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因X你】 晨雾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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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那天,我路过一个新摆设的橱窗。似乎是什么潮流玩偶的新系列首发活动,橱窗为每个小玩偶设置了精美的置景。
主推系列的可能是音乐主题的各种小猫玩偶,有些是宗教风格的管风琴小猫,有些是配上LED的电音DJ小猫,还有蒸汽朋克的维多利亚风小猫……而角落里是一片雪原,散落着缝衣针、线团、纽扣就像是战场上的铠甲、短剑和盾牌,战士小猫垂眸坐在针线盒上弹奏着七弦琴,像是为故去的同袍演奏安魂曲,残破的红斗篷上堆集着雪花,让他成为了雕塑的一部分。
和整个系列的黑暗奇幻略带夸张的荒诞风格相比,这孤零零的一只猫似乎显得过于苦情而格格不入,却莫名的触动了我,让我推门走进那家店。
或许,是因为它让我想起出道第一部漫画中,被我倾注了不少心血的角色。
说起来,那个角色一直都是一种意外的产物,或许当初的读者也会很奇怪,这个支线配角,明明只是为了推动剧情而设置的复仇者,但是他仿佛有着自己生命似的,不愿意简单的充当剧情的工具人,一方面痛恨着害死父母的僭主皇帝,一方面又痛恨自己的出身食利阶级的原罪,既不愿意成为他人的棋子,又一步步陷入自己无法抽身的困境。
最后的最后,暴君如愿以偿为叶塞的未来永远留在了冬天,而那个复仇的少年眼里噙着泪宣布他复仇的“成功”,剥夺暴君的生命和荣耀,带着众人的期许和希望,替代暴君迎来了春天。
然后呢……
是不是因为暴君的那名为“希望”的诅咒,少年不得不承担了王冠的分量,独自走完剩下的人生呢?
我曾经尝试为他撰写番外篇,当上皇帝之后的少年和神女小姐聚少离多,又由于不想以皇后的责任束缚神女小姐的自由,年轻的新皇迟迟不敢向她求婚。
但是,两个人最终还是解开心结,在焰火下约定余生,可喜可贺的Happy Ending了。
但是,回到故事的原型,我又多少有几分愧疚。
毕竟,我上一次回到叶塞还是在上一次,我还记得和他分享苹果卷时,那如同苹果一样红彤彤的脸。以及我尝试拨弄七弦琴时,那些不成调的音符。而新皇忙于政务之余,也会教孩子们剑术,夏天在皇室花园的喷水池里打水仗。
看起来一切都很好,仿佛他不需要什么其他的东西,他也依然能把新生的叶塞运转得十分完美,或许他也不再是那个总是冷傲得像剑一样锐利的少年了,而像是一棵树那样稳稳扎根在土地上,每年春天开出清香的花,秋天结出鲜红的果,在冬天默然被雪压弯了腰,又在下一个春天迎接新生。
所以,这个故事应该是个好结局,而不应该是一个半夜里想起来,莫名让人心头发酸的故事。
一切看起来都很好,但是这就是对的吗?
我看着放在床头的骑士猫玩偶,它手中的缝衣针反射着月光,逆光让人看不清楚它的表情,倒是勾勒出它残破的斗篷和大理石雕塑一般的轮廓剪影,看起来既坚强又落寞。
我拨弄着放在床头的挂坠,现在我使用旅者的能力十分熟练的穿梭在各个不同的时间和空间,探索未知的疆域,却甚少回头去看看那些告别过的世界,即使回去也只是匆匆一瞥。
仿佛彼此都默认了,既然任何时空都是随时可以回去的地方,或许郑重其事的告别就显得不那么必要。
我依然可以想起,那一汪湿润的红眸浸透了苹果酒的香气,摇曳着我小小的身影。
然后是温暖的拥抱,微凉的唇瓣,稻草一样干燥的气息,无限灿烂的烟花在他背后炸开,我看着他张合的口型,却听不清他说的到底是什么。
是祝福的话,他的眼睛为何如此湿润。
是告别的话,他的脸上为何还挂着微笑。
是挽留的话,他为什么又松开了圈在我腰际的手。
我告诉过他,旅者拥有无限的时间,只要是他开口,我便可以留下陪他度过余生……
或许,归根结底是我不愿意去选择,才把选择责任推给了他,明明知道这对他是多么沉重。
不知不觉,我握着青金石挂坠沉沉地睡过去了。
【2】
新叶塞不知道什么时候流行起了神女玩偶。
棉花做的布娃娃,粗糙的木雕玩具,被蕾丝和宝石点缀的八音盒玩偶,上色的陶瓷娃娃……各种材质的神女玩偶,出现在孩子的床头,商人的案头,夫人的针线之下。
为何风行一时,许多人也说不清楚缘由。有些人相信,是神女为叶塞带来了春天,所以向神女祈求风调雨顺,有些人认为,是因为叶塞皇室曾经与神女大人定下婚约,所以制作神女的玩偶是投机客为投其所好。更多人只是因为神女娃娃长得可爱,便买来给孩子当作玩具。
对此,叶塞新皇不予置评,皇宫里的收藏品倒是不知不觉间越来越多了。
宫闱之中许多人都知道,新皇的案头也放着一只神女娃娃。
虽然并不是多么名贵的材料,但是看得出制作颇为用心:裙子的针脚特别的细密,廓形和裁片设计考究如同蔷薇花苞一样层层叠叠,暗纹和蕾丝也完美的对花。只不过,那裙子并没有缝制束身胸衣和裙撑,即便是娃娃,制作者也不希望它被束缚得太难受。
娃娃的发辫也被打理得格外精致,簪着鲜红的花,戴着精致的蕾丝头纱,眼睛被带光泽的绣线刻画既可爱又生动。
和许多人猜想的一样,神女娃娃确实是从宫闱之中流传出来的。但是和他们预想的不同,这并非是有意为之的结果。
开始是因为新皇遣散了大部分的护卫和女官,而剩下的女佣也不必日日准备奢侈的晚宴,便用那些被贵妇人仅穿一夜就废弃的礼服,缝制一些换装玩偶。那些昂贵的丝绸,精巧的蕾丝,珍珠做的纽扣,层叠的裙撑,各色的流苏,被宫女们的剪刀和针线变成娃娃的材料。
即便被新皇陛下发现了,也没有追究她们这些利用旧物的手工活儿,反而向她们讨教如何能把娃娃做得更可爱一些。
不知不觉间,宫廷里的娃娃越来越像是神女大人的样貌,有些穿着华丽的礼服,有些盘起头发穿着修身的猎装,有些穿着红色的婚服,有些戴着皇后的冠冕,还有一些小巧的娃娃只有掌心大小,神态各异的可爱。
随着宫女们的手艺日渐精进,她们做的神女娃娃也开始在宫殿之外广受欢迎。
许多人也学着神女娃娃的样子,用纽扣取代珍珠,用棉布和亚麻取代丝绸,用稻草取代棉花,让神女娃娃穿上农妇的衣服,或者是碎花裙,或者丰收季的围裙。
当第二年丰收季,新皇陛下在丰收庆典上,亲眼看到集市上那些各种缝线粗糙又笑得歪歪扭扭的布娃娃,表情一时间有些复杂,但是又欣慰地笑出来,慷慨地买下了一些穿围裙的神女娃娃带回皇宫。
当然,新皇也不总是那么好说话。比如,对于叶塞新皇的塑像,就不知道被本尊否决掉了多少次。
那些贵族呈上设计图,并且承诺将用最好的大理石和最优秀的工匠,在新皇都的中心广场上呈现新皇策马的英姿,被他亲自驳回。朱批否决的理由是,过于庞大夸张的雕像重心不稳,终有一日会被风雨侵蚀坍塌。
有人提议,叶塞新皇杀死暴君的丰功伟绩,值得竖雕像来纪念,新皇批复,曾经那些暴君的雕像被竖立在皇都各处,在他们倒台之后只会被人民用唾沫和菜叶妆点。
还有那些世代传承的宫廷画师,也失去的描绘新皇尊荣的稳定工作,相比之下,他更愿意自己留在民间的歌谣里,更甚于歌功颂德的碑文和五颜六色的油画之上。
因此,唯一被允许纪念的,也只有神女娃娃了。
况且,宫闱里那些复杂的斗争细节总是让观众兴趣缺缺,远不如神女救世的故事来得通俗易懂。
这可以是一个王子与神女的爱情故事,可以是一个女神带回春天的传说,可以是白银骑士、行刑人和暴君的一波三折的血腥复仇故事,还有人坚称自己是曾经是由新皇亲手教授剑术的叶塞剑法传承人,或者擅长烹制作新皇陛下最喜欢的苹果卷……
因此神女娃娃也穿上了各色的戏服,成了商贾和吟游诗人招揽顾客的招牌,而有些人也会把自己设计的神女娃娃进贡给叶塞新皇,这是现在新叶塞皇宫唯一不会拒绝的贡品。
【3】
当我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并没有躺在自己家里。
黄铜水壶发出尖啸,身上盖着的被子有着古朴的碎花,满脸都是雀斑的小女孩笑嘻嘻地看着我,“大姐姐你醒了~”
我揉揉眼睛,好像不是做梦,他们说的叶塞口音和我记忆里有些许差异。难道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我又在梦里回到了叶塞?
我环顾四周,想要确证自己身处何处,却发现小女孩怀里抱着的娃娃有些眼熟。
“这个娃娃是……?”
“这是神女娃娃啊,我家作娃娃的手艺可是远近闻名呢,还被进贡到皇宫去呢。”小女孩一脸骄傲向我展示娃娃,“我家神女娃娃的样貌,还是受到艾因陛下指点,亲传的手艺呢!”
虽然娃娃的裙子只是朴素的碎花棉布,但是款式倒是完美还原了宫廷礼服,层叠的布料撑起完美的廓形,以交叉缝制的蕾丝花边巧妙地替代束腰来修饰腰线……这是某个擅长针线的某个人,特意改良过的礼服设计,可以省去裙撑和束腰,让裙子不至于太过影响行动。
“你们的娃娃,都是自己设计的吗?”我拿起娃娃,看着有些相似的样貌。
“……嗯,算是吧。”小女孩的视线有些游移,“我爷爷从小就喜欢做娃娃,为此没少被其他人嘲笑,摆摊卖娃娃的的时候还被村里人欺负,把娃娃弄坏弄脏……但是有一天,艾因大人来到我们村里了,还用金币买下了他做的娃娃,艾因大人对那些人说,‘就因为他擅长针线喜欢做娃娃,就被你们嘲笑和排挤,可在我看来,在同龄人只懂玩闹的年纪,这个孩子就能坚持自己的爱好,依靠自己的能力承担起家庭责任,远比其他人更懂得什么叫做勇敢和担当’。在那之后爷爷做的娃娃就越来越好了,还每年都会给艾因大人寄自己新设计的娃娃呢!”
看着小女孩惟妙惟肖的模仿大人物的语气,我忍不住笑出了声。
“诶,你别不信啊,我们还留着艾因大人给爷爷写的信呢。”小女孩指着墙上被镜框装裱起来的信纸,那熟悉的字迹就这样猝不及防地撞入眼帘。
泛黄的信纸上,那刀锋一样锐利的笔画却写着最温情的鼓励,笔迹轻快却郑重,落款处皇室印鉴红花似的微微晕开。
我的视线落到了落款的日期上,才如梦初醒,心脏骤然一紧。而小女孩依然在炫耀着这封贵重的信,对于他们家玩偶店无可取代的意义。
【4】
叶塞新皇把镀金的蘸水笔放进墨水之中,视线瞟向案头的神女娃娃。
夜已经深了,烛光照亮它圆乎乎的脸,细密的针脚勾勒出绽放的裙摆,让他的嘴角忍不住勾起。
不知道这时候,神女小姐在做什么呢,是不是又画画到深夜,不小心把颜料弄在脸上。还是洗完澡舒舒服服地躺在床上,在写今天的日记呢。亦或者,正在兴致勃勃地创作什么的新的故事,勾勒着绘本的方格,写下台词……
无论如何,她不会再在雪原上狩猎冻得脸蛋通红,或者在宴会上百无聊赖地拨弄扇骨。那个拯救了叶塞的神女,想必现在她一定过得很幸福,投向这个世界的匆匆一瞥就能让她安心,所以,她没必要回来,她也不再回来。
但是,艾因知道的神女小姐,远远不只是一个遥远的传说,想起她的笑容依然鲜明得能让他心头一颤,她倒映着烟花的眼睛让清澈得让人难忘,想起那柔软唇瓣的触感至今还会让脸颊发烫。他面对千军万马也不曾退却,在她面前却只敢张开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明明他也知道,她已经为叶塞带来了春天,不应该任性地继续索取更多,他颤抖着亲吻她,她回应以温柔的拥抱,轮到他更进一步时,却只能挥手作别。他已经不是一个可以毫无底线耍性子的小孩子了,没有理直气壮地要求其他人一味牺牲和迁就。
神女的故事在新叶塞会比那些无聊的史书流传得更广,在孩子们的睡前故事里,在吟游诗人夸张的语调里,历代画家细腻的笔触之下,还有那些形形色色的神女娃娃,传奇的经历只会让她变得更加完美……
但至少,她的吻依然是只属于他的,即便自己的生命走到尽头,血肉腐朽,化为枯骨,至少可以带走那一个吻,也算是不枉此生。
新皇陛下纤长的手指迟疑了一下,又伸向那金色的蘸水笔,笔尖在信纸上划出痕迹,现在,他至少应该写一封信。
【5】
“皇陵?”似乎白发苍苍的老爷爷,也很诧异我这样年轻的异乡人会提出这种请求,“你是想要缅怀先皇吗?据我所知新皇陛下早就不再支持修建这种东西……包括试图建造塑像的贵族,也被新皇陛下拒绝了。没错,那些教堂的壁画或许也有神女救世的故事,但是那些画匠未曾见过先皇的尊荣,恐怕……”
“我知道……A、我是说,陛下不喜欢这种排场,但是真的没有办法……见到吗?”
“没有,这也是他的意思。”老爷爷摇摇头,“他曾经说过,死去的君王若埋进土里,也会汇入江河,升上天空便成为星辰,后世之人若是想念,只需要抬头看看天空就可以了。”
新皇陛下似乎笃定地认为,自己身后会随着雪花一起消融,不值得留下一丝痕迹 ,不值得被刻在石头上,绘在墙壁或者画布上,连那些喜欢添油加醋的吟游诗人也不会记得。
或许他是对的,现在被人们记得的是神女和暴君,是带来冰蝶的白银骑士,是高耸入云的法师塔,唯独不是那个消失在历史长河里的低调新皇,或许是因为他身为行刑人的出身,不符合人们对于拯救者的想象,亦或许是他有意为之,更希望后世能铭记那些为了迎来春天而永远留在冬天的人。
所以,不需要铭记,不需要纪念,不需要颂歌……
我攒紧了手心的挂坠,金属和宝石锐利的棱角让掌心生疼。
连无名的长诗也只记录下神女的故事,他自愿化为她身后投下的影子,戴在神女胸口那枚黯淡的鸽子血。
我记得艾因曾经说过,神女会成为历史,成为诗歌,成为被传唱的歌谣,而他只愿被记载为执剑人,却未曾想过他主动抹去自己的痕迹,以免漆黑的影子沾染的神女的光环。
那么他自己呢?他就那么讨厌自己的出身,惨淡的童年,不堪回首的行刑人经历,清洗贵族留下的血债,乃至讨厌被人托付的皇冠,转身消失在历史的迷雾之中吗。
新叶塞的皇历上没有属于艾因的纪念日,皇宫长长的走廊里没有艾因的肖像画,宽阔的中央广场上没有艾因的塑像。
艾因,你又食言了,你甚至不愿意成为神女的影子,只让自己活在故人的记忆里,默许自己被所有人遗忘。
百年之后,不,或许不要那么久,还记得你的大概就只剩下我了,而我又怎么向其它人证明你曾经存在过呢?
【6】
艾因陛下很少收到带着花香的信笺。
他小心翼翼地用拆信刀挑开火漆,信封里掉出几枚书签,翠色的纸张上装裱着一朵红色的干花,他还依稀记得,这似乎是叶塞和北地交界地附近的特产。
“艾因陛下:
您好,我是湖畔的汉梅尔。
前些日子,皇都拨款修建的水坝终于完工了。沼泽退去,湖水清澄,往日难以落脚的烂泥,如今已能让人在水面行舟,在漆黑的沃土上开垦。村里人无不感激,说这都是陛下的恩德。我本想亲自去皇都叩谢,只是路途遥远,暂时走不开,只好写下这封信,聊表心意。
这当然是值得庆贺的好事,却有一点遗憾:开春之后,冰雪消融的凌汛,会让湖水上涨,把湖畔那片花淹没。我们不忍心看着它们就此消失,便趁着冬末最冷的时候,爬到石缝里小心采摘,晒干、压平,做成了几枚书签。我选了其中最完整的一朵,夹在这封信里寄给您,希望您不嫌弃。
这花名叫“伊瑞丝”,若七种颜色同开一朵,便是最珍贵的,象征被女神祝福的爱情,婚礼上总要用它来祈愿百年好合,曾是进贡叶塞皇都的贡品,我和安娜小姐的婚礼上也把它作为手捧花。
而我送给您的都是纯粹的红,私下觉得与您的眼睛最为相似,它是女神专门赐给勇者的褒奖。从安德森那里听闻,陛下这些年力排众议,为我们挡住不少风雨,自己却常常独自熬到天明。我虽只是交界地湖畔一介普通人,也曾经听过宫里灯火常到五更不熄的事。所以,这份礼物也是我们的一番心意。
艾因陛下,我深知您是不愿被称为“英雄”的。可太平盛世背后,总是要有人在默默地支撑,新叶塞的春天已经不远,村里孩子也一天天长大,我们都盼着,有朝一日,陛下案头不止有这朵红花,还能多一朵被女神祝福的七彩伊瑞丝——那样,属于新叶塞春天才算真正来了。
我言语拙劣,若有冒犯,还请陛下海涵。夜里听着湖水拍岸的声音,我想到这些话,便提笔写了下来。只愿陛下在百忙之中,能看到这朵红花,稍稍歇一歇。
祝愿陛下,也早日迎来那片属于您的彩虹。
汉梅尔敬上
交界地湖畔 冬末”
这封带着花香的信,无论是措辞笔迹,都不算流畅优美,仿佛能看到汉梅尔怎么在安娜小姐的指导下,笨拙地斟词酌句,想到这场景,艾因陛下不知不觉在嘴角上挂起了笑。
旧叶塞的维斯特洛伯爵遗孤女和白银骑士的旧部,最后竟也阴差阳错的结为夫妻,女神安排的姻缘还真是让人难以揣测。
虽然在枯燥的公文之中,能有这样的信件让人露出微笑是不错的喘息,但对于汉梅尔旁敲侧击的进言,艾因恐怕还是无法回应他们的期待。
似乎,在神女小姐的世界里也有这样的谚语,皇权没有永远,那既然如此艾因也没有勉强延续这血脉的动力。
归根结底,比起延续叶塞皇室血脉趁早确定继承人这些看似合理的请求,艾因更清楚自己从来就不是为了传承血脉才戴上皇冠,更没有考虑过让其他人成为自己的皇后。
皇后的位置,如果不是她的,那艾因陛下就决心让这个位置永远空下去。
【7】
我惴惴不安的循着附近村民的指点,来到了湖畔一处荒废的小屋。
虽然看起来被废弃许久,但这里并没有多少阴冷破败的气息,倒像是暂时被人遗忘而沉睡在森林之中,稍稍走近就会让它惊醒。
我推开门看到熟悉的陈设,依然能想起在月桂节前夜,我曾与艾因和衣而睡,畅想着第二天如何才能战胜强大的白银骑士。
那一夜,我似乎曾经对艾因说过,“你要赢,艾因”。
他做到了,赢下了叶塞的未来,也戴上了沉重的皇冠。
而我同样对他说过,“没有我的同意,你不能死”,艾因则是笑着说,“知道了,睡吧。”
但这次我食言了。
按照他的习惯,我在书桌的暗格里找到那本笔记。
或许,作为一个忙碌而低调的新皇,艾因并没有兴趣找人为自己立传,但每次路过交界地,都会习惯到此处落脚,在笔记上记下只言片语。
有些只是天气冷了,有些是抱怨行军路太过泥泞,偶尔也会让金色的叶子或者红色的干花书签,夹在那些潦草的字迹之间,仿佛为他忙忙碌碌的行程标下彩色的刻度。
有些字迹轻快,像是叽叽喳喳的小鸟诉说着春天的期盼;有些字迹越写越沉,在最后一笔的末端晕开墨迹;也有些心事重重的字迹被重重的划去,故作轻松似的在短句后画下句点。
我一页一页地阅读着艾因的文字,直到夜色昏暗到看不清字迹,点亮画灵一直看到最后一篇。
这一篇写得很长,记叙者似乎写了一整夜也不愿意结束,他不再抱怨政务繁忙,不再抱怨盔甲在肩头磨出的茧,老迈的马已经无法陪着他驰骋在原野。
他只是试图捕捉记忆里那些细枝末节的小事,比如被他修改过裙摆的礼服,比如老鼠洞里的生日宴,比如新皇都那一夜的焰火。
还有在他之后的岁月里,他依然固执地试图让村子里的孩子们传承剑术,孩子们却总是嬉笑着跑开了,毕竟无论是最强剑术师,还是传说中的白银骑士,都已经离他们太过遥远了……
“……到头来,我依然没有成为一个足够称职的新皇,我不是一个无私的人,所以才想让你为我留下;而我又是是那样一个怯懦的人,所以才迟迟不敢开口请求,只能默默期盼此刻成为永恒……”
啪嗒——
豆大的水滴落在纸面上。
啪嗒——
水痕无法晕开陈旧的笔迹,只是被泛黄纸张吸收了。
啪嗒——
不知道何时,我的眼前水汽弥漫,看不清一点字迹,嘴里泛起苦涩的味道。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明明当初我们拼尽一切,才在新叶塞迎来春天,我却没有陪你度过夏冬,和你再一次迎接春天。
我明明也想陪你直到我们都垂垂老矣,对于旅者时间是最最不缺的东西,我却没有停下脚步陪你到最后。
这是习惯了穿梭时空的旅者,在漫长旅途中很容易产生的一种错觉,仿佛其它的人的寿命也该和自己一样没有尽头。
而没有意识到,你想要和我分享的故事,在我不知道的时候,早就已经积攒了厚厚的一本。
我还有什么可辩解的吗?
我明明知道你在期盼着什么,却把你留在漫长的余生。
我明明知道你的眼睛里灼烧着火,却没有勇气去拥抱它。
我明明知道每次告别的时候,你牵着我的手舍不得放开,却没有坚定握紧你的手……
我抱着薄薄的纸张跑了出去。
湖畔的夜风很冷,刀割一般划过我滚烫的脸颊,吹皱了一汪墨色的湖水,落下零星的雨点。
脆弱的红色花瓣被裹挟着飞到半空中,又落在漆黑的水面上,承载不住雨滴,缓缓地沉下去,留不下一丝痕迹。
艾因,现在你在哪里?
既然,你不喜欢让别人在纸面上,画布上,石头上,留下你的痕迹,只希望新皇能成为神女故事的一部分。
但是这要让我如何才能找到你呢,我怎么知道你最后是马革裹尸,还是永远沉睡在壁炉旁,是沉入湖底,还是埋入土中。
哪怕是一块锈迹斑斑的金属,或者长满青苔的石碑也好,我到底怎样才能知道你此刻身在何处呢?
【8】
叶塞和北地的交界地,即将迎来水坝建成之后的第一个春天。
新皇陛下最后一次去巡视了交界地的水坝蓄水区,今年的春天格外的冷,早春第一批绽放的伊瑞丝依然还是血一样的鲜红。
随着春天的到来,水坝的蓄水区会迎来第一次凌汛,来不及等到伊瑞丝逐渐变成剔透的彩虹色,这里就会被淹没到水面以下。
当然,对于长在水泽的伊瑞丝,湖面扩大之后,今后它们能生长的区域倒是更大了。
无法挪动位置的植物总能适应新环境,而来去自由的人却总是有些恋旧。
艾因在成为“陛下”之前,曾经在此地集结旧部,通过地下密道进攻叶塞皇都。按照旧皇朝的传统,或许此地可以称之为“龙兴之地”。
不过,对于艾因来说,留在记忆里的反倒是那间简陋的木屋,深夜烧得劈啪作响的柴火,昏暗的油灯……还有那双闪闪发光的眼睛。
两个人明明知道即将面对最后决战,是决定叶塞命运的关键战争,却忍不住说些不着边际的话,遐想着那些肥皂泡一样的将来规划。艾因只是握住她的手,听着平缓的呼吸,却莫名的安心——两个人一定能赢下未来的信心。
艾因轻咳一声,不知道是想假装忘记些什么,还是意识到自己想起来的是什么。
但是,艾因陛下也明白,毕竟神女小姐不是属于这个世界的。
无论这片大陆如何称颂自己的救世主,这个世界也只是她旅途中的一部分,那一夜叶塞皇都献给神女小姐的烟花,在她星辰般的眼眸里亮起,燃烧,爆裂,又黯淡了下去。
对于旅途漫长得难以想象的神女小姐,叶塞大陆数百年历史,恐怕也和烟花没有什么两样吧?
只不过,艾因依然还记得她的唇瓣那柔软触感,握住他衣襟的手指在接吻时会微微颤抖,那是一个带着些许苦涩的气息的吻,不像是记忆里褪色的标本,鲜明得恍若昨日。
一阵早春的凉风,把河畔那些红色的花瓣卷起,给这萧瑟惨淡的景象添上些许色彩。
他小心翼翼的拾起那些花瓣,夹进手中的笔记之中。
伊瑞丝的颜色,一直是叶塞大陆的未解之谜,土壤的养分,气候的变迁,乃至短时间内的天气变化都会改变它的花色,在它绽放之前,没有人能预测它的颜色,才会为伊瑞丝赋予浪漫色彩的传说。
此刻艾因也不禁想,不知道在堤坝开始蓄水之后,河岸边什么时候才会重新长出伊瑞丝呢,当伊瑞丝绽放时又会是什么颜色呢?
更何况,下次能在河畔再次看到伊瑞丝绽放的人,又会是谁呢?
【9】
用青金石穿梭到特定的时空,对旅者来说是一件简单的事。
但若是寻找旅者也不能明确的时空状态,无异于大海捞针,甚至有迷失在时空回廊的风险。
每掷出一枚硬币,每做出一次选择,时空就像树的枝干,被分出两个截然不同的枝杈,旅者则站在参天巨树底下,试图寻找一片颜色有些许不同的树叶,然后通过那一片树叶,回溯到产生关键分支的选择。
我紧紧地抱住那些纸张,手里攥着青金石挂坠,满脑子都是那天夜里,身为新皇的艾因,想要说出却最终咽下的话语。
或许,在他处理公文直到深夜的时候,把目光投向玩偶,会露出些许笑容。
或许,在他每次路过交界地的木屋投宿的时候,也会期盼伊瑞丝在一夜之间绽放。
或许,他在写完最后一篇日记,郑重其事地合上笔记本时,心底里依然还有一丝渺茫的期待……
或许,那时候我就应该握紧他的手,再也不放开,陪他度过完整的一生。
艾因这一生能拥有的幸福并不太多,却又过早的知道,每个愿望背后都有沉重的代价,才不愿轻易地向他人索取。
想到这里,我心中隐约有了答案,青金石带着我飞速略过一个个未曾开启的门,
在时空的乱流之中,我记忆里的那双红眸变得愈发清晰,让喉咙深处泛起一阵苦咸的哽咽。
那时候,我总是暗暗期待他能够稍稍任性一些,强硬一些,这样我就可以顺理成章地成全他,却忽略了,当少年自愿戴上皇冠,就必须独自面对新皇的责任。
——而他又是这世界上,最不愿意看到自由的鸟儿被关进笼子的人。
【尾声】
湖畔的急风骤然停歇,被卷到半空中的花瓣簌簌地落下。
新皇艾因透过薄薄的晨雾看向湖泊对岸,一个模糊的身影伴随着红色的花瓣落下。
这从天而降的少女,并不似伊瑞丝那么纤细而梦幻,那红色的裙摆浓郁得像盛开的虞美人。
她提起裙摆飞奔而来,而艾因一如既往地张开双臂,仿佛她刚离开不久。
“艾因——我想……“
“欢迎回家,我的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