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续一个星期,明智吾郎都没有去过警察局,学校和电视台。偶尔有人找来,电话铃焦虑不安地鸣叫,呼唤死者复生,归位。明智吾郎任由它响着,它会无限地响下去,与乌鸦一起。
黑色的乌鸦站在电线杆上啼叫,震耳欲聋地啼叫,它们捉住了太阳,把太阳拖往沉重的大地,杀之,分而食之。
“你能看到乌鸦,是吗?”
丸喜第一次来见明智,就提了乌鸦的事情。站在灯光下的丸喜向站在黑暗中的明智走来。他每说一句话都呼出一口白气。明智没看丸喜,反而注意到了灯光下的一只鸟,它被压平,深深地嵌入柏油马路,灰黑色的内脏和骨骼都清晰可见。丸喜的表情是高高在上的怜悯,他的提议是神的赐福。
“你生病了,明智同学,”他很遗憾地说,“你恐怕病了很久了。我知道你遇到了很多不好的事情,如果你愿意,我可以让你不再看见乌鸦。”
明智从手提箱中拿出枪,指向丸喜,转而对准自己。
“你能一遍遍复活我,”明智说,“我不介意一遍遍自杀。”
丸喜一慌神,明智就就举枪打碎了他头上的灯泡,听到枪声的警察往这边赶来。明智转身就跑,他不知道自己要跑到哪去。
他的住处一旦被丸喜掌握,那就不能再回去。大概是从这个时候起,他居无定所,不再规律吃药。幻觉比以往来得更加频繁。在窗户紧闭的房间里,他听到乌鸦在啼叫。
一想到很快就能死了,他就很安心,关于死亡的想象带给他难得的安宁感。他要更用力地推雨宫莲一把,关于这点他会慢慢想对策。另外,作为他和雨宫莲交易的一部分,自己死后的发展走向也应该被慎重考虑。尽管丸喜的完美世界构想造成了不少阻碍,但一些证据并没有消失。
接下来他要考虑的是,如何最大地调动民众对这件事的兴趣,引导他们去发掘真相。
但这浩大的工程绝非一个人能完成。至于合作人选,他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名单,不抱希望地拨了一个号码。
那边居然接通了,虽然回应他的是一片沉默。
“冴小姐,请问您今天晚上有空吗?”
在对方的拒绝说出口之前,明智又补充道:“是关于他的事。平时那家店,今晚七点。”一说完,他就挂断电话。电话又响了几声,他干脆关了机,躺在洁白的大床里,浓烈的洗涤剂味道包围了他。所有的洗涤剂闻来都有一种疏离感,因为它们妄图否认发生过的事情,把一切恢复如新。
乌鸦还在叫,听着像老人的哭声。按照常理来说,这个季节应该见不到许多鸟了,那么鸟儿们去哪了呢?明智闭上眼睛,用手遮住窗户漏进来的光。他的意识从十七岁的身体满溢而出,流入十二岁,年轻的身体多么灵巧,他提着装着被单的篮子,向洗衣房轻快地走去。洗涤剂中混有柠檬或柑橘的芳香,当他回忆起童年,他想到的就是这股清冽,又刺鼻的味道。
要洗的被单通常是妈妈用过的,上面有精液的气味,有烟味,有胃酸的气味,当然,从未消失的是乙醇的气味。乙醇的味道闻起来很甜,人会在里面被泡烂。妈妈不能没有酒。在冬天,她的手会抖得厉害,除非给她喝上一口酒。酒精对她的腐化从内部开始,还未波及到外部,她看起来仍旧很美,也有过一两个不错的客人想和她重组家庭。有时她也会想戒酒,为了明智。在她身边的男孩总比走了的男人重要。她是努力过的。她清醒的时候,会让明智把酒锁起来。但是酒瘾就好像是恶魔,一来附身,她的理智就会全线崩溃。妈妈会跪在地上恳求,跟他讲爸爸的事,讲自己的事,讲明智的事。在明智无用的哭泣中,妈妈说: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然后明智打开柜子,已经发生过的事情又再度发生。
有一辆车停下来,是澡堂里认识的阿姨,她挥挥手让明智上车。明智抱着篮子坐上去。车上除了他,还站着一只乌鸦。它瞪大眼睛好奇地看着他。
阿姨问明智:【你妈妈最近是有事吗?】
明智摸了摸那只乌鸦,说:【妈妈她最近身体不舒服,在家里休息。】
【算下来,她都睡了快一个星期了。】
明智把那只乌鸦抱到后视镜看不到的地方,在它叫起来之前把它塞进篮子里,用衣物盖住它,然后用力往下压。
一点点红色漫上来。
【因为她很累。】
阿姨停下车,转头看他:
【明智,你是不是在瞒着我什么?】
“你怎么突然不说话了?”
对面的新岛冴看着突然定住的明智,把原先质问的语气切成了温和一点的语气。
明智回过神来,微微一笑,尽管这笑容很假。他说:“我只是想到了,以前有人对我说过一模一样的话。”
“谁?”
“一个很有正义感的女警官,她很关心我家的事。但她的讲话语气,对一个小孩子来说,可能有点过于可怕了,”明智又补充了一句,“她有点像冴小姐。”
他又继续说道:“抱歉,我偶尔也会念旧。先回到正事上来吧。”
明智要和新岛冴讨论的事情是,如何在他消失之后,证明狮童的罪行。
“我相信我们目的一致。你为了你的正义,我为了我的私仇。”
“你真的对我毫无隐瞒吗?”
“事到如今,还需要说什么样的谎?”
新岛冴皱眉。
“所以,你打算怎么办?”
“首先,是尽可能多的证据,”
“这是废话。”
“这个你应该会做得比我更好。第二个是,民众对这件事的关注度。”
面前的汤已经见底,露出里面的黑色羽毛。明智把它盖上,忍住呕吐的冲动。继续侃侃而谈:
“我打算写一本关于我的书。”
“关于你的书?”
“关于妓女和罪犯的孩子的书。”
新岛冴沉默了,明智继续说道:“这个孩子是私生子,他的妈妈死于酗酒,他的爸爸是个冷酷无情的政治家。但现在的他凭着自己的努力,考入了东京的名校,协助警方,完成了自己的侦探梦想。”
“大家都爱看努力就能成功的故事吧。这个题材一定会受到编辑欢迎的。当然,这是前半部分的内容。后半部分的内容我就要引入宫殿和人格面具了。”
过了很久,新岛冴才问他:“怎么引入?”
“我怎么制造废人化事件,一步步稳固我的侦探的名声,并让狮童的仕途扶摇直上的。还有一些帮助过狮童,自以为能全身而退的人,我也会写进去。我不是没有亲手杀过人,这部分我也会写进去的。”
末了明智又补充道:“媒体那边我消失了很久,但还未过气。他们不会拒绝出版这么一本书的。没有人会拒绝这么一个好机会,对吧?”
新岛冴没有接话。明智也没有再说下去。他看向远处的窗外,玻璃上凝固着血迹,飞鸟撞死在上面,它残损的身体落在窗台上。巡视的经理也看到了,他用两根指头捏起小鸟,丢进垃圾桶,又叫人过来把窗户擦干净。
新岛冴终于开口:
“你打算怎么写这本书?”
“按时间顺序写,十七年的人生不算长。虽然也很想模仿我喜欢的侦探小说家,把我的人生变成一个让别人来猜的谜。但是毕竟,我没有这么多时间。”
新岛冴揉了揉眉心,这是一个她感到烦躁和无可奈何时的习惯性动作。
“我的意思是,你想在这本书里,呈现怎么样的自己,一个冷酷无情又可悲的少年杀人犯吗?”
明智摊开手,歪着头,调动脸部肌肉:
“我不是吗?”
新岛冴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看起来在拼命压抑着情绪。她抽出一根烟,点燃,吸了几口,然后在烟灰缸里掐灭。
经过这一系列动作,她似乎终于冷静下来,然后说道:
“明智,算我求你,你别笑了。”
不管新岛冴怎么想这件事,她最后答应协助明智。她问了明智的生日,明智如实回答她。
她说:“这样,还差五个月十八岁吗?”
和新岛冴分别后,明智买了一大打纸,抱着走回旅馆。不去学校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没写过一个字。在脑袋里,汉字和假名像漂浮的肥皂泡,需要明智一个一个抓住,然后拽到纸上。
几天之后,新岛冴把搜集到的所有资料发来,他看得很慢很仔细。梳理完一遍之后他开始动笔。视网膜上一出现重影,他就停下来。
相比比狮童在的时候,现在的症状要严重得多。毕竟再也没有研究员给他调配控制不良反应的药了。除了幻觉,入睡也变得越来越困难。即使偶尔睡着了,也会做让身体沉重的噩梦。
这些噩梦大多和他的亲生父亲——狮童有关。明智犯下的第一个致命错误,就是对狮童有过期待。狮童收养了他,在法律上,他们是父子关系。在私底下的场合,狮童会允许明智叫自己“爸爸”。在明智去上学之前,狮童帮他请了一段时间的私人教师,把他包装成东京小孩。从发型到鞋子,明智身上的一切无不是订做的。他走在街上时,有人会说:你看那个小孩,简直像天使一样漂亮。
他在乡下的灰暗过去,那些有酒精味的洗被单日子好像都消失了一样。这些都多亏了狮童。狮童摸摸明智的头,跟他说:你会更努力的,对吧?
明智很乖巧地回应他:我会更努力的!
一开始,明智以为,这里的努力单是指除掉妨碍狮童的人。
在明智的外表和涵养谈吐近乎完美之后,狮童会带他出席小规模的社交场合。其中最常去的,是一位旧华族的私人山庄。山庄主人是一个头发灰白,体格健壮的男人。那里大片大片蓊蓊郁郁的森林,孕育着男人们渴饮的新鲜生命的血。明智长得很美,枪法又出色。因此,那个男人对明智特别亲切。他夸明智就像狮童的亲生儿子一样出色。
狮童回答他,明智可比亲生儿子有用得多。
明智想变得更有用,他努力投其所好。感受到明智对于枪械的热情之后,那个男人提议带明智看一下他的收藏。
明智看了狮童一眼,狮童没有回看他。
明智点了点头。
在男人的房间里,卡拉瓦乔的半裸美少年抱着红酒朝走进来的明智微笑。高高的落地窗正对过去,黑压压的枪械像乌鸦一样停在墙上,发出比月夜更冷的光。
男人笑着说,你挑一把。
明智战战兢兢地挑了一把。男人教明智拿猎枪时,手搭在少年纤细的手腕和露出来的一小节颈部上,男人捏了捏明智的肩胛骨,在他耳边说:“你太瘦了。”
他帮僵硬的明智调整拿枪的姿势。他握住明智的手,从背后紧紧贴住。他的手心有汗,身上散发出一股被烟酒熏出来的臭味。
“你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喜欢你吗?”
明智想象了一下这个男人的头像烟花一样炸开,灰白色的脑浆涌出来的样子。明智说,不知道。
“你很像一只鸟,”男人眯起眼睛,拿走枪,对着虚空,“一只白鸟,但不是什么高贵的品种。”
明智垂下头,男人把他的发丝向后撩。
“第一次上这片山林打猎时,我见到了一只鸟。它站在水塘里,细细梳理自己的羽毛,它很快乐,很自在。这幅画面很美,美到让我觉得破坏它都是一种亵渎。”
他抬起少年的下巴,望着明智的脸:
“但我还是开枪了。我问你,我为什么要开枪?”
明智猜测:本能?破坏欲望?
男人轻轻把明智手里的枪拿走,把门关上,然后反锁。回答明智:只是因为,这是我的领地,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这件事使明智觉醒了第二个人格面具。他的状态变得很不稳定,并且极容易失控。那段时间明智有变成无差别杀人狂的倾向,狮童遇到的许多麻烦都因他而起。那时狮童才圈定了明智的职责范围,不再妄求他在别的方面进行协助。
他还能与狮童维持着表面的礼貌关系,但是称呼仅限于“狮童先生”。
在他状态逐渐稳定下来这一年,也就是雨宫莲转入秀尽,慢慢引起他关注的这一年,也是他的人生即将行驶到到终点的这一年。在结尾被写上最后一个标点符号时,他数了一遍页数,620页。他又掂了掂稿纸,它非常轻,就像任何一个生命一样轻。
暖气让他有种不舒服的干燥感,他给自己倒了杯水。
明智想,生命或许真的是轻的。每个人都希望自己的诞生是因为爱,但最后却会发现,那要么是因为爱的不在场,要么是因为一次不负责任。他想起以往读到的历史课本上写的一系列大屠杀,它最后凝缩为一个简洁而美丽的数字,变成留在明智的指尖上的一个墨点。
他知道现在很晚,但拨通了雨宫莲的电话:
“有急事找你。”
现在是午夜零点。明智走在没有人的路上,往近处的卢布朗走去。他看向灰蒙蒙的天。它像是不堪重负,即将倒向大地。他扯了扯围巾和手套,庆幸自己留的是半长的头发。
雨宫莲站在门口边玩手机边等明智。等的人一来,他就收起手机推开门,哈欠打到一半变成了喷嚏。
“你怎么站在这里等我?”
“听说你写完了?”
莲知道明智的写作计划。他并不支持明智这样做。但他倒是答应明智,只要这本书完成了,他就会看。
他们来到卢布朗二楼,一个狭小的阁楼房间。这是第一次,只有明智和莲在这里。明智注意到,莲长高了,尽管只是长高了那么一点,可能就连身高测量仪都无法发现,但是明智发现了。
莲把暖炉拉过来,打开,两个人都坐在床上。莲在看手写稿,明智在看窗外。忽然间,灰暗的天空中有蓝白色的花开放,它们轻轻落向大地。
莲翻完最后一页,把原稿放在一边,抬起头,顺着明智的目光看过去,说:“惣治郎说冬天一般会下两次雪,第二次比第一次要大。等第二次的雪化了,冬天也差不多要过去了。”
“我还挺喜欢冬天的,”莲说,“因为我很喜欢看雪,你呢?”
明智没有回答,他把手放在冰冷的窗上,就有水顺着手指流下来。窗边有一个小小的鸟巢,鸟儿们都去哪了呢?
明智说:“我不喜欢冬天。”
沉默在蔓延。明智继续看着水珠从自己的手指上流下来,雨宫莲又拿起原稿,轻轻翻动,发出“哗哗”的声音。在他的生命即将逝去时,雨宫莲的生命灯烛仍亮如白昼。同时,他又是所认识的人里最值得自己信任的人。雨宫莲只要存在,就能让明智同时品尝嫉妒与快乐交织的感觉。
明智偶尔会害怕,自己与雨宫莲待久了,就不愿再死了。
雨宫莲似乎在斟酌着用词,最后他说:
“写得挺好的,但是……”
“但是什么?”
“关于这本书,我能不能问几个问题?”
“你问吧。”
“对于杀人这件事,你真的一点感觉都没有吗?”
“没错。”
“你在书里写的这段有点可怕。”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想,为什么要问?”
“听到你自己说出来,反而没这么可怕了。”
明智听出雨宫莲有弦外之音,直接问他:“你认为我写的不是真的?”
“没有,”雨宫莲否认道,你所写的是【绝对的真实】。不过,他加上一句,不是【我认同的真实】。我在这本书中读到的你,比起我所认识的你,更像一个陌生人。
明智被气笑了:“你以为你很了解我?”
雨宫莲说:“你知道我的确能理解你。这本书的主人公说他既恨把自己生下来的母亲,也恨把自己带入歧途的父亲。但实际上,你其实很爱他们两个。”
“你在开什么玩笑?”
“好吧,我们不聊这个……那我讲总的感觉,这本书就像,你为了展示,把自己剖开来一样。”
“如果它畅销,对你的案子会有好处。”
“为我只是借口,”雨宫莲说,“这本书刻意为之的冷漠和残忍,还有不祈求宽恕和毫无忏悔的态度。你写这本书的真实目的其实是——”
雨宫莲顿了顿。
“惩罚你自己,与惩罚看到这本书的每一个人。”
那一刻,明智把手放在雨宫莲脖子上,慢慢收紧。相反,雨宫莲伸出手,慢慢抱住了明智。他比明智矮一点,下巴枕在明智的肩膀上。他的卷毛带来轻轻的瘙痒感。
雨宫莲放开他,说道:“这个拥抱是在句号之后发生的事情,这个你写不进去了吧。”
明智别过脸,他每个字都说得很慢:
“你不能代表任何人原谅我。”
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连自己都很吃惊。我需要别人原谅我吗?他想,明明我不认为我做错了任何事情。
“那是你和你自己,还有你和其他人的事。”雨宫莲说道。
时钟指向两点,困意在房间里游走。明智躺下,他问半睡半醒的雨宫莲:“你知道我有宫殿。”
“知道,是真发现的,她提议让你悔改。”
“为什么不这么做?”
“因为我否决掉了。”
“为什么?”
“不为什么。”
明智快要睡着了,他听到雨宫莲小小声地说了一句:
“你能不能……”
明智捂住他的嘴,说,睡了。
那个晚上明智难得睡得很好,他没有跌进连续不断的梦境里,而是只做了一个梦。
他梦到有一只乌鸦飞进了偌大的笼子,一直找不到出来的路。明智走过去,用双手轻轻地把它从笼子里捧起。乌鸦在他的手掌里站起来,用它那双红宝石般的眼睛看了他一眼。然后它抖抖翅膀,飞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