探进她的车帘问道,“这么说,你会再次帮我……?你改变主意了吗?” “不要搞错了。”贝儿提了一下伞柄,像握手杖一样握在手里,挑眉看了我一眼,“我只是作为一名普通卫生部职员,放心不下某个连烤苹果派都能神游到放火烧家的社会不安定分子罢了。” “贝儿,谢谢你……” “不用谢,如果你考核不通过的话我也会大公无私地上报给卫生部并处决你的。” “喊我过去是这个原因!?” “……骗你的啦。” 贝儿的肩膀在颤抖。她终于憋不住笑声,捂着嘴巴“咯咯咯”地笑了起来:“不是早就把你判断为‘无害’了吗?为什么每次都还会上当呀。” 贝儿笑得太开心了,脸上浮上两团红晕,像朵绽放的玫瑰花一样。对于这么可爱的贝儿,我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 。一直等到她笑得满足了、停下来喘气的时候,我才在间隙中回以同样的笑容:“你终于笑了呀,贝儿。” “咳咳。”贝儿端坐起来,清了清嗓子,“既然话都说完了,那就早点去睡吧。” “嗯!晚安,贝儿。”我点点头。 “好梦,瓦伦丁。” 坐在她马车后方的车夫“啪啪”地甩着皮鞭,我一直目送着她们的身影消失在狭窄的街道拐角处。 或许是贝儿祝我安眠的缘故,那一夜我的梦里终于没有了“她”的身影。那是我几个月来,难得安睡的一个夜晚。
—— 第二章
戴安叔叔家的书房虽然资料齐全,但是收纳情况只能以杂乱一词来形容。当然,这句话描述的是它被烧毁前的景象。拜他所赐,我一直以为资料堆积如山才是书房的常态,直到我亲眼见到贝儿家的书房。 “太厉害了……”我望着像图书馆一样通过字母顺序检索材料的一列列书架,不由得感慨道。 “别看啦,我们快点进入正题吧。”贝儿整理了一下裙子,才坐到椅子上,“瓦伦丁,我们先从头梳理一下戴安死亡事件的线索吧。“ “死亡”二字一出,书房里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贝儿的话语太过于尖利,就像一把手术刀一样切开了我挣扎的内心。不愧是注重实感的医学生,她果然没那么容易被我所谓的直觉说服。不论我们其乐融融地吃多少蛋糕、看多少话剧、最后果然还是会回到这个回避不了的分歧——就和警察局、和怀特菲尔德本家、和报社及社会大多数人观点一样,贝儿对戴安·怀特菲尔德的存活抱持着消极态度,而我与他们所有人的想法背道而驰,用一种近乎固执的态度认定他还活着。 可是这一次,我张了张嘴,却选择了妥协。经历了几个月毫无进展的搜寻,我已经确信了一点:刀和叉要配合起来才能进餐 ,两条腿要相互协调才可以行走;没有贝儿的帮助,我的确寸步难行。 “那场火灾烧毁了几乎所有的证物,唯一留下的是线索是人证。女仆长当天逃出宅子并证明了戴安的死,一周后却销声匿迹,发电报也没有回应,似乎另有隐情。我认为整个事情经过不论解释为意外还是自杀都有太多疑点了,难以自圆其说。但是我们前几个月的拼命追查却没有都找到线索……直到最近我又有了新的收获。” 我关上了贝儿房间的窗户,确保了一下四周无人,才从怀里拿出了一个黑色的信封:“这是火灾发生一周前,戴安送去邮局的邮件。它的收件地址是小怀特菲尔德家……也就是我曾经和父母、还有妹妹一起居住的地址。但那栋房子早在四年前就已被废弃了,所以这封信会被邮局退回给戴安。他不可能不记得那件事,也就是多半是故意而为的。而又因为信上的寄件人写的不是戴安的全名,而是怀特菲尔德先生(Mr. Whitefield),所以……” “所以这封信现在被交到了你手里。”贝儿接过话头,“如果戴安还住在那栋房子里,‘怀特菲尔德先生’自然而然指代的是他这位家主;但如果他离开、或者出事了,这封信便会以合法方式退到你手里。” “是的,而且这种隐蔽的处理确实很像叔叔的行事方式。”我说道,“在邮局看来,只会误以为是我写错了地址。很难让人联想到这是戴安留给我的讯息。” “好吧。”贝儿仍有些半信半疑,“那里面有什么?” 我把黑色信封递给了贝儿。她困惑地掂量了一下重量(我知道,它过于轻了),撑开信封,用指尖敲了敲边缘,把里面的东西小心翼翼地抖在了桌子上。 桌上掉落了几片驱虫香料,还有一张薄薄的白卡与其上的一行字:请代我问候怀特菲尔德小姐。 “这就是所有东西了吗?”贝儿难以置信地询问。 “嗯……” “这……”贝儿捏着这张明信片的一角,把它提了起来,“呃,我想,我们现在的关键词有‘怀特菲尔德小姐’。” “嗯……” “然后就什么都没有了?” “对……” 贝儿瞪大了眼睛:“瓦伦丁,我很少让你失望,但这一次恐怕你要失望了……恕我直言,你无法用母猪的耳朵做成丝绸钱包啊!” 我抓了抓头发,努力地满怀希望地说:“我,我有做过一些调查!这几个月里我去搜集了怀特菲尔德家族未出嫁的女性的资料。你知道,戴安的性别其实是……我原本想的是,也许他化名成了其中的某位,或者寄住在某位的家中,然而这个指代范围实在是太宽泛了。” 说着,我咬了咬嘴唇:“后来我又想到,戴安从前的身份——戴安娜,不也是怀特菲尔德家族未出嫁的女性吗?这反而是一个很好入手的切口,可是作为贵族秘闻,关于她的纸面记录几乎都被销毁了。我只能在回忆里搜寻她的信息。” “……这就是你差点把苹果派芯炒糊的原因?” “我真的很抱歉。” “算了,我原谅你。那你想起什么有用的消息了吗?” “我第一次见到戴安乔装成‘戴安娜’的模样是1882年,她以我父亲的妹妹的身份来拜访父亲的宅邸,我透过门缝看到了她;再后来就是1887年,她出席我父母与妹妹的葬礼时; 之后的几年间她也会偶尔女装出门。还有……呃,没什么。”我抿了抿嘴唇。为了避免贝儿担心,我决定暂不告诉她我时不时看到戴安娜幻影的经历。 “这些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贝儿皱起了眉头,“她只有和怀特菲尔德家族接触的时候才会以女性形象出现呢,不过这也是可以理解的。” “其实我已经去过以前的家的遗址了……”我摇摇头,“没找到什么线索,只有一些很小的变化。” “什么变化?” “邻居告诉我,曾在废弃院子里的那些花被一位怀特菲尔德移植去了别处。” “看来这个思路走不通。”贝儿抬起头,伸了个懒腰。她眼珠子一转,随手捻起随明信片一起落在桌上的香料,问道:“要不我们还是从这里开始吧?” “咦,这不是驱虫用的香料吗?”这回轮到我瞪大双眼了。 “没那么简单,这些都是药用草本,有自己单独的名称。”贝儿把叶片递到我面前,用拇指在表面搓了一把,“你看,它的叶片比较大,正反面都是有柔毛的。这是鼠尾草。”说着她又提起另一片香料端详起来。“这个有针状叶片的,是迷迭香。剩下的两片看起来已经有些干掉了,很难通过外形辨认……”她举起那两片,放在鼻子下嗅了嗅:“这是百里香,但不全是百里香,也混着一些酸橙的味道……酸橙的味道可能来自于芜荽吧?都是做菜时常用的香料。怎么了,瓦伦丁,为什么盯着我看呀?” “你真是太厉害了,贝儿!”我毫不掩饰自己的崇拜之情,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在我手里僵持了几个月的谜题,在贝儿手里竟立刻找到了一个突破口!我连忙在笔记本上记下了这些草本的名字:“鼠尾草,迷迭香,百里香,芜荽……”我写字的手越写越慢,直至完全停顿下来,等等,我是不是见过它们?
“当然见过啦,它们都是经常在集市上会见到的作物。”
并非见过,而是听过。
“听过?在哪里听过?”
到处都听到过。
“她 ”冰冷的手搭在我的肩上,黑色的面纱缓缓垂到我的面前:“你记得在哪里听过吗?”
第一次,1888年4月18日,在和戴安叔叔一起前往偏远的集市上采购时、夹在粗犷的鼓声中听过。
第二次,1888年12月21日,在贝儿领我参观繁华的市区时、在张灯结彩的街道上听过。
第三次,1891年7月10日,在我独自搭乘火车返回小怀特菲尔德家旧址时、从来自卡洛斯边境的吟游诗人口中听过。
听过这首音乐之国穆兹克传唱而来的民谣。
——Are you going to Scarborough Fair? ——您会去斯卡布罗集市吗?
——Parsley, sage, rosemary and thyme ——芜荽,鼠尾草,迷迭香和百里香
—— 第三章
贝儿推开总监狱的牢门时,我最先闻到的是一股类似于下水道里的陈腐发霉的味道,本能地抬手掩面,眯起眼睛。见贝儿率先走了进去,我也赶紧快步跟在她身后。 卡洛斯王国皇家监狱位于地下,封闭昏暗,只在墙壁顶端留下一扇被切割成格子型的小小天窗。除此之外,唯一的光源就是在前方引路的贝儿手中的烛台。最靠近出口方向的监狱房关押着的都是因盗窃、斗殴而被关起来的轻刑犯,他们中或是无精打采地躺在床上看书,或是隔着栏杆聊天。随着行进的深入,被关押的犯人的刑期逐渐加重,他们的行为表现也逐渐古怪起来。这些因沙眼而变红的可怜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窗户,透着诡异的幽光。 等我们走到差不多是这片监狱的尽头,狭窄的甬道被一扇方方正正的厚重铁门挡住。门的背后传来了一句低沉的人声——应该是有人使用了传音魔法。 “你们想找的是谁?” “编号4729号,艾萨克·赖特。”贝儿答道。 “你们有二十分钟。” 门开了。我跟着贝儿向黑暗的深处走去,大门在我们身后吱呀吱呀作响,仿佛在作着对危险的最终警告。
不知过了多久,我们走到了关押着重刑犯的最深处。这里的每个犯人都被关押在单独的隔间里,无法相互交流。牢房入口处还设立了安全门闸,以防任何人从这里逃脱。 贝儿闷哼了一声,使劲转动起了闸阀。我们通过了第一道门后,需要等待大门关闭,才能开启第二道门闸——同样,这也是为了保障犯人无法趁他人进入时从内部强行闯出而设计的机关。 经过了重重验证才抵达的最终的狱房,在我想象中的画面本应是逼仄而落魄的。可实际上在开门时,我最先听到的声音是一段欢快的口琴演奏的旋律,显然房间内的囚徒并非同我想象的那样不懂给自己找乐子。 待我的眼睛适应了内部的灯光,看到最显著的特征只有——杂乱。是的,不论是地面上、还是墙壁上、桌上全部都铺满了乐谱的手稿。密密麻麻的黑白字符被狂躁地泼在五线谱上,杂乱无章,像一片片被压扁的蚂蚁。而怀着狂热的情感书写它们的主人,此时正枕着他一头金色的秀发,躺在地板中央吹口琴。 “哦哟哟,今天我还在寻思谁会拜访我这个即将客死他乡的可怜家伙,结果竟是我的两位老朋友!贝儿和瓦伦丁!”艾萨克说着把手里的乐器随手一丢,从地上弹了起来,冲到我们面前准备给我一个热情的贴面礼,但是——或许是察觉到贝儿在乌鸦面具下威胁的眼神——又没有这么做。 “美丽的贝儿小姐,虽然我们之间存在一些难以解开的误解,但是也请不要让对我的厌恶成为你眉间的阴霾。”说着艾萨克突然转而牵起了贝儿的手,但贝儿在他的嘴唇碰到自己的手背前就嫌恶地抽回了。 贝儿转身摘下面具,拍了拍我的肩膀,小声说道:“侦探,接下来就是你的职责了。”语毕,她便走到了双层门闸隔间的位置,留我独自面对一脸非常夸张的受打击表情的艾萨克先生。 我吞了一口唾沫,试图掩饰语气中可能带有的紧张情绪:“好久不见了,艾萨克先生。” “好久不见呀,瓦伦丁!谢谢你,谢谢你还愿意和我说话!”一听到我的声音,艾萨克又再次打起精神,堆出满面笑容握住我的手,“我一个人在这里,无聊得都快要长蘑菇了……这里连我喜欢的绿色墨水都没有。真谢谢你愿意来看我这个老伙计!”
艾萨克依旧像从前那样开朗而思维跳跃,我也真心希望自己还能用像从前一样的态度面对他。如果他的手中没有残忍地夺走六条人命的话。
“其实我有个关于音乐的问题想请教你。”我单刀直入地说。
“音乐相关?那你确实找对人了,我可是乐理知识的百科全书呢,问吧!”
我深呼一口气,提出了准备已久的提问:“我想了解的是《斯卡布罗集市》这首歌歌词成因。据我调查,它是你们国家相当著名的一首歌曲,现在最广为人之的版本是由你改编后重新谱写的。可是我们找遍了图书馆也没有找到原版歌词的线索,可能已经失传了。所以,或许也只能让你来还原这首曲子原本的面貌了。”
“嗯~这个嘛。”艾萨克嘟着嘴巴思考起来。正当我准备进一步提问的时候,他突然又开口说道:“那你准备给我什么样的报酬呢?”
“报酬?”
“当然啦,请人帮忙是需要给报酬哦。不然你以为我是什么?掰一掰下巴就会张嘴说话的小锡兵吗?”
“那你想要什么?”我提防地问道。
艾萨克的眼珠骨碌碌地转了一圈,然后他伸出食指说道:“你的一根指头。”
“?!”
“……我本想这么说的,但门外的沙多小姐恐怕会扭断我的脖子,所以还是换一个简单一点的条件吧。”艾萨克在胸前抱手,“你回答我的三个问题,只要你能在三十秒内给出让我满意的合理答案,作为交换,我就会解答你的疑惑。怎么样,很公平吧!”
“好啊。”虽然不知道艾萨克在卖什么关子,但听起来并不困难。我答应了下来。
“第一个问题,此次探监只有你和贝儿前来这里——这很不寻常。这说明戴安出了什么事,对吗?”
“是的。”被看穿了——我有种不好的预感。虽然艾萨克在监狱内失去了与外界的联系,但一旦获得逃脱的机会,还是很难想象他会再次犯下怎样的罪行。
“第二个问题,你来询问我的问题,和戴安所陷入的困境有关,是吗?”
“是的。”我迟疑了一下,回答道。如果艾萨克继续追问叔叔的事,也许我的回答也需要适度保留……
“我明白了,那么第三个问题是——瓦伦丁,为什么乌鸦像写字台?”
“什么?!”我瞪大了眼睛,还以为自己听错了,“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的意思啊。”
不论是外形、大小、材质,乌鸦和写字台有任何相似之处吗?
“瓦伦丁,这句话中有哪个单词你不认识吗?”艾萨克无辜地冲我眨眨眼,然后他看了一眼一个不知何时从怀里掏出来的沙漏,补充道,“还有二十五秒。”
我心里一空,意识到自己似乎中计了——艾萨克故意利用了前两个简单的问题,把我的思维引导向了“他希望从我这里获取外界信息”这个方向,但是却忽略了他给出每个问题的时间限制……他在捉弄我!
“还有二十秒,可怜的瓦伦丁,快说个答案吧!”
不是思考这些事的时候了,我强迫自己回过神。“它们……都是深色的!”我硬着头皮答道。
“嗯,我想想。我的写字台是圆木材质的,不算黑色。答案否决!”艾萨克笑嘻嘻地摇摇头,看起来乐开了花,“还有十五秒。”
乌鸦为什么像写字台?成分?功能?作用?还有什么是我没想到的?……我的额头布满冷汗,越是追问越是把自己的思维往兔子洞里推。艾萨克在四周铺下的乱七八糟的乐谱,在此刻看起来也像一张巨大的蛛网,把我牢牢地困在其中。
忽然,一双细长白皙的手掌捧起了我的脸。封闭的监狱、杂乱的纸张、喧嚣的噪音、艾萨克、贝儿——一切都消失了,唯有静寂的黑暗如一层薄纱般笼罩着我。而我视线中的存在,也只有在虚空中漂浮着的、半透明的“她”——与戴安有着相同样貌的幽灵。
你为什么总是在这里?
我曾用召唤魔法乞求你的回应,但你没有来。代替回应的那些空气中的杂物,在一次次召唤中汇聚成了你的形状。可你为什么总是只出现在梦里看着我,却一言不发?
我能感受到你的指引,可我不知道抵达那处的方法。如果没有你的庇护,我要怎样面对复杂神秘的外界……我不知道,戴安,我不知道。
“只要转化视角的话,问题其实并没有那么复杂。”——在我因为无法找到盗窃案的脚印而苦恼时,叔叔对我说过这段话。“把自己想象成小偷,你会往哪里走?避开耳目的地方。对,那么它的脚印大概率就会出现在墙角与窗台边。”他的手指向了被窗帘遮挡的角落。
幽灵的身躯像是被向上引力拖拽一般,逐渐变得轻盈,触碰不到我了。我顺着“她”手臂的方向向上看去。视线接触的那一刻,“她”对我笑了一下,随即就化作泡沫一般消失了。穿过她水雾般模糊的躯体,我在虚空的天穹中看到了颠倒的现实世界——我自己,以及与我对峙中的艾萨克。
转换视角,瓦伦丁,要从艾萨克·赖特的角度来分析这个问题。
首先,艾萨克想要从我这里获得什么?出逃的机会、外界的情报、和戏弄人的乐趣。但我并不会帮助他出逃,他也不可能在没有外援的前提下逃出这个层层严加把手的监狱,所以他只能搜集情报。但是在关键的情报上我并不会对他完全坦诚,而他也知道,所以他需要做的事,是通过我的反应来判断情况——也就是他现在所做的事。他提出一个十分无厘头的棘手问题,不断地倒计时给我施压,再从我的语言肢体表现判断”戴安所陷入的困境“究竟是什么程度的危机。这才是他真正好奇的事,他的弓箭真正射向的靶子!
那么梳理完艾萨克的心理,再思考“乌鸦为什么像写字台”这个问题。乌鸦,乌鸦是黑色的鸟,象征着不详,会发出叫声;写字台,写字台是一种家具,常置于书房,用来写信和文章。艾萨克有给出任何提示吗?其实他在无意中已经透露了出来。
——“我的写字台是圆木材质的,不算黑色。”他说。
这说明问题本身源自于他自己在生活中的观察。我思考的对象不应该是写字台,而应该是艾萨克的写字台——艾萨克会写什么?他会写的东西是——
——不论是地面上、还是墙壁上、桌上全部都铺满了乐谱的手稿。
乐谱。我瞪大了眼睛,一瞬间,这些被黑色墨水浸染过的乐谱全都化作潮水涌向我——对啊,乐谱。乐谱与乌鸦拥有的共同点,不是显而易见的吗?
“我要倒计时了,瓦伦丁。”艾萨克把手拢成喇叭状,说道,“三——二——”
“我知道了!”我向前一步,挣脱开“她”为我创造出的思维虚空。我在艾萨克惊诧的眼神中撕下一张贴在墙上的乐谱,举到他的面前。
答案一直就在我眼前——“乌鸦像写字台,是因为它们都可以产生音符(注1)!对吧,音乐家?”
—— 第四章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跟随贝儿坐上沙多家的马车,又是怎样被护送回怀特菲尔德家的宅邸的。哪怕被沙发柔软的触感包裹,我依然无法控制自己的恍惚。
“瓦伦丁,虽然我知道你很沮丧,但——如果连艾萨克都那样说了,那还是算了吧。”说完贝儿也消失了,独留我一个人沉浸在绝望的漩涡中。
我闭上眼,回忆起一小时前在皇家监狱内发生的事。
艾萨克如绿宝石般晶莹的眼睛在惊异中眨了眨,接着被笑意充盈。
啪、啪、啪……零落的掌声回荡在单人狱房中。“真是了不起呀,小侦探。居然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把脑筋转过来。那么作为你这么努力的奖赏,我就来回答你的提问吧。不过我把丑话说在前头,音乐创作自身是发散性的,这与分析推理的层层递进有着本质的区别,所以你或许不会喜欢我的答案。”
“没关系,请说吧。”我坚定地说道,“请把你知道的关于《斯卡布罗集市》的一切背景都告诉我。”
“唉,这就是一首简单的多利安调式的民谣。”艾萨克叹了一口气,坐到了自己的床上,“你听说过《惠丁安市集》(Whittingham Fair)吗?”
“没有……”我在脑海中搜寻了一圈,随即摇摇头,“难道是旧版的曲名?”
“嗯——说旧版也不准确,因为没人知道这两首歌曲的确切创作时间,所以只能被称为同源曲吧。”艾萨克耸耸肩,“如果你要追根溯源的话,因为不管斯卡布罗还是惠丁安都是卡洛斯北部的小镇的名称,所以它其实并不是起源于穆兹克的音乐,真正的源头是卡洛斯民谣。但很遗憾,除此以外,我没法给你更多准确的信息了。”
“为什么?”我困惑地问道。
“为什么?瓦伦丁,你觉得这首歌被传唱了多少年了?”
“十年?”
“十年?哈哈哈,那样的话原曲的创作者早就以抄袭为名把我告上法庭了!听好了,民谣是与童话故事、神话故事一样,经由人们口耳相传而留下的文化化石。它迄今为止至少已经被传唱了上百年——如果没有上千年的话!而在这样漫长的过程中,它的载体却并非书籍而是‘群众’。这也意味着它的流传过程是一个不断地被不同作者经手再创造的过程。你以为迄今为止这一首简单的歌曲存在过多少个版本了?有唱男女之间暧昧浪漫的、有唱爱人上战场后的思念之情的、有唱黑死病期间亲友离世的,至少也有几十种版本的歌词,多到哪怕是专业如我都不可能了解透彻——算上其他国家语言的话,则更是数不胜数!而我所谓的创作,也只是给已有的调式编曲,在这个海洋般无限发散的池水中留下属于一圈波纹罢了。你问《斯卡布罗集市》有没有一个公认的原版,就像寻找‘乌鸦像写字台’一题的标准答案一样——千人千面,根本不可能找到。等再过去三十年、一百年,又会有另一种版本将我取代吧,我对此深信不疑。”
“你是说,《斯卡布罗集市》的原版根本不存在吗?”我听到自己的嗓音微微发颤。
“很遗憾,是的。”
“那么那句‘芜荽,鼠尾草,迷迭香,百里香’呢?你知道这句歌词的含义吗?”我怀着最后的希望提问。
艾萨克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我倒是知道一种比较流行说法。据说黑死病期间会把这几种香料加入到尸袋中去除尸臭,后来就用于祭奠之意。这句歌词在某些版本中被理解为暗示爱人的离世。我能告诉你的只有这些了。”
祭奠?叔叔可能会祭奠谁呢?我咽了一口唾沫,心中的答案几乎呼之欲出。
几乎是机械地和艾萨克先生道别后,我和贝儿在地下监狱内开启了漫长的回程之旅。在幽闭的暗黑中,我把他告知的歌词含义以及《斯卡布罗集市》被多次改编传唱的事转述给了贝儿。
贝儿在我的前方走着,面具挡着她的脸:“其实瓦伦丁……我们都知道的。虽然我刚刚才意识到,但如果是与戴安朝夕相处的你的话,应该已经察觉到了才对。”
“……”
“那不是他的笔迹,对吗?‘请代我问候怀特菲尔德小姐’——这句话是乔舒亚的字迹。”
“是的,我认出来了。”
“那么,戴安留下的讯息不也浮出水面了吗?”贝儿突然转身,悲伤的双眸中似有泪光在闪烁。
“这个信封没有什么特别的讯息,只是一份对于她消逝的爱情的纪念,不是吗?”
—— 第五章
去给妹妹的坟前放上一束花吧,大人们这么说道。于是我这么做了。我的手接触到冰凉的石碑,然后把上面那层薄薄的积雪扫下来,好露出她的名字。摸过雪的双手湿漉漉的,牧师缓慢地为我的家人们念着悼词,首都严冬的寒风把我未干的手掌冻得刺骨的疼痛。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死亡”一词的触感。
葬礼结束后,雪依然在下。人们三三两两地散去了,他们在踏出了脚印慢慢被新落下的雪粒覆盖。我把手伸到积雪里,希望能在雪地里留下不会消逝的印记,就像希望人们不要忘记他们一样。可是很快,我就把双手抽了出来,放回了怀里取暖,因为——雪地实在是太冷了,我受不了它对体温这么持续的掠夺。
“你这样会长冻疮的哦。”
有人把一条围巾盖到我的手上,柔软的面料上依然带着些许未消散的体温。我抬头,正好对上她那双白色的眸子。
“对不起……”
“没什么好对不起的。”她在我的身边坐下,“这是你妹妹的葬礼,但同时也埋葬了我的兄长,我和你怀抱着同样的情绪。”
她的嗓音是那么的平淡,但是她所说的话语却仿佛钢琴琴键敲击出的音符,串联在一起就透着令人信服的哀伤。
“我答应过她的……”我说道。
“嗯?”她问。
“我的妹妹说她种的花到了早春就要开了,我原本答应她要一起看花开的。”我说道,“前几天天气回暖了,我以为它们要开了,但是今早又下了一场雪。在离开首都之前,我都看不到花开了。 ”
她没有说话,只是静悄悄地摸了摸我的头。我突然想到,如果我们两一直缩着脖子坐在飘雪里,会不会很像两只企鹅。
“这是你第一次参加葬礼吗?”我问道。
她摇摇头:“第一次是我母亲的。”
“你只是没有跑过时间而已。没关系的,我也没有跑过时间。”她闭上了眼睛,接着说道:“小时候我曾经希望母亲能认可我,但是再次见面的时候,却是在她的葬礼上。这是我心中最大的遗憾。但尽管时间不是一个公正的裁判,却是一个粗糙的史官。回忆会让你淡忘一切。”
“真的吗?”心脏处隐隐发作的痛楚,会有一天停止吗?
“是真的,瓦伦丁。墓前哭泣的人终会随时间而愈。等首都冬季的冰雪不会再冷到把你冻伤的时刻,就搭上最近的一趟列车回来吧。”
“回来等花开吧。”她说。
—— 第六章
我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慌乱中一不小心打翻了床头柜上的热水,也惊醒了在陪护椅上小憩的贝儿。
“快躺下,瓦伦丁,你发烧了!”贝儿焦急地把掀开的被子裹回我身上。
“咳、咳咳。”我这才意识到自己浑身乏力,连坐起来都很艰难。原来我的身体状况已经这么差了吗,怎么连我自己都没发现,害得贝儿担心了……
“贝儿,我能再请你帮我一件事吗?”
“不会又是调查那封信吧?瓦伦丁,你知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状态!”贝儿哗啦一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我还是第一次见她用愠怒的口吻和我说话。
“还有歌词,也帮我拿一下。我还想再读一遍《斯卡布罗集市》的歌词。”
贝儿瞪大了眼睛,几乎是被我气笑了:“我不去。”
我翻身下床,准备自己去拿。贝儿气呼呼地展开双臂拦在我面前,像是在玩老鹰捉小鸡里的母鸡,但是与游戏内容不同的是,她想保护的小鸡是站在面前的我。
“拜托了,贝儿……”我伸手去握她的手,却被她向前一推,失去平衡坐倒在床上。
“为什么,不肯放弃呢?”贝儿紧咬着下唇,喃喃地说,“难道这个真相还不够悲伤吗?”
“因为这不是真相。”我斩钉截铁地反驳道,“叔叔不可能仅仅为了释放个人情绪就会计划自杀并留下神秘讯息,他不是这样的人。一定、一定还有我们没有察觉到的线索……”
“可是你的线索已经中断了啊。不管是‘怀特菲尔德小姐’还是《斯卡布罗集市》,指向的都是死路。瓦伦丁,你不断地用徒劳的工作麻痹自我,只是因为无法接受戴安遭遇的不幸!”贝儿几乎是将这句话喊出来的。
“我……”我站起来按住她的肩膀,让她和我一起坐下,而贝儿始终望着我,目光如炬,“这并不是徒劳的,所以我会调查下去。哪怕需要跨越叔叔的死亡,我也会顺着他指明的方向走到终点。”
因为我是他一手培养的侦探助手啊。
“怎么可能……太荒唐了……不管你再神通广大,又怎么能找到一首从战场上留下的歌谣……”说到这里,贝儿突然顿了下来。在短短的一瞬间,她有些无措地看了我一眼,因为她知道我绝不会放过这个明显的漏洞。
“贝儿,你怎么会问出这个问题?”我直视着她的眼睛,“在皇家监狱的时候我没有来得及说得那么详细,你是怎么知道《斯卡布罗集市》有从战场上传唱来的版本?”
“如果我说我透过监狱门听到了你们的对话呢?”她抿了抿嘴,也毫不畏惧地直视着我的。与其说是反驳,不如说是单纯地在考验我。
“不可能的吧。“我脑海中复现起进入艾萨克牢房时的场景,”我们进门时艾萨克先生正在吹口琴,可我们在房外却什么也没有听到——这足以证明牢房是完全隔音的,不是吗?”
沉默了数秒后,无法反驳的贝儿最终推开我,拍拍身上的灰尘站起来:“又败给你了。哎,我怎么会一不小心说漏嘴呢。”
“但是。”贝儿话锋一转,向下睨视,锐利地瞪着我说道,“我也并没有回答你的问题义务。”
“贝儿……拜托你了。”我诚恳地抓着她的手,“之前是我太固执了。我会休息好的,也会听你的话的,求求你告诉我吧。”
贝儿却还是低着头,攥紧了拳头。
“拜托了。”我再次央求道。
贝儿却突然抬高了音量,闭着眼睛吼道:“即使这个歌谣背后的故事比你知晓的世界要更加黑暗,更加残忍;即使你知道后改变不了什么,还是需要接受现实的残酷。即使是这样的结局,你也愿意接受吗?瓦伦丁,我是认真的。如果没有这样的决心的话,那么还不如闭上眼睛,什么都不要知道为妙!”
贝儿撕心裂肺的质问擒住我的心脏,让我反射性地揪住胸口的衣物,却无法开口。叔叔失踪后,我才意识到自己没有那么了解他;或许,我也同样不了解贝儿。
我郑重地把贝儿的双手握在掌心:“我不会要求贝儿告诉我任何你不想说的事情,只想问一个问题:你为什么要向我隐瞒?”
“因为,因为你不是唯一一个被悲伤笼罩的人啊!”贝儿带着哭腔说道,“你不是唯一一个痛苦的,不是唯一一个彷徨的,不是唯一一个需要某些信念的催眠才能让自己接受可能发生的不幸的、仍继续前进的——看着迷茫的你,我就像在看着镜子中的自己一样难过。一直以来,我也像你一样思念着他啊!”
“……对不起,是我没有察觉到……对不起。”
我轻轻地触碰贝儿抽泣时汇聚在眼角的泪水,而她意识到自己眼眶红了以后,很快就用力揉了揉了眼睛,想把所有泪水都抹掉,结果看起来更红了。
“那关于那首民谣,你知道它隐含的信息吗?”
贝儿点点头,然后又摇摇头,说道:“我想我猜到了它是哪一首,但是歌词我只在孤儿院时期听过……现在已经不太能复述出来了。”
“你是怎么知道这首歌的?”我诧异地问道。
贝儿抿了抿嘴唇,像是在斟酌合适的用词。过了好一会儿,她才重新开口。
“这是一个令人心碎故事。”这是她的开场白。
“在那个孤儿院里曾经有个小女孩,因为她唯一亲人,她的父亲上了战场,而被留在那里。可是孤儿院的管理员是一位非常邪恶的老修女,会以折磨这些可怜的孩童们为乐。所以这个女孩日夜都盼着他的父亲能从战场上归来,将她从这个魔窟中带走。可是最后她只等来了一封信件——一封遗书,其中写满了她父亲病逝前对她的思念,以及一首为她谱写的民谣……而她在收到这封信后不久,也被不幸地折磨至死了。”
或许是不想要我受到惊吓,贝儿一直保持着一种平静到近乎冷酷的口吻来叙述这些,可我依然无法控制地对这些惨绝人寰的事情感到背脊阵阵发凉。
“那叔叔又是怎么知道贝儿的孤儿院……啊!”突然间仿佛有一道惊雷击中了我,我脱口而出,“乔舒亚!”是的,乔舒亚的字迹,加上与歌词十分相似的“请代我向一位她问好”——会不会实际上是在暗示我,叔叔听过的这首歌曲来源于乔舒亚?
贝儿点点头:“在这个可怜的女孩死后,乔舒亚作为老修女的‘牧羊犬’被安排清理她的遗物。而他读完这些信后突然流出了眼泪,偷偷地留下了最后一封。在这个孤儿院中没有娱乐,没有欢笑,我们大多数孩子都没有感受过父母的疼爱,不知道什么是幸福,更不知道是否有逃离的希望……在那样的绝境中,乔舒亚会在睡前给我们唱一首歌——把那个女孩的父亲对她的爱当作摇篮曲,让我们安眠。这就是我记得的全部了。”
“贝儿,可以再回忆一下那首歌吗?”我满怀希望地问道。太近了!我们距离谜题的终点,只差一步之遥了!
贝儿闭上眼,屏气皱眉思索了一会儿,最后还是痛苦地抱头,弯下腰来:“不行,瓦伦丁。这之中的障碍不仅仅是年代久远,还有——只要试图去那段时期的回忆,我就会想起那时所受的折磨、会头痛欲裂!我不是不想帮你,我是真的做不到……”
贝儿扭曲的面庞看得我的心也一抽一抽的,我本能地抱住她:“那,那就不要想痛苦的事。想想开心的回忆,一定也有快乐的事吧?”
贝儿摇摇头:“并不是这样的,瓦伦丁。并不是所有人都曾在童年拥有过‘爱’,哪怕是并不那么正确的‘爱’,于我们而言都是奢侈品。你还是太过于纯粹了。”
“那乔舒亚呢?他也不曾爱过你们吗?”
听到这个名字,贝儿先是愣了一下,然后表情转为嫌恶,又转为失落。
“已经太晚了。”她一字一句地说道。
我突然在此时想起叔叔在墓前对我说过的话:你只是没有跑过时间而已。大概在贝儿与乔舒亚之间,或许也存在着类似于我和妹妹的遗憾。
“贝儿,你也会像我一样想念他吗?”
“也许会吧。”贝儿低垂着眼睛,“直到最后都无法与他相互理解,我感到惋惜,却并不后悔,因为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我眨眨眼:“那么贝儿可以怀着‘不后悔’的心情给我唱这首歌吗?就唱我们知道的艾萨克先生的版本就好。”
“我不想……”
“就试最后一次,好吗?我并不是在让你帮我回忆线索,而是希望我的好朋友能哄我睡觉,你看。“我拍拍枕头,乖巧地躺了上去,“我生病了,要睡觉了。”
“那……好吧。”贝儿轻笑了一声,缓和了原本有些沉重的氛围。
她拉着我的手,和我肩并肩地平躺。曾经在一些阳光灿烂的晴天里,我们也这么躺在草地的斜坡上。
清朗的歌声在房间里悠悠响起,古老优美的多利安调式一唱三叹,回环往复。
“Are you going to Scarborough Fair? 您会去斯卡布罗集市吗? Parsley, sage, rosemary and thyme 芜荽,鼠尾草,迷迭香和百里香”
见贝儿在我身边合上眼,我也闭上了眼睛。她的歌声依旧动听,却染上了些许的哀婉。
“Remember me to one who lives there 请代我向一位故人问好 He once was a true love of mine 他一度是我此生的挚爱”
贝儿再次睁眼时,她仿佛又重新置身于那件逼仄昏暗的孤儿院房间。孩子的床铺就是他们未来的棺材。饥饿、瘟疫,这些看不见的陷阱随时都有可能夺去他们的生命。在这样充满恐惧的环境里,她无法入睡——当然无法入睡,因为只要睡着了,就不知自己是否会再次醒来。
就在这时,隔壁床的大哥哥带着大家唱起了安眠曲。他用那干涩的嗓音努力地哼唱着,让孩子们都牵着手围坐在一起——在那个还未被鲜血浸没的时刻,他仿佛在昏暗的回忆中散发着光芒,就好像真的是她的英雄一样。
或许是察觉到小贝儿似乎没听到歌声,只是抱着伤躯坐着,乔舒亚哥哥向着她的方向小跳了一步,拍了拍她的脑袋。这一下她终于隔着水雾般模糊的记忆,听到他的沙哑而纯真的嗓音。
“Are you going to Scarborough Fair? 您会去斯卡布罗集市吗? Sobbing at grave goes merry in time 墓前哭泣的人终会随时间而愈
Between south water and the sea strand 在南水与海滩之间 For once she was a loved one of mine 她曾是我深爱之人”
—— 第七章
“你们侦探的笔记可真是看得让人头疼,还是乐谱比较好理解。”艾萨克先生耸耸肩,“所以你确实找到了你所需要的士兵版的《斯卡布罗集市》,可是这对推理又有什么帮助呢?”
我把粉笔放在板槽里,露出身后的黑板:“先不要这么急嘛,艾萨克先生,通过你的音乐家的知识,能看出什么?”
“士兵版应该也是在另一个的基础上改编的吧,词句就宛如上下阕一般押韵。如果问有什么明显的区别的话,那就是死亡的意象相当直白而非含蓄。最后一句虽然看起来变化不大,但是‘深爱之人’这种表述更常用于亲人之间,情感基调确实像是将死的父亲写给女儿的,而并非情人之间的。”
“是的,但是我们不能光盯着这首歌谣,而忘记了最初的线索。这就舍本逐末了。”我伸出一根食指,拦住滔滔不绝地做起乐曲赏析的聒噪音乐家,“那原来的情报是什么?”
“一个神秘的信封。里面有一张我写的字条,以及鼠尾草,迷迭香,百里香,芜荽这四种草药。”乔舒亚在我身后笑着举起手。
“回答正确,乔舒亚先生!”
乔舒亚看了一眼黑板,安心地闭上了一只眼睛:“看来你已经发现了啊,重点是戴安用四种草药的组合提示的这句。”
“是的,不管歌词被怎样传唱和改编,最终都还是需要保留押韵的。所以——”
——Parsley, sage, rosemary and thyme ——芜荽,鼠尾草,迷迭香和百里香
——Sobbing at grave goes merry in time ——墓前哭泣的人终会随时间而愈
虽然含义完全不同,可是流传过程中却完美保留了后半句的发音。
“很久以前,你曾隔着栏杆,把这首歌唱给还是戴安娜的叔叔听。很多年后他也依然记得这首歌,并用其中的歌词来安慰过因为亲人过世而失落的我。他留下这句歌词,很可能是为了让我联想到他说出那句话的地点,我妹妹的墓地。”
“很有趣的联想法。可是我们多半还离找到戴安本人有很遥远的距离吧?”贝儿摇摇头,“顶多只能找到他留下的一些东西……忙碌了这么久,到头来,也只前进了这么一点。”
“已经够了,贝儿。”我笑着说道,“谢谢你帮助我,我觉得我们已经向他靠近了一大步了。”
“我并不是一个有力的侦探助手,也提供了一些错误的看法……哎,我只想问你,你又怎样保证这不是另一种误读,扑一场空呢?“贝儿叹了一口气,”这句歌词的解读空间还是太大了……”
“不,贝儿已经做得非常好了。我很确定这是正确答案。”我又俏皮地对她眨眨眼。
“为什么呢?”身后传来另一个人的声音。
我转过身。戴安娜——不,是和平日里一致的叔叔,就像在某个稀松平常的下午,端着红茶坐在他最爱的那一把办公椅上。他的眸子就像那日的落雪一样清澈,笑着眯起了眼睛。
面对愣在原地的我,他耐心地又轻声问了一遍:“你已经有答案了,是吗?告诉我,瓦伦丁,为什么?”
我怀着决心指向他。
“因为你曾说过,当一条模糊信息无法表达准确含义时,就要添加另一条辅助信息来稳定其含义——这是你惯用的设计密码方式。四种香料解密过程之所以曲折,线索指向之所以宽泛,是因为它们只是‘辅助信息’。实际上,真正的谜底一开始就在谜面上。”
我把白色卡纸拍在黑板上,上面所写的那行字‘嗖’一声放大,包围了整个我用于复现推理过程的思维空间:“‘请代我问候怀特菲尔德小姐’——我想过,为什么是怀特菲尔德小姐?如果只是想要用来指代叔叔,那与信封寄件人处的‘怀特菲尔德先生’恰好是相矛盾的;如果是指代另外某个未出嫁的女性,那其实也是一个非常容易因时间流逝而被破坏的线索。因为怀特菲尔德作为一个贵族家族,女性都有与其他家族联姻的责任,而在婚姻前后是会改姓的。很显然,我是不可能在短时间内解开这么困难的谜题的,在我解谜期间由家族促成的婚事,叔叔也不可能控制——除非字条上所指代的那位‘怀特菲尔德小姐’注定了永不出嫁。”
叔叔点了一下头:“做得很好,瓦伦丁。”
“嗯。”我抬起头,泪水在我的眼睛周围打转,但我还是努力笑着对他说,“我们都记得她。怀特菲尔德家过去、现在以及将来都不会出嫁的女性——那只有长眠在北地墓园的,我的妹妹。”
—— 第八章
和贝儿一起踏上前往首都的火车上时,我一直小心地观察四周环境,确保我们没有被任何人跟踪。所幸,除了一位在喝咖啡时会不停擤鼻涕的老头看起来特别古怪以外,一路上我们并没有看到什么可疑人士。
我就如叔叔许多年前嘱托的那样,带着一捧鲜花以及当时拿不出的勇气去拜访了妹妹。然后在墓地里储存她遗物的方盒内,我找了叔叔留下的笔记本。其中蕴含的秘密即将让我们展开另一场冒险。
那时已经是春季了,触摸地面时破土而出的嫩芽还有一些扎手,但已经不会让我感到疼痛。
忽有疾风起,贝儿的帽子被风卷到了树林后头。我跑过去替她捡起,却意外地发现妹妹过世前种的那些花被不知何人移栽到了此处,摇曳在晴朗的春日里,在四季交替中恒久地陪伴着她。
我转身向远处穿着白裙的贝儿招招手,让她和我一起来看看这片盛开的花海。
嵌
2025.11.12
注1: Why is a raven like a writing-desk? Because it can produce a few notes.(notes可以意为鸟叫/音符)出处为《爱丽丝梦游仙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