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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rom XingChen

夜风

1 2025年,夏,第一届五代十国only线下活动在洛阳召开,代表五个朝代莅临现场的嘉宾有:

大梁太祖朱温

大唐庄宗李存勖

大晋高祖石敬瑭

大汉高祖刘知远

大周世宗郭荣

让我们掌声欢……然后他们就喜闻乐见地打起来嘞。

准确地说,柴荣蹲在小板凳上,拿了桌上的薯片一片一片往嘴里塞,眼观鼻,鼻观心。这样的背景下,除他以外的其他人乍一见面,目光一错,立刻不愉快地飞速打成了一片。

随着李天下两个暴栗砸落俩下属头顶,朱全忠见势不妙,眼珠一转,当机立断就企图战略性撤退。哪怕过去了一千多年,晚年时被这小子迎头痛击的滋味仍然历历在目。然而他本人显然不是沙陀人的对手,更何况双拳难敌六手呢……

作为见面礼的两记爆锤之后,李天下反应迅速地一推老石、老刘,他昔日手下的两位得力干将立刻会意,临时晋军三人顿时摆好架势一致对外,转眼间就将朱全忠打趴在地,把他打成了屎,打进屎里,再拿屎打他。

柴荣打了个嗝,砸吧着特别好喝的可乐。

另一边的全忠已经被按在地上扒光了底裤,像案板上的鱼一样徒劳地猛烈挣扎着。而不远处,指使完部将干活的李天下一屁股坐上了茶几,翘起二郎腿,观赏着活动现场的各种节目拍手叫好。要不是观众们看不见他,就要自己跑上去演了。

嗨了一会儿,李亚子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发现自己挡住后面小板凳上坐着的柴荣了。寻思了半天,他偏过头,没话找话地聊了几嘴自家以前那位柴姓宫女的事情……柴荣缓缓地移开目光,摆摆手让庄宗不要介意。

沉默。沉默是今晚的洛阳。

柴荣又尝了尝黄桃味溜溜梅,酸到了。皱皱鼻子,剥了颗糖含着,又觉得怪甜的。

顺手捞来杯蜜雪冰城喝了几口,李天下晃了晃脚尖,又自嘲着乐上了。他侧耳听了一会背景音乐,大为欣赏地兴奋撑起身,跟着哼唱了出来。日光灯充足的光照落在自他肩畔流泻的长发上,光与影分割开英俊的侧脸与挺翘的鼻梁。不老的少年迎着光,张开双臂打起节拍,仿佛仍身处昔年的都城洛阳一样。

大梦初醒已千年。

不过好不容易相聚在这里,有更重要的事等着他去做。李存勖仰起头向后倾倒,处于制高点的喉结动了动,抓了散乱发丝的单手向下梳理。手指触到发尾的时候,余光里见着石敬瑭和刘知远出来了。在此前的示意下,这两人把那万恶的梁太祖五花大绑,拖进带床的房间好好弄过了一番。

李存勖独自晃进去的时候,房间里浓郁的麝腥气还没散开。沙陀的儿郎浑不在意,随手脱去上衣,脚一抬勾上门,佝腰四处翻,试图摸根烟抽抽。结果乍一抬眼,一蓬烟气倒从晦暗的床头升起来了。不禁嘿然。

“怎么?你也想要?”被绑了手的朱温靠在床头,咬着雪茄声音沙哑,“住这屋的我家信徒说过了,小孩子不许吸烟。”

“谁是小孩?”李存勖皱眉。

“呵,‘李亚子什么时候都是。’这话可不是我说的。”即使在此时,缓慢流转的低沉嗓音仍带有漫不经心的笑与恶意。

年长的男人仰靠在暗处,足踝被分别缚在两侧床尾,双腿大张着,赤裸饱满的肌体上爬满了陈年疤痕。那道阴鸷的目光像蛇一样舐过李存勖的肩、胸、腰,原本疲软的阴茎毫无廉耻地半立起来,露出那之下已经被使用过、泛着白沫的红肿穴口。

下一秒,李存勖豹子似地迅捷地欺近,一俯身压到朱温伤痕累累的酮体上,年轻蓬勃的气息汹涌夺人。

雪茄坠地,滚得老远。

床上两人的雄性器官都只是半勃,抵在一起的触觉谈不上好,却足够心惊肉跳。皮肉滚烫相贴的同时,针锋相对、互不妥协的压迫感迎头撞上,就像曾几何时晋、梁两军的千军万马在二人手下走过,冲杀在一起!

燥热渗出的汗液流经李存勖的下巴、喉结、锁骨。沙陀儿郎湿热的后背紧绷,纹饰着古老失传的沙陀神灵跃动其上,完整地显现出凶相。暗色当中他的双眼亮得惊人,尤似故人。那滴汗从胸口起伏的沟壑里滑过,沿着腹股沟的线条隐没进丛林,最后化作一丝凉意,激得二人同时一凛——

此起彼伏的剧烈喘息几乎是停滞住的刹那,各不服输的二人同时有了动作!但比朱温侧头啃咬更为迅速的显然是李存勖的下体,鼓涨起的龟头几无停留,顺着湿滑的穴口直捣入内——一瞬间朱全忠淡色的瞳孔收缩到极致,这一度的举世枭雄绝不愿承认的是,仅此一瞬,他就要被年轻人惊人的尺寸和骇然的侵略感击溃了。阵阵直抵脑髓的白光中,无数念头在他心头嘶叫。

不,不,绝无可能!这可是李克用的儿子……绝不可!在此子面前,绝!不!可!落得如李克用在自己身下时那般丑态。

但饶是朱全忠一生当中的伪装性登峰造极,生理性的泪水是不会骗人的。

在下身承受着仿若永无止境的横冲直撞时,比他自身更早察觉到的竟是施暴者一个显得尤为轻柔的吻。那轻柔的触感落在泪湿的侧脸上时,一种过于迟来的荒唐、耻辱感终于升起来,陌生到令死去千年的一代枭雄感受到甚至比死亡更为可怖的恐惧。

“鸦儿…………!”

极致的慌乱下,年少时的心结与终其一生不可言的情愫,竟在此刻幻梦般与肌肤相亲的躯体交叠。而这称脱口而出的刹那,伴随着鼻息的停滞,如一道惊雷,摧枯拉朽般同时逼停了两人的动作。

李存勖干燥的唇瓣抵在朱温下颚的疤痕上,片刻不再停留,转而偏头封舐了男人饶舌的唇齿。

啊,他知道,他都知道了。

不同的心情里,抵死交媾在一起的两人在此时不约而同心知肚明。另一方,对两人都彼此明了的那一人,相似又截然不同的,只肯带进坟墓里的情爱。

“你对他做过了,就像我现在这样。是吗,是吗!”急促的低语里,比先前的恨意更为浓烈的悲苦浸透李存勖的声音,“你怎么能这么对他……上源驿那时候,你怎么敢!他、他是生我的人。你不能、不能……”

“……这样啊。你是那时候出生的孩子。他骗了我。”朱温喃喃失神。

“闭嘴!”

似要将千年的遗恨、血泪都发泄在彼此身上,绞紧了射精的时候,连早该化为飞灰、却不得不紧紧相连的髓骸都好似战栗了起来。

即便如此,无穷无尽的思恋与憎恨在这一刻再不抑制,两人如同两头饿疯了的困兽般,毫不分离地又再度绞缠在了一起……

与此同时,门外,任房间里再怎么响动都没理会的石敬瑭和刘知远面面相觑,哗啦一下双双跪在了李克用的面前。

独眼老李身后,勾肩搭背的王建和李茂贞已经完全喝高了找不着北了。爆了钱谬金币来提供资金的杨行密若有所思地观察着现场。

“那个,大王呀——”

部将劝诫的话音未落,提着两大袋现代货来看儿子的李克用还跟生前一模一样,急躁地一把推门而入……然后含着的老冰棍儿就从他嘴角掉落下去了。

“不是、阿耶!不是这样的!阿耶你听我解释!!!!”

李亚子裤子都没提就开始追人,后面紧跟着一帮群魔乱舞。一时间没有一个人在意朱全忠还被绑在床上。

洛阳的夜还很长。

柴荣静静地打了个哈欠,打算跟自家信徒回去睡觉了。

2 气泡上浮 冰块同杯口撞个满怀 光晕遗落的碎影过于晃眼的话 请用这盏 口感微甜的夏日恋爱轻喜剧特调

王建今年1178岁,籍贯河南省舞阳县,作为蜀飘家住成都市金牛区永陵路10号,属于新一线城市一环内的地界。他坐拥市中心豪华别墅,配套设施包括专属博物馆和山水园林,可谓藐视群雄的风水宝地,在同时期一群老熟人里堪称大赢特赢。

得益于此,这些年王建的入土生活过得挺有滋味。睡醒了就去附近街区的小店随便吃点,茶馆牌桌上走几圈,实在闲得发慌就出去乱晃,家门口没几步就是地铁站随便搭。这就是家住市中心的便捷啊!跟那帮到哪儿都腿着去的入土老鬼根本不在一个层面上!

这一年初夏,王建拐进附近一家常去的咖啡巧克力店(店名是一串他不会念的外文)蹭吃蹭喝时,顺手抓起隔壁桌小姑娘的手机刷着玩儿。亮起的屏幕上正开着小红书的界面,他随便刷了刷,并习惯性想看一眼有没啥跟自己相关的乐子……就看到了条——嗯?!五代only?!七月?在洛阳!

好家伙,那还真是很久没事情得出趟远门了……

地铁直达成都东,出门第一站,他先无证跳上开往西安的动车,再转车往乾县赶。出乾县站的时间不赶巧,天擦黑。王建一个阿飘赶夜路无所谓,但顺风车这个点可就没了。懒劲儿上来,他打算今晚先找家酒店的空房间,揍跑原住民小鬼凑合一夜再说。结果这不就巧了,撞上个老鬼,还是认识的。

嫌弃地瞅了瞅满地烟头,王建抬起脚,很是促狭地碰了碰忧郁状蹲着吸烟的李茂贞,问他哪儿来的好烟还不赶紧孝敬给哥们儿。

谁特么跟你哥们儿……李茂贞想揍他的心情达到顶点,无奈即将有求于人,悲愤地甩了跟烟屁股过去。

王建也不嫌弃。一阵吞云吐雾后,两个丘八一同蹲在马路牙子上,简单交流了下。

果不其然,困扰李茂贞的又是被李晔拉黑那点破事。自从智能手机问世,人们和阿飘的生活都更为便捷了,千里之外把老情人拉黑这种事也得以实现。解决办法倒是千年来没啥变化,还是那套迂回战术。总之先上靖陵一趟。

都说科技是把双刃剑嘛,千多岁成了精的丘八们深以为然。昔日沉迷马球的李儇如今沉迷上主机电子游戏,更宅更难请出门了。待靖陵里陪着联机打了几天艾尔登法环之后,经过一系列熟悉又熟悉的扯皮达成协议,王建背上主机,李茂贞背上显示器,就这样一人扯着李儇一只手再度出发了。

汽车尾气与尘土共舞,刺眼的阳光下面,火车站主体建筑上方“乾县站”三个大字稍显巍峨。几乎没怎么出过门的少年套着小熊睡衣,站在最前方好奇地手搭凉棚。他的身后,背了主机的

大叔戴着潮流的有色眼镜,米色遮阳帽,脚踩人字拖,一身花衬衫、短裤的打扮。冒着胡茬的下巴动呀动的,一边大嚼口香糖一边手搓玻璃屏查看列车时间。

另一边背着显示器的家伙套了身过长的旧体恤与肥大工装裤,佝着背,乱糟糟的蓬头白毛下蓝黄双色的异瞳半盍,一脸没睡醒的沮丧样子。就是如此这般的三人组,看上去毫无干劲地开启了状况百出的洛阳之行。

旅途的第一个大碴子来得过快。众所不周知,王建蹭动车是单脚立手直接跳车来的。但以三人组这仿佛进城务工的行李架势看,在暑期人满为患的动车上只能坐车顶——这一毫无舒适度的方案立刻遭到了娇气分子彻头彻尾的反对。

吸管在冷饮杯子里顺时针搅了搅,又反过来哗啦啦旋作一团。车站旁一家小店的遮阳伞下,正跟冰饮过不去的僖宗陛下另一只手托着鼓起的腮帮子,垂下两条光洁的小腿晃呀晃的。被当了坐垫的王建昂靠上椅背,瞟了眼蹲在旁边没用的李茂贞,认命地虚起眼,不甚熟练地在搜索软件上努力手画起简体字。幸好改革开放以来他就城市户口!论见多识广可不还得靠他!

又是好一通东拉西扯,这个夏天,持续上演着属于唐末入土人的人在囧途。

老旧的玻璃窗被费力拉开,燥热的风漏进来,扑到脸上的还有路途上细小的尘粒。好不容易上了走国道的大巴,在李儇靠窗坐的坚持下,三人组在最后排被颠了个七荤八素,舒适度根本没好到哪去。

车开到后半夜下了场小雨。也不知道什么运气,一侧的前轮滑进了路边沟里。没有办法,王建只好把睡得不省人事的李儇从膝盖上挪开,踢醒地上的李茂贞下车去。原本这对两个千年老鬼来说不算什么事,但车他们还得搭,闹鬼的阵仗不能太大,要不先把司机给吓晕过去就费力不讨好了。这劲儿得使巧。

天蒙蒙亮的时候,毛毛雨还没停,紧闭了的窗外暗沉沉的。水珠滚过玻璃,大糖皇帝青葱似的食指紧追其后,在内侧的水雾上拉下一条斜线。熹微的天光透过另一头的车窗,映着李茂贞生无可恋的衰脸。他俩中间这会儿人事不省的变成了横躺下的贼王八。这家伙头抵着李儇的侧腰软肉,蜷起膝盖的大长腿把李茂贞整个儿锁得动弹不得,梦里还淌了一下巴口水。

就这么摇呀摇的。车窗在摇,水珠在摇,睡梦中嘴角边的梦口水也轮换个没停。破旧的大巴车换乘了一辆又一辆。越过原野,爬上泥泞的山道,又一圈一圈儿地绕下小坡。

空箱了的最后一辆大巴突突突走开,烧过的柴油留下一尾黑烟劈头盖脸地喷在皮肤上。但这不重要!狠狠喘出口肺里的气,王建弓着背摇头晃脑着只寻思赶紧摸根烟叼上。偷进嘴里的烟还没点火,突地听见声急促的喇叭。太阳底下呆站着的三人跟前,不知何时停上辆有棱有角的亮银色跑车。还没等三只没习惯被注意到的鬼疑惑,跑车的顶篷自动敞开,露出张不认识但极度浮夸的脸。

“哟,这不岐王跟蜀王嘛……还有个谁来着?”

逆着光,先伸出车窗的是无袖裙装外,腱子肉臌得奇高的胳膊。一张涂了黑紫色唇彩的嘴开开合合,发出粗犷但醇厚的男中音。

“我嘞个……“王建嘴里的烟都掉了,当即后撤半步,扬手挡住被闪瞎的狗眼,”闯了个鬼哦。哪个哟你特么?”

“呵呵,也是。早千多年呐,我就派人绘了你们一干人的画像,因而才识得。“来者咧嘴一笑,脸上厚粉窣窣乱掉,”你们不认得我的脸没关系,淮南吴王的名号总该听过?”

李儇站在原地木然点头:“嗯嗯,知道了,朕封的封淮南节度使嘛。只是万万没想到杨公本人……变态如斯。”

额……啊,和平年代,真好。西面诸强藩节度使双双转过头去。

杨行密倒不见外,一通大笑:“哎呀,陛下~时代变了。另类一些出街有何不可?世人又不见得。”

可我们的眼睛已经惨遭毒害了!如果还有重来一次的机会,即刻调集兵马强攻淮南才是真本色……

短暂的眼神交流里,蜀王和岐王罕见地达成共识。

“嘟嘟”两声明显不耐的催促,来自豪车后面靠上来的一辆拖拉机。

还有高手?!

王建和李茂贞刚要作蹲防状,透过灰扑扑的拖拉机居然看见一张虽然没见过、但任谁都不会认错的脸。

哦,独眼啊。嗐,还当谁呢。合计合计冲杀朱全忠老家的美好阵容就此凑齐。好耶。

……不过为什么是拖拉机。算了算了,三家合计都凑不出一台共享单车的还搁这儿呢。

于是这一行人在杨行密浙A开头的豪车前比中指打卡过后,呼啦一声闯进高级酒店,誓要猛猛刷爆钱谬的卡。感谢现代科技,远程就能尽情劫掠熟人里的首富,吴越老钱的滋味儿真不错。

喧嚣散尽后,洛阳城千百年夜色如许。

手指碾过柔腻的肌肤,摩挲着发抖的大腿内侧捏上臀肉,甜媚的呻吟再也难掩地从李儇嘴里泄出,转瞬又被王建尽数吞没唇舌。

路途上因嫌弃旅伴而一直抑制的欢好才做半套,少年天子几乎就溃不成军了。温吞的情潮像月色下的浪涛一样将他一遍遍淹没,他如一段浮木般颤抖着寻觅那个支点。一直以来的心情自那天起从未改变。抽噎着将王建纳入体内的时候,绷紧的小腿绞在男人的腰间,连莹白的脚指都贴合扣紧了汗津津的体温。如此暖意,流连千年。

想必在隔壁屋,他别扭的七弟还没闹完吧。不过没有关系……枕着一室温存,昏昏欲睡的间隙,李儇想。他那副身子呀,来得更软,给岐王吮几下就好啦。

3 洛阳集合后,第二天的酒局是从大中午就开始的。

杨行密大手一挥,让大家敞开了喝,都算钱谬的。那敢情好,什么贵的来什么完事儿!

红的白的混着小麦汁豪饮下去,很快就有俩抱得美人归的家伙进入了发癫状态,勾肩搭背地到处乱嚎。

点燃一支细烟,袅袅升起的朦胧中,酒液里碎冰轻响,一只玻璃杯被递到李克用面前。

慢慢陶醉在烟草的香气里,换了一身低调穿着的杨行密以手肘撑着桌沿,侧头暧昧地笑着。

“独自喝着闷酒有什么意思。喏……这杯是为你调的,尝尝?”成色极好的翡翠镯在腕间轻晃,再度虚推了那只酒杯一下。

“谢了。”

“我俩上千年交情,客气什么。慢点喝,哎。”杨行密失笑。他盯了会儿烟头那点火光,缓缓托腮,耳垂上的珍珠更显润泽,“做鬼呐,最重要的是快乐。不是吗?看,一辈子那么些情夫里,最后我还不得爬了钱谬的床?又何必委屈自己孤孤单单的呢?”

不远处,王建和李茂贞鬼哭狼嚎到最高音,在李家兄弟的一人一巴掌下戛然而止。

安静下来的世界里,又续上满杯的伏特酒被李克用就着冰渣一饮而尽。杨行密迷离的眼神落在他耸动的喉结上,维持着托腮的姿势静待那一口酷烈的酒气,自代北汉子干燥的双唇间逸散出来。

I'm just a vagabond with flowers for Algernon 我只是一个献花给阿尔吉农的流浪汉 An average joe who knows what the **** is goin' on 一个知道真相的普罗大众 Its the hope of my thoughts that I travel upon 我只愿漂泊四方 Fly like an arrow of God until I'm gone so 如神箭一般自由穿梭 Driftin' away like a feather in air 如一片空气中的羽毛般远走高飞 Lettin' my words take me away from the hurt and despair 让真相带我逃离苦海

爵士乐声散落在空气里边。扩散开的思绪同魂体一道轻飘飘的。

稍早之前,李克用从过夜的房间里独自出来时,经过酒店走廊,遇上过被赶出房门的李茂贞。

房门“哐当”一声在李茂贞面前合上,又飞速打开半道,劈头盖脸扔了一堆杂物出来,想必是李茂贞的行李。

下意识侧头躲避的时候,走廊上的两人一瞬间对上了视线。

“李克用?”

李茂贞这声话音未落,他面前的房门又“砰”地一声被扇开了——脸色苍白、双眼红肿的李晔往门口一站,看清外面的情形,面色瞬间更差了。

还不等门外的两人有任何反应,李晔俯身一头扎进李茂贞怀里,紧抱着“哇”地一下就开始哭,边哭边踹,不一会就上气不接下气了。

“…………你们和好了就行。”

想了想,李克用帮忙把两人扶进了房间,安顿好,出去的时候轻手轻脚拉上了门。

门是实木的,很隔音,就挺好。

话是这样说没毛病吧。时过境迁,自打下了飞机搭上李嗣源的拖拉机以来,遇上的一桩桩旧人旧事大多似曾相识,即使是神经粗大的沙陀汉子,仍不免被勾起些微淡淡的感怀。至少李克用自己是这么认为的。

心境的恶化是在见到李存勖之后。或者说,直视了从朱温床上爬起来追他的李存勖之后。

乱糟糟的。什么都乱成一团。感官像蒙上一层雾。回忆一桩连一桩接踵而来。已经伴随死亡放下了的陈年旧情一时之间搅得心如乱麻。呼吸的节奏被打乱之后,旁人说什么、做什么都不再重要。

……真的就不重要了吗?

煽动着鼻翼嗅到熟悉又安心的气息,一点一点聚焦起那只失神的眼睛,李克用将呜咽咬牙吞下,安静地轻靠进亲子坚实的怀里。

而就像小时候阿耶对自己一样,李存勖小心翼翼地拥着怀中人,极尽轻柔地一下下拍打起李克用的背脊。

——三矢的事情,一件不差,全部达成了,不负所托。只是、只是阿耶所期望的大唐仍然……

——嗯,早就知道。一直以来都知道。打从最初就从未怀疑过的未来,全都被亚子实现过了。一路行来的风雪与伤痛,委屈与难过,在阿耶面前都不用再忍耐,好不好?

无需言语的心意,在互相依偎、舔舐伤口的父子二人之间流转相通。

环抱在对方躯体上的手指逐渐收紧这个拥抱过后,堵塞在胸口的呼吸也因为彼此的存在一点点归于平缓。沉湎在久违的气息当中,李存勖细细瞧着父亲近在咫尺的脸庞,那只仅存的眼睛无比怜爱地注视着自己……距离上一次见到这样的画面,真是,过去太久太久了。

此时那只一度失魂落魄的眼重归平静,同样留恋在与至亲久别重逢的幸福当中。只不过,阅尽诸多戏文百态的李存勖,还是在那摇摇欲坠的殷殷眼底,捕捉到难以察觉的一丝,一丝……带有缺憾意味的细小伤感。

“阿耶你是不是仍——”

一瞬间福至心灵。莫大的不知名情感汹涌而至,李存勖的话音被他自己突起的念头当头打断。一种可怕的猜想,与适才耳闻朱全忠动情时那声“鸦儿”的呼唤联系在一起,扑面而来、胜于戏文百倍的现实几乎要将他击沉了。

他久久地注视着父亲的眼睛。那昔年一眼扫过代北的冻土,便足以号令群雄的眼睛,为何时过境迁后、盛满沧桑之后,仍抱含着如此的难以释怀呢?

为什么呢?可以的话、可以的话……可不可以,永远不要告诉我……

“刚才……”漫长的沉默之后,没有回应李存勖无声的祈祷,恍若梦呓般的问句还是脱于李克用之口,“是不是看到……亚子你,吻了全忠?”

一语毕,柔和地对视上亲子闪烁难定的目光,像是想要放下许多事了一样,李克用将手指抚上那张早已褪去青涩的脸,替他轻轻别过耳畔的碎发。

“年少的时候,谁也不服输,要争个胜负。 我是想过跟他好的,可他不应那样辱我。 一度,我那么想见他。一封书信,我就来了。 可他要杀我。他杀了洛洛。 我就……变得好恨他。 最后的时候,我想, 我不能够再陪他打下去了…… 可我们之间还有未了的胜负。我不甘心。”

就像迈出一步,随后缓缓坠入温吞无波的深海。将缅怀的过去呼出脏腑,李存勖眼中的父亲反倒变得越发平静。

“嗯,我们没有接吻过。”五指梳理过李存勖的头发,他坦然道,“就算上源驿那一夜之后有了你。杨行密说,他不后悔跟徐温之间有了徐知诰。我又怎么会后悔生下你呢?只不过,从没有试过跟全忠接吻,是怎样的感觉……这么小的事情而已。”

再一次地,又非常轻快地,李存勖用力拥抱了诞下他的父亲。

而在李存勖起身离开的时候,透过他先前的神情变化,与眼睛里边的倒影,现状已被李克用完全明了。

独自走到河岸边,他席地而坐。

长夜将尽,但此时距离天明尚有时间。

“好啦。知道你饶舌得很。我就要回忻州去了。有什么话快讲吧。”自始至终平静无波的语气变得急促。短暂的停顿后,未得收束的情绪只得以不完整的笑意掩饰,“就这一次,听着呢。”

“…………”

身后空虚的鸟儿晨鸣不止。一遍又一遍的呼吸声过后,终于止息住了颤音。

“……我用一生都在追赶你。可从一开始就错过了你的一生。”

“这样啊 。”李克用一下子就笑了。但他还如梦呓一般,“或许真的是这样吧!”

“对不起我有点紧张。”朱温紧接着抢上句,“比决定降唐的时候还紧张来着。”

第一次听见他这么局促地讲话,倒真把李克用逗乐了,不免得意:“我还记得那个时候!那之后不久,我们刚认识,你手上只得小兵三两千,我可统领有整支好几万人的大军呢。”

“这点人数方面的劣势,后来不全都给我扳回来了嘛。”

“呸!”

过去的事情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被聊开了。一时间,错觉那些横亘在二人之间的滔天仇恨与军戎苦旅,都真真切切成为了可供谈论的过往。

“你接着说?”

情绪转换特别迅速、情感也特别外露的老毛病一犯,转了半天的愁肠一下子就被李克用自己扔到九霄云外去。他开心起来,动容地一把偏过头,那只眼睛在一点点熹微当中流光溢彩。

一只酒瓶递到他跟前。

“信徒带给我的汾酒。你家那边产的。”

看着他毫无芥蒂、接过去就喝的老样子,朱温不由失笑。心里痒痒的,又占据了些道不明的酸楚与遗憾。

“鸦儿你还是这么单纯。就不怕我来一句,喝了这坛酒,你就是我的人了?”

“那我也不答应。”

痛饮的间隙低咕了句,一下子把那点带有希翼的酸楚浇灭,化为沉甸甸的怅然。

但酒劲儿一上头,这常年醉鬼一下子就怒了:“不对!刚才这句话,还是算在骗我的对不对?朱全忠你不要再骗我了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了我——唔。”

这下你该知道跟我接吻是什么感觉了吧!朱温一边恶狠狠地想着,一边以有生以来最为珍重的情意,分外小心地吮住那含到嘴里的双唇。

心如擂鼓到呼吸都停滞的这一瞬间,出乎意料地竟没有被推开。

“放下手中箭,做我的妻子吧。”交换吐息的间隙,他说,“这句话是真心的,我发誓。”

刺目的万丈天光自地平线升起、迸散。晨昏线两头的二人终于成为了彼此瞳孔中的底色。

李克用眨了下眼,一字一句道:“你得入赘。改姓朱邪。”

“还带改姓的?”朱温假意大惊。

“怎么?连沙陀的习俗都不清楚,就来求亲的?”李克用得意地扬起下巴,“看,原名里还多上一个字,又没亏了你的。”

“好哇!鸦儿你变聪明了居然想绕我!”

梁王一把将晋王捉进怀里,细嗅了面颊,吻上去。

“别回忻州了,跟我住。你那墓一下雨就积水。”

“你调查我家?”

“我是在关心你。再说了,从前往太原遣斥候是多稀松平常的事啊。”

“讨厌你。”

“嗯。再抱一会?”

“好。”

4 寂夜中,“咔哒”一声火机打响。李嗣源吐出一口悠悠的长烟。

他已逝去了上千年的一生当中,本有无数次机会可以阻止义父的。就如刚才,阻止那道向有李存勖和朱温同在的地方行去的背影。

可他都没有。

那时也跟现在一样,是一个后半夜吧。

雪落下之前,沙陀的将士们都喝得半醉了。他们随少主从北方的冻土一路杀来,视占据长安那帮毛贼如可随意碾死的蝼蚁,即将动手前正值兴致高涨。而其中的翘楚,自是那众星捧月中的独目少主了。

大营主帐里烧得正暖,酒肉香气熏人。那人襟前的领口拉得低低的,醉醺醺地倒来倒去的时候,那么多只粗糙的大手从他胸口那片细腻的蜜色肌肤上揩过——或许还有探得更深的——时不时就有甜腻的低吟入耳。

自跟随这位代北雄主以来,即使这样的情形早该司空见惯,靠在一角的李嗣源此时也不免烦躁。

他的义父向来不在乎宿醉的清晨会在谁的身下醒来。可他无法无动于衷。

灼热的呼吸扑至面前时,李嗣源几乎是惊慌地抬起眼皮。那教他脸红心跳的醉鬼也不知什么时候晃过来的,此时正单臂撑在他身侧,瞧着他愣愣地一个劲儿笑。

后来呢?紧盯着指间一点点烧却的香烟,李嗣源追忆着。

他干燥的喉咙一阵阵发紧的时候,那三心二意的醉鬼又被别处转移了注意力。

“帐外刚过去的,是那个巢贼降将?瞧着长得还挺标志嘛。待我会会去。”他听见一时兴起的李克用说。

他该阻止他的。那样或许的话,就没有后来那些事情了。

另一个暴雨前沉闷的夜晚,仍是独自枯守着的李嗣源,默然眺望着一墙之隔的影子。

内里传来的床笫撞击声里,他空落落的眼前只浮现出义父收到宣武求援信时,神采飞扬间心动难耐的侧脸。连同亲眼目睹那二人相互对视之际,心里隐隐升起的不祥预感。

就像眼睁睁见着迷恋斑驳色彩的纯美雌兽,坠入危机四伏、杀机弥漫的极恶幻象。

他早该阻止他的。

直到雨落狂流,彻灭业火,他挽着那道心伤得千疮百孔的身影夺命而逃。直到逃出生天,他抑制住浑身呼吸,搂着义父支离破碎的身躯,自那此前从未示人的密穴内,轻手轻脚地导出肮脏的浊液……

直到很久之后,李嗣源才明悟——即便如此,也阻止不了就在当夜,他此生的劫数已然于他面前珠胎暗结。

一个激灵,燃尽的烟头自指间落下。迎着车灯雪白的光束,又一次抬起眼皮的李嗣源重逢了他的那个劫。夜风过境,披散的长发根根垂落,同脚踝等高,铆钉皮靴踏至跟前,掷来的头盔沉甸甸趁手。

Eliminator 500的轰鸣响起之前,李存勖朝李嗣源抬了抬下巴。

是啊。是这样滚滚燥风刮过面颊的夜晚的话,那些不详的雨呀雪呀,就不再落下了吧。

飙至山巅,信步同行,相随无言。轻微的“咔哒”声后,又一支香烟在李嗣源的指间燃起。

烟草气息过肺的时候,他眼看着诞育,眼看着成长,也眼看着凋零的那寸余温,还残留在刚刚环抱过腰身的手掌上。慌里慌张下走起神。他试图琢磨此时应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或者至少——

“借个火?”他的亚子朝他回头。

由不得李嗣源有何反应,千年归来仍是少年模样的男人凑近,叼在嘴里的烟尾一点一点靠近夜空里独有的那一星炽色。

这姿势甚至是暧昧的。

但李嗣源连夹烟的手指都快不稳了。隔着相互触碰下两支烟的距离,他的嘴唇不自觉地在颤抖。近乎看清了眼前亚子垂落的睫毛。那跟羽翼一般柔软的两簇绒毛,扫落在皮肤上的感觉,在回味当中轻飘飘的,就好像昨日的一个旧梦一样。

曾以为再不能的了。还记得吗?还记得啊。

“你——” “你——”

“滴滴滴”的提示音交叠而起,一下子把刚起头的事态顿时打断。两人立刻别开稍有触碰的目光,低头掏出各自的智能手机。

同一条消息:群主likeU邀请朱邪全忠加入群聊大晋王巢

迅速一个对视之后,默契度拉满的一声唾骂同仇敌忾,切齿而出:

“草啊?!!!!”

***

睡眼惺忪地捞过床头震动没完的手机,李克用顺势一脚把朱温踹了开去。扒拉玻璃屏时,毫不意外这偷锅老贼跟块牛皮糖一样重新黏了上来。两腿之间湿糊糊的穴口刚敞开没一会儿,再度被撞开、撑得老满,久经沙场的腰软下来,又自然而然地被拉着做了一遍。

自那天清晨以来的这段时日里,性欲都极强的两个家伙对彼此越发满意,堪称双双老房子着火地一直腻在一起。跟李嗣源回徽陵住下的李存勖都被气笑了,无奈一时还脱不开身来找宣陵的麻烦。

那晚同时加入了一位新人兼老朋友的,还有李克用做群主的另一个群,反梁同盟。也闹得不轻。

事到如今大家也不得不认清事实啦。总之先呕一会再说。

“刘知远去往嵩陵那天,说来好笑,坐门口晒太阳的郭威还当在做梦呢。”

一边翻聊天记录一边絮叨着,布满旧伤痕的背脊靠到朱温好不到哪儿去的臌胀胸肌上。

“还有还有,他们说那天杨行密盛装闯入,一手一个拎走了南唐那俩小子。当时那两脸惊恐的表情特别娱乐。”李克用仰过脑袋,去看身后人的眼睛,“咱们也一块儿出去旅行,怎样?”

“还真是想一出是一出啊你。”朱温啄了啄他合着的那边眼睑。

“滚吧死鬼!“又想起另一出的李克用扭回身,瞪着只眼睛暴怒了一下,”再敢说和亲过后河东归大梁所属你就死定了!”

“本来就死了。大梁早亡啦。”

“不跟你好了!”

“嘿嘿,那可别。”

就这样吵吵闹闹着,在盛夏蔚蓝色的天际与田埂的交界线上,一辆灰扑扑的五菱宏光面包车晃悠悠地出发了。

至于在前往孟知祥家、看望晋王远嫁过去的大闺女路上,偶遇因信徒大喊“王八哥哥你是不是爱李儇而不得拿李晔当替身”离永陵出走的僖宗,就是在那之后的另一个故事了。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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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rom 五珞

但各种器械的噪音震得这样荒唐的话都柔和了,顺着彼此呼吸的二手空气进入我的耳朵里。

如果给你一百天去做一件事,你会干什么? 当然,关乎事情大小,复杂程度,资金是否充足,是一个人干,还是有人帮忙,等等等等。这只是个比喻,一个笼统的说法。比如,一百天还很多,先休养五十天,打足精神再发挥全力。五十天也够用了,等到还剩三十天再开工吧,十天努努力也可以,等等等等。 十岁的时候,父母送我去参加夏令营,希望借此机会让我变得活泼、开朗、外向。第一个早晨集会的时候——前一天晚上只是和同宿舍的相差不过三岁的同龄人简单自我介绍,便睡了——我们盘腿坐在地板上,包括领队老师,她问,如果给你们一百天去做一件事,你会干什么?房间鸦雀无声,只是在抠地板,或是运动鞋底翘起的一小块胶皮,自己的头发。 我想起来这里的目的,父母的期望,想起昨晚其余三个人谈论各自的学校到很晚。于是举手说,可是夏令营只有十五天,整个暑假也只有六十天。所有人转过头看这里,好像他们的暑假都有一百天一样。 老师说,是的,就像期望拥有一百天,世界实际分配给我们的只有十五天一样……后面的话一句也记不得了。 剩下的十四天零半天多,我们唱歌、跳舞、爬山、玩耍、手工。父母开车来这个偏僻的地方接我的时候,我还在想哪一件事是花了十五天完成的。妈妈坐进后排座,把我小心捧在手上的,折纸的贺卡接过去小心捧在她的手上,我靠在她肩膀上睡着了。 从那以后过了好几十个一百天。我正在把自己绑好,为了往电脑里输入过去六小时的工作报告。无非是检修正好漂到眼前的通讯公司的卫星,在垃圾撞坏外壁之前把它兜住,打碎,贴上标签,等到负责收垃圾的人绕一圈漂回来的时候交给他们。用海伦的话说,一百年前,呆在离地面这个高度的人还更受景仰。 不知道是因为今天才想起一百这个数字,还是数字一百像一块太空垃圾打中了这所监狱的大门,空气逃犯一般冲出去,警铃大作。但我只是想起了夏令营,现在还什么都没有发生。 今天是我被分配到这里的第一百天。 我和海伦贴在窗边,她说,看见了吗,那里。她说是我们公司的船,身上用蓝色的漆喷着一样的标识,寻找金羊毛的勇士其实和我们一样从同一个地方离开,也要回到同一个地方。海伦比我大很多,说她以前也去做那种任务,我知道是在吹牛,但各种器械的噪音震得这样荒唐的话都柔和了,顺着彼此呼吸的二手空气进入我的耳朵里。 海伦说,去那么远的地方,一百天都没有消息。再过一百天就该回来了,要是还有一百天没有消息,会被算进公司的亏损里。 我看见有个地方,有个点在动。模糊知道有些东西是不变的,就像算数,就像故乡把我们锁在地上的力量,这样的东西推动那些遥远的同事前进。今天如此,明天依然,一百天后,还是约为9.8。 问海伦,给她一百天会干什么,她说,在外面画一幅巨大的壁画。就算空间站变成了垃圾,也没人舍得丢掉,保存下来,运到各个美术馆展览,驻足的人想起米开朗基罗。最终被抛到比那艘船要去的,更远更远的地方,接到它的外星人得到了神,陌生的星球有了第一种宗教。 在休眠仓里半梦半醒的几秒钟间,我看见了奇异的景象,地球火光四起,我们再也回不去了,只够生存一百天的纸房子里,我和海伦写下各自能想起的一切语言符号,把工作日志删除后的空间里录下歌曲,她壁画的草稿,最后,我从1写到100。此时一片垃圾撞了上来,还没来得及找演职员表上自己的名字,就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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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rom T34车长组

Summary:预言应验的感觉也不总是美妙的,尤其是他人预言自己将要犯错的时候。

那天中午发生的事只用了一次放风的时间就传遍了整座监狱。从最恶劣的杀人犯到罪行最轻的小偷,希默斯费斯监狱从上到下所有囚犯都在窃窃私语地讨论:看见没,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黄毛小子,居然敢让耶格尔先生戴上手铐、穿着囚服进审讯室!他还真拿着鸡毛当令箭了!之后恐怕有他好看呢! 当然,闲人们传闲话时还是会遵守点基本礼仪,尽量避免让当事人听见自己的名字被他们的一口黄牙咀嚼。因此在尼古拉看来,虽然他与耶格尔在审讯室一役已经结束了,但那条走廊里滋生出的蟋蟀般窸窸窣窣的声音反而更加响亮,如影随形地环绕着他。每当他好奇心作祟,试图走近了听听那些人到底在品味什么最新故事,囚犯们一看到他那头金发热热闹闹地拌着空气过来便一哄而散,留下摸不着头脑的青年停在原地生闷气。直到两天后一次放风时,值班的小狱警刚把最后一个囚犯送进场地,便远远地看见七八个家伙凑在一起手舞足蹈、情绪激动地说着什么,隔着几十米都能听见他们忽高忽低的喧嚣大笑。 “……直接处理掉还是有点过分吧?我赌一周,一周之内他进医院。” “我赌五天!你不知道——半年前有个叫贝尼菲特的,运货回来偷藏了两瓶好酒没有交上去,第四天的时候就被人发现死在自己房间里了!嘿,怎么干的咱不知道,我猜是有人把他的降压药换成了头孢,但法医肯定比谁都清楚吧!你猜怎么着?死因定成了脑淤血!乖乖,他说你怎么死,你就怎么死!” “真的假的?那我赌三天!他就是不想体面,这里也有的是人能帮他体面!” “两瓶好酒换一条人命,我操,他让耶格尔先生受了那么大的屈辱,得死多少回才够还?” “我把我最后一包口粮押上,再过两天!” 尼古拉控制着脚下不发出声响,收敛步伐走到那一撮人背后站定,静悄悄地听了一会儿才冷不丁出声:“你们在赌什么呢?” 带着低压的清冷话音正如七月末尾的漫天流火中突然落下一片西伯利亚的雪。离得最近的三两个人转身,稍远的四五个抬头,几个人在看清尼古拉的脸那一瞬间齐刷刷露出被抓包的心虚表情。年轻人冷笑。他知道自己在囚犯间出了名了,但没想到舆论屁股后面的附加产业发酵得这么快。这几个人居然在放风时间公然开盘口,赌他会在第几天被耶格尔派人处理掉。 他叉起腰,体会到了当年教导主任在厕所里抓住学生抽烟的心情:“还不走?等着因为聚众赌博进禁闭室吗?” 那几个人便悻悻地插着兜趿拉着双腿贴着墙根走了,离开时嘴里不干不净的,几双眼珠往他脸上瞟,似是要剜下几块肉来。盘口是被呵散了,小狱警却感觉周围投来了更多不友好的目光,像融化的口香糖一样粘在身上。 囚犯们把他当笑料,惯于安逸的狱警们自然更没有人会给这位用头撞风车的骑士好脸色。第二天刚一上早班,尼古拉就敏锐地感觉到他和舒尔茨打招呼时,对方回他那一句早安似乎是不情不愿的;交接工作情况时,身边的同事和他微妙地保持了一点距离。以他为圆心,半米直径内形成了一块真空区域,连老瓦格纳都对他爱答不理的——实习生僭越的行径当然也传到了这些人的耳朵里。两小时后,尼古拉刚刚完成了食堂的值班任务,正要跟脸色不佳的瓦格纳一起把吃过早饭的囚犯们送回牢房。他还没来得及找个空档问问导师同事们到底为什么冷待他,胸口对讲机里传出的瓦尔特·格林的声音就又把他叫到了那间位于整个监狱最高处的办公室。 这次典狱长没像上次一样抽着雪茄哼着小曲,也没表演慈祥给他看。小狱警在办公桌前站定的下一秒,老男人就皱着眉开门见山道:“我那天让你去给A区666号房间送早餐,你去了没有?” 尼古拉喘了口气,一时间没明白支线任务和今天的工作有什么关联:“去了……呃,有什么问题吗?” “去了你还干这种蠢事!”格林拍桌而起,红木的悲鸣震得年轻人肩膀一缩:“我听说你不光进了耶格尔先生的房间,还在他那里吃了顿早餐是吧?那你还不明白他是什么人吗!你把你那一脑袋浆糊抹在面包片上吃了?!” 原来那天不单单是耶格尔耍他,是他的花瓶上司和实际掌权者合起伙来要给他个下马威。尼古拉脚下使力抓牢地面不愿后退,顶着上司的唾沫暴雨咬牙把肚子里存了多日的指控置换成规规矩矩的分辨,眉毛拧得像座丘陵地带的小山包:“如您所说,他的单人间布置完全超过了囚犯应有的配置,这并不符合监狱的管理标准……” “符合标准??”面相慈祥的老狱长气得两撇胡子往上颠了几颠。他的表情跟大学教授看到本科毕业生为了糊弄期末作业而随便乱写的论文一样,打心眼儿里不想跟此类毛都没长齐的小孩儿浪费半颗唾沫星子,却出于职责所在不得不坐下来认真批改那篇狗屁不通的擦屁股纸,还得好好写几行评语再打出分数:“伊夫什金警官,你是不是还以为这里是法学院的主楼啊?你觉得穿上这身制服,背会几章法条就能在期末考试里拿A+?” 尼古拉没说话。他听出来对方根本就不是来跟他沟通问题的。既然只是要发泄,那就让他发泄好了。狗会扑咬人不是想尝尝人肉的味道,而是活物的恐惧和尖叫令它兴奋不已。换成一块毫无反应的死肉,它咬两下就会因为没意思而松口了。 典狱长把他的暂时沉默当成了心虚知错,更多牢骚沿着怒气的顺产通道来到了烟味挥之不散的办公室里:“我告诉你,这里是我的希默斯费斯,不是你那装满了风花雪月的大学校园!你在大学翘两次课没人追究,但在这里,发生任何事都要经过我的允许!你没有跟任何人报告就擅自提审克劳斯·耶格尔,真是好大的官威啊!下一步呢?你是不是准备把我干掉,自己亲自来当典狱长啊?!” “你知不知道你的行为给我们造成了多大的影响?嗯?!他就相当于马群里唯一的头马,那些不成器的社会渣滓就是跟在马群后面的牛和羊,只要控制住他、让他领着马群往该去的牧场去,就能事倍功半地控制住整个畜群!自打他进来,我们花了多少心思才把他的毛捋顺了,让他屁股后面那些整天不是用牙刷柄互相扎后腰就是拿衣架勒人脖子的杀人犯终于安生下来不再找乐子了。你倒好,赶着他去审讯室就像赶一头待宰的猪!还当着一整层楼人的面!!你让他的面子往哪儿搁?!” “小子,我不知道你是抱着什么样的幻想来到这里的,但是现在我告诉你,管理好一座监狱需要很多能力,但唯独不需要对规则死记硬背!我们就这么点人,必须选择最高效的办法才能不让这一千个反社会人才闹出事来。只和一个人沟通就能达成目的,那我们就绝对不会浪费精力去对十个人挨个说教!现在这唯一一个抓手要是因为你失去效力,之后那帮不老实的畜牲还不知道要为了拔得头筹乱成什么样!!高材生,你那金贵的脑子里到底哪根筋搭错了啊?你爸妈没教你做事之前要先考虑下后果吗?!” 在典狱长发火期间,尼古拉一直垂头盯着自己的警靴鞋尖上的几个污泥点。他相信现代社会应该是人人平等的。无论在什么地方,从事什么职业,地位再高的人也是靠双足行走的人类。因此对于那些热衷于炫富的人,喜欢强调尊卑有别的人,公然把社会分成三六九等的人,他是真情实感地打心底里厌恶。而耶格尔无论在物质还是地位层面都是最符合他想象的那一款“特权阶级”,他那颗年轻气盛的心根本控制不住自己想把对方拉下神坛的冲动。现在,亲身经历过囚犯之间的舆论发酵,听完典狱长连发泄带解释的说辞,实习生在憋屈之余意识到:他确实没想过,原来特权和体制之间还有这种共存关系。尼古拉的思维不自觉地回到了他在666号房间里啃面包片的那个早上,关于特权、规则、社会运转的原理……原来耶格尔早在典狱长之前就告诉过他了,用更耐心平和的语气。原来预言应验的感觉也不总是美妙的,尤其是他人预言自己将要犯错的时候。 瓦尔特没停没顿说了这一大串,气得抄起办公桌上的咖啡杯猛灌已经变得温凉的黑咖啡。尼古拉咽了口唾沫,“您说的对,但是这样对其他服刑人员不公平,也对狱警的公信力有所损害。如果长时间依赖囚犯自治,日后我们就更难插手他们之间形成的结盟了。所以我认为要在囚犯之中实行去中心化,没有领袖的团体比围绕着某个象征人物的蜂群更容易打散。” 这固执的小子竟然还沉醉在他自己那套循规蹈矩的逻辑里。瓦尔特喉头一哽,差点一口气没上来。尼古拉眼看自己的顶头上司被气得翻白眼,赶忙补了一句解释:“我不是要跟您对着干,我是希望您能考虑我的提议。” 典狱长捋顺了气,恶狠狠地瞪着他大吼:“你他妈的耳朵是留着通风用的吗??别他妈再想着动那匹豹子了,我招你进来不是让你给我添乱的!收起你满脑子的公平规则,滚回你的岗位去!别再让我听见你接触他!!” 很好,他的忍耐正好快到极限了,这表面光鲜亮丽实则腐烂到根的办公室他一分钟都不想多待。尼古拉低头掩藏起脸上憋屈与愤慨并驾齐驱的表情,听从上级指示转身快步离开。在他关上身后的红木门之前,他听见瓦尔特撂下最后一句话:“跟耶格尔较劲?哼,螳臂当车!”

从典狱长办公室出来,尼古拉没有急着坐电梯回到工作岗位,而是先站在楼道里做了几个深呼吸,把愤怒在脑海里炮制的辛辣与委屈用来腌制鼻腔的苦涩从口中排出去。轿厢里颜色冰冷的镜面照出他被满头热血烘烤至赤红的面庞,逼迫着年轻的管理者冷静下来。从个人层面来说,他当然不愿意和典狱长那套充满官僚气息的逻辑同流合污,但有些事不是他不愿意就能改变的,囚犯们的态度就是最好的证明。他也似乎由此明白了同班狱警们远离他的原因:他让那位高高在上的耶格尔先生“受辱”了,而掌权者最痛恨也最忌讳的就是他人挑战自己的权威。那位猎人,如老拉尔斯所说,心胸可不怎么宽广。为了避免被波及,他那明哲保身的好同志们不约而同地选择了跟他划清界限,只等着他“遭遇意外”之后自认倒霉。 想到这里尼古拉浑身一激灵,冰冷的危机感顺着脊柱一路窜进脑干。接下来等着他的是餐盘里出现的蟑螂,是倒打一耙的恶意投诉,还是放风时借口稀烂的蓄意找茬?他做好了对方公然地,或者指使牧群报复他的准备,然而——什么都没发生。一周过去,耶格尔好像忘掉了审讯室的事,别说搞出什么动作折腾小狱警,连面都没露一个。尼古拉·伊夫什金的名字后面没跟上死于脑淤血的尸检报告,他本人也没躺进医院的重症病房,除了门前日渐冷落人流稀疏的盘口,一切都和他刚上班时没什么区别,唯一的小插曲还是来自于囚犯们。 八月初的气温并没有下行的意思,即便是下午四五点,西斜的太阳烘烤指出还是热得形同烧烤架。放风时间,不少囚犯都干脆闭门不出,出来活动的也都缩在监狱楼的投影里找凉快,而过大的人员密度必然导致摩擦发生的频率直线上升。争吵,辱骂,起哄,男人们火爆的脾气和干热的空气同步蒸腾。尼古拉和另外几位执勤预警必须时刻穿行在囚犯间,呵止一切可能升级成肢体冲突的口角。就在小狱警口干舌燥之际,一道人声从背后飘了过来。 “警官,我有个问题想请教您,”干哑得像谁抛了一把沙子似的嗓音令尼古拉回头,是一个满脸纹身的光头男。他含胸驼背,双手插兜,脸上那看似谄媚的皮囊里填的全是不怀好意的针尖,“我想问问,您学过统计学吗?我听说数学好的人可以在打牌的时候算出对手有什么牌,您教教我好吗?” 他说这话的时候脚下也没停,几步就走到了小狱警身前不过一米处。为了保持安全距离,尼古拉不得不后退。年轻人刚要张口,眼角余光却观察到光头男左右两边也有几个人。他们在人群里并不醒目,似乎在随意走动,但迈出的每一步却都跟光头男协调同步,慢慢地朝尼古拉的方向逼近。入职一个月内积攒的经验让他瞬间判断出来,这伙人是商量好了准备找他的茬。 尼古拉咽了口唾沫,目光在人缝中穿行计算无伤逃离包围圈的路径。虽然他有权用随身配备的手铐和电棍放倒囚犯,但计算上事后要处理的报告和流程之繁琐可得,还手是下下策。眼看光头男和同伙步步紧逼,而远处的同事似乎也注意到了这边形势不对,年轻人微微下蹲聚力,随时准备一个箭步弹射出圈。 就在这时,一个人影突然从旁边横插进来,看似不经意地狠狠撞在那个光头男身上,把纹身奇人撞得一个趔趄。计划被打乱,无论是谁都会骂上两句。策划人更是敲着破锣嗓子扭头问候起了肇事者的亲人:“你他妈的没长眼睛吗?!” 巧合的是,撞到光头男的正是那个长得像小蛤蟆的胡本。上肢健壮的男人瞥了对方一眼,用低沉的嗓音甩出一句阴阳怪气:“不好意思,你像根竹竿插在路中间,挡我的路了。” 说完他扬长而去,一点骂战的机会都没给对方留。 尼古拉则趁着光头男骂骂咧咧的机会转身走开,大步流星地去找场地最远处那两个蹲在地上不知在挖什么的家伙。一场可能成型的袭警事件就此流产。 半小时后,囚犯们排成长队结束放风回到牢房。年轻的实习生左思右想,最终还是找到了人群中的胡本,在给他开门时低声说:“刚才的事……谢谢你。” 胡本眨着那对蛤蟆眼看了看他,关上房门前耸耸肩,“没什么,我看那家伙不爽很久了。” 尼古拉没说什么,尽职尽责地继续送下一位囚犯回房。等到他完成任务回到值班室,端着水杯坐下来仔细回想了一番,才想起来当初在“反思与悔罪”活动里嘲讽胡本的就是那个满脸纹身的光头男。年轻人心里微弱地感觉到一刹脆弱,好似两条互不相同的盲道将要被打通。这是一个有逻辑可依的巧合。如果胡本的出发点像他本人说的那样完全是看光头男不爽,那他应该避开狱警的巡视,找个没人的地方直接出手痛揍对方一顿,而不是特地挑在今天替一个实习生解围。虽然很轻微,但他总觉得胡本的行为有一种刻意的,表演的味道存在,似乎他一直在等待一个机会似的。可是尼古拉和他的接触仅限于那次活动和每日例行检查啊?难道是一次表演性质的忏悔让这位抢劫犯单方面和自己建立了什么特殊的链接? 尼古拉的回忆犹如倒转的磁带,重复播放着那个周五下午在多功能厅的见闻。画面来到双方冲突那一幕时,他打了个寒战。 冲突的调停者不是别人,正是克劳斯·耶格尔。 尼古拉那毫无理由的直觉重又开始啸叫起来,一如他在食堂事件途中看到耶格尔面色平静地吃着午饭,那副怡然自得欣赏戏剧的表情叫他心寒。胸膛深处的那簇火苗又在蠢蠢欲动地摇曳,教年轻人上门找耶格尔问个清楚,胡本那恰到好处的解围到底和他有没有关联,他是否又在暗处悄悄壮大了自己的势力。 但接下来一连三次,小狱警都在666号门前吃了闭门羹。无论他怎么刷卡、敲门、大喊克劳斯耶格尔的名字,门内都没有任何回应。他不知道是耶格尔放弃了他这个固执得过分的新人,不打算和他继续接触了,还是在谋划什么更可怕的事。这种反常的平静比直接报复更让人悬着一颗心不敢放下,年轻人紧绷神经警惕着任何微小的预兆,又忍不住怀疑自己是否白白浪费了许多精力。说到底,如果仅仅因为对方一句话就杯弓蛇影,整日和空气勾心斗角,那他还怎么对抗耶格尔和他的特权?与其自己吓自己,还不如放下莫须有的担忧继续生活。耶格尔这次不作回应,以后他也迟早还会和对方遇上的。 这个念头刚刚在他脑海中扎下根,工作中出现的一个小线头就引着他活蹦乱跳的法规思维落了地。 一周后的早班上午,尼古拉被临时抓到物资管理部帮忙核对季度物资采购单和库房登记表,检查最新入库的一批物资有没有错漏。负责采购的布鲁斯警官在自己的账号上调出表单信息,指挥着实习生站在成山的纸箱里给它们挨个进行剖腹式产检。小狱警前脚用裁纸刀拆开箱子,后脚就得去手里的一沓表单里找寻对应的货物信息,确认数量和型号无误后再把千物一面的新生儿们抱到货架上。毛巾、肥皂、A4纸、签字笔,以低廉价格获得通行证的海量日用品留下的枯燥数字几乎要榨干他的精力。 早起的年轻人执笔在一排排消耗品的名字后面打上对钩,正因千篇一律的白纸黑字昏昏欲睡,却偶然在表单后部发现了一篇与日用品格格不入的名字。《权力与特权》,《通向奴役之路》,《象与骑象人》,《鼠疫》……那是一批崭新的典藏版精装书,一共七八本,刚好停在一个说多也不多、说少也不少的数量上;涉猎范围却广含社会学、心理学、文学、甚至还包括艺术类,有些他在大学时就读完了,有些则只是依稀听过书名。尼古拉一时有些意外。一方面,他想不出来为什么监狱要零零散散地采购一批毫无关联的闲散书目;另一方面,布鲁斯警官念到的采购清单里连个笔记本都没有。它们根本就没有履行应有的图书采购程序,却出现在了物资入库单上,还就在库房里放着,简直像是凭空出现的。 “等一下。”尼古拉出声打断,在采购员疑惑的鼻音里单手拿着表单,低头在纸箱中翻找,没费什么力气就看到了在他身后的纸箱最底下静静躺着的书群。他捡起一本《美的历史》,举在齐眉高度向这位好当甩手掌柜的同志展示封面上面露无奈的不知名女士:“这些书是哪儿来的?” 布鲁斯闻言像只王八似的伸了伸脖子,眯着眼看清实习生手里的是什么之后满不在乎地回答:“哦,那个啊,那几本书是耶格尔先生自费购买捐赠的。” “自费捐赠?那为什么还要在入库单上登记?” 采购员嘿嘿一笑,脸上泛起点专业领域内特有的优越感,“因为人家是捐给监狱的啊。监狱所属的物资,就是一根圆珠笔也得登记清楚。” 小狱警的眉头和前后两句话的逻辑一样打了个死结。布鲁斯抓起鼠标一顿摇晃,把只过了区区三十秒就陷入睡眠的电脑摇醒:“虽然这么说,其实这些书向来是直接送到耶格尔先生的专用阅览室里,反正也只有他会看。人家一不走监狱的预算,二不用你拟清单写报告跟上级汇报为什么买,三不用我们操心配送流程,都是托人直接送进来的。这可是白捡的便宜,格林他老人家巴不得有人自掏腰包充公呢,哪里还需要遵循采购程序留下记录。” “但我们还是登记入库了啊。”尼古拉盯着他,手中单薄的A4纸被他的掌心喂进去些许潮意,“而且,捐赠就是绕开手续和审查的理由吗?那他今天捐赠一箱子书,明天是不是还能捐赠几支手枪进来?后天就领着全体囚犯起义了?” 布鲁斯原本顺手摸出了烟盒,听到这话手一滑差点把打火机扔出去:“哎呦,早就听说新来了个特别认真的实习生,今天可算是见识到了。”他像耍蝴蝶刀似的甩着打火机的盖子,安静的库房里金属微槽反复卡住又打开的清脆声音暂值了节拍器的班,衬托得他戏谑的语调里出外进:“老弟,你太当回事了。就几本书,又不是毒品,查那么紧干嘛?再说了,咱们这里多少人除了自己名字就不认识别的字了,整个图书室也就他最常去。你换个角度想想,你开了个小杂货店,耶格尔先生是唯一一个天天来买东西的大主顾,然后你非揪着他退换货没带购物小票这点屁事跟他翻脸?那你这店不出一个月就得倒闭。” 名为人情世故的东西总是干扰规则运行的最有力变量。尼古拉撇着嘴把那本厚重的美学书扔回箱子里:“但是退一步说,既然是作为采购物资进了系统,那这几本书在流程上总得能闭环吧?手续不完整还是会有隐患。将来每有一个人来做物资管理的时候,你都要像今天这样给他解释一遍它们去哪儿了。你不嫌麻烦吗?” 布鲁斯带着满脸“你管得真宽”的表情翻了个白眼:“那就到时候再说。别说咱们这儿,哪家公司没点说不明白算不清楚的糊涂账?你一件一件管够你忙到进棺材。” “看在你是新人的份上提醒你一句:先稳定,再达标。你要是真想揪这件事,那可就是得罪全监狱的人了。”说完他弹出一支烟叼在嘴上,金属方寸顶端窜出一截火舌舔亮了烟头,“加油吧小伙子,我出去抽根烟。” 尼古拉双手掐着略感酸痛的腰,目送这位油滑的临时搭档离开。年轻人气呼呼地挥开尼古丁的味道坐到电脑前,拿着手里的入库单和系统核对。一栏栏条目滚动下,一个大胆的想法在他脑中随着烟气散去拨云见日。布鲁斯警官人暂时出去了,账号却还留在电脑上尽忠职守,这是个不可多得的机会。吸烟爱好者们抽根烟的平均时间在5-10分钟不等,有些人会借机跟其他同事聊上半个小时再回来干活。一切顺利的话,这段时间足够他操作了。 集中注意力,听着对方的脚步声渐渐走远后,尼古拉快速点开系统主页面寻找他需要的东西。所幸他们的行政系统虽然老旧了点,但不同的功能模块标记还是很清楚的。他很轻松地找到了电子图书室一栏,点击系统管理,很巧——布鲁斯的账号权限一栏赫然写着“高级图书管理员”。一般来说,负责行政工作的狱警只会拥有自己岗位的相关权限,以此避免外行指导内行的管理混乱;然而,此类权限是需要上级管理层手动添加或删改的。当狱警内部遇上频繁的人事调动,而负责维护系统的信息技术员又疏于更新时,就会出现眼前的状况:布鲁斯警官的账号归属现在是在物资管理部,却又能在图书室后台操作借阅流程。 在正式动手前,尼古拉决定先拿自己试验一把。他进入“用户管理”界面,搜索出自己的账号,双击点开,后台信息少得只有可怜的代码、密码和所属角色三栏,其他信息诸如电子邮箱、密级、办公电话等都是代表着偷懒的空白。小狱警嫖了一眼那些信息,接着直接在管理界面右上角点选“删除角色”。弹窗提示过后,电子图书馆里便少了一位名叫尼古拉·伊夫什金的读书人——而这个动作不像修改或新增条目那样会显示修改人是谁,“删除”并没有在系统中留下任何可追溯的记录。 这就是他想要的。尼古拉当机立断,用撤销让自己的账号死而复生后在搜索栏打下了那个让他记忆犹新的编号,G-11027。回车过后,页面正中的空白区跳出来的名字赫然是克劳斯·耶格尔,后面的借阅权限等级则是扎眼的S,而尼古拉自己的等级才是B。他盯着那个弯弯曲曲的字母看,似乎要把那条纯黑的蛇看活。理智在告诉他这是滥用职权,是越界,是不应该出现在工作中的私人情绪。可是他心中却有另一个声音,越来越响亮的声音,牠伸长炙热的舌头,不满地低吼着:是他先越了界。他才是滥用特权的那一方。 键盘一响,他终究按下了删除键。尼古拉又刷新了两遍,确认对方的账号数据消失于茫茫数据之海后便关掉了电子图书馆的界面,回到物资管理系统继续核对那些随处可见的消耗品有没有一个小数点写错。 又过了约莫十分钟,布鲁斯带着一身烟味儿推开了门。见实习生正在把满地空纸箱合并同类项,男人挑了挑眉:“都弄完了?” “核对完了。”尼古拉直起腰擦了擦汗,“没有错漏。这些东西什么时候发下去?” 前辈扬扬手,捡起那几本精装书塞进年轻人怀里:“之后谁要用就让他们提了申请再领。现在先跟我去图书室吧。” 就像影视剧带来的刻板印象一样,希默斯菲斯监狱的图书室是一整间类似老旧教室的大房间,十组深色云杉木书架由北向南并肩矗立,最南侧的朝阳窗扇下是使用同色木质桌椅的阅读区。可供十二人对坐阅读的长桌左手边,四扇颇有老式学究遗风的挂锁式木门一次排开,保存着二百多张电影光碟的影视资料放映室、配置了固定式头戴耳机和音乐播放器的隔音室和布置更加柔软舒适的私密阅览室日夜等着来人拜访。为防止有些心怀不轨的人偷走公共财产,这些需要预约才能使用的小房间常年上锁,钥匙由图书管理员保管。而整个图书室最东南角的一间虽然整天大门敞开,肆无忌惮地向阅览者展示着它的身体内部,但从来没有人敢在申请栏里填上它的门牌号,更没有人敢进去——因为那就是耶格尔专属的阅览室。 布鲁斯放轻脚步推门而入,尼古拉紧随其后踩上洁白的羊毛地毯,把那一摞分量不轻的精装书挪到房间里唯一的写字台上。两人站在桌边,默契地一人拿了一本书徒手抠掉的塑封膜。见过666号房间的内饰之后,无论他们在这里摆上多贵的写字台还是一整台烧柴取暖的壁炉尼古拉都不会觉得奇怪了。年轻人的目光扫过半满的书架,小声自言自语道:“这些都是看完的?” “不不不,”布鲁斯发出不止于此的咋舌声,“是没看的。他会一次拿走几本,喜欢的就留在他那里了,不想要的才会放到外面的书架上。” 尼古拉手下嘣的一声,塑料封膜被他抠出一个洞:“他可真闲。” “哎,你说反了。他忙得很。”老成的前辈伸出一根食指摆了摆,“知道为什么平时见不到他吗?不是因为他懒得下楼,也不是因为人家有私人厨房——他经常在外面待着的,定期回来打个卡就算给监狱面子了。” “在外面过夜?我记得D级才可以每月申请共计48小时的无监视探视,重刑犯根本连监狱大门都不应该出。他怎么申请下来的?出去干什么?” 信奉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同事耸耸肩:“这我们可就管不着了,人家毕竟是家族企业的执行董事,就算卸任了也有的是事情要干。反正我是没听说过谁给他批过外出申请单或者陪同出行的。还是那句话,我劝你别管,就当为你自己好。” 尼古拉听完沉默不语,似乎默默接纳了特权是工作标准的一部分。布鲁斯把撕下来的垃圾团成一团塞进上衣兜里,临走时拍了拍他的肩:“辛苦了!撤吧。”

尼古拉再次踏进这个鲜少有人来访的房间时是第一个午班下午。正值日落时分,斜照的橘子色冷光把空间掰成一大一小两瓣,令空无一人的书架如同遮挡果实的墨绿叶丛。图书管理员在前台里百无聊赖地玩着扫雷,对这个在工作时间突兀造访的同事只是偏了下头,连问一句借书还是阅读都懒得问。 尼古拉礼貌性地朝缩在柜台里的同事点了下头,随即径直走向图书室最南侧。他假装在书架间徜徉了一会儿,然后放轻脚步走到那间只属于一个人的阅览室前,从裤兜里掏出一把崭新的密码锁。前天跟着布鲁斯警官搬书过来的时候,他已经留意观察过。虽说监狱内部到处都是摄像头,但总归还是有死角在层层巧合下幸存,或者说,故意被留下,而耶格尔这个姓氏就是众多巧合中的一层。整个图书室内只有门口有一个俯瞰全屋的摄像头,监狱的预算没富裕到地毯式盯梢每排书架之间有没有人搞小动作,所以耶格尔的专属阅览室门口自然是被高大的书架挡住,监控里看不到的。 年轻人轻手轻脚地拉上门,小心地扣上门环,合拢锁扣。然后他拨乱密码,转身从书架间穿过,随手摸下来一本书办理了借阅手续后信步离开。 ——自从布鲁斯叼着烟出去那一刻起,尼古拉就决定,他要暂时封锁耶格尔“借阅”图书的权限。至于归还?等对方把流程补完整再说。 他不担心今天干完这一票明天就露馅。一方面,按布鲁斯的说法,耶格尔大部分时间都在监狱外面忙,他没太多时间亲自到这间还没他起居室四分之一大的小阅览室读书;另一方面,其他囚犯或狱警看见那把锁,虽然觉得奇怪,但也只会以为是耶格尔自己加上去的,更不敢去跟掌权者本人核实阅览室上锁的事。他一定要让这个不可一世的男人栽个跟头,哪怕再微不足道,也是这个年轻人最有力的还击:不是所有事情都在你的掌控之下。 之后又过了几天,尼古拉心怀期待与不安地等着耶格尔发现他的杰作。他想象着那张脸的左半完美和右半残缺齐心协力上演困惑、狰狞、暴怒,一双耳朵支得像天线,图书室那边却始终风平浪静,像是年长者压根儿就没注意到他的小礼物似的。年轻人的忐忑和焦躁犹如被挤出体外的蛛液,粘在那小小的密码锁上结成扶风飘逸的纤细一线,缠得他自己心头奇痒。 最终他的蛛丝在一个意料之外的地方被耶格尔轻轻挑断了。 那是一个休息日下午。许是因为天气炎热,而行政楼内的冷气又开的太足,年轻人过分紧绷的神经消耗了太多精力,肌肉量不足的身体终于扛不住一冷一热的温差,自顾自地请来感冒敲着他的后脑勺把他按在被窝里。尼古拉在宿舍里昏昏沉沉睡了半晌,临到下午三四点时终于勉强爬起来,头痛欲裂地穿好衣服戴上口罩,拖着灌了铅的双腿往园区角落里粉色房顶的医院去。宿舍楼最南端距离头顶圣蛇的建筑不过几十米,年轻人却走得仿佛过了半个世纪。挂完号,捡起机器方口吐出的小小纸条,尼古拉抓着扶手爬上二楼。年轻人拉下口罩大口吸了两口带着消毒水味道的清冷空气,又重新武装好自己顺着门牌号找到挂号单上分配的诊室门口,接着便看到门“咔哒”一声自己开了,值班医生满面春风地把那个害得他提心吊胆了小半个月的男人送出来。耶格尔侧头和身穿白大褂的中年人说着什么,低沉沙哑的嗓音一如既往,表情温和看不出情绪,仿佛是在与合作多年的老朋友道别。 尼古拉愣在原地。这男人怎么会出现在医院里?不如说,他之前消失了那些天,今天怎么又突然出现了? 耶格尔说完话,一转头便看到了他。两人的目光在走廊里撞了个满怀,那一瞬间消毒水的味道似乎被清空了。尼古拉还在思考该躲开还是勇敢地上前打招呼,男人已经朝他走来,说出阔别半个月后的第一句话:“感冒了?” ——语气稀松平常,没有半点敌意,带着几分真切的关心。既没有之前在666号房间里那种居高临下教你做人的态度,也没有审讯室里意味深长话里带刺的暗示,倒真像个久别重逢的年长者在关心刚刚迈入人生新阶段的后辈。 尼古拉不知能从哪截肠子里扯出段成型的腹稿,只好先顺着对方的话头说:“热伤风,来拿点感冒药。” 耶格尔露出一个了然的微笑,侧身退后一步把门口让出来。腿脚发软的青年像条泥鳅似的钻进诊室,拉下口罩坐在皮质小圆凳上和医生交代了病情,只花了三分钟就带着药方和缴费单一起被打发出去。尼古拉边和医生道谢边往外挪,出了门却发现耶格尔还没走。男人安安静静地坐在门边的连排座椅上,一手端着手机在看什么消息,闲着的那条手臂上搭着他的西装外套,一副耐心等着病人出来的家属做派。 尼古拉不由得站住脚。两人又就着诊室门合页的吱呀声对视了一眼。被那双不含任何恶意的蓝眼睛盯着,年轻人尴尬地抬手搔搔鼻子:“呃,你是还有事要问医生吗?” 谁知耶格尔放下手机朝他一笑:“不,我在等你。我觉得你可能有话想跟我说。” ——说实话,这种被看穿的感觉让人很矛盾,被理解的欣慰和被预判行动的危机感同时在前额叶的舞台上圈地封爵。不过话说到这份上,他又怎么好意思抬脚就走呢?尼古拉捏着手里的两张纸坐下,犹豫再三还是在年长者鼓励的目光中把一周前胡本恰好替他解围的事快速说了一遍。说到最后,年轻人垂头捏着手里的缴费单,尚未完全干涸的油墨在他的大拇指上印下几个鬼画符:“……我觉得很奇怪。胡本的行为完全和囚犯的惯用逻辑相反,我想不明白他有什么立场那样做。” 走廊里很安静。尼古拉抬头,发现耶格尔在全神贯注地看着他,眼里似有笑意。不否定,不表态,不推论,大概在他讲述的那几分钟里,年长者都是这么笑而不语的。 被那双温柔的蓝色拥抱着,尼古拉懵懵懂懂地说:“你干嘛这么看着我?该不会这就是你安排的吧?” 这句话成功逗笑了稳重自持的男人:“你把我想的太神通广大了,这里的男人之间互相看不顺眼是常有的事。” 说完,这个年过三十的男人像个孩子一样歪头看着他,又补充了一句:“我是在欣慰,你已经开始学着从囚犯的视角去思考问题了。” 这对一个狱警来说是好事吗?尼古拉不想在诊室门口和年长者辩论这个问题,至少今天不想,他屁股底下的金属已经被他的体温捂热了。年轻人摇摇晃晃站起身,令他稍微有些吃惊的是,耶格尔也跟着起来了。他像个负责的长辈一样跟着病中虚弱的青年慢慢踱步,缴费,在护士配完药后顺手替他从联通药房内外的U型金属槽里掏出巴掌大的方盒。起初气氛或许还有些尴尬,但很快那点不和谐的因素就消融在了男人周身的气场中。耶格尔全程亦步亦趋跟在尼古拉身后半步,既不冷漠地撒手不管,也不热情地过分代劳,如同一位安静的老友,只是将重感冒的年轻人送回狱警宿舍楼下。尼古拉捏着药盒走在方砖路上,感觉鼻头有些酸烫。对于一个正在生病的人来说,有人陪伴的感觉还是很不错的——虽然以他们的身份来说并不合适。 眼看男人已经跟着他到了宿舍门口,却还没有停下脚步告别的意思,尼古拉忍不住转头说:“你不走?不会还想上我的宿舍去坐坐吧。” 耶格尔则一句话就把属于资本家的无耻发挥到了极致:“可以吗?” 尼古拉没好气地拉上口罩,忍了又忍才没伸出手去打他一巴掌:“可以个屁。我的单人宿舍太小,容不下你这尊大佛。”

感冒药清除了年轻人免疫力低下的体内感染,诊室门前的偶遇则暂且缝补起了他那颗被焦虑撕成两半的心。尼古拉重新回到工作岗位,巡逻、站岗、文书、行政工作也一一打着哈欠卧回他脚边。年轻人知道自己应该庆幸,庆幸那位猎人或许并没有人们想象中那么记仇,至少在医院的走廊里,男人没有一句话夹枪带棒,态度平易近人得不真实。但从另一角度来讲,如此轻易的宽容也可以是一种宣告:你的小打小闹根本入不了我的眼。年轻人的攻势非但没能动摇他的王权,反而教他在囚犯中的神圣地位更加不可侵犯。 真是难缠的对手。小狱警在斜阳晒到头顶那一刻本能地眯起眼,转过脸去躲开在下落路上依旧毒辣不止的太阳。他得换个思路,至少像上次在审讯室那样直接正面提问是不会有结果的。耶格尔说过的话重新在脑海里散放余温。和蛛网等同的人脉,关于身份的提醒,用囚犯的眼睛去看问题——或许他也该学习格林典狱长那套,从囚犯里找个抓手? 然后他就看见了胡本。 拥挤难堪的热风里,蛤蟆脸的男人背靠泡了阴影的监狱楼墙根,一手举着听啤酒,嘴上叼着根烟。他身旁是一个脸上还残存着些拘谨和不安的囚犯,一看就是刚进来没多久的。尼古拉听得很清楚,他走过那两人时,胡本在跟他旁边的人炫耀。他咧嘴说话时,那根燃着的烟就倚着他香肠似的嘴唇昂首挺胸。 “这是从耶格尔先生那里搞来的。” “……对,跟着他混就能吃香喝辣的。” ……他再迟钝,再不知变通,听见那句嵌着年长者姓氏的话也就懂了。胡本替他解围根本不是巧合,不是被告方宣称的“只是看对方不顺眼”,这个从长相到头脑都可以媲美两栖动物的家伙的行为根本就是耶格尔授意的。只需反思活动中的一次调停,胡本就已经见识到了监狱中真正的权力巅峰,并且颇识时务地向耶格尔俯首称臣,领取了孤岛上唯一的王颁布的荣誉骑士称号,还骄傲地向邻居展示自己胸前亮堂堂的徽章。 而他,他让这位王“受辱”,穿着和囚犯同样的衣服、被全监狱的人看了笑话,对方却非但不报复他,还安排人暗中帮助他——就是这种暧昧难明的态度才让他隐隐感到害怕。尼古拉脑后那根代表直觉的神经又在暗自抽动了。他总觉得这个人在谋划什么大事。 另一边,正在谋划大事的男人打了个喷嚏。 耶格尔放下手机,抬手抹了抹鼻子。离开审讯室之后,他随便找了个理由休了半个月假,但整个八月上旬他可一直没闲着——副手沃尔夫·海茵按期跟他碰了头,接他回到了位于法兰克福市区另一头的安全屋。在那栋湖边别墅里,他召集角头开了几个保密度极高的会,听取了最近的运行报告,点头同意了几个项目,最后回程前总算收到了还算能接受的处理结果。集团总部所在的大楼及周边建筑楼顶有安装太阳能光伏板的计划,半年前他飞去开普敦看望母亲的路上看完的策划案,然而绿色项目从落地第一步就开始一路红灯。先是标底审定比预期迟了半个月才下来,然后开标两次都因为来投标的公司被查出这样那样的资质问题而废标;整个项目链上的人忙活了好几个月,终于辛苦推进到了施工阶段,运送光伏板的车队又出了交通事故。不幸中的万幸是,没有人员伤亡。 而自从库里被打成重伤的照片送出去之后,那些愈演愈烈的小动作便识趣地消失了。沃尔夫在车上就按捺不住地跟他分享这个消息,如同终于送走了不得不帮忙托管的邻家倒霉孩子,耶格尔则嘲弄地叼着烟斗嗤之以鼻。库里,库里有个不属于德意志的姓氏,而这个被送进监狱用来摸排他势力的角色还有另一个父亲,名叫德拉尼奇。角头倒在桌上的照片和调查报告印证了他的直觉,监控截图里那几个徘徊在工地周围的醉汉最常出入的酒吧隶属于德拉尼奇的保护范围。太阳能光伏板绿色低碳,全程合法合规,所以那群整天自比真龙、满脑子都是干掉地头蛇上桌分蛋糕的流民只能找点寻衅滋事水平的麻烦。之前几个月他没管,是因为他觉得对方再怎么闹也闹不出什么大文章,他们没本事把白的说成黑的;但他显然不能指望一群毫无契约精神的蛮子懂得点到为止。如果他不做点什么表个态,下一步或许就是哪个粗心的工人没有做好安全措施从楼顶上摔了下来,或者干脆是一块光伏板“意外”坠落,砸伤乃至砸死了无辜的平民。赔钱还是其次,最后造成的名誉损失总归要算到耶格尔头上。到时候,那些闻讯而动的媒体必然会借机大作文章,一两张出版警告远远不足以让这些苍蝇一样的群体动物学会收起刺探的口条闭上嘴。 等他把一切安排妥当,这次假期也已临近尾声。临行前一天晚上,耶格尔又和副手设想了一下对手接下来可能采取的行动,并给出了简要的战略方向。两人一直在小会客室聊到深夜,他才终于想起来自己为什么第二天一早要出发似的,随口问了一句:“出狱的事进度如何了?” 沃尔夫把他盘子里没动的蟹肉寿司捡进自己嘴里:“明年二月,你忘了?蒂里克那边已经在安排了。” 耶格尔发出一个鼻音作为回应,眼前却浮现出尼古拉那张桀骜不驯的圆脸。 ……满打满算,还有不到七个月。 现在他忙完了涉及几百号人的兵荒马乱,终于能回到监狱里安享几分独处时光。唉,何其讽刺啊,断送一千人社会前途的孤岛竟然成了他躲清闲的地方。 耶格尔又双指放大了屏幕上沃尔夫转发的照片,已经安装完毕并网运行的靛色光伏板在太阳下闪闪发光。总体而言,耶格尔家只损失了一点点钱和时间,而德拉尼奇家族则损失了一位正值青壮年的成员——这就是唯一美中不足的地方了。他已经预料到乌戈下手没轻重,所以在安排时特意嘱咐他“别打死人,让他十天半个月爬不起来就好”,结果这小子还是把库里的鼻梁打断了。尤里乌斯只在诊断里写了鼻梁骨折和轻度脑震荡,但医生给他的观察结果里有一条是感受性失语,而颞叶受损同任何一块脑区损伤一样不可逆。名叫库里的孩子没得脑疝是他命大,代价是要当一辈子说话不连贯还认不出熟人的孩子了。掌权者捏了捏眉心,跟满脑子肌肉的人说话果然还是应该说明白一点吗? 相比之下,尼古拉就聪明多了。他稍稍一点,年轻人就能明白他的意思。就像站在下风口闻到捕食者气味就扭头朝反方向逃跑的白尾鹿……敏感,真诚,易于诱捕。 耶格尔瞥了一眼窗外色浓正好的午间阳光,站起身离开房间。他刚回来那天安德烈就和他汇报过,他新买的那批书来了,已经送进了阅览室里。小狱警的重感冒还没痊愈,姑且先用阅读打发时光吧。 于是立于金字塔之巅的男人迈着悠闲的步伐,踩着满地暖意踏入了图书室。他无视了前台里立正向他问好的狱警,走到整个大教室尽头时却发现他的阅览室门户紧闭,门上多了一把不认识的新锁。 年长者走近几步,望着那把沉默的锁若有所思。 ——他当然知道是谁干的,全监狱只有一个人敢这么做。他是在考虑该用什么方式教育一下尼古拉。这个固执的小狱警啊,他不明白自己看似在践行规章制度,实则是在挑战整个监狱由上至下的体系权威。年轻人总是这样,喊着热血的口号发誓就算与世界为敌也要守护信仰,却不愿转转脑筋想想自己为什么和世界为敌。 耶格尔又伸手试着拨了两下密码锁,没打开。年长者留下一声低哼,便转身离开了图书室。 作为希默斯费斯的实际掌控者,封闭环境里的每一层新涟漪都逃不过他的耳朵,他自然也知道底下的囚犯在讨论什么。尼古拉·伊夫什金的名字已经成为了妨碍犯罪社会生长的代名词,他们想看他的态度,想知道他对这个认死理的刺头新人是会选择毁灭还是收编。鬣狗群在等待着头狼的命令,在他明确态度前,小狱警不会遇到什么实质性的威胁,最多也就是被骂两句或投诉一下;只要他摆一摆手,等候已久的野兽们就会一拥而上把这个可怜的小家伙撕碎——而尼古拉根本就没认识到自己的处境已经到了多么危险的程度。 他移步到走廊窗边,正好看到尼古拉和那个胖胖的老狱警一起往半开放式监区的方向走。这个距离看不到年轻人的表情,但从他轻快的走姿可以推断,小狱警的感冒应该是好了。 ……一个多月前,他在第一次看到那双透亮的雾蓝色眼睛时就知道,这个小伙子和他是同类。他太清澈,太无畏,太耀眼,像只第一次踏出洞穴离开母亲的幼兽,用他圆滚滚的小脑袋指着猎人的枪口,叫人不忍心扣下扳机。经过为期一个月的观察,他更加确信:尼古拉·伊夫什金是一块还没被世俗腐蚀的好胚子。聪明,坚定,有原则,保持着理想主义最初的形状,未经锻造与淬炼的人格一如骑士手中的长剑在太阳下闪闪发光,却也容易因为过于刚硬而折断。这样的人根本不应该出现在监狱里,而是应该在他手中绽放出光芒,站在他身边为他所用。 耶格尔从来不是会滥杀无辜的无良猎人,正相反,他对亲手养大一只幼兽有着近乎无穷的耐心和兴趣。他已经决定把那光芒据为己有,那么这个小伙子就不应该再被庸人与愚者的淤泥拖住脚步,更不应该以理想为名作茧自缚。他会为他扫清路上的障碍,亲手给予他成长所必需的训练,如同那耗费千百日夜雕琢塑造伽拉泰亚的塞浦路斯国王,直到他洗尽铅华站到自己身边。克劳斯·耶格尔认准的事不会轻易改变。 所以,在这样的事发生第三次前,耶格尔决定给这个学不乖的男孩儿一点小小的教训。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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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rom 安娜提戈涅

日期:2014年 来源:https://thebaffler.com/salvos/whats-the-point-if-we-cant-have-fun 本文收录于2024年出版的格雷伯选集《世界隐藏的终极真相 (The Ultimate Hidden Truth of the World) 》


我的朋友六月雷暴和我曾经花了半个小时坐在一片山湖旁的草地上,观察一只尺蛾从一根草茎的顶端悬挂下来,朝各个方向扭动,然后跳到下一根草茎上,继续做同样的事情。就这样,它在一个巨大的圆圈中继续着,似乎耗费了巨大的能量,而这一切似乎完全没有理由。

“所有动物都会玩,”六月曾对我说。“连蚂蚁也会。”她在专业园艺工作中度过了许多年,观察和思考了许多这样的事件。“看,”她说,带着一丝谦逊的胜利感。“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大多数人听到这个故事时,都会坚持要求证据。我们怎么知道那只虫子是在玩?也许它在空中划出的无形圆圈实际上只是在寻找某种未知的猎物。或者是一种求偶仪式。我们能证明它们不是吗?即使那只虫子在玩,我们又怎么知道这种玩耍形式没有某种最终的实用目的:锻炼,或者为某种可能的未来尺蛾紧急情况进行自我训练?

这也是大多数专业动物行为学家的反应。一般来说,动物行为的分析不被视为科学,除非假定动物至少在默默地按照与经济交易相同的手段/目的计算进行操作。在这种假设下,能量的支出必须指向某个目标,无论是获取食物、保护领土、实现主导地位,还是最大化繁殖成功——除非能绝对证明不是这样,而在这方面的绝对证明,正如人们所想象的,非常难以获得。

我必须强调,这里并不重要科学家可能持有什么样的动物动机理论:她相信动物在想什么,或者她是否认为动物可以被说成“在想”任何事情。我并不是说动物行为学家真的相信动物只是理性的计算机器。我只是想说,动物行为学家把自己局限在一个世界里,在这个世界里,科学意味着以理性的术语提供行为的解释——这反过来意味着将动物描述为试图最大化某种自我利益的计算经济行为者——无论他们的动物心理学或动机理论是什么。

这就是为什么动物玩耍的存在被视为一种智力丑闻。它被研究得很少,而那些研究它的人被视为稍微古怪。与许多模糊威胁的、投机的概念一样,证明动物玩耍存在的标准被引入,甚至在承认它时,研究往往会通过试图证明玩耍必须具有某种长期的生存或繁殖功能而自我吞噬。

尽管如此,那些确实关注这个问题的人无一例外地被迫得出结论:玩耍在动物世界中确实存在。而且不仅存在于猴子、海豚或小狗等臭名昭著的轻浮生物中,还存在于青蛙、小鱼、沙蜥、招潮蟹,甚至蚂蚁等不太可能的物种中——这些生物不仅作为个体参与轻浮活动,还自十九世纪以来被观察到安排模拟战争,显然只是为了好玩。

动物为什么玩耍?那么,为什么它们不应该呢?真正的问题是:为什么出于纯粹的行动乐趣而进行的行为,出于纯粹的施展能力的乐趣而进行的行为,会让我们感到神秘?这告诉我们什么,为什么我们本能地假设它是?

不适者的生存

在流行思想中,以经济术语看待生物世界的倾向在十九世纪达尔文科学的开端就已存在。毕竟,查尔斯·达尔文从社会学家赫伯特·斯宾塞那里借用了“适者生存”这个术语,斯宾塞是强盗资本家的宠儿。斯宾塞被自然选择的力量与他自己的自由放任经济理论的相似性所震撼。在《物种起源》中,资源竞争、理性优势计算和弱者的逐渐灭绝被视为宇宙的主要指令。

这种将自然视为残酷生存斗争的全新观点的赌注很高,早期就有反对意见。一个强调合作而非竞争作为进化变化驱动力的达尔文主义替代学派在俄罗斯出现。1902年,这种观点在自然主义者和革命无政府主义者彼得·克鲁泡金的畅销书《互助论:进化的一个因素》中找到了声音。克鲁泡金明确反驳社会达尔文主义者,认为社会达尔文主义的整个理论基础是错误的:那些最有效合作的物种在长期内往往是最具竞争力的。克鲁泡金出生于王子家庭(他年轻时放弃了头衔),在西伯利亚作为自然主义者和探险家度过了许多年,后来因革命活动被监禁,逃脱后逃往伦敦。《互助论》源于一系列回应著名社会达尔文主义者托马斯·亨利·哈克斯利的文章,概括了当时俄罗斯的理解,即虽然竞争无疑是推动自然和社会进化的一个因素,但合作的作用最终是决定性的。

俄罗斯的挑战在二十世纪生物学中得到了相当认真的对待——尤其是在新兴的进化心理学子学科中——尽管它很少被提及。相反,它被纳入了更广泛的“利他主义问题”之中——这是另一个借用自经济学家的短语,并且在社会科学中的“理性选择”理论家之间引发争论。这是达尔文早已困扰的问题:动物为什么要为他人牺牲自己的个人利益?因为没有人能否认它们有时确实会这样做。为什么一个群居动物要通过警告同伴有捕食者来引起可能致命的注意?为什么工蜂要自杀以保护蜂巢?如果推进任何行为的科学解释意味着归因于理性、最大化的动机,那么自杀的蜜蜂究竟在试图最大化什么?

我们都知道最终的答案,这个答案是基因的发现所揭示的。动物只是试图最大化它们自己基因代码的传播。有趣的是,这种观点——最终被称为新达尔文主义——主要是由一些自认为是激进派的人发展起来的。马克思主义生物学家杰克·哈德恩在1930年代就试图通过调侃,像任何生物实体一样,他愿意为“两个兄弟或八个表亲”牺牲自己的生命,来惹恼道德主义者。这种思想的巅峰出现在无神论者理查德·道金斯的书《自私的基因》中——这本书坚持认为所有生物实体最好被视为“笨重的机器人”,由基因代码编程,这些基因代码出于某种原因(没有人能完全解释)像“成功的芝加哥黑帮”一样,毫不留情地扩展它们的领土,渴望传播自己。这种描述通常会被诸如“当然,这只是一个隐喻,基因并不真正想要或做任何事情”这样的评论所修饰。但实际上,新达尔文主义者几乎是被他们的初始假设所驱动:科学要求理性解释,这意味着将理性动机归因于所有行为,而真正的理性动机只能是那种如果在人的身上观察到,通常会被描述为自私或贪婪的动机。因此,新达尔文主义者比维多利亚时代的版本更进一步。如果像赫伯特·斯宾塞这样的老派社会达尔文主义者将自然视为一个市场,尽管是一个异常残酷的市场,那么新版本则是彻底的资本主义。新达尔文主义者不仅假设存在生存斗争,而且假设一个由理性计算驱动的宇宙,这种计算受一种看似非理性的无限增长的冲动所驱动。

这就是俄罗斯挑战被理解的方式。克鲁泡金的实际论点要有趣得多。例如,他关注动物合作往往与生存或繁殖无关,而是一种自身的乐趣。“为了乐趣而成群飞翔在各种鸟类中是相当普遍的,”他写道。克鲁泡金列举了许多社会游戏的例子:成对的秃鹰为了自己的娱乐而盘旋,野兔热衷于与其他物种打斗,以至于偶尔(而且不明智地)接近狐狸,鸟群进行军事风格的演习,松鼠聚在一起进行摔跤和类似的游戏:

我们现在知道,所有动物,从蚂蚁开始,到鸟类,再到最高级的哺乳动物,都喜欢玩耍、摔跤、互相追逐、试图捕捉彼此、互相戏弄等等。虽然许多游戏可以说是年轻人在成熟生活中适当行为的学校,但还有一些游戏,除了它们的实用目的外,连同舞蹈和歌唱,都是力量过剩的简单表现——“生活的乐趣”,以及以某种方式与同种或异种个体交流的愿望——简而言之,是一种社交性的表现,这是所有动物世界的一个显著特征。

充分发挥一个生物的能力就是享受自身的存在,而对于社交生物来说,这种乐趣在与他人一起进行时会成比例地放大。从俄罗斯的角度来看,这不需要解释。这就是生活的本质。我们不必解释为什么生物渴望活着。生活本身就是一个目的。如果活着的本质实际上是拥有能力——跑、跳、打斗、在空中飞翔——那么,作为目的的能力的施展也不需要解释。这只是同一原则的延伸。

弗里德里希·席勒早在1795年就已经论证,正是在玩耍中我们找到了自我意识的起源,因此也找到了自由和道德。“人只有在完全意义上是人时才会玩,”席勒在他的《人的审美教育》中写道,“而他只有在玩耍时才是一个完整的人。”如果是这样,如果克鲁泡金是对的,那么自由的闪光,甚至道德生活的闪光,开始在我们周围无处不在地显现。

因此,克鲁泡金论点的这一方面被新达尔文主义者忽视并不奇怪。与“利他主义问题”不同,作为目的的乐趣的合作根本无法被恢复为意识形态目的。事实上,二十世纪出现的生存斗争版本比老派维多利亚版本更少容纳玩耍。赫伯特·斯宾塞本人对动物玩耍作为无目的、仅仅是多余能量的享受的想法没有问题。就像一个成功的工业家或推销员可以回家玩一局好牌或马球一样,为什么那些在生存斗争中成功的动物不也应该享受一下乐趣呢?但在新完全资本主义的进化版本中,积累的驱动力没有限制,生活不再是一个目的,而仅仅是传播DNA序列的工具——因此,玩耍的存在本身就成了一种丑闻。

为什么是我?

科学家们不仅仅是对可能让他们看到动物之间的玩耍——因此也看到自我意识、自由和道德生活的种子——的道路感到犹豫。许多人发现,甚至为人类赋予这些东西的理由也越来越难以提出。一旦你将所有生物简化为市场参与者的等价物,理性的计算机器,试图传播它们的基因代码,你就接受了不仅构成我们身体的细胞,甚至我们最近的祖先,都缺乏任何类似自我意识、自由或道德生活的东西——这使得理解意识(心灵、灵魂)是如何在第一时间进化而来的变得困难。

美国哲学家丹尼尔·丹尼特清晰地阐述了这个问题。他以龙虾为例——他认为它们只是机器人。龙虾完全可以没有自我意识。你不能问做龙虾是什么感觉。它没有任何感觉。它们没有任何类似意识的东西;它们是机器。但是如果是这样,丹尼特认为,那么在进化的复杂性尺度上,必须假设从构成我们身体的活细胞到像猴子和大象这样复杂的生物,所有生物都没有被证明在思考它们所做的事情。也就是说,直到突然,丹尼特提到人类,尽管他们在至少95%的时间里确实是在自动驾驶,但他们似乎确实有这个“我”,这个意识的自我,偶尔会出现来进行监督,干预系统,告诉它寻找新工作、戒烟或写一篇关于意识起源的学术论文。在丹尼特的表述中:

是的,我们有灵魂。但它是由许多微小的机器人组成的。以某种方式,构成我们身体的万亿个机器人(和无意识的)细胞组织成相互作用的系统,维持传统上分配给灵魂、自我或自我的活动。但是既然我们已经承认简单的机器人是无意识的(如果烤面包机、恒温器和电话是无意识的),那么为什么这样一组机器人不能在不组成我的情况下完成它们更复杂的项目呢?如果免疫系统有自己的思想,而负责采摘浆果的手眼协调电路也有自己的思想,为什么还要费心制造一个超级思想来监督这一切呢?

丹尼特自己的答案并不是特别令人信服:他建议我们发展意识是为了撒谎,这给我们带来了进化优势。(如果是这样,狐狸难道也会有意识吗?)但是当你问这个过程是如何发生的——正如大卫·查尔默斯所称的“意识的难题”——问题就变得更加复杂。看似机器人般的细胞和系统是如何结合在一起以产生定性体验的:感受潮湿、品味葡萄酒、热爱库姆比亚舞却对萨尔萨舞无动于衷?一些科学家诚实地承认,他们对如何解释这些体验毫无头绪,并怀疑他们永远也不会找到答案。

电子在跳舞吗?

有一种解决困境的方法,第一步是考虑我们的出发点可能是错误的。重新考虑一下龙虾。龙虾在哲学家中有着非常糟糕的声誉,他们常常将其作为纯粹无思无感生物的例子。大概,这是因为龙虾是大多数哲学家在吃之前亲手杀死的唯一动物。把一只挣扎的生物扔进沸水中是令人不快的;人们需要告诉自己,龙虾并不真的感受到这一切。(唯一的例外似乎是法国,那里,热拉尔·德·奈瓦尔曾经牵着一只宠物龙虾散步,而让-保罗·萨特在某个时候因吸食过量的美斯卡林而对龙虾产生了性迷恋。)但事实上,科学观察已经揭示,即使是龙虾也会参与某些形式的游戏——例如,操纵物体,可能仅仅是为了乐趣。如果是这样的话,称这些生物为“机器人”将削弱“机器人”一词的意义。机器不会随便玩耍。但如果生物体毕竟不是机器人,那么许多这些看似棘手的问题就会瞬间消失。

如果我们从相反的角度出发,认为游戏不是某种特殊的异常,而是我们的出发点,一个不仅存在于龙虾和所有生物中的原则,而且在我们发现物理学家、化学家和生物学家所称的“自组织系统”的每一个层面上都存在,这会发生什么?

这听起来并没有那么疯狂。

面对生命如何从死物质中出现或意识生物如何从微生物中进化的难题,科学哲学家们发展了两种类型的解释。

第一种被称为涌现主义。这里的论点是,一旦达到某种复杂性水平,就会发生一种质的飞跃,完全新的物理法则可以“涌现”——这些法则是基于之前的,但不能简单地归结为之前的法则。以这种方式,化学法则可以被认为是从物理学中涌现出来的:化学法则预设了物理法则,但不能简单地归结为它们。同样,生物法则从化学中涌现:显然,理解鱼的化学成分是理解它如何游泳的必要条件,但化学成分永远无法提供完整的解释。同样,人类思维可以被认为是从构成它的细胞中涌现出来的。

持有第二种观点的人,通常称为泛心论或泛体验论,承认这一切可能是正确的,但认为涌现是不够的。正如英国哲学家加伦·斯特劳森最近所说,想象从无感知的物质到能够讨论无感知物质存在的生物仅需两次跳跃,简直是让涌现承担了过多的工作。必须在物质存在的每一个层面上,甚至是亚原子粒子层面上,已经存在某种东西——无论多么微小和胚胎状的东西,能够做一些我们习惯于认为是生命(甚至思维)所做的事情——以便这些东西能够在越来越复杂的层面上组织起来,最终产生自我意识的生物。这个“东西”可能确实非常微小:某种对环境的基本反应能力,某种像预期的东西,某种像记忆的东西。无论多么初步,它必须存在,以便像原子或分子这样的自组织系统能够首先自组织。

在这场辩论中,涉及到各种问题,包括自由意志的古老问题。正如无数青少年所思考的——通常是在迷幻状态下首次思考宇宙的奥秘——如果构成我们大脑的粒子的运动已经被自然法则决定,那么我们怎么能说我们拥有自由意志?标准答案是,我们自海森堡以来就知道,原子粒子的运动并不是预定的;量子物理可以预测在特定情况下,电子等粒子会倾向于跳到哪些位置,但无法预测任何特定电子在任何特定情况下会跳向哪个方向。问题解决了。

但实际上并没有——仍然缺少一些东西。如果这一切的意思只是构成我们大脑的粒子随机跳动,那么人们仍然会想象某种非物质的形而上实体(“心灵”)介入,以引导神经元朝非随机的方向移动。但这将是循环的:你需要已经拥有一个心灵,才能使你的大脑表现得像一个心灵。

相反,如果这些运动不是随机的,你至少可以开始考虑一个物质解释。自然界中无尽的自组织形式的存在——在其环境中维持平衡的结构,从电磁场到结晶过程——确实为泛心论者提供了大量的材料。诚然,他们争辩说,你可以坚持认为所有这些实体要么只是“服从”自然法则(这些法则的存在本身不需要解释),要么完全随机移动……但如果你这样做,那只是因为你决定这是你愿意看的唯一方式。而这使得你拥有一个能够做出这种决定的心灵的事实变得完全神秘。

诚然,这种方法一直是少数派观点。在二十世纪的大部分时间里,它被完全搁置。嘲笑它是很容易的。(“等一下,你不是在认真建议桌子可以思考吗?”不,实际上,没有人建议这一点;论点是构成桌子的自组织元素,例如原子,表现出极其简单的形式,这些形式在更复杂的层面上被认为是思维。)但近年来,尤其是在一些科学圈子中,查尔斯·桑德斯·皮尔斯(1839-1914)和阿尔弗雷德·诺斯·怀特海德(1861-1947)等哲学家的思想重新受到关注,我们开始看到某种复兴。

有趣的是,主要是物理学家对这些思想表现出接受性。(还有数学家——这也许并不奇怪,因为皮尔斯和怀特海德自己都以数学家的身份开始了他们的职业生涯。)物理学家比生物学家更具玩乐精神和灵活性——无疑,部分原因是他们很少需要应对宗教原教旨主义者对物理法则的挑战。他们是科学世界的诗人。如果一个人已经愿意接受十三维物体或无数替代宇宙,或者随意地建议95%的宇宙由我们一无所知的暗物质和暗能量构成,那么也许考虑亚原子粒子具有“自由意志”甚至经历的可能性就不算太大飞跃。事实上,亚原子层面上自由的存在目前是一个激烈的辩论问题。

说一个电子“选择”以某种方式跳跃是否有意义?显然,没有办法证明这一点。我们唯一能拥有的证据(我们无法预测它将要做什么),我们确实拥有。但这并不是决定性的。尽管如此,如果一个人想要一个一致的物质主义世界解释——也就是说,如果一个人不希望将心灵视为某种超自然实体强加于物质世界,而是简单地视为已经在每个物质现实层面上进行的过程的更复杂的组织——那么在物质现实的每一个层面上,至少应该存在某种类似意图、某种类似体验、某种类似自由的东西。

那么,为什么大多数人会立即对这样的结论感到反感?为什么它们看起来疯狂且不科学?或者更确切地说,为什么我们完全愿意将代理权归于一条DNA链(无论多么“隐喻”),但认为将其同样归于一个电子、一片雪花或一个连贯的电磁场是荒谬的?答案似乎是,因为几乎不可能将自我利益归于一片雪花。如果我们已经说服自己,理性的行动解释只能通过将行动视为某种自利计算来构成,那么根据这个定义,在所有这些层面上,理性解释是无法找到的。与我们至少可以假装追求某种黑帮式自我扩张项目的DNA分子不同,电子根本没有追求的物质利益,甚至连生存都没有。它根本不与其他电子竞争。如果一个电子是自由行动的——如果它,正如理查德·费曼所说,“做任何它想做的事”——那么它只能作为一个目的本身自由行动。这将意味着在物质现实的最基础层面上,我们遇到了为了自身的自由——这也意味着我们遇到了最初步的游戏形式。

与鱼共游

让我们想象一个原则。称之为自由原则——或者,既然拉丁语构造在这类问题上往往更具分量,就称之为游戏自由原则。让我们设想它的含义是,在某些情况下,实体最复杂的能力或潜能的自由行使将倾向于成为一个目的本身。显然,这并不是自然界中唯一活跃的原则。其他原则则朝着不同的方向拉动。但至少,它将有助于解释我们实际观察到的现象,例如,尽管热力学第二定律的存在,宇宙似乎变得越来越复杂,而不是越来越简单。进化心理学家声称他们可以解释——正如一本最近的书名所言——“为什么性行为是有趣的。”但他们无法解释的是,为什么乐趣本身是有趣的。这一点可以解释。

我并不否认我所提出的内容是对非常复杂问题的粗略简化。我甚至不说我在这里建议的立场——即所有物理现实的基础上存在一个游戏原则——必然是正确的。我只是坚持认为,这种观点至少与目前被视为正统的奇怪不一致的推测一样合理,在这种推测中,一个无意识的、机械的宇宙突然从无到有地产生了诗人和哲学家。我认为,将游戏视为自然原则并不一定意味着采用任何形式的理想主义乌托邦观点。游戏原则可以帮助解释为什么性行为是有趣的,但它也可以解释为什么残酷是有趣的。(正如任何看过猫与老鼠玩耍的人所证实的,许多动物的游戏并不特别友好。)但它为我们提供了重新思考周围世界的基础。

多年前,当我在耶鲁大学教书时,我有时会布置一篇包含著名道教故事的阅读材料。我向任何能够告诉我最后一句话为什么有意义的学生提供自动“A”的奖励。(没有一个学生成功。)

庄子和惠子在濠水之上散步,庄子观察到:“看那小鱼在岩石间游动!这就是鱼的快乐。”

“你不是鱼,”惠子说,“你怎么可能知道鱼的快乐?”

“而你不是我,”庄子说,“你怎么知道我不知道鱼的快乐?”

“如果我不是你,无法知道你所知道的,”惠子回答,“那么难道不正是因为这个事实,你作为一个不是鱼的人,无法知道鱼的快乐吗?”

“让我们回到你的原始问题,”庄子说,“你问我怎么知道鱼的快乐。你问的事实表明你知道我知道——因为我确实知道,从我在这座桥上的感受。”

这个轶事通常被视为两种不可调和的世界观之间的对抗:逻辑学家与神秘主义者。但如果这是真的,那么为什么庄子,作为记录这一切的人,会表现出被他的逻辑学朋友打败?

经过多年的思考,我意识到这正是整个要点。根据所有的说法,庄子和惠子是最好的朋友。他们喜欢花几个小时这样争论。可以肯定的是,这正是庄子真正想表达的。我们每个人都可以理解对方的感受,因为在争论鱼的时候,我们正做着鱼所做的事情:玩得开心,做一些我们擅长的事情,仅仅是为了享受这一过程。参与一种游戏形式。你感到被迫试图在争论中战胜我,并且能够做到这一点而感到如此快乐,这表明你所争论的前提一定是错误的。因为如果连哲学家也主要是出于这样的乐趣,出于为了做而行使他们最高的能力,那么这一定是存在于自然界每一个层面的原则——这就是为什么我也能自发地在鱼中识别出它。

庄子是对的。六月雷暴也是对的。我们的思想只是自然的一部分。我们可以理解鱼的快乐——或者蚂蚁,或者尺蛾——因为驱使我们思考和争论这些问题的,最终正是同样的东西。

现在,这不是很有趣吗?

#达尔文 #进化 #互助论 #彼得·克鲁泡特金 #游戏 #量子物理 #科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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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rom 虛擬的无限反轉

今早是气愤的醒来,梦到对象出轨这事想起来也倒是能膈应好几天,但又不是谁的错,是梦的错吧。 上个周大姨妈来,好像前几天晚上睡不着白天起得晚又忙着干嘛干嘛,反正就是没跑步,好久没跑步了 8 月份的公里数是 0 ,今早没有过久的赖床上刷手机,半杯咖啡下肚就出门了,半个小时 4.58 公里,打开了音乐软件听着 180 步频的歌,关注步频和步幅。掐表 00:30:00 ,真一秒都不想多跑。结果还不错 平均步频达到了 176。大汗如雨。到公司后消消汗换了干净的衣服。说起来我的夏训真是水的可怕。报了名古屋的马拉松 42 公里,真是被小红书上名古屋女子马拉松的无数好评心动被种草的。好几年没跑过全程了。以前在想 42 不就 8 个 5 公里再加颠 2 公里么。NO!NO!42.195 是无数的汗水和脂肪和肌肉和早起和黑咖啡铸就的。距离烟马还有 60 天,距离名古屋还有 200 天。我的目标是无伤完赛,无痛 P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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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rom lola.study

如何准备面试

我在面试上篇谈到,人的印象九成以上取决于语言(说话内容)以外的东西:声音(38%)和视觉形象(55%),真正说话的内容只占7%。

那么这7%应该怎么准备呢,而且因为几乎所有人面试的时候都说一样的话,志望动机、自我PR,都是那几套,其实能讲述的真正关于自己的东西、让人印象深刻的东西,其实少之又少。

有很多人在应募岗位的时候,可能花很大的力气研究对方的产业、业务,对那些陌生的名词抓耳挠腮,因为本身就不熟悉,所以被迫占了很大的脑容量,面试的时候却未必能用得上。我一直强调以人为本,所以不建议在这种内容上钻牛角尖,你只需要记住大体的业务内容,知道你应募的这个岗位大体上是要做什么,这样就可以了,如果你真的好奇,不妨将疑问保留,在面试时作为逆问,让对方解答好了。因为这些东西,会社方比你更清楚,面试时真要说,也应该是由会社方来说,而不是让你说,这不是考试,这不应该成为考考你的内容。

我和一个求职的朋友出去玩,她说满脑子都是面试企业陌生的化工名词,她从来接触过(其实她应募的职位也不需要进入生产环节)。我问她,你会和面试官谈论你的兴趣和擅长的运动是冲浪吗,她愣住了,我说比起那些化工名词,这是一个让人印象深刻的运动技能,很少有人会冲浪,也很少有人会在面试时谈论自己喜欢冲浪。虽然现在突然这么讲是有点怪,但你不妨想想,准备面试的时候,也会让你准备你的兴趣爱好,准备比较充分的HR就是会问这些的。而那些化工名词也不是安全没有记的必要,如果是我准备,我只会查一下它的汉字读音,确保在面试中听到时能抓住,不至于一头雾水。

再说冲浪这个运动,不说心机point是日本社会喜欢运动系,就普通地我对朋友的了解,这真的是一个让她瞬间被注视、被更好地理解的开头,这个运动和她本人的形象、性格等高度契合,关联性非常强,能够瞬间立体起来。我觉得比谈论化工名词更适合她。

我一直讲找到喜欢的、想做的事,不是一种什么“理想”,是一个有实际益处、比较省力的行动。在面试中也是这样的,如果是你很想去的会社,你真的很感兴趣(而不是因为所有人都说、所有人都想去),那么你完全不需要看面试技巧了,你准备得会比任何技巧提供的还要充分,你摄取那些信息完全不费力,而且面试时也更愿意说。

我终面的时候,是非常想去的会社,我去看了他们所有能找到的资料,社员采访和介绍,研修、出差、聚餐,这些和人有关的东西才是我感兴趣的,然后我记住了社员的国籍、名字等,对上了他们的照片长相(非必要),在面试时我遇到的三个日本人面试官,有两个是我完全掌握情报的,剩下的一个虽然没多大印象,但一问正是写那些広報的人,我说我全部看了,并且在对方谈到社员构成的时候补充了我了解的情报。还有我感兴趣的会社理念也是对方创作的,正好面试时就谈到了。

这里的环节没有一个是我讨厌的(不如说是我喜欢的),所以对我来说非常容易。我不是说面试时就非要像我这样做,你肯定有自己的办法,那些对你来说容易的事才构成了你。如果能找到你愿意做的事,真的事半功倍。

如果实在不行,还是只能在一众没有区别的机会中做选择,那么你能做的努力就只有你自己了,多谈谈你了解的自己,多展示让人印象深刻的东西。如果实在不知道,可以从朋友们的反应来收集这种特质,就像我回应朋友的是冲浪,你也肯定有其他可贵的特质,朋友们都是充分肯定、充分欣赏,然后你们才会成为朋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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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rom lola.study

转职入社前的准备

必要书类: 国民年金or厚生年金手帐 雇佣保险被保险证 源泉征收票 給与振込先届出書 扶養控除等申告書 健康診断書 免許・資格証明書 雇用契約書 身元保証書 入社承诺书 从业员调书

初日挨拶

持ち物:手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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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rom 黄河下流水产报告中心

  “师父,请不要动。”      他听见影山茂夫的声音,少年的声音很冷静,那双手把他从地面上扶了起来,他感觉自己急促短浅的呼吸被另一种体温包住了。      弟子的手扶在他的后背上,黑沉沉的眼睛盯着那个射穿灰色条纹西装的弹孔,手指正沿着他脊梁来回滑动着。灵幻新隆清楚他在找什么,同时他也能感受到自己的手和脚都开始发冷,脚趾在皮鞋里因寒冷而感到麻木。他好渴,视野里出现令人晕眩的频闪、意识摇摇欲坠,仅靠鼻腔难以在空气中摄取足量的氧气,他不得不张开嘴来确保氧气供给,好保持足够的清醒去寻找那双寒星似的眼睛,像只盯着弟子呼哧呼哧喘气的狗。

  没摸到对向弹孔。      秀气的眉毛皱起来,影山原本摸索的手稳稳托住教父的后背。那双暖色瞳孔里的神采正在涣散,至少失血两升,或者更多。必须马上实施急救。

  “失礼了。”牙齿张开、咬住手套之后扯掉。战术背带上的匕首是外置的利齿,帮助影山撕开男人那身鼠灰色的皮毛。      现在他能看见那枚弹孔了,小而圆的一枚,枪弹在他的饲主身上咬出一个边缘焦化的小洞。即使影山骨骼伶仃、在同龄人群体中显得发育迟缓,少年手指的尺寸仍然比那个创口更粗,于是吞没得艰难,指尖伸进去时不可避免地见了血。      灵幻轻微地挣动了一下,微弱、无力,像遭压到案板上剖鳞的鱼。      或许是开放性伤口导致的并发感染,咬着他指尖的血肉黏滑滚烫,上身赤裸的成年人在他怀中喘息,肋骨在薄薄一层肌肉下小幅度地收紧扩张,他喘得比做爱时更厉害,是只被大头针正面钉住之后仍不放弃振翅的标本蝴蝶。      指尖很快过渡到一小块空腔,有半凝固的血块果冻般粘进他指甲缝里,触感让他想起羊的生肝。影山不确定那枚弹头是否在钻透肋骨之后掉进了男人的腹腔里——那样会导致内出血、并且寻找难度显而易见地增大。担忧、焦虑和一点迁怒让影山的动作粗暴起来,指尖在空腔里搅焦得咕叽作响,男人的身体里流淌出血泉,疼痛引发身体下意识的肌肉痉挛,影山不得不把腿也抬起来卡住男人的侧腰、并同时坚定地手指伸到了更深的地方。      灵幻新隆的呻吟钻进他的耳朵里。      他是寡言而沉默的性格,很多人在背地里喊他“不会叫的狗”,实在缺乏什么安慰人的本事。那张唇色都寡淡的嘴短暂地张开了两秒,又更紧地抿住了。      影山把教父往自己单薄的怀抱深处里塞了塞。      那双眼睛仍执着地注视着他,注视着影山月光下苍白的脸,和他原本一尘不染的白衬衣沾上血污的模样。影山的手指插在他胸口,细削而骨节轻巧,过去他曾经体会过这手指从别的地方塞进来的感觉。或许他的意识在大量失血的情况下已不那么清醒,灵魂轻飘飘,像喝醉了酒。与影山手指所接触的那一小片皮肉诡异地发烫,疼痛里酿出倒错的甘美。      好在不是最糟糕的情况,弹头卡在了灵幻的肋骨上。指尖触碰到硬物的时候影山松了口气,找到之后事情就变得简单,苍白寡淡的影子在月光里闪起艳丽的蓝紫色,当啷。弹头撞到水泥地上。      沾满血的手掌盖住那个被饱含好意地撕裂的小洞,光再度闪烁,生命力和血色被灌回这具身体里。      灵幻新隆视线再度回归清明时,他看见了影山茂夫寡淡的脸上带着一点微末而古怪的笑意。那双眼睛没有与他对视,而是看着别的地方。      “您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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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rom 仙境寫手企劃袋子

2025中秋文章猜猜樂試辦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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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動方式: 作品題材、字數不拘。參加者請自選一首歌曲,並從中擷取部分歌詞作為主要意象進行創作。作品題材、字數不限,歌詞不必出現在正文中,僅作為靈感來源。

要求有創作經驗並附上作品。微審核。

活動日程:

7/16–7/26 23:59 報名 (7/31前審核完畢並開放對應權限及頻道) ↓ 9/25 交稿 ↓ 10/1 匿名公布文章並開始投票 ↓ 10/6 揭牌認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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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rom mikublog

东京的脱衣舞剧场可能不少,受网上推荐同时价格不高的,有涉谷道顿崛剧场、池袋ミカド劇場,新宿ニューアート。但新宿ニューアート已经停业好久了,我只看过前两间。

道顿崛剧场在地下负一层,上面一层是个小酒吧,为观众提供饮品。演出场地面积不大,圆形排列的观众席包围着T台。T台尽头是个圆形可旋转、可抬升的小舞台,能提升观看体验。池袋ミカド劇場只有一层,显得更老旧,没有花哨的T台,观众席就在舞台前面,布局没啥个性。话说回来,以上三个剧场都位于那种满是酒吧、赌博机、风俗业的街区。据说六本木有更贵更高端的场,我不舍得去。

价格方面,中午1点前入场为4000元,之后为5000元。女性观众有优惠,且确实也有女生喜欢去看的,有两夫妻一起看的。买一张票可以随时入场看一整天,临时离场可索要一张返场券,外出吃个饭什么的再回来。场内可喝饮品,尤其是喝酒,但禁止吃东西。也禁止掏出相机、手机。

看过表演后,终于体会到脱衣舞也可以跳得很艺术。说到底,它还是以跳舞为核心,考验舞者的表演水平、编舞水平。有时看到她们摆出高难度姿势,身体的肌肉微微发抖,上面满是汗水,即晓得这是辛苦的体力活。

看过三次后,初步认为ミカド劇場之舞者年龄偏大,跳舞风格没道頓堀劇場新潮。所谓新潮,可从选取的化妆、服装与舞蹈风格判断。道顿崛的演员,从宣传照即可看出其偏偶像化与宅化。具体参见官方微博: https://weibo.com/u/7840598749 其中ののか的一次演出,大概属于偶像系的扇舞,身穿和服风格的短裙,总体风格类似《极乐净土》,且每个点头或舞扇动作均有意同观众互动。瀬川みおり(巨乳)则打扮成黑色小魔女,手持魔杖出场。ミカド劇場可能更接近老派脱衣舞,舞者穿得花枝招展,其中不少为羽毛饰品,整套衣服看着就很累赘。

这两个场的脱衣舞演出大概是这样:每天大概5个人出演,大概每旬换一批人演出。一位舞者每次大概演出5首歌的时长(皆日系流行歌),不同歌配合不同风格的舞。舞蹈风格总体还算多变。有时5个舞蹈串起来有一简单情节。见过有双人共舞的(罕见),途中两舞者有对白,有小剧情。无论怎么演,最后一至两首歌的演出基本雷同,肯定是要刻意对观众露阴。一般要做出单腿高抬腿、双腿高抬、拱桥之类的动作,观众也会报以掌声。看过一位女孩用吊绳表演自己被绑在空中,每一个动作均引来全场掌声。

道顿崛剧场有一次是双人演出,两个女孩假装穿浴衣一起参加夜晚的祭典,假装玩祭典上经典的钓鱼、捞鱼游戏——先是脱下内裤将其挂在棍子末端,用来“钓”观众;后来是拿出小渔网,朝观众席上的光头男网去。

表演结束后,观众开始凭专用票或500日元,排队与舞者互动。一般是相互寒暄、鼓励,或送小礼物,然后照相。照相必须用舞者自带的相机,随后可能会印出给观众。可要求她摆出各种猥琐姿势拍照,可合影。结束后,舞者在音乐下返场。这次则是不带舞蹈,向不同角落的观众做出简单露阴姿势,以便向观众收小费。通常观众会塞1000日元,胸大的舞者会用双乳夹住纸币。前述双人演出的那两位,还直接踩上观众席的凳背,手扶天花板上的固定物,穿过一排一排座席,一边向观众发小糖,一边收小费(你不给也无所谓)。

我看池袋ミカド劇場时,已是最后一场。有一个舞者明显舞姿无力,不太认真。她演后也很少观众上前照相,草草收场。

这些剧场似乎每天都被老观众占据多数座位,散客只好靠后站,或坐地上。老观众基本为中老年男性,也有一个年轻女孩。这些老观众都是给小费与排队合影的主力,有时还会重复排队2、3次。舞者也是尽最大努力与之陪笑互动。印像最深的是有年老拄拐杖来看的,有双腿变形的人来看。拄拐杖那个老头,从外貌即显露出满满的猥琐相——光头、肥胖、脸面通红,每次舞者展露阴部,他都要刻意低头侧视,露出看见宝物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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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rom XingChen

【勖温】碎花弄影

2025年,夏,第一届五代十国only线下活动在洛阳召开,代表五个朝代莅临现场的嘉宾有:

大梁太祖朱温

大唐庄宗李存勖

大晋高祖石敬瑭

大汉高祖刘知远

大周世宗郭荣

让我们掌声欢……然后他们就喜闻乐见地打起来嘞。

准确地说,柴荣蹲在小板凳上,拿了桌上的薯片一片一片往嘴里塞,眼观鼻,鼻观心。这样的背景下,除他以外的其他人乍一见面,目光一错,立刻不愉快地飞速打成了一片。

随着李天下两个暴栗砸落俩下属头顶,朱全忠见势不妙,眼珠一转,当机立断就企图战略性撤退。哪怕过去了一千多年,晚年时被这小子迎头痛击的滋味仍然历历在目。然而他本人显然不是沙陀人的对手,更何况双拳难敌六手呢……

作为见面礼的两记爆锤之后,李天下反应迅速地一推老石、老刘,他昔日手下的两位得力干将立刻会意,临时晋军三人顿时摆好架势一致对外,转眼间就将朱全忠打趴在地,把他打成了屎,打进屎里,再拿屎打他。

柴荣打了个嗝,砸吧着特别好喝的可乐。

另一边的全忠已经被按在地上扒光了底裤,像案板上的鱼一样徒劳地猛烈挣扎着。而不远处,指使完部将干活的李天下一屁股坐上了茶几,翘起二郎腿,观赏着活动现场的各种节目拍手叫好。要不是观众们看不见他,就要自己跑上去演了。

嗨了一会儿,李亚子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发现自己挡住后面小板凳上坐着的柴荣了。寻思了半天,他偏过头,没话找话地聊了几嘴自家以前那位柴姓宫女的事情……柴荣缓缓地移开目光,摆摆手让庄宗不要介意。

沉默。沉默是今晚的洛阳。

柴荣又尝了尝黄桃味溜溜梅,酸到了。皱皱鼻子,剥了颗糖含着,又觉得怪甜的。

顺手捞来杯蜜雪冰城喝了几口,李天下晃了晃脚尖,又自嘲着乐上了。他侧耳听了一会背景音乐,大为欣赏地兴奋撑起身,跟着哼唱了出来。日光灯充足的光照落在自他肩畔流泻的长发上,光与影分割开英俊的侧脸与挺翘的鼻梁。不老的少年迎着光,张开双臂打起节拍,仿佛仍身处昔年的都城洛阳一样。

大梦初醒已千年。

不过好不容易相聚在这里,有更重要的事等着他去做。李存勖仰起头向后倾倒,处于制高点的喉结动了动,抓了散乱发丝的单手向下梳理。手指触到发尾的时候,余光里见着石敬瑭和刘知远出来了。在此前的示意下,这两人把那万恶的梁太祖五花大绑,拖进带床的房间好好弄过了一番。

李存勖独自晃进去的时候,房间里浓郁的麝腥气还没散开。沙陀的儿郎浑不在意,随手脱去上衣,脚一抬勾上门,佝腰四处翻,试图摸根烟抽抽。结果乍一抬眼,一蓬烟气倒从晦暗的床头升起来了。不禁嘿然。

“怎么?你也想要?”被绑了手的朱温靠在床头,咬着雪茄声音沙哑,“住这屋的我家信徒说过了,小孩子不许吸烟。”

“谁是小孩?”李存勖皱眉。

“呵,‘李亚子什么时候都是。’这话可不是我说的。”即使在此时,缓慢流转的低沉嗓音仍带有漫不经心的笑与恶意。

年长的男人仰靠在暗处,足踝被分别缚在两侧床尾,双腿大张着,赤裸饱满的肌体上爬满了陈年疤痕。那道阴鸷的目光像蛇一样舐过李存勖的肩、胸、腰,原本疲软的阴茎毫无廉耻地半立起来,露出那之下已经被使用过、泛着白沫的红肿穴口。

下一秒,李存勖豹子似地迅捷地欺近,一俯身压到朱温伤痕累累的酮体上,年轻蓬勃的气息汹涌夺人。

雪茄坠地,滚得老远。

床上两人的雄性器官都只是半勃,抵在一起的触觉谈不上好,却足够心惊肉跳。皮肉滚烫相贴的同时,针锋相对、互不妥协的压迫感迎头撞上,就像曾几何时晋、梁两军的千军万马在二人手下走过,冲杀在一起!

燥热渗出的汗液流经李存勖的下巴、喉结、锁骨。沙陀儿郎湿热的后背紧绷,纹饰着古老失传的沙陀神灵跃动其上,完整地显现出凶相。暗色当中他的双眼亮得惊人,尤似故人。那滴汗从胸口起伏的沟壑里滑过,沿着腹股沟的线条隐没进丛林,最后化作一丝凉意,激得二人同时一凛——

此起彼伏的剧烈喘息几乎是停滞住的刹那,各不服输的二人同时有了动作!但比朱温侧头啃咬更为迅速的显然是李存勖的下体,鼓涨起的龟头几无停留,顺着湿滑的穴口直捣入内——一瞬间朱全忠淡色的瞳孔收缩到极致,这一度的举世枭雄绝不愿承认的是,仅此一瞬,他就要被年轻人惊人的尺寸和骇然的侵略感击溃了。阵阵直抵脑髓的白光中,无数念头在他心头嘶叫。

不,不,绝无可能!这可是李克用的儿子……绝不可!在此子面前,绝!不!可!落得如李克用在自己身下时那般丑态。

但饶是朱全忠一生当中的伪装性登峰造极,生理性的泪水是不会骗人的。

在下身承受着仿若永无止境的横冲直撞时,比他自身更早察觉到的竟是施暴者一个显得尤为轻柔的吻。那轻柔的触感落在泪湿的侧脸上时,一种过于迟来的荒唐、耻辱感终于升起来,陌生到令死去千年的一代枭雄感受到甚至比死亡更为可怖的恐惧。

“鸦儿…………!”

极致的慌乱下,年少时的心结与终其一生不可言的情愫,竟在此刻幻梦般与肌肤相亲的躯体交叠。而这称脱口而出的刹那,伴随着鼻息的停滞,如一道惊雷,摧枯拉朽般同时逼停了两人的动作。

李存勖干燥的唇瓣抵在朱温下颚的疤痕上,片刻不再停留,转而偏头封舐了男人饶舌的唇齿。

啊,他知道,他都知道了。

不同的心情里,抵死交媾在一起的两人在此时不约而同心知肚明。另一方,对两人都彼此明了的那一人,相似又截然不同的,只肯带进坟墓里的情爱。

“你对他做过了,就像我现在这样。是吗,是吗!”急促的低语里,比先前的恨意更为浓烈的悲苦浸透李存勖的声音,“你怎么能这么对他……上源驿那时候,你怎么敢!他、他是生我的人。你不能、不能……”

“……这样啊。你是那时候出生的孩子。他骗了我。”朱温喃喃失神。

“闭嘴!”

似要将千年的遗恨、血泪都发泄在彼此身上,绞紧了射精的时候,连早该化为飞灰、却不得不紧紧相连的髓骸都好似战栗了起来。

即便如此,无穷无尽的思恋与憎恨在这一刻再不抑制,两人如同两头饿疯了的困兽般,毫不分离地又再度绞缠在了一起……

与此同时,门外,任房间里再怎么响动都没理会的石敬瑭和刘知远面面相觑,哗啦一下双双跪在了李克用的面前。

独眼老李身后,勾肩搭背的王建和李茂贞已经完全喝高了找不着北了。爆了钱谬金币来提供资金的杨行密若有所思地观察着现场。

“那个,大王呀——”

部将劝诫的话音未落,提着两大袋现代货来看儿子的李克用还跟生前一模一样,急躁地一把推门而入……然后含着的老冰棍儿就从他嘴角掉落下去了。

“不是、阿耶!不是这样的!阿耶你听我解释!!!!”

李亚子裤子都没提就开始追人,后面紧跟着一帮群魔乱舞。一时间没有一个人在意朱全忠还被绑在床上。

洛阳的夜还很长。

柴荣静静地打了个哈欠,打算跟信徒回去睡觉了。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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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rom 堆放一下

飞蓬各自远,且尽手中杯 王瀚,外号东海王,高中没考上大学——主要是考上了也没钱交学费所以干脆没考——进城谋生,刚下火车就被火车站附近的农民工给拉住,掏光身上的钱买来一个据说是古董的手炉。这炉子很旧,雕花掐金裹满泥灰,民工的指头一抹就抹出古旧的铜色,王瀚把它揣在怀里,简直像揣着一个活蹦乱跳的梦。打了几个月的工、攒下一点钱之后,他长了个心眼,抱着炉子去了典当行,挨家挨户地做出生活拮据要卖这传家之宝的样子来,综合几家典当行的态度做了个总结:这炉子确实是古董,虽说年代比较近,而且是个仿品——说的是明清仿唐宋——但再怎么样也比上周仿商周要强多了!以这手炉为引子,他渐渐地成了个倒卖文物的古董商。 起初的时候,只是下了班就混在古董一条街,打算再捡一捡漏,保不齐什么时候就成了大富翁。偶尔被几个人拉着替他们摆摊把东西按吩咐卖出去,收一点佣金、攒一点经验。后来才知道那些人是盗墓贼,把销赃的事情分给他做。这么干了一年半载,王瀚和一伙盗墓贼结成了稳定的合作关系,也学会了从中抽成,干脆就辞了厂里的工作,全心全意地扑在这片事业的蓝海上,不但替人销赃,而且干一些倒买倒卖的活计。没开店铺,也没钱去交铺租,就只是租了个好点的房子,把货物全都放在自己眼皮底下,夜里回家躺在床上,看着吊扇的影子在天花板上一圈一圈地转,王瀚想,我这样算不算也干出了一番事业? 替人销赃倒卖文物假货算不算事业暂且不提,这故事发生在2001年,其时,许建业已经在莲塘镇待了七年,东海王在这一年收到消息:湖北某地前些年遭了一次大水,山里冲出来一个古墓,然而位置偏僻,山路又崎岖,最近才被人发现,悄悄地传出话来。下墓这种事么,东海王一般是不干的,首先他对此一窍不通,毫无专业素养,其次他怕鬼怕死,下去了容易被人看轻。于是就和合作伙伴商量好,伙伴们先行一步,他去附近找个地方等着大家的消息,有什么货当场就鉴好了划下分成,免得夜长梦多大家都不放心。毕竟是湖北,那么老远!坐火车未必过得了安检,坐大巴又怕把东西给弄坏了。 落脚的地方定在哪儿呢?一伙人头碰头对着地图研究了一阵,伸手一指山脚下的镇子:这里吧,这地方不错,小镇子,搞旅游,咱们大包小包地过去也不会惹人怀疑。正好快到八月了,暑假,想必多少有人要去玩,也能打个掩护。周围那个县城么,就不太方便了。 这个镇子,就是小周镇长的莲塘镇。 但这种事吧,一个是犯法,一个是社会影响不好。小打小闹地做个一两次还不成什么问题,东海王做了这么好几年,正赶上谈管局特勤岗和公安两两联手,要严打涉及怪谈的违法犯罪行为。 古董、墓葬,这两样本身就和封建迷信强绑定,光是盗墓贼和古董商行内流传的什么潜规则啦隐语啦行话啦秘闻啦都不知道能催生出多少不能登记在案的怪谈。这都不能算是地雷,得叫雷区。联合行动组那边起码分了三分之一的人手来处理这方面的事情,预备着好好肃清一下这些不正之风。 单如雷和秦水野,就正是被临时调去联合行动组配合特勤岗行动的公安干警。 为什么忽然要提这个呢?因为他俩负责的就是东海王这个案子。 当然了,涉怪案件和涉黑啊涉毒啊之类有所不同,讲究一个唯心。你抓到我又怎样,你有证据说明我跟怪谈有关系吗?我只是说说话,聊聊天,不知道这样会触发或者产生怪谈的呀!因而不能上来就逮人,得观察,记录,在这过程里拔掉违法犯罪的苗头、再消除违法犯罪的社会影响,很麻烦很辛苦的,要长期跟踪调查的也不在少数。好在,东海王这个案子相对好办,一切都还没开始,收到线报的时候官方就通知了考古队,预备在盗墓贼之前进行保护性挖掘,单如雷秦水野只需要和湖北当地警方合作把他们抓捕归案,连个特勤岗外援都不用带,轻装上阵便衣行动,直接在当地找一个特勤岗做向导、避开当地怪谈就行。 说到这里,也是时候解释一下谈管局、特勤岗和普通公务员有什么区别了。 谈管局,全称是怪谈管理局,里面个个都是走在怪谈研究前列的人才,语言学和社会学是必修,一本以下的学历都不用考虑了,进不去;论文写得不够好的人进去了也会被刷到特勤岗:没有独立研究思考的能力的人干不了这个,你去特勤岗好好锻炼一下吧! 特勤岗,顾名思义,就是特别情况勤务岗,主要就是和怪谈打交道的公务编制,考编的要求比普通公务员要宽松一些,不必政审,可以有宗教信仰,个别情况特别的甚至不用考马原,毕竟是和怪谈打交道,你往简历上写我以前当过术士都算加分点。主要用来吸纳学历啊资质啊不够进谈管局、政审啦履历啦又没法进普通岗、但同时足够处理一些简单的涉怪谈民事事件的人。 至于说普通公务员,请看周茂,他就是一个标准的普通公务员,身世清白,作风端正,学历优秀,还是党员——当然了灵应教的事情要是东窗事发那就两说了——最要紧的是无法使用法术,由于对怪谈的认知,单方面地和法术绝缘。 湖北恩施驻青水坪办事处给便衣二人组派来的避险向导巢鸿川,正是那种能在简历里写自己做过术士的特勤岗基层文员(他没敢写,不然保不齐能去县里上班)。 这人的来头可就有意思了,从前的时候不但做过术士,还是个邪教术士。虽说有清白干净的民间师承,架不住一念之差进了灵应教,在里头混得还算不错,要不是他现在洗白上岸弃暗投明考了个公,灵应教再多开个分教他没准能争取一下分教教主二把手的。 那为什么又考公来了呢?这就要说回灵应教这个草台班子上来了。 回顾一下灵应教的结构,地位越高、越是管理阶层,就越是清楚灵应玄女的本质,从招揽信徒加入教派的那一刻起,大多数教众的位置就已经被确定了。而在21世纪的理论支持下,越是深入了解怪谈,就越是容易意识到所谓的法术也是一项巨大的怪谈,触手横跨古今中外,在人们的认知中无声无息地流转。这事说起来复杂,可以简单地理解成:“心诚则灵”中的诚心就是法术这个怪谈所必须的触发条件,失去了诚心的人,无法触发被认知为怪谈的法术,从前习得的法术也无法使用,任你之前在术士世界里如何叱咤风云,也只能灰溜溜地变回一个普通人。 巢鸿川出于某种原因,曾经前往正规机构学习怪谈知识,预备着跟上时代的步伐。他要是完全学不进去呢,这次进修不会对他造成任何影响;要是只学进去了一半,他云里雾里的也不会想得太深。好死不死,他是个头脑灵活反应快捷且乐于接收新事物的新时代青少年术士,学完了仔细一想,什么嘛,按照这套理论,其实世上所有神鬼法术都和怪谈的构成是一样的,无非是语言+情感,天啊我真是一通百通太聪明了……这下好了,他就此失去了作为术士的一切本领,即便是回到灵应教,也不能再继续从前的工作了。只好去考公,利用这方面的知识混个基层特勤岗。 这样一个人,你要他老老实实地做些分内工作或许还能安分守己一阵子,偏偏要把他调给外来的警员做向导。便衣二人组不知道,他可是知道的,这地界上除了盗墓贼,还有好大一个邪教组织! 于公,他得让单如雷秦水野对镇子上的状况有个认知,免得怎么死的都不知道;于私,他得借此机会、借官方层面的手,给自己好好地出一口气、报复那些害得他不能再做术士的前同事!他已经很不好过了,为了考公简直是头悬梁锥刺股,几年来如履薄冰,他的仇人就更加不能好过! 但目前单如雷秦水野手头上的案子还只是个盗墓案,案件嫌疑人东海王这时候才刚到镇子上没多久。 东海王不是个傻子,正相反,他很有些聪明才智。只是求财之心太过迫切,即便是察觉到有人在跟着自己,他也不打算离开镇子。在镇子上住下来的第一天,他就好好地给自己算了一笔账。 首先,迄今为止他从没留下过半次犯罪记录,从法律层面上来讲他身上没有前科;其次,他现在明面上是没犯事的,就算跟着他的人是警察,就算警察把他逮住了,没有证据,没有赃物,还是只能把他放了,情况没有那么紧迫的。但行踪确实是个问题,旅馆和招待所入住需要登记,周茂镇长为了把镇子打造成一个真正可靠舒适的旅游景点,登记手续百分百合法合规,没有任何漏子可钻,东海王或许可以用假证登记,但这瞒得了前台登记,瞒不过户籍系统,真要是警方的人咬在他屁股后头,这就是不打自招。 于是他歇了一晚,第二天出门,在镇上仔仔细细地转了一圈,相中了一个完美的容身之地。 镇上有个庙,不大,游客从进门到拍完照出来拢共待不了半个小时,拜的是什么东海王没仔细看,看得最认真的是庙里道士们生活的后院。院门关着,他探头探脑地往里看,被一个扫地的小道士喝了一声:要干啥子?有事?这里不开放的。东海王把脖子缩回来,很友好地一笑:想问问你们庙里让不让人住嘛,我听说你们道士有那种……嗯嗯,带发修行的是不是?还没拿到道士证,但是先住在庙里头一起上课当道士。我觉得蛮好玩,能不能让我也体验一下?他这一套话里说对了的加起来也不知道有没有十个字,是以小道士也不当回事,把手从袖子里伸出来连着摆了三四次:不能,不能,请回吧,您没有诚心啊,这样怎么能修行呢?好吧,好吧,东海王耸耸肩,转头出了这小破庙。 庙,没什么特别的,但好歹算个景点。平时怎样不知道,反正现在游客是不少,庙里烟雾缭绕,东海王出了庙门,回头一看,活像整座庙都在冒烟,哧地笑了出来。笑完,转过头,看到一个算命的,在庙对面的巷子口支了个摊子,摊子前零星地站着几个客人,把算命的给遮得严严实实。 这就是现在的许建业了。 许建业的摊子上明码标价,写着算命看相五块钱一次。东海王凑过去看一眼,把桌布上写的字不出声地念了一遍,对这神棍的收入水平嗤之以鼻,心说就这,也不知道一天能算多少命、赚多少钱。 当然是赚不到多少钱的,主要的收入实际还是在镇子上帮人做做法事,处理一些小问题。要是许建业和这镇子上的人无冤无仇、只是单纯被困在里头出不去,比起算命,他可能直接就上工地给人抬钢筋搬砖和水泥了。但此时此刻,就在此地,展示术士的身份比轻松地生活更加重要,他要用自己的行为无声地向仇家们传递一个讯息一个态度:你是术士,我也是术士,我的本事不比你的差,把我们之间的仇记好了,总有一天,我会来报仇的。 报仇,是的,许建业需要报仇。为了报仇,他得忍受诅咒,忍受屈辱,在解咒之前必须忍耐,只有这样才能等到报仇的机会。 现在,这个机会来了,东海王出现在了他的面前,大大咧咧地伸手,要他算一算自己的命。许建业看过手相,再看他的面相,立刻意识到追在这个游客身后的是转机,是足够打破现状的外力。 东海王问你看我最近的运气怎样呢?许建业说不怎么样,悬崖勒马 ,迷途知返,或许还能平安无事地度过这段时间。东海王说你难道不能帮我解决一下?你们这些神棍不是很擅长这个吗?还以为你会要我破财免灾。许建业说你在我这儿破财没用,这种事我帮不了你。如是反复一二遍,东海王状似漫不经心地抛出一个问题,轻描淡写道:许——师傅,是吧?你是本地人?许师傅似乎是哼了一声:不是。外地的。对这儿不熟。东海王把脸往前伸:真的?不像啊,我看刚好些人和你打招呼呢,在这儿住了多久啦?许师傅说你有话直说好吗?我刚刚才算过你的命,知道你有事要求我。东海王于是就嘿嘿地笑,把一盒烟压在桌子上推给许师傅:我想去你家住一阵子。 就几天,东海王指天画地地发誓:而且会给钱的,按民宿的费用来给。你知道民宿吧?家庭旅馆!把家里空出来的地方租给游客。哎呦,昨天住了一晚上旅馆,可真够呛的。师傅你去过吗?吵吵嚷嚷,也不知道那来那么多夜里咳嗽的人,走廊里全是药味儿,那叫一个味儿啊。病人就老老实实住院去不行吗?非得出来打扰别人。算命的钱我也会给的,不要这个表情嘛,我有钱,不会赖账的,主要是对你们这些,非物质文化遗产,是吧,非物质文化遗产的继承人感兴趣呀,刚还想去问问那庙里让不让住呢,不让,只好上你这儿看看能不能体验一下。正好我是外地的,你也是外地的,咱们俩互惠互利嘛,免得被他们本地人骗了。 这话的逻辑其实也乱七八糟,和在庙里那一通话属一个性质的,许建业听了就想皱眉,觉得这人满嘴跑火车,实在是算不上靠谱。好在他不需要东海王可靠,只需要追在东海王身后的影子,而且……上个月进项不好,确实是缺钱交房租了。他又不愿意和镇上的人借钱示弱,东海王这个提议,正好解了他的燃眉之急。 当天下午,东海王就从招待所里搬了出来,带着那一点儿行李登堂入室,住进了许建业家里。 那是个一人正好俩人嫌小的出租屋,一室一厅带厨卫,厨房和浴室都小得可以。东海王跟在许建业身后爬了六层楼,正累得哼哧狗喘,一进门迎面撞见一张黑白相片,差点没吓得背过气去。 许建业介绍道:这是我师父。东海王惊魂未定:哦哦……师父好? 师父好不好是无从得知了,东海王反正挺好,宾至如归,只差没跟许建业说“把这儿当自己家就行”,歪在椅子上把整个下午都花在了看许建业买的各类杂志上。 完美的藏身之地呀!东海王越想心里越美,他和许建业从前素未谋面素不相识,即便真有人要查他,要查到许建业这儿来也要费上好一阵时间,没准到那时候他早就听到风声跑路啦。更何况,许建业这个土老帽,哪里知道民宿的收费标准是什么样的?还不是他说什么就信什么?随便给点打发一下,还不如旅游旺季住旅馆花的钱多呢,又省一笔! 他不知道,只要有许建业在,这小破出租屋就和“完美”俩字还差着十万八千里。 尽管许建业接纳——或者说收留了他,却并不会为他掩盖行踪。恰恰相反,他要的就是让追着东海王的人找上门来,替他去做那些他做不到的事。 在镇上的日子枯燥乏味,相当难捱,他买了好些杂志报刊来打发时间。其中一本青少年刊物上录过一个故事,说是从前有个国王莫名其妙地长了一对驴耳朵,不许任何人泄露这个秘密,违者杀头治罪。宫外来的理发师为了发泄保守秘密的憋闷,在野外挖出一个地洞,对着洞口大喊三声“国王长了驴耳朵”,将泥土填回恢复原样,而秘密在地下生根发芽,长出一丛茂密的芦苇。芦苇们在风中互相交谈,每一片草叶都在叫喊着“国王长了驴耳朵”。 外国小孩的故事书莫名其妙,但其中道理许建业是能明白的。现在,他要让东海王成为那丛替他泄密的芦苇。 这当然不是很地道,但那又怎么样?许建业算过东海王的命,相过他的面,很清楚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大事做不了,小事不愿做;既没法做个穷凶极恶的暴徒,也不甘心做个普普通通的工人。能力有限,然而心气奇高,同时交友不慎,身边的人大都是泛泛之交、酒肉朋友,对他的人生都只有一时的益处,从长远来看简直是贻害无穷,来到这个地方,正是受到这些人的撺掇,要做一件有损德行的事。他当时对东海王说的那些判词,什么悬崖勒马 ,迷途知返,或许还能平安无事——都是真的。利用这样一个人,对如今的他来说不是什么难以忍受的事情了。只是作为回报,他也会替东海王打算一下,在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内替他小小地“消一消灾”。 直到这时,便衣二人组才在当地派出所的协助下查完了各个旅店前台的登记记录,不无遗憾地点点被那个已经办好退房离开半天的名字:来迟啦,人跑啦。 退房,不是什么大问题。问题在于这个王瀚在退房之后就没了别的入住记录,彻底淹没在了这个人流量不小的镇子里,该怎么再把人给找出来,就成了个不大不小的难题。单如雷用胳膊肘捅咕搭档,笑着叹了口气:这下可好,到嘴的鸭子飞啦。要是咱们上午兵分两路没准就把他给堵住了。 单如雷人不如其名,是个看着挺和善的干练女人,倒是她的搭档秦水野又高又瘦,阴着张夜鹭似的黑脸,像要把纸面上的名字瞪穿:堵住了也抓不了,一样。我的失误,回去我会写报告的,不用你负责。 谁说这个啦?这种事哪有不跑个几次空的?单如雷又笑,把登记簿递还给前台:没事了,这个人要是再来入住记得通知我们哦。 前台小妹看看秦水野再看看她,又看看手里的册子,最后还是没忍住,做贼似的压低声音问,这人犯了什么事啊?要紧吗?危不危险啊?该不会是杀人犯吧? 单如雷想一想:逃债,你知道吧?这个人欠了别人钱不肯还,跑到这里来逃债。真是欠了好大一笔钱!跑了好远!不要告诉别人哦,要是泄露出去让他听到风声再跑掉,债主的钱要不回来还不知道会找谁讨呢。 前台小妹点头如捣蒜:嗯嗯……嗯嗯!我不会说出去的!我、我可没钱赔他…… 回到办事处,三个人挤在一格小办公间里,巢鸿川用一次性塑料杯子给他俩泡茶:那怎么办?像电视里头演得那样上街去走访?那多累啊!单如雷接过茶水,不喝,先放桌子上晾着,亲昵地和秦水野撞了下肩膀:对呀。总不能大张旗鼓地排查,打草惊蛇把他吓跑了多不好。 走访么,很简单的,无非就是到处走走、四处问问,从别人的只言片语里头把嫌犯留下的蛛丝马迹给翻检出来。这种事,入行以来他们都不知道做了多少次了。巢鸿川于是想一想,在地图上给他们画个圈:那你们上这儿看看呢。我听说这些逃犯啊什么的都喜欢给自己找点心理安慰,算算命问问卦之类的——这庙里头求签好像蛮准,门 口又有个算命的,没准他去过这里。 这倒是很有道理,单如雷看看秦水野——他默不作声地把一杯热茶喝得只剩茶叶沫子沉在底下——说好,回头去看看。那边没什么要注意的吧?巢鸿川摆手:没有,没有,就算有怪谈,也伤不了人,百分百是良性的。 百分百的良性怪谈,当然是说灵验的签文和算卦的许建业。 单如雷秦水野入乡随俗,虽说是不信这些,但为了方便打听消息还是坐下来算了一卦。单如雷轻轻一推秦水野,你去,你去,老秦,让师傅给你算算桃花,哈哈哈哈哈。老秦板着脸把手搁在桌子上,硬邦邦地说:算……事业。工作。我的工作遇到了问题,需要尽快有所进展。 ……此事成功,关键在于时机,不可轻易错过。许建业说,关键时刻就在最近几天,往东边去,大有可为。其他方位要差点,也行吧,不会坏事,多少能有所收获。西边也能看看去,态度好点,虚心求教,自有贵人相助。夜里要打起精神,如无意外,这就是事成之时,保持好状态,这事需要你精力充沛、头脑清醒。 这两人状况如何,许建业不知道。然而他很清楚,这就是他在等的那个转机。这庙的西边就是他家,直走五分钟左拐再爬几层楼,躲避追查的东海王就在那里。但现在还不是时候,不能把他暴露出来:一旦目的达成、该抓的人抓捕归案了,这两人也就该走了。于是他说,东边。你们去东边看看吧。 东边有镇长,还有灵应教,无论他们摸到的是哪条线索,都能意识到比起一个小毛贼,这镇子上还有更加值得在意的事情。 许建业其实不认识镇长,他对镇长唯二的了解就只有①他叫周茂②他(起码明面上) 是个好人——灵应教这么些年下来在镇上混得风生水起,要说他们和官面上没关系,那真是塘里的鱼听了都要大摇其头。但问题就在这里,以许建业对他那些同行的了解,没有后台的时候偷偷摸摸还算正常,有人撑着还一年只办一次法事、害一个祭品、换而言之,收一次钱,简直可以说是在夹着尾巴做人,怎么看怎么反常。许建业没见过几个官,不知道他们做事都是个什么样,只能浅显地判断,镇长是不愿意见到他那些同行在镇上横着走的,对他们一定有什么限制,而且不容违反。 这样很好,这样正好。正好可以让外面来的人捅破这层窗户纸,让镇长自己好好看看事情已经变成什么样了。只是这样普普通通的二人组合调查问询都可能会打破现状。让他自己好好掂量一下,事情到底要怎么办,才能找出点挽回的余地。 事到如今,便衣二人组好比一辆走在铁轨上的火车,在不知不觉的时候被人连连扳动轨道,已经转换了好几次方向,朝着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的目标疾驰而去。 他们要抓的只是一个——可以的话最好变成一群——盗墓贼,然而他们的向导巢鸿川心有怨气,非但没有引导他们避开风险,还在他们背后推了一把,把他们送到了许建业的面前。许建业只是正好在庙前面摆摊,他不知道庙里也有人和灵应教有关系,那才是巢鸿川希望便衣二人组发现的东西。 许建业心里的可就不是怨气了,是怨恨。那是寒冰般的怨恨,坚实剔透,难以消融,拦在便衣二人组面前,堵死了他们原来的路径。 回过神来的时候,两人翻看着笔记本上的记录,互相对着印象中的线索,终于意识到,他们可能得暂时先把盗墓贼的事情给搁到一边去了。 这之后的事情,无非是各就各位、各行其是。许建业要报仇、东海王要自保;便衣二人组作为常务岗的警员,即便是意识到灵应教远比盗墓贼更值得追查,也没有进行评级调查的能力,只得——或者说必须,必须与巢鸿川合作,尽可能多地收集信息,以便移交谈管局之后能够更快更好地处理;巢鸿川,哈哈,说到巢鸿川就不得不提他上岸前那身份——对的,他自打考上公务员之后勤勤恳恳兢兢业业,不但出勤全满还从未犯错,但谁叫他知情不报?灵应教,多大一个邪教,灵应玄女,又是多大一个怪谈!假如他上班第一天就写个报告把这事给交代了,哪还用得着单如雷秦水野在这以身犯险!这两人对险不险的倒是没什么所谓,可是很默契地对视一眼,都知道他完蛋了。他们这份报告递上去,巢鸿川撤职开除是免不了了,也不知道之后还能再找个什么工作。 还有个周茂,唉,周茂。他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镇子,为了保住镇子目前的效益、也保住镇子目前的稳定,绝不会放任镇上出现任何无法挽回难以处理的事情。 事关灵应教,许建业是口不能言,可东海王不是啊。他们两个形成了一种微妙的合作关系,许建业几乎是通过脑筋急转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方式把一些模糊的信息传递给了东海王,现在的东海王不但知道了镇上有邪教(在他的想象里更接近传销组织诈骗团伙),还知道了这帮人道德水平极其低下,和许建业有积年的旧仇。 这当然和他没有半毛钱关系,然而许建业抛出一个诱饵,定定地看着他的眼睛:追你的人来了,我看到了。他们很执着,你……时运不济,要想全身而退,难。但你可以将功补过。他们很快就会察觉到的,镇子不对劲,事情也不对劲,你可以先发制人,拿到那些他们需要的东西,然后交换。说到这里,许建业想了想:污点证人,大概就是这么回事。 东海王大叫:关我屁事!你自己办不到,就想拉我下水!我被他们拉去入伙怎么办!条子要抓我就抓好了,大不了就是拘留,总比你这个要命的活要好办!许建业不说话了,接下来的话没法说。他仍然是看着东海王,冷冰冰的灰眼睛里递出一句话:我知道的,现在你也知道了。他们也不会放过你。 这全然是一种无声的恫吓,东海王强忍着心里的不安和他瞪了一分钟的眼,终于忍不住了,跳起来在客厅里重重地踱步:妈的,妈的,你害死我了! 许建业说:我在帮你。

现在,我们可以说,这几个人只要和周茂搭上了线,哪怕他们彼此之间没有进行过直接的交流,实际也是在互相协力、以达成搜证查证的目的。 而周茂,他有别的考虑。即便便衣二人组亮明身份,寻求他的帮助,他也绝不会将灵应教的信息全盘托出。事到如今,这些发生在怪谈辐射区域内的非常规犯罪事件已经是瞒不住了,便衣二人组必然会上报给谈管局,许建业作为重要证人,无论从常规案件还是怪谈案件的角度来看都必须保住,不容有失。一味地隐瞒遮掩是不现实的,他得从中转圜,找出个案发之后哪怕全国新闻通报也不会让游客对镇子产生不安或恐惧、哪怕他不在了镇子也能维持运转的法子。 这个法子就是以镇长的身份写一份自白书,交给便衣二人组自首。这份自白书,经过慎重的思考和选择,剔除了关于邪教的部分,直言自己收受了投资商的贿赂,因此数年来对他们的违法犯罪行为视而不见、甚至于提供帮助,贪腐渎职涉黑涉怪,证据确凿无可辩驳——简而言之,把事情的严重性从“邪教盘踞官商勾结谋财害命”给拉低成了“镇长贪污投资商涉黑”,只要他被撤职法办,就有可能保住镇子的名声。有许建业在,足以证明灵应教在怪谈层面的危害性,谈管局必定要派人来调查,灵应教除了撤走没有别的选择;失去了周茂这个合作伙伴,他们也没法儿再放开胆子发展教众,这样一来,灵应教的控制也可以一并摆脱了。有了这几年的经验打底,新来的镇长也不至于无从下手一摆了之。 这当然是个一石n鸟的好法子,可是,稍等,还有个谈水仙呢。她作为灵应教在此地的一把手小头目,难道就放任周茂把他们的老底都给交了吗? 出人意料,是的,她会。她压根就不在乎灵应教从前怎么今后又怎样,邪教组织管理人员这个身份打从一开始对她来说就只是一份工作。工作而已,难不成还要为老板同事拼命吗?或许有人会这么做,但这个人绝不会是谈水仙。 更何况,大家别忘了,周茂之所以在灵应教面前一退再退,有相当一部分的原因就在于受到了谈水仙的影响和操纵。语言、法术和温情一并发挥作用,如果没有外力打破平衡,周茂被她捏在手心里一辈子几乎是可以预见的结果。 从前拉周茂下水的时候,谈水仙说,我会帮你的;现在周茂要和灵应教撕破脸皮,她还是说,我会帮你的。实际还是在帮她自己。 周茂交了那份自白书,作为污点证人弃暗投明、主动自首、提供证据,横竖是能混个宽大处理的。谈水仙呢,她要做的就是从旁佐证,证明周茂是收到黑恶势力(也就是灵应教)的胁迫和教唆才会犯下种种过错,以此保证自己的安全。坐牢,她是不怕的,可是东躲西藏过街老鼠般的日子,她是无论如何也不愿意过的。她学历不高,可是很认真地盘算过,自认无论是在术士的世界还是在法律的世界里头都还有转圜的余地,唯一值得提防的就是同事们的打击报复,那么最好的办法就是为了自保,索性把同事给打包卖了。 周茂把东西准备好,装在档案袋里,一并交给东海王,再由他和许建业一起,转交给了单如雷和秦水野。原先的任务目标摇身一变,成了保护证人传递信息的功臣,单如雷秦水野再怎么样,也不能明着撕破脸皮把他拿下。秦水野脸色本来就黑,现在简直是黑得发紫,勾着头牢牢盯住东海王的头顶,仿佛要用视线把他变成一个聪明绝顶的秃头。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还欠什么呢? 解咒。 许建业身上的咒术还没解开,即便是整个灵应教现在都被人一锅端了,他该出不去,还是出不去。这怎么办呢?深谙前同事习性的巢鸿川有了表现的机会,避开便衣二人组,私下里拉住了许建业。 巢鸿川说,我知道是谁给你下的咒。 许建业就转过脸来看着他,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遍:你们这些……谈管局的,不是不信我们这一套吗。 他分不清谈管局和特勤岗,巢鸿川这时候也没那个功夫给他科普,索性跳过这一节:我姓巢,我知道你,鄂西的许四眼——你不知道我最好,知道也别提,算我求你——总之,我不能让人知道我和他们有关系,不然我的工作就保不住了,正好你们要端了他们,这很好!我在县里街道办上班,人口普查的时候查到过他家,知道他女儿这几年在准备考编……你懂我意思吗? 许建业说:不懂。你要我威胁他? 东海王比他懂,立刻就给巢鸿川递了根烟:你跟他说什么,他都不知道上没上过学,考编考的是什么编没准都不知道呢,哈哈哈哈!要不怎么说还是你们这些人有本事,来,来,抽烟,这烟好,镇子上可没卖的——你有他联系方式没有?回去就给他打电话,定个约,看我怎么帮你把事儿给办得妥妥当当的。这话后半句是对着许建业说的,许建业不置可否,由着他们头凑头地记下了一个手机号码。 东海王办事,别的不说,嘴皮子功夫是很到家的。 他四仰八叉地歪在椅子上,声音听着还和在鸟巢当奥运会评委似的,四平八稳居高临下,先说:我知道你家什么情况。再说:你也不希望女儿以后恨你吧?做这种事,要是被查到了可是影响三代考公的哦。别说你没动手,涉黑是有吧?下咒是有吧?哎呦,回头谈管局查到你身上去你猜他们有没有本事查证呢?新闻看过没有?知不知道你们这些人的案子和咱们普通人的案子不一样啊?我们是疑罪从无,你们可是反过来的,先拘了再慢慢查!有许建业在,他只要往条子面前一站,你可就算是人赃并获了!诶,诶,别急嘛,就是威胁你,那又怎么了?许建业现在是重点关注的证人你知道吗?别想着扎小人把他扎死就没事了,他活着可以把你剔出去——是吧,建业哥?他可点头了,你说你没害他师父,那就当你没害;只要把咒解了,就什么事也没了。是不是简单得很?我知道你在县里,哈哈哈,你女儿在哪我都查得到,更别说你啦。怎样,能不能尽快来一趟?挨打?那我不能保证,人许建业在这儿多憋屈啊,看到你忍不住把你打一顿有什么可奇怪的,难不成你打不过他?就是嘛,他打你,你还手不就好了!你们术士那个叫什么,斗法,是吧?不管,当然不管,我掺和什么呀,你们把事情说开了我不就带着他回局里了吗。保证?没有保证啊,我就是威胁你,你被威胁到了不能不来,这有什么可保证的?是我给你机会,不是你和我讨价还价,晓得吧?过阵子又要普查,你可别办出什么傻事来平白给自己找事做嗷。 放下手机,他朝许建业挤眉弄眼:成了。最迟明天夜里,他肯定来。 果然。第二天夜里这人就打来电话把许建业约出去了,两人互殴一场被东海王(假冒执法人员身份)叫停按下不表,总之,许建业终于是恢复自由,不必再替师父做地缚灵了。 东海王问,要是没人帮你,你怎么办啊?这人躲着不见你,你有什么办法没有? 许建业……许建业什么也没说。 有什么办法?没办法,解铃还需系铃人,他们两个分属不同的流派,要是有人教还好,就他一个人在这儿琢磨,恐怕一辈子都解不开这咒。以他的心性,一年两年可以忍,五年十年也可以忍,可是为了活命一直忍到死,他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到了忍不下去的时候,宁愿死,他也不会再留在这里的。死也要死在外面。 但这话他不打算和东海王说,没必要。 这之后怎样呢?当然是该抓的抓、该查的查,查完刑事查怪谈,查完怪谈查邪教,周茂和巢鸿川一并被撤职查办,加上一个谈水仙一起把灵应玄女的来龙去脉给交代清楚。 事情解决了没有?不好说。且不谈怪谈这码子事从来都没有个根治的法子,再怎么严防死守,也只能做到预防和控制,单拿灵应教来讲,也压根没伤着它的根本。等到联合行动结束,把各单位的成果一整合,大部分怪谈犯罪都还是怪谈直接伤害案,像灵应教这样,明确知道自己是在利用人造怪谈违法乱纪的,还真没几个。 然而故事到这儿差不多也该结束了,之后的事情,就留到别的篇目里头再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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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一·湛冥

涉江渡河采芙蓉

赵玉凤,灵应教的创教教主,自称道号“照玉峰”,虽然着装大概率会倾向于毫无形制可言的圆领袍,但实际上生活的年代应该处于虎的明朝中期。   咱们之前说过,早年间,官方是严格限制民间对怪谈进行深入了解探究的,哪怕是明清时期,民间对怪谈的认知都还是十分传统的“妖魔鬼怪”,连怪谈这个称谓都只在较为官方的层面流通。不要说深入研究,想把这个东西摆在明面上来说,起码也得是品级中上的文官,武官甚至没有官方渠道,只能通过私人交际来获取这类信息,怕的就是别人知道了怪谈的成因之后利用人造怪谈来妨害动摇江山社稷——能不能成功是一回事,有没有这种可能是另一回事,不管怎么说,严防死守一定没问题。然而俗话说得好,天下没有不漏风的墙,光是官员之间互相卖人情结党营私就已经不知泄露了多少秘密,玉凤的主家王家,正是这样一个在人情流转中偶然接触到怪谈知识的高门大户。   玉凤只是个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本地术士,受到王家招揽成为门客实在是再顺理成章不过,但王家为什么要招收一群术士来鼓捣这些上不得台面的事情呢,还要说到他们现在当家做主的大少爷王凫。   王凫少爷也有个二十七八岁了,虽然他老爹还在、做不了王家老爷,但在朝里的官位已经比老爹高出了好几个档次,以至于能够接触到专管怪谈事宜的谈管局古代.ver子不语,从中获取一些从前闻所未闻的讯息。   子不语,地位性质好比粘杆处之于雍正、锦衣卫之于朱元璋,虽然做的不是这种为皇帝排除异己的事情,但本质上是只对皇帝负责的直属机构,大部分时候都在做理论研究,负责做事抓人的都属于外聘临时工,没有子不语的正式编制,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不需要对怪谈有多么深入的了解,只需要听命行事。王凫大少爷,做的什么官我还没想好,总之大概是需要判案,手上捏着几个怪谈作乱的案子,层层批报上去让他找子不语协助,就这样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那么作为一个有野心、有能力、有脑子,又正值人生事业双上升期的青壮年,王凫少爷这时候会怎么做呢?要是搁以前,他很可能会发愤图强一步一步地继续往上爬,想要成为数一数二的权臣;但现在,他的眼前徐徐铺开一条捷径,只要能够掌握一个怪谈,就能够掌握许多人的命运乃至于前途!哪怕说真的出了什么问题,也大可以把锅一甩,扔到传播怪谈的百姓们身上,说这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呢?您也知道怪谈不是我说造就能造出来的,我官再大也管不着百姓说什么想什么的呀!   于是他修书一封,寄回老家,对老爹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围绕着“事成之后咱们王家可谓是要什么有什么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当上土皇帝也不在话下”的中心思想,在半年之内就说动了老爹在老家帮他招揽门客去做这件(目前来看)百利而无一害的大事。 在诸多门客之中,王家千挑万选,结合王凫的意见,最终选中了玉凤作为计划的负责人,原因大致可以归为以下几个:①她不是名门大派没有什么孤傲气节,不会觉得这是件多么逆天而行的事情;②她的作风介于正经术士和江湖骗子之间,最擅长和平头老百姓打交道,而人造怪谈这事最需要对人们有所了解有所交流;③她是个年轻女人,看起来比较好拿捏,真有什么异心也不怕她翻出什么浪来。   这个计划得有个称呼来掩人耳目,招揽门客的时候说的是王家老爷近年来身体不适、急需延年益寿之法,术士们各显神通之余提供了绝好的借口,王家用“铜炉”来指代整个计划,用“丹药”来指代最终目标,和玉凤交流进度的时候如果问她,铜炉最近如何了?丹药又炼得怎样了呢?意思就是要她汇报一下人造怪谈进展如何,事情又做得怎么样了。 而我们玉凤姐,家里没什么钱,虽说从小就做术士,但只是为了省点口粮学点手艺免得以后饿死,好比家里养不起小孩了送去当和尚唱大戏;由此可得她的师父显然也不会太有本事,特定范围之内有点名气,那种小说里出了大事神色凝重地出手然后第二天被人发现斗法失败只好另找高明的角色定位(没有说他是这么死掉的意思)玉凤呢,被这种乡下老头带大,可以说是有一定文化水平、但没有什么文化素养,放到现代来说就是俗称民科,自学了一些知识,但对不对,不好说;虽然能使用法术,但对于原理其实一窍不通。王凫哪怕条分缕析地给她上个一对一怪谈知识补习班,以她的固有思维也很难理解语言和感情和妖魔鬼怪之间到底存在什么联系,更不必说王凫自己也只是一知半解,还生怕教会徒弟饿死师父留了一手,能省去的部分一概不提,只告诉她一些经过简化修饰的基础规则。   玉凤领命而去,拿着王家赞助的资金和人力想了又想,自己消化了一阵,归纳出这样一个工作纲领来:首先,老板跟我说其实世上许多妖魔神鬼都是人们造出来的,只是人们自己不知道,好比说大家都觉得村里有个土地老头儿,长得白胡子皱巴脸,小孩儿迷路的时候他会出来把小孩儿送回家去——那么这个土地老头就会变成真的;其次,老板说希望我给他搞一个这样的东西出来,不拘是什么,妖魔鬼怪都可以,只要能够听人使唤、不随便伤人,让它做事的时候能好好儿地把事情给做了,就算是满足要求;最后,老板说这个东西当然越有本事就越好,不然花了那么多的人力物力就搞出来一个小妖怪,多亏本呢?随便来个道士就把它给解决了! 那么工作目标就很明朗了,老板希望玉凤给他造一个小小的乡神出来,听得懂人话、能帮上一些忙,又不会让别人看了觉得这是个要消灭的害人精。这有什么难的呢?从前的时候玉凤接到这种工作或许一筹莫展,但现在有了老板王大少爷的理论支持,她有什么不懂的大可以写信去问他——大少爷也不懂就去问他那些朋友——不过是编个让人相信的乡野故事罢了,又有何难呀?   编故事也要讲究方法的,玉凤和乡亲们打过很多交道,知道他们最需要什么、最能记住什么,于是就从本地的故事下手,精挑细选了一个大家都听过的碎花嬢嬢的故事。 这个故事是说,很久很久以前,有个穿着碎花衣裳的老太太会出现在需要帮助的人家门口,如果这家人对她表现出善意,她就会帮这家人解决问题;要是对她凶神恶煞,就会更加倒霉。玉凤追加了一个dlc,说是:其实碎花娘娘的名字叫做水华,是天上的仙女,下凡来帮助人们的时候怕他们见了自己原来的花容月貌毫不犹豫地出手相助,才变作一个满脸皱纹老人斑的老太太来考验大家的善心。 有这么一个叫何水花的姑娘,家里没有钱,父母又都早早去世,自己一个人靠采莲捉鱼把自己养活到十六七岁上,被小伙子们看上,纷纷来对她示好。水花姑娘虽然贫苦,但不愿意为了改善生活随便同人成亲,心中的苦恼和忧愁让她的身体一天天消瘦下去,渐渐地,连出水划船都没力气了,只好在水边慢慢地走,捉一些小鱼小虾小河蚌来支撑生活。碎花嬢嬢在她揭不开锅的第三天来到她的家门前,说姑娘呀,行行好,给老东西一点饭吃吧,我一路探亲走到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实在是饿得不行了呀!水花姑娘于是就拖着病体把老太太请了进来,把自己的一点鱼虾剩饭让给了老太太,又给她倒了仅有的一点粗茶,摘了一点莲蓬,倾其所有招待了碎花嬢嬢,最后在老太太面前坐下,看着她吃饭的样子叹气,说,要是您是碎花嬢嬢就好啦,这样的话我以后的日子一定就能好过了。但这怎么可能呢?世上有那么多比我过得更糟的人,就算您真的是碎花嬢嬢,也一定会先帮他们的。更何况,我的问题其实很好解决,只是我自己心里不愿意。我听说八仙过海里的何仙姑,在遇到我这种情况的时候就变成仙女到天上去了,真好!我也想像她一样,不用伤害拖累任何人,自己一个人,想做什么做什么。成了仙女,想必也不会饿肚子,也不用为了吃饭发愁了。碎花嬢嬢只是吃饭,并不表明自己的身份,但在这之后,她又考验了几次水花姑娘的品行,确认她不是因为自己可能是碎花嬢嬢才这样对待一个讨人嫌的老人,这才实现了她的愿望,让她如愿做了天上的仙女,和自己一起为百姓们排忧解难。   这就是我们广善妙德莲心灵应玄女真人水华仙子呀!乡亲们!玉凤一边给穷人们发粮治病,一边循循善诱:玄女真人她从前过过苦日子,知道咱们有多不好过,特意嘱咐咱们要好好帮助大家呢!   这时候,玄女真人还只是一个幌子,玉凤勤勤恳恳,一切都按照老板的要求和方案来,可谓是一步一个脚印,踏踏实实地走在人造怪谈的羊肠小路上。但王凫要的并不是一个所谓庇护乡里的仙女真人,而是一个能够世世代代守护他们老王家、只要他们老王家一句话就会为老王家鞍前马后呼风唤雨的“家神”——完全属于王家,没有任何副作用,不需要顾虑任何人。玉凤造出来的这个玄女真人,和碎花嬢嬢本质上是一样的,只要满足某些条件,任何人都能够从她那里得到好处,这和王凫的本意简直可以说是背道而驰!收到玉凤的汇报之后,王凫勃然大怒,立刻写信给老爹让他把玉凤给开了,最好找个借口让她在当地都混不下去:王家出钱出力出人,还和你共享了这些不能为外人道的理论知识,甚至于我本人都在你身上花了那么多心思,你就给我弄出个这么个东西来!这难道不是用王家的资本给别人做嫁衣裳!   这下王家是铜炉也不要了、丹药也不要了——还炼什么炼呢?肉包子打到狗身上,有去无回了呀。 至于说,把玉凤扫地出门之后,玄女真人要怎么处理,王凫根本没想过。用不着想。先前的时候她赵玉凤能做这些事,完全是因为有王家做她的保护伞,给她遮风挡雨免去调查,人们处处为她行方便;到了现在,这个保护伞撤走了,不用他再多做任何事,朝廷自己发现了问题也会派人来清查的。再或者,压根就没掀起什么风浪,朝廷这边一点儿异常都没察觉到,说明玄女真人本身就没有什么影响力,要不了多久就会自行消失了。   可是,稍等,玉凤难道是会乖乖忍受这一切默默背起所有黑锅的人吗?不是的,她心中曾经有过憧憬和愿望,受到王凫如此对待,这些东西全都变成了怨气。 最初的最初,她之所以会去王家应聘做门客,正是因为她需要名声,需要王家做她的后台,让她能够得到更好的待遇、更高的名望,这是她师父从前想做而没做成的。王凫,联合王家一起给了她一个貌似稳固顺当的梯子,又在她按部就班一级一级往上登的时候一脚把她踢开,并声称这全都是因为她没有领会自己的意图,做出了完全不符合要求的错事,让他们白白地浪费了时间和金钱。凭什么呀?你说什么、我就做什么,这就是你们当初要我做的那个东西!就算真有什么问题,那也完全是你们传达上出了差错,凭什么全都怪到我身上,变成了我学艺不精、我没有本事、我糊涂无能?   玉凤绝不会承认,也绝不会接受这些指控,为了证明自己的作品毫无缺陷,她成为了小小的邪教教主,以灵应玄女为基础,建立起了灵应教。   灵应教,简单,好懂,面向的人群是文化素养比玉凤本人还要低个七八九分的平头老百姓,没有故弄玄虚的余地,因而无论是复杂的经文和仪式,还是简短的歌曲和打油诗,玉凤一概没做。为了补充空缺的仪式感,她编出了更多短小可信的故事来丰满水花姑娘的形象,同时尽可能地以看得见摸得着的实惠来招揽教众。 从前的时候,玉凤需要应对的事情只有:师傅啊师傅,我家闹鬼了你帮我想想办法吧!现在她当上了教主,反而变成了村委会一般的人物!教众们时常握着她的手把脸皱成苦瓜,声泪俱下:教主啊教主,我家的牛跑丢了儿子还没结婚家里没米下锅了隔壁家那个狗娘养的还天天骂我,我真是受不了了呀!你帮我跟玄女娘娘说说看好不,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呢? 教主大人也不知道,教主大人也没办法,她所能做的就只是没钱的给钱、没粮的给粮,有病有痛的施法求医,好让这些贫苦的人们能够抽出一点儿精神来分给救苦救难的玄女真人水华仙子。 如今的灵应教,大致上可以分为三层。上层的管理人员们继承了玉凤留下的真相,晓得玄女真人是一个人造的东西——现在其实也已经知道是人造怪谈了——对她毫无信仰可言;中层的人呢,则是知道玄女真人并不主流,其实上不得台面,但心中相信她真的存在,是个可靠可求助的对象;最下层的普通的教众们大多都是普通人,既不在乎主流不主流,也无所谓怪谈不怪谈,信灵应教只是因为“真的有用呀”“真的能显灵的”,成为了支撑玄女真人存在的重要支柱。上层管理们要做的事情,就是不断的招徕信徒,维系灵应教、也维系玄女真人的存在。即便在这个过程里支持他们行动的是私心,其实也没什么关系,因为玄女并不在乎。 作为本不该存在的广善妙德莲心灵应玄女真人水华仙子,她什么都不在乎。

其二·春草

旧乡何处是?

莲塘镇,地处湖北鄂西,每年6~8月主汛期多发长历时降雨,90年7月曾因上游决堤遭到崩塌流动型山洪,老镇长周明达因公殉职,他的儿子周茂,上任后着手将莲塘镇转型升级为景区,在怪谈·玄女真人的帮助下让镇子人气日渐兴盛。 这人气不是好人气:他是怎么和怪谈搭上线的?在这个过程里有没有利用怪谈掩盖犯罪事实为自己牟利?一旦东窗事发,这些都是谈管局要应查尽查的。 谈管局既然还没收到风声,那我们不妨在这里说明白点:首先,怪谈犯罪是有的;其次,和怪谈有关系的人不是他,而是他的女友谈水仙。 如果说小周镇长是新派的知识分子有为青年,谈水仙就完全是他的反面,无论是从小到大的生活环境还是成年之后的社会经验乃至于心中深层的逻辑思维,统统都像是早年间的封建宗族观念思想,陈旧,落后,不合时宜,几乎不像生活在这个时代的年轻人。 水仙实际应该姓谭,莲塘镇本地人,家里是当地有名的大家——这也只是相对而言,文革时期划成分都够不上地主,归到了富农里头去——颇有一点家资,通一点文墨,虽说不是书香门第,但在镇上已经十分够用,乡里乡亲有什么要动笔动墨的大都会来找谭家人帮忙,遇上事了需要调节,也会找谭家的老人来做见证。可以说谭家从前在镇上是很有些威望的,这份威望一直持续到文革之后,谭家人财两空,十几口人只剩下一半,其中还出了几个红卫兵,成天仰着脖子进进出出批这斗那,把家里仅剩的一点名声也败光了,之后的十好几年里谭家人都得低着头做人,赔笑成了习惯,生怕让乡亲们想起不孝子孙身上的人命债来。 其实这种事情算得了什么呢,那时候谁家没几个这样的白眼狼?乡亲们心中是有怨有恨,但并不会一股脑地都往谭家人身上撒:那年节,你们自己家的人也被折腾得不轻呀!然而谭家人自恃身份,认为别人家怎样那是别人家的事情,我们谭家,这么些年来从没做过一件伤天害理的事情呀,从小到大都怎么教你们的?怎么会教出这种东西来!你让别人怎么看怎么想我们?——现在我们大可以说他们谭家人是死要面子活受罪或者一家子都小姐心丫鬟命,过着富农生活操着乡绅地主的心,简直就是给自己找罪受。 谈水仙,正是当初那些被逐出家门断绝关系的红卫兵之一的孩子。 其时身份证上的名字已经可以改换,断绝关系之前谭家剩下的老人押着这些小辈到县里去亲眼看着他们把“谭”姓给改掉,随便他们之后叫什么都好,总之就是不能说自己是莲塘谭家的;谈水仙的母亲,就把姓氏改成了“谈”。这之后的日子里,谈女士经历了什么尚且不得而知,她在外面过得怎么样,也全凭猜测,仍然生活在莲塘镇的谭家人对这些小辈忌惮胜过惦念,哪怕他们回到家来诚心悔过,他们最先担心的也还是如今的生活会不会被这些人这些事给打破。 这当然是一种毫无必要又合情合理的忧虑,经历了那段时间之后人人都是惊弓之鸟,没人能说谭家做得哪里不对,甚至于从保全家族尊严的角度来看,他们简直是交出了一份完美的答卷,只是说,“不用这样也可以”,镇上的人们甚至相信,要是早个十几二十年,做出这些事的小辈们会被谭家老人处以家法乃至于私刑处决。 在如此前情之下,回到莲塘镇的谈水仙会遇到什么事简直可想而知。 谈女士和身份不详的男人激情四射地谈了好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彼此之间引为革命伙伴,革命的热情孕育了新生的生命,谈女士满怀着憧憬与希望要把这个孩子生下来、和孩子他爸共同携手创建美好明天,却因难产死在了医院。她对革命伙伴的革命热情满怀信心,却并不相信他能照顾好一个刚出生的孩子,女人的直觉和母亲的直觉共同发挥作用,谈女士留下遗言,让革命伙伴把孩子带到鄂西的莲塘镇,交给谭家抚养。 以她对家乡亲人的了解,他们或许会讨厌这个孩子带来的变化,也讨厌孩子身上的血脉,但绝不会冷酷无情地把她抛弃,那不是谭家一贯以来自恃清高要做人榜样的作风。 革命伙伴于是领命而去,很是经历了一番颠簸波折才把孩子带到莲塘镇,一路上又是被当成人贩子又是疲于照顾,只觉得这哪是孩子!分明就是一个成精的烫手山芋!山芋的家乡有山有水有荷塘,革命伙伴抱着她奄奄一息地走在镇上,遍寻听得懂他方言口音的人而不得,只好从记忆里翻出谈女士和他恋爱时对家乡的回忆,沿着大路一直走到荷塘边上,再沿着荷塘向东向西,拐进有两棵石榴树的巷口,再往前去找刻了格子印的红漆木门。实际最后找到的那家巷口种的是不是石榴树他都不知道,一路走来又累又渴,只在荷塘边上被凉风一吹,感到一阵无与伦比的清凉,文青病登时发作,从口袋里扯出一页纸来在末尾潦草地写道:以我和小谈共同的意志,这个孩子叫水仙最好不过,俗话说水不在深、有龙则灵,希望她以后能够像水中仙灵一样,美丽,纯洁,对建设国家满怀热情,紧紧追随国际共产主义的脚步——简直就是谭家最讨厌的那种做派! 革命伙伴对此一无所知,把这张写明了孩子身份和谈女士遗言的信纸折好放在孩子怀里,把孩子放在门口就轻松自在地走了——由此可见他实在是不靠谱,谈女士对他的认知极为精准——等到谭家人要出门,一开门差点一脚踩到孩子身上,已经是一两个小时之后了。革命伙伴嫌孩子哭起来实在闹腾,买来感冒药混在奶粉里给她喝下,孩子昏昏沉沉地睡了一路,这时候药效还没过呢。 这之后发生的事情就再老套不过,谈女士的父母已经去世,兄弟姐妹和她一并被逐出家门,这时候还留在谭家的是她的伯父伯母、孩子的大爷爷二奶奶,抱起孩子上下返检,摸出那张信纸来眯着眼睛看完差点没被气个倒仰。 孩子么,养当然是要养的,可是怎么养、怎么教,那就大有讲究了。老头老太们很显然对教育学一无所知,完全不晓得什么叫做正确的教导和指引,对水仙的要求极严格极苛刻,如果说谈女士小时候受到的教育是以德报德以直报怨、不管别人怎么说咱们问心无愧就好,那么水仙受到的教育就完全变成了别人打你左脸你就把右脸也凑上去给他打,别人怎样那是他的事,你不能做出任何有损道德的事情!哪怕是挨打也不能还手!如此一来,水仙的性格和思维就有了解释,封建陈旧富有宗族观念,是因为她就是这么被养大的,老头老太们恨不得把她教成孔子再世,一切礼仪孝悌全都牢记于心。 不幸,水仙的外在完全继承了谈女士的基因,内在却有百分之八十都继承自她那个不靠谱的老爹:聪敏,伶俐,然而万事以自己为先,举手投足间有种极具迷惑性的温文尔雅,仿佛永远温和永远贴心,永远在为别人考虑。老头老太们日讲夜讲,希望她不要重蹈谈女士的覆辙,成为一个和亲生爸妈截然不同的二十四孝好青年,也只是教会了她如何做出最符合中老年人审美的假象。 水仙开蒙是在家里,老头老太们从小就给她念三字经论语入睡。镇上没有学校,她要是想上学,就得到县城里去,每天或每周一个来回,学杂费加伙食费压在几个没有了稳定工作、收入飘忽不定的老人身上,再怎么凑也凑不出来的,索性就没让她去上学。水仙在家里东奔西跑,除了家务以外几乎就没有什么好做的,老人们没有要给零花钱的概念,可是很舍得在教育上花钱,偶尔赶集的时候会给她带几份报纸杂志回来,“开眼看看世界”。 眼是开了,世界也看了,水仙十四岁的时候郑重宣布:我要到外面去,自己打工挣钱,不要一直待在家里花你们的钱。这话明面上的意思是不愿啃老,人小志气大,实际也是有点怨气的,言外之意即是说,等我有了钱,想做什么做什么,你们就再也管不着我了! 这当然是很好的,家里少一个人,多一份收入,同时心理上的压力也少去将近一半,对谭家的老人来说是很有益于延年益寿的。更何况,水仙从小就聪明,大家又把她教得这么好,到了外面或许会吃点亏,但绝不会招惹上什么不该招惹的东西。于是就托人给她办了一张假的身份证,声明谈水仙今年已满十六岁,是个能为自己行为负责的成年人了。 谈水仙就带着这张假证离开了莲塘镇。她在外面如何自力更生暂且按下不表,无非就是些流水线、服务员、前台小妹、商场售货员之类的短工,都做不长久,其中做得最长的一份工作是胳膊底下夹着一沓广告单子,挨家挨户地敲门推销保险——这份工她做了将近一年,最后因为周边的住户几乎都骚扰了个遍,业绩逐日下滑,被老板开除了。 那么,她卖的是什么保险呢?是当时还完全不被重视的怪谈遇难险。当受保人因怪谈遇险遇难时,保险公司能够出面报销一部分医疗费或给出补偿。 这个险种,放到现在,地位和医保简直不相上下。然而在当年,十个人里有八个都觉得这是骗人的,想要推销出去难之又难,所以才连水仙这种初出茅庐的未成年人都招来实习——指望客户看着她年轻的小脸心中微微一动,想起如此大好年华要是赔在怪谈手里何等可惜,一时冲动就购入一份。 为了保证推销话术的实用性,公司还组织人来对员工们进行了简单的怪谈知识普及。就是在这里,水仙意识到,只要掌握了人的语言和情感,就能够做到许许多多看似惊世骇俗绝无可能的事情。受限于她的学历和保险公司培训的粗糙,她完全不能理解语言和怪谈之间更深层的联系,这反而让她日后学习法术成为了可能。 到这里,就该书接上回,拉出咱们的老朋友灵应教了。 从前的时候为了躲避官府,灵应教只是偷偷地在地下吸纳信徒;现如今刚刚经历过一番轰轰烈烈的打倒牛鬼蛇神、消除一切奇谈怪论、世界属于人类的大运动,藏得更深了,几乎把自己包装成了一个小型慈善机构。你出钱、我出力,咱们双方合作,给您牵线搭桥,解决一些别人解决不了的问题:譬如说生老病死,再譬如说苦痛哀愁。 第一代教主玉凤已经仙去多年,灵应教在后人手里渐渐地也走了样,故事从最初的“行善得善报作恶得恶果”变成了“只要付出代价与决心就能实现愿望”,灵应玄女的定位也从仙子渐渐地倾向了邪神,收取祭品供奉,回报信徒教众。为了维持教会和灵应玄女的存在,灵应教不会放过一切可以吸收进来的教徒,像水仙这种年轻、迷茫、前途未卜、满怀心事、最重要的是囊中羞涩的年轻人,就是他们最好的目标。 离开保险公司、游荡在街头仔细查看每一张招聘启事的水仙,受到灵应教的招揽,踏上了某种层面上来说确实和她那对亲生父母背道而驰的道路。

水仙在灵应教是如何渐渐做到分部部长的暂且按下不表,先把镜头挪回镇子上来看看周茂和他的发小张淇。 这两人的生活,和水仙比起来可以说是稳定地走在每一个中国父母心中的正轨上,稳定可靠,积极向上,乏善可陈。小学升初中,初中升高中,考上一个过得去的正经大学,毕业之后找一个稳定的工作,该考公的考公该考编的考编,最后娶妻生子走上人生巅峰——本来应该是这样的。 然而这一切都因为90年的一场洪水中道崩殂,大学毕业之后没多久他们的人生路就开始了剧烈的偏移。 周茂和张淇,到初中为止都一直是同学,家又都住在莲塘镇上,哪怕是考上了不同的高中平时碰不上面,也还保持着不错的关系。开头的时候咱们说了,周茂的父亲因公殉职,这之后他成为了新的镇长;张淇呢,收到信息回乡处理完自己家里的事情之后,听说现在支持所有事务运转的人是刚死了老爹的老朋友周茂,立刻动身去看看他的状况。周茂当时抬头只看了他一眼——没戴眼镜,八成都没看清是谁——立刻就站起来问怎么啦有什么事吗我会帮你的……是个已经过度运转头脑卡壳的状态。张淇伸手按在他的肩膀上:我可用不着你帮。 张淇的人生,有周茂没周茂的时候是截然不同的两条路。如若没有周茂、或者说周茂没有接下这个巨大的烂摊子,他现在应该在一二线城市大搞商贸金融,坐在办公室里谈笑风生风生水起。但周茂成了镇长,地缚灵似的被父老和乡亲困在这里,他也就只能留这破乡下地方给他当副手,帮他搞扶贫做审计拉赞助。 那不然怎么办呢?周茂是个死心眼,要他别管镇子先顾好自己比登天还难。他张淇不帮这个忙,难不成看着他子承父业把自己累得过劳死? 同样因为洪水回到镇上处理家中后事的人还有谈水仙。 她虽然和镇上任何同龄人都不熟悉、也已经好几年没回来过,可是一直和老头老太们保持着联系。谭家的家事太过错综复杂,为了方便外人理解,她往往省却所有细节只说自己从小是被爷爷奶奶带大的;这次回来,也是要让老人家们入土为安。 爷爷奶奶没留下什么遗产,唯一可让她继承的就只有那座被洪水浸透了的老宅。巷口的石榴树折了,门前跳格子的刻痕也花了,她由周茂领着远远地望了一望还泡在积水里的宅子,忽然转过脸来对着他笑了一笑:小周镇长这些日子,想必是忙坏了。家里的事情,我自己可以处理好,镇子上要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我也想替你出一点力。 周茂也笑起来,眉头仍旧皱着,是个面有难色含苦带涩的笑:这就不用了…… 要的,一定要的。水仙打断他的话,收起笑容:小周镇长现在是大家的主心骨了。你要是把自己逼得太紧、事事都亲自来做,还怎么解决最要紧的问题?我是一定要帮你、一定会帮你的。放心好了。 周茂的心放下来没有暂且不得而知,反正,张淇,对这位谈小姐是有着难以释怀的疑虑的。 起初的时候只是出钱,之后开始出人,周茂决定要把镇子改成景区,她也开始出谋划策,提议引进一个叫做什么灵应玄女的东西来吸引游客——这不就是邪教么!这种事怎么能放到台面上来说?她自己无事一身轻,周茂可是有公职的!叫上头发现了不是写写检讨那么简单就能翻篇的! 谈小姐也有自己的道理,她温温柔柔地在纸面上把自己的想法写给周茂看,眼睛轻轻地瞟向张淇:没关系的呀,灵应玄女,只是听着吓人,现如今世上有多少怪谈,你们也知道,谁能一个一个去辨别真假?只要没出事,谈管局不会管的。相信灵应玄女的这些人,既然愿意给咱们投资重建,那就让他们投资好了,他们也说了,愿意用个什么公司的名义来谈合作呢。 张淇和她讲不通,只好私下里去问周茂:你认真的?周茂说嗯?你指什么?张淇连连敲了两三次桌面:你最近在考虑的那些——还能有什么东西!你真要和他们合作,接受那些投资?周茂问,那不然还能怎么办呢?阿淇,没别人愿意投资了,厂里和工地上马上都要赤字了,你是学金融的,你比我清楚。赈灾款项先前已经用完了,再等审批,又要好几个月,总不能拖着不发工资,那成什么样子了?他宽慰道,没事的,谈小姐没有骗我,我仔细看过合同,没问题的。张淇牢牢把住他的肩膀,眉毛拧出一个死结:我不是……不是说这些。你现在是镇长了你知道吗?公务员,体制内,和那些人搅和在一起,让上面知道了不是好玩的。周茂几乎是被他挟在手里,闻言轻轻地笑起来:原来你担心这个。找借口而已,很简单的。 借口当然好找,只是周茂这时候已经开始渐渐地展露出一丝不对,张淇始终坚信这是谈水仙给他带来的影响,这个奇怪的陌生女人让周茂也变得陌生起来。他当然能对谈水仙视而不见,却不能不管周茂。周茂下定了决心把自己当个消耗品来用,他就只能拿自己做防护,在后面牢牢地盯住谈水仙的一举一动。 三人之间形成一种微妙的默契,生意上的事情周茂只负责商谈,因他谈下来并不能保证赚钱。想要赚钱,就得交给水仙,有她在,镇子仿佛轻轻松松就做到了广交友商、财运亨通。至于张淇,张淇在算账,替周茂算,也替镇子算,每一笔每一步,他都要牢牢地记在心里。 水仙引入灵应教的原因,大家想必也已经知道了,正是为了维持灵应玄女的存在,将灵应教的影响范围进一步地扩大。

其三·雁声

长路漫浩浩

莲塘镇水灾之后的第四年,94年的七月底。一对姓许的术士师徒受人之托,途经莲塘镇进山入村做法事,法事做完之后受到主人家的盛情款待,再来到镇上准备坐上大巴离开的时候八月已经过去好几天,正赶上镇子的旅游旺季。街道上到处都是来自全国各地的游客,无数双眼睛新奇地四处扫视,南腔北调一锅粥,听得术士中的徒弟许建业皱起脸来。 其时,莲塘镇已经在周茂镇长的决断下渐渐地热闹起来。自从镇子改成景区、拉来投资之后,年轻人在镇上也能找到一份不错的工作,中老年人做做手工、卖卖本地特产,也能有笔收入,一切似乎都在欣欣向荣——但是,朋友们,请回想一下,这些投资是哪来的呢?不错,是灵应教给的。灵应教为了扩大自身的影响、吸纳更多信徒,特意分出一个分部交给谈水仙,带到镇上来听她差遣。出钱也好出力也罢,这所有的一切都不是无的放矢纯做慈善。 平心而论,镇子上的景色确实不错,尤其是那一片无边无际似的荷塘,让人诗兴大发是不在话下的。可还远不到能让城里人排除万难跋山涉水地到这么个穷乡僻壤里来赏花划船的地步。 这是因为这个“景区”真正的吸引力不在镇子,而在于灵应教带来的种种神异之事。现在我们都知道,灵应教手里掌握着人造怪谈玄女真人,经年累月的变迁使得玄女真人成为了一定程度上“付出代价就能得到回报”的许愿机,招来、巩固了许许多多的信仰;到了现在这个年代,科技飞速发展之下能够留给怪谈填补的空缺已经不多了,人们的戒心也是古时候的数倍,灵应教于是转变方向与思路,专攻生老病死,为医院无能为力的病人们提供一些小小的帮助。人们对一个风景秀丽的镇子兴致平平,对有着神医圣手的镇子可未必。 第一年的时候,玄女真人只是小小地治好了几个棘手的病人。病人的症状并不多么严重,只是说,麻烦,医院同样能诊治,可是需要长年累月地服药、复诊,医生同时会慎重地告知病人:这病还有复发的可能,一有异常,务必马上到医院来,不要耽误了治疗。病人们在新兴景区的宣传活动中抽中了经济实惠的旅游套装,一家人出行、只要花一两个人的钱,无论他们想或不想、来或不来,统统都不重要,只要网撒得够大,总能网到那么一两条鱼的。既然是病人,就难免犯病,镇上虽然有卫生院,但还在修整之中,“甲醛没散完呢!”工作人员这样说道,“可不能接收病人,万一状况恶化了怎么办呢?”是的,是的,唉,镇子前年才遭了灾,大家有什么也是去县城里看,卫生院慢慢地修,实在是合情合理的事,谁也没法说什么的。 那病人就放着不管了吗?不会的,这时候就到了灵应教出场的时候了。先把人带到集会场所去,缓解病情、给一些片汤话建议,用实际可靠的药物和医学放松游客们的警惕,再漫不经心似的引入一位——嗯,端公。说好听了叫术士,说难听了叫神棍,念一念咒,展示一下实力,再免费——“这是看在咱们有缘的份上”——替病人诊一诊、治一治,实际是让玄女真人解决问题,将病人的毛病给“根治”了。 行了,好了,戏演到这份上也就够了,游客们下次再来,求师傅救救命、帮帮忙可就得给钱了。但一点小钱,算什么呢?只要病能好全了,做什么大家都愿意的呀。 哪怕只有一个病人被这套流程唬住了,宣传策略就算是起效了。等到他们发现“咦我的病怎么这么久了都没发作去医院一查竟然康复了”的时候,就自动自觉地成了镇子(里的神医)的自来水。 到了第二年,已经可以坦然地对病人们宣布,哎呀其实我治好你们全是靠玄女娘娘呀,我自己是没有这个本事的,可是,玄女娘娘不愿意看着大家受苦,这才让我能为大家排忧解难呀!如果各位朋友愿意和玄女娘娘结个善缘的话,你们的问题也就不成问题了。只有一点,咱们这些事情要是让上头的人知道了——不是公安,朋友们,是谈管局,子不语,晓得吗?到时候他们横插一杠,别说治病救人啦,咱们保不齐都得蹲牢子去!十多年前的时候不就是这样吗?也不管是神仙不是,全都打成怪谈,说咱们是人奸……唉。唉!不说了,不说了!总之,如果要介绍朋友来这儿瞧病,千万注意,好吗?咱们定个约,你们只要这样这样那样那样,就知道是来请娘娘救命的了,一定不耽误,速速地请进来。 实际还是传销邪教那一套,然而十分管用。在生死面前,尊严是可以论斤卖的,给自己找个盼头而已,又算得了什么大事? 第三年,人越发地多起来,灵应教定下一个日子,说到了这个时候咱们集中地把大家的问题给解决了,免得零零散散地总要麻烦娘娘她老人家——等于是有了个集会的日期,不但集中地治病救人,而且集中地收钱杀人。 玄女真人只是怪谈,并不真是无所不能的神仙中人,做不到无中生有,也不能让病痛凭空消失。痛苦的重量难以衡量,病人们给出的钱财并不足以抵消疾病带来的痛苦,真正的代价由灵应教代为中转,以同样无法衡量的人命为祭品,献给了玄女真人。 周茂作为镇长,被有意地排除在外。他对这些事情向来是只有知情权而没有管辖权,谈水仙实施之前通知他一声,实施之后再通知他一声,如有异议软硬兼施,甜言蜜语和操弄人心的法术一齐上阵,不怕他不松口。 尤其,谈水仙说服周茂并不只靠空谈,而是把实实在在的好处都一样一样地列给他看。 灵应教竞标的时候就已经说得十分好听,不但出钱,而且尽全力帮助镇子早日走上正轨,镇子上目前收益不好不要紧,大家放长线,钓大鱼,且看将来。周茂只管踏踏实实地做事,不必担心效益太差遭到撤资。如今要拉他下水,做这些知法犯法的事,同样一字一句都格外动人。 小周镇长,你是大学生,应该知道一个……嗯,什么物质守恒的东西吧?负责将法术和仪式拆解开来讲给周茂听的术士几乎是在高谈阔论,昂首挺胸:咱们这些法术也和物理差不多的——是物理吗?哎呀,反正是这么回事!反正是差不多,一个东西不会无缘无故地出现、也不会无缘无故地消失,好比发财,是吧,我看你最近运气不错,要发大财,可也没有说天上掉下来一座金山的;最最简单,也是在院子里挖出来一坛子钱。这钱是哪来的呢?还不是别人埋下去的?小周镇长,这个治病呢,也是一样,咱们不是说找了个人来做祭品,就要杀了他,那多野蛮?没有那样办事的,又不是原始人!病人生了病,就好比一个罐子里积了水,倒不出来,里头慢慢地发臭,其他没病的人呢,就是一个空罐子,里头什么也没有——咱们要做的,就是把罐子里的水给倒出来,换一个罐子装,罐子本身是不会有问题的嘛!做这种事,我们也不会说到处去绑人,这都是有志愿者的,您知道志愿者吗?哦哦,大学里就有,那就是知道了。那些什么医药公司啊大科学家啊发明了什么东西,拿出来卖之前不都要先找人来测试一下吗?不安全,确实是不安全,所以会给他们钱做补偿嘛,是不是?你看,这和我们这个是一码事,你情我愿的,志愿者要钱,病人要活,咱们呢,咱们要名声,是不是?死,当然是会死的,世上有什么人是不会死的呢?至多,也就是志愿者的寿命比从前短了一点,这也难免,去给大医院试药也是一样的呀。一年里拢共也就那么一回,一回也就一个人,您想想,这要是不能接受的话,回头咱们招到了志愿者,您亲自去看一看,问一问,问问他是要长命百岁、还是要钱来解决问题,好不好? 这有什么好不好的呢?压根不用问都知道答案是什么。 周茂听着这些话,心里想起从前看过的儿童杂志。杂志上有一篇小故事,情节很简单,说的是主角遇到了一个老头,老头说,把你的时间卖给我吧,小朋友,这样你就不用上课了。主角莫名其妙地答应下来,发现一眨眼就到了第二天。想要逃避生活的主角于是开始把时间卖给这个老头,以此一次次跳过不愿面对的事情。起初是一天两天,之后是一月两月,到最后发展到以年为单位,时间飞逝而去,失去时间的他变成了一个还没长大就已经老去的老头。 第四年的时候,这套系统已经运转得很好了。 许建业师徒二人走在街上,互相对视一眼,都觉出一点异样来。 游客中的病人未免太多了,十个人之中,有八个擦肩而过时能闻到身上的药味与病气。但这和他们也没什么关系,即便要管,也无从下手,搞不好还平白惹上一身骚。于是就打算按原定计划,搭上大巴回家去。 许建业鼻子灵,而且是异于常人的灵,街上的味道已经让他难以忍受,上了车被热气一闷,更是连连咳了几声,憋着气扳动车窗,试图给自己找个换气口。不幸,不知道是年久失修还是安全起见索性封死了,任他怎么使劲儿车窗也不动不摇,只好捏着鼻子仰在座位上,脸色比见了死人还难看。许建业的师父并不只是师父,辈分上来讲,其实还是他的叔公,因而对他并不怎么严厉,这时候就拍拍他的肩膀,说算啦,下车吧,先在镇上住一天,明天走路去县里,看看别的车。 师父叫许琼章,做术士本事或许稀松平常,做长辈却是十分可靠,纵观过去相处的十好几年,许建业能数出的缺点也就只有太爱抽烟这一个——还是因为他自己受不了烟味儿。两人前门上车后门下车,在车上待了拢共不到五分钟,还不知道这就是他们最后安全离开的机会了。谁也想不到,就是镇子上住的这一天住出了事。 这事说来话长,不妨长话短说。师徒二人在察觉游客的异常之处后,又在人群中见到了几张熟面孔。 先前说过,灵应教之中也是有术士的,而且为数不少,同为湖北术士,又都在鄂西活动,在别的场合里难免打过几次交道,因而一见就有了印象。彼此对一对记忆,都想起这些人的品行——不说不端吧,起码是不怎么样,总之,在同行之中,是很容易受人白眼的类型。如若只有一个两个,还则罢了,可现在是在大街上就撞见了三四五个,这可就出奇了。 首先镇上并没有什么闹鬼的传闻,最近也没有什么活动。其次不提这些人品性如何,单从数量上来讲,屁大点镇子上同时出现这么好些术士已经很反常了。要是把他俩也算进来,光是明面上的术士一只手都数不过来,快能凑两桌麻将了。 不对劲,一定有什么事情不对劲。许琼章抽了两根烟,在镇上逛了一圈,拍板做了决定,要在夜里再带着许建业一起出来再仔细看看是怎么个事儿。 夜里再出来,就撞见了同行们处理祭品。 当然了许氏师徒这时候还不知道这是祭品,他们连发生了什么事都闹不清楚呢。只不过是误打误撞地闯进了案发现场,误打误撞地在病人之中旁观了一次仪式,又误打误撞地想通了一些关节,意识到这些人……是真的在做一些同时违背公序良俗和法律的事情的呀。 仪式其实并没有把祭品拉到大家眼皮底下来。对病人们来说,花钱找神棍治病和花钱找神棍买别人的命完全不是一回事:他们对前者接受良好,后者却多少要考量一下。在普通人眼中,这所谓的仪式就只是交一交钱,看一看表演,听一听师傅们念咒做法,烟熏火燎烛火飘摇中走个来回,就算是结了。坏就坏在许建业许琼章不是普通人,他们一听一看就知道这几个同行必定是背着人在大家都看不到的地方鼓捣花花肠子。某种难以言表的事物无声无息地降临在小小的会场里,在阻碍视线的墙壁之后蛇行蜿蜒。 以他们传统术士的认知来说,有那么一种法术大致和眼前的景象对得上号,那就是借命。可没有这样借命的,几十几百号的人命,如若都和同一个人借,那是无论如何也不够分的。 许建业和师父一起隐在人群之中,冷冷地看着这些人在道德和法律之外,把术士的操守也一并丢到了脑后。 可是,稍等,作为外人,知道了这些难道还能全身而退吗?大家都是同行,都打过交道,没道理只他们记得同行、同行不记得他们的。任他们如何低调如何不动声色,在一群面前就是转机的病人之中都显得太过镇静了,因而集会开始之前就已经引起了灵应教的注意。 不过,那时候同行们正忙着筹备法事,发现这对师徒的人还以为他们是便衣来访的警察。一老一少,正好师父带徒弟么。等到同行们抽出空来远远地认了认脸,确定了不是一路人,他们就已经同按时回家的计划永别了。作为毫无疑问的目击证人,只要许氏师徒想,无论是在术士的世界还是普通人的世界,参与了这些仪式的人都将寸步难行。他们会同时成为术士中的败类和普通人中的罪犯,除非隐姓埋名、更名换姓,走到哪里都不得安宁。 可怜啊,朋友,可怜你认出了不该认出的人。 可恨啊,朋友,可恨你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 话虽如此,同行们也并没有要许氏师徒一齐死在镇子上的意思。那没法和镇长交代!说动他对这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是因为证明了这法事不会伤害到任何人,就算有,那也在可以接受的范围内——死人,而且是死无关的人,很明显是已经越界了。尤其这还是两个人,万一他们的什么同门亲戚找上门来,那就麻烦大发了。所以他们只是打算封口,趁着夜里静静地悄悄地去把事情给办了。威逼利诱也好赌咒发誓也行,大家都是术士,都能常人所不能,这不难的。 问题出在许琼章身上。 他已经不年轻了,五六十岁的老人家,身上多多少少带着病,论体格论身板,都不如青壮年。偏偏术士的身份让同行们忽略了这一点,只记得他是个难缠的对手,完全忘了再如何难缠、他也只是个老年人,连骨头都比别人脆个三四成,摔一跤保不齐就要进ICU——于是就坏了事。 许琼章死了,许建业也不好对付。千种咒文百种法术,好像统统忘了怎么使用,被几个人架着按着还是要动手,在他身上砸散了一个椅子还是也要动手,大有你们今天把我打死在这儿我也死不瞑目的意思。 他不怕死,同行们却一定要他活。许琼章是个老头子,大可以用他身体不好突发急病来遮掩,许建业也死了,上哪再去找个借口来?可也不能让他就这样走了。许琼章活着,或许还能有个好结果,大家商定一个条件,你好我好大家好,从此都把今天的事情埋在心里;许琼章死了,就糟糕了,无论如何不能让许建业离开,他是一定会也一定要报仇的,犯起轴来直接报警让公安来查这起人命案也不是没可能! 这下没办法了。 下咒吧,术士之间的事情,只能用术士的办法来解决。下咒吧,咒他踏出镇子就钻心剜骨,咒他泄露秘密就肝胆俱裂,咒他耳聪目明远胜从前,看到的听到的记得的忘了的都在心中徘徊不去,永无倾倒之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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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巫师(电子游戏)The Witcher (Video Game) CP:Iorveth/Vernon Roche(!无差吧大概) 分级:PG-13

既然战争能让邻人相互屠戮,那么也能让敌人暂时放下武器——哪怕是罗契和伊欧菲斯。


“一击之下,火石就发出一个火星;没有这一击,火花仍禁锢在石中……”¹

1272年春天,松鼠党的武装活动陷入前所未有的低谷。对于伊欧菲斯来说,这是他漫长反抗生涯中又一重看似无法逾越的艰险,就如蓝山那隔绝了两个世界的山峰。离开萨琪亚领导的庞塔尔河谷后,一部分忠心耿耿的突击队员继续战斗在他的麾下,依旧在战斗中高喊着他的名字。另一些人则厌倦了动荡而危险的生活,选择留在这远非乐土的年轻国度。屠龙者的国家虽然远不如她本人那般高尚,但总比留人类的城市中受尽侮辱看上去更有希望。可惜,他们的好运并没持续太久。凭着天险,还有众多勇武善战的矮人部队,弗坚以战士的姿态无畏地迎击了帝国的军队。然而,诸神的意志是苦涩的。没用多久,弗坚也像其他伟大的北方城市一般,成为了伟大日轮无垠光辉下的一个小小注脚,萨琪亚本人自此下落不明。

而对于伊欧菲斯最重要的对手之一,情况则更为险恶:不到两年内,弗农·罗契先是失去国王,继而失去祖国,他的部下也数次分崩离析。多年以后,他还常常陷入可怖的梦:巨大的月亮仿若血染,夜色死一般寂静,一排排他亲自挑选并训练的兵,被吊死在科德温人的帐篷里。唯独在正中央,垂着空荡荡的绞刑索,等待着的,分明就是他。去年冬天之前,他指挥的泰莫利亚军队已被黑衣军彻底击溃,手下只剩下几个仍旧心存幻想的老兵和城市治安官,以及一群上溯几代都未曾用刀枪杀死过人类的市民、小贵族和庄稼汉。他们或是最死硬的爱国者,或是家人朋友悉数死于黑衣军之手,所有家产付之一炬,徒留一条命。在和平的年月,这支杂牌军的成员大抵会相互鄙夷,乃至憎恶,但现在,为了占领下的祖国,他们不得不并肩作战。萎缩的贸易、连续的地区性冲突和暗流涌动的政治斗争,所有在弗尔泰斯特死后飘荡在银百合上方的阴云,此时此刻,都让位于黑衣军暴虐的铁蹄。

在这种严峻的局势下,后来发生的一切阴谋和叛乱,也变得不足为奇。当年年初,两位指挥官私下达成了休战协议,决定暂时停止眼下变得毫无意义的对抗。尽管罗契曾经声称,即便整个北方都遗忘了和非人种族的战争,他这位专门猎捕松鼠党的前特殊部队指挥官也不会忘记。但实际上,以他手上那点可怜的兵力,加上几乎不存在的补给,他只能在嘴上继续和松鼠党的战争,就如同瑞达尼亚人对他的支持,嘴上说的漂亮,要紧关头却总是不见踪影。狡诈狠毒如拉多维德五世,且不论他自己的大军浩浩荡荡,装备精良,根本不需要一支不足百人的小游击队,关键的问题在于:他怎么可能真的信任泰莫利亚人最忠诚的猎犬?况且,罗契也深知拉多维德的野心,清楚他一直以来对自己祖国的企图。

另一方面,伊欧菲斯同样不愿见到皇帝的战争机器继续推进,如入无人之境。帝国对待非人种族的政策固然比北方诸国来得宽容,但对于恐怖分子和通缉犯,那就是另一回事。他被尼弗迦德人和自己那些软弱的同族出卖,凭着诸神的怜悯才侥幸存活,凭着数十年来积累下的冷酷心肠,才没在亲眼目击战友们接二连三地上了绞刑架后,沉湎于绝望和心碎。一只向来以狡猾著称的狐狸,显然不会两次踏进同样的陷阱。我们无法得知,他是否依旧怀有一丝希望,认为军事上的合作还能换取人类国家对于松鼠党的宽容。不过,至少从结果来看,答案显然是否定的。经过数次血腥的胜利与冠冕堂皇的背叛,他似乎已经深信,一旦拿起武器,就只剩下死亡或自由(也就是说,死在自由的土地上)。数不清多少年以前,当他拿起弓箭离开家乡时,还曾激动地喊过这句口号。于是青年们高喊着为了自由,毫无尊严地在战斗和酷刑中死去,或出于各种原因陆陆续续地离开了队伍。事到如今,作为那批反叛者中唯一的孑遗,他终于理解了这句话的份量:比所有殉难者的灵魂加在一起,还要重。

谈判被伪装成一次偶然的决斗,发生在庞塔尔河以北某处贫瘠的森林里。此地名义上是瑞达尼亚某位男爵的地盘,实际上根本无人问津。地上不长蘑菇和浆果,只产安德莱格巢穴。树木被星罗棋布的沼泽荼毒,每一棵都长得蜿蜒曲折而奇硬无比,根本无法成材。按照约定,罗契来到林间一片荒废的祭坛,这里曾被附近的居民用于驱赶瘴气和猛兽。时值盛夏,茂密的绿叶遮蔽了天空。他听到熟悉的笛声,立即冲着一棵高大的橡木的大叫起来。笛声十分动听,曲调如山间叮咚流淌的溪流,对罗契而言却比醉汉的鬼哭狼嚎还难以忍受。据说这支曲子最初是由前往艾尔兰德的朝圣者写成,在非人种族间广为流传。过了一会,音乐戛然而止,伊欧菲斯轻巧地落到地面,没有留在树上,眼神还是一如既往的高傲和不屑,就仿佛他仍是伫立于树梢,鹰隼般睥睨着敌人。他望见罗契身边没有一个兵,连那个金发的农家女都不在,他自己也是如此。他们都清楚,由于多年来的敌对,一旦让自己的部下得知即将发生的和谈,即便是告知自己最信任的亲信,也极有可能被视作变节,没人能承担起这样的风险。就算将自己置于险境,也决不能被任何人发现。何况,对于他们而言,最大的危险就是彼此,森林里乃至整片大陆上根本就不存在比对方更残忍、野蛮和无情的魔鬼。不过本质上,比起话语,他们都更讲求实际。那些嘴里成天念叨着绝不妥协的人,往往也会最先逃走,敌军还远在天边,就收拾好了细软坐船北上,逃去柯维尔。尽管罗契永不原谅这位导演了弗尔泰斯特之死的幕后真凶之一,伊欧菲斯同样将对方视作杀害他无数同胞的刽子手,但他们面临的问题远比过去的仇恨更为急迫真切:死去的战士早已在林间化作白骨,国王的血也早就干涸,树上悬挂着的一具具尸体却在滚烫的阳光下急速腐烂,死因皆为抵抗尼弗加德。紧要关头,一点点妥协是必要的,心底的仇恨也绝不会因此动摇。因此,所有的协议都是在维吉玛的长剑和蓝山弯刀间拟定的,所有的话语都比囚犯被拷打折磨时发出的全部谩骂加在一起更加恶毒,充斥着对于彼此种族与道德水准的刻薄讥讽。伊欧菲斯轻蔑地说,他那帮泰莫利亚游击队如今和松鼠党根本没什么区别。罗契愤怒地吼道,他们是保卫国家的勇士,不是你们这些烧杀抢掠的强盗。伊欧菲斯冷笑道,所谓英勇的泰莫利亚人只用了三天就被黑衣军打得溃不成军,而小小的弗坚在尼弗加德人的猛攻下还坚持了一个星期。罗契不屑地反问,那你为什么像个懦夫一样跑掉,没留在弗坚的城墙上。这些刀光剑影似的话语可以无限地记录下去,延展到纸页和时间的尽头。话虽如此,仅就事实层面而言,协议仍是达成了。言辞不可全部轻信,正如考察历史时,不能将吟游诗人唱诵的传奇故事悉数当作确凿的事实,否则,人人都会成为先知与英雄的后裔,我们这些无缘预言未来、无法一剑就刺死巨龙的芸芸众生,将会显得多么可悲与可鄙。

不久后,伊欧菲斯出现在罗契的军营里。起初,就连薇丝也震惊不已,她向来比那些粗枝大叶的男人更能察觉指挥官的心思。士兵们看到那位恶名昭彰的松鼠党头子站在他们的指挥官背后,无不瞠目结舌,有人立刻高声咒骂,有人甚至下意识地想要拔刀——他是那年维吉玛松鼠党叛乱的亲历者,所有不服从的举动全被罗契狠狠地瞪了回去。不过很快,最初的质疑和敌意转变为钦佩。虽然伊欧菲斯态度傲慢,措辞中时常流露出对于人类的反感和不屑,对待士兵的严苛程度丝毫不亚于罗契本人,还经常和指挥官发生激烈的争执,但不可否认,他是出类拔萃的弓箭手,是游击战的专家,是个打不垮的老兵,和罗契一样值得尊敬。

同年夏天,罗契辗转于游击队驻地与诺威格瑞之间。在庞塔尔河的尽头玻璃似的海水中,城里的居民无需背井离乡,便可目睹整个世界。珍珠,珊瑚,来自瑟瑞卡尼亚的刺绣挂毯,不起眼的灰色香料被小心翼翼地放在天平的铜盘上称量,价值远超等重的黄金,只有永恒之火的大祭司才能在仪式中用上一点。对于下等妓院的妓女和帮派分子,这意味着壮硕如熊的史凯利格水手,他们在喝酒和摔跤比赛中个个都是好手,但臭得像同样产自群岛的腌鲱鱼。城市向来宽容地接纳来自大陆各处的货物和公民,条件只有一项:有利可图。不过近年来,随着拜火教徒的势力在瑞达尼亚人的支持下日益壮大,它引以为傲的开放包容也面临着威胁。很多老人抱怨,世上的一切都不如从前,显然是白霜降至的预兆。而对于被隔绝在棚户区与城墙外的贫苦人(半数以上是非人种族),更糟糕的事情已经不会再发生了。神圣的烈焰中,书籍、女巫、乡村巫医和炼金术士尽数灰飞烟灭,祭司们却不知道,看不见的灰烬随着海上的风,飘散进全城每个人的呼吸,在每一颗心底悄然播下不安的种子。随着战争的号角一天天迫近,奇异的思想和野心破土生根,无声地潜滋暗长。

在这样一座繁荣而混乱的城市中,出现一位泰莫利亚人的军官,就像一滴水溶进了大海。某一天黄昏,罗契离开帕西弗洛拉,还没走到牛堡大门,就发觉自己身后多了一小块阴云。他漫不经心地转了个弯,向主教广场的方向走去。还没走出多远,他忽然点燃烛灯,拿起剑,迈着坚定的步伐进了水道。倘若是黑帮派出的眼线,应该已经耸耸肩,回去向他们的头目报告。下水道的味道令人窒息,黑漆漆的宽阔甬道像掩盖污秽一样埋藏了全部的秘密。他继续向城外的方向走,一路上悄悄扔下口袋里吃剩的咸肉和干酪,尤其是在水鬼经常出没的岔路和排水口前面。不用听到脚步声或呼吸,他就清楚,对方还没有放弃,和他自己追逐猎物时一样不屈不挠。他快步向前,神色仍旧波澜不惊,像是受够了下水道的气味,而绝非甩开盯梢的尾巴。快要走到出口的时,他终于满意地听到背后传来水鬼喉咙里呕吐似的咕噜声。三只,不,五只。他躲到拐角处张望,只见一颗头颅飞到自己脚下,一具没了头的蓝绿色尸体径直倒地,溅起一片污水。昏暗中,伊欧菲斯的弯刀已经刺穿了另一只水鬼的胸膛。突然,一支箭几乎擦着他的脸颊飞过,击碎了背后那只水鬼的脑壳。该死的人类,他骂道,有些不甘。罗契收起十字弓,举起灯,看着剩下的三只水鬼悉数倒在伊欧菲斯的刀下。精灵披着一条深绿色的长斗篷,别着一个树叶形的铜胸针,提着一把刀。若非仔细观察,很难把他和通缉令上凶神恶煞的形象联系在一起,而他不从给任何活物观察的机会。我真的老了,他说,甩掉刀上的血。四周恢复寂静,水从穹顶的砖缝中滴落,滴滴答答。

你跟踪我,罗契冷冰冰地说,但没有拔剑。一个小时前,那位专业鞋匠告诉他,在诺维格瑞城外的非人类村落里,正有越来越多的人谈论着离开村庄,到树林里加入游击队。走着瞧吧,人类,等那群恐怖分子要了你的命!牌桌上,一个烂醉的矮人指着他说,当时塔勒正从对方手里赢下一张珍贵的松鼠党金卡。讲讲吧,倔脾气的老狗,你不是隔着十里就能嗅出松鼠党的臭味么?我盯着他们,罗契摆摆手,又倒了一小杯酒,酒瓶外面凝着一层水珠。天气越来越热,刚从地窖里拿出来的伏特加对于健康大有裨益。他一边拿起一片切好的辣香肠,一边开始说。他们兵力损失严重,至于那些一时冲动跑到树林里的人,过两天就会因为只能啃树皮哭着跑回家里。他们对于我们的计划不构成任何威胁,他最后总结道,将杯中物一饮而尽,另外两位间谍点头称是。伊欧菲斯的出现再度引起他的怀疑。表象越是平静,越是埋伏着危机。罗契心里清楚,对方从来没有放弃。有消息称,他一直在寻找失踪已久的伊森格林·法欧提亚那,他是少数相信这位传奇人物还活着的人之一。

归根结底,他们注定是敌人,不是朋友。狗娘养的,给我一个解释,他咬牙切齿。遵命,指挥官大人,伊欧菲斯揶揄道,瞥了一眼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但不是在这儿。你肯定是天天泡在臭水沟里,才能受得住水鬼的恶臭。他们回到地面,硕大的月亮已然升上夜空。高大坚固的城墙下,一队队逃难的北方人被拦在门外,骡子身上挂满了锅和水瓢,稍微摇摇脑袋便响个不停。无论衣着如何,每个人都满脸尘土,身上散发出香水无法掩盖的气味,有人干脆像乞丐一样睡在地上。战火还没点燃诺威格瑞标志性的三角形红色屋顶,但战争无处不在。两人骑上马,向东方奔去。这条路罗契走了太多次,就算是午夜,他也知道怎样避开劫匪和狼群。空气中是银亮的月光,鸣虫在茂盛鲜嫩的草丛中不停地叫。伊欧菲斯走在前面,罗契拿着十字弓,紧紧跟在他身后。一小时后,他们停下来让马休息。夜空如水晶般透明且清凉,收割好的麦穗被铺在田野中间晾晒,染上了月色的银白。家家门户紧闭,一两扇木门下隐约渗出一点微光,唯有猫儿与温柔清凉的风还在肆意游荡,没有睡去。这一切,与泰莫利亚焦炭似的土地和变成红色的河流,仿佛来自两个完全隔绝的世界。罗契拴好马,端起十字弓。说啊,狗杂种。伊欧菲斯像是没看见他一样,脱掉斗篷铺在草地上,坐着掏出烟斗,填了些烟叶。等到确认烟叶被点燃后,他深深吸了一口,吐出一团刺鼻的轻烟,说:“你去维吉玛做什么,到了这个时候,还要凭吊你的主子和国家么。”

若是放在前些年的同一时刻,不等话语消散在夜色中,伊欧菲斯那只完好的绿眼珠就应该毁于箭矢。少管闲事,罗契骂了一句,几乎要失去理智。他多么想把这个长耳朵的自大狂倒吊在树上,用刀撬开他可憎的嘴,把他知道的一切一个字一个字挤出来。但是,他清楚自己现在的处境,正如五月节庆典中表演高空走索的杂耍艺人,两栋房子间吊起的麻绳在风中颤颤巍巍,稍微偏离一步,便会失去生命。

他妈的,你从什么时候开始跟踪我,他的脸上露出了那种一贯的残忍与执着。比你想的更长,对方回答。罗契看见他吐出一个烟圈,一个近乎完美的圆,像太阳,像吊索的环。漫长的游击生涯比大部分人想象中枯燥乏味,伊欧菲斯无意间学会了很多打发时间的小花招。维吉玛还是老样子么?他不顾罗契的怒火,接着问。他没有撒谎,消息是风、树叶和羽毛带来的,他才不会傻到去穿越尼弗迦德人密不透风的封锁线,遑论进入重兵把守的维吉玛。他向来不喜欢建立在精灵遗迹上的城市,铭刻着上古语的洁白石碑被切割,修整,嵌进人类修道院的墙,上面写着的仿佛是低语,时刻提醒着他,谁在出生前就注定成为自己土地上的流亡者。

怎么了,伊欧菲斯反问道,以勇猛著称的泰莫利亚皇家猎犬,居然还留着皇帝的命?罗契暗自松了一口气。看来,他的密谋还没有败露。少来这套,他的语气仍旧咄咄逼人,你有什么目的?喔,很简单,在你死于国王或皇帝的贴身护卫之手以前,取走你的命。他的烟叶里加了些罗契叫不上名字的植物,味道十分辛辣,让罗契闻了头痛。更准确的说,他的一切都让罗契心底烧起一股无名火。但是,为了更伟大的事业,他还得继续忍受下去。那一天,他通过密道进入熟悉的维吉玛城堡,皇帝仁慈地给了他五分钟时间。不到五分钟后,他带着一句可疑的承诺,毕恭毕敬地退下。当然没有什么染血的小刀,随身的武器都被皇帝的内务总管暂时保管起来,藏在鞋底里的小刀也从未派上用场。城堡里,他看见彩色玻璃窗前竖起了脚手架,工人正在取下窗户尖顶上的银白合,由金色的日轮取而代之。历代君王的画像和雕塑堆在角落,像一堆不值钱的废物。他剑一般寒冷坚硬的心竟像流了血一般,蜂蜜变得醋一般黑暗而酸涩。自从弗尔泰斯特离世,他就一直生活在仇敌中间,如同一颗崩落的石子被卷进翻涌咆哮的亚鲁加河。陛下,他闭上眼睛想,若您有知,求你原谅我的行径,求您指引我的路,使我战胜叛徒和敌人,求您庇护您的土地。罗契想,他死死地盯着伊欧菲斯,可惜对方丝毫不以为意。我听说,你想要杀掉亨塞特,想要报仇,现在,你不仅想要拉多维德的命,甚至还打起了皇帝的主意,伊欧菲斯的语气还是一贯的嘲弄而自信,不知道自己的猜测至少有一半完全是南辕北辙。不过,他的胡言乱语倒是给了罗契一点灵感,如同一颗火花,被沉重的打击解放。多么贪心啊,你就那么想成为弑王者,成为我的同类?罗契的脸色阴沉得可怕,暗杀拉多维德的计划如何走漏,他完全不得而知。他收起十字弓,转而抽出长剑,这把剑上曾流淌过数百位松鼠党叛乱分子的血。伊欧菲斯也扔下烟斗,跳了起来,拔出弯刀和匕首拔出弯刀和匕首,这把刀来自一位牺牲的突击队员。一刻钟后,两人极不情愿地收起了武器,策马向东南方向奔去。一项新的秘密协议就此诞生,见证者只有无言的苍穹。他们都不想承认,在漫长的敌对中,他们对彼此的了解,可能远胜过对自己的认识。在这斧与剑的时代,大地播种着头颅,沃野浇灌着鲜血,也许,正如河中的锚,天边的星,恨,比最坚贞的爱更坚强。


[1]:《山地花环》(Gorski vijena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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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rom XingChen

【胤荣】故城

“我不能想到比同生共死更好的结局。 …… 除非,是我目送你渐行渐远。”

恍然地,轻飘飘的耳语与残存在指尖的体温皆历历在目。但春日已逝。蝉鸣最吵的那个盛夏眼看着走到头。又是一年七夕。

死亡的白纱轻柔而永恒,它残忍地避开赵匡胤,飘然落在柴荣头顶,成为他们之间一堵洁白的高墙。

那个翩然而去的背影,曾一度失去了自己的全部族人,见过了太多声色,经历过太多得到和失去。而现在,柔和而静谧地,他终于也成为死亡的一部分了。

新的时代在升起。 逝去了的血色苦难在下坠。 在人类的黎明时, 在永生、北风、与璀璨的死亡里, 在这一刻,他的身影淡去,消融在破晓前黛青色的天光里,成为永恒的传奇。

生死两涯的对岸,隔着婆娑泪眼,赵匡胤在最后一夜梦醒的间隙,见到柴荣微笑着流下泪来。那眼底无限的憧憬与怀恋,到最后,都化成一声叹息。

柴王神像铸好的那一日,亲临检视的大宋开国皇帝驻足在神像脚边,以不动声色的目光抚上神像冰冷的脸庞,从眉峰到唇角,一笔一画。

“回来了。”

也就是在这一刻——刺眼的日光笼罩在神像失真的面目上——他忽然意识到,他再也记不清他的样子。

“回来啊!”

他多想爬上高台,去够那尊神像。他几乎以抢夺的姿态,把做成神像样子的香囊抱在胸口。把神像的手揣进心口,用心尖的温度去温暖哪怕一点。

可神像依然冰冷僵硬。答应了不再流的眼泪依然滚烫,却早已干涸。

神像不是他、香囊不是他、都不是他。不然怎么任大宋的皇帝讲了那样久,直到声色哑然,他的神像依然无悲无喜地看着垂垂老矣的伴侣。

神像不像柴荣。捂不热。

那,或许是还不够虔诚的缘故吧。

在祭祀天地的典仪中,柴王最初的信徒一次一次朝浩渺的天穹磕下头去。求不存在的神佛将他的柴荣赐还给他,求天地抬眼,看他怎样为神明无声恸哭——在他的身后,在他的生后,烟篆缭绕,一座座供奉柴王的财神殿拔地而起。

迟来的苦笑爬上这位帝王不再年轻的嘴角。他终究算计不过他。记忆里那个无所不能的模糊身影,一度聪明、狡黠地算好了所有。

他算准了赵匡胤的脾性,知晓他放不下大周的子民和汴京的灯火,不忍让眼看着欣欣向荣的江山重新在黑暗中消亡。

他料定赵匡胤待这份事业比待他还要重,所以他竟从不担心他离开之后,赵匡胤会溺死在往昔的回忆与痛苦里,那就不是最初会同他掷杯下注的少年了。

很遗憾,他都赌赢了。

柴荣走了,但山河尚在,赵匡胤就必须还有念想。

往后他没能陪他走完的路、他没能看到的这天下的未来,赵匡胤不能不替他往下走。这条路很黑、很困苦,孤独如影随形,但这不仅是他,也是赵匡胤一生坚守的事业。

直到这场乱世成为历史,那时他将在人生的尽头等待柴荣来接他回去。他可以无愧色地和他说,他未竟的事业,他替他完成了。

只是,这大千世界、万水千山——

他们永远不能同生共死。

今生不能共白头。 恨离别更恨徒留我肝胆。

清风吹拂而过,黎明遍染天光。 他与世长辞,他万古常青。

隔着史书内外,隔着主观与客观的界限,隔着生死两岸与万水千山,他们曾在两个朝代中相爱。

***

秋酿抚池。枯蝉坠地。

公元959年,夏,七夕,金明池畔

“这不对!”

石子投落一池清水,哗然沉没无息。锦衣玉服的小孩儿瞪着池面,不满地甩手。

他身侧,蹲着比他站立还高的一坨庞大阴影动了动,问道:“怎么了?”

“不应该是这样子的!”小孩儿仰起脸,就着面色淡然的赵匡胤瞧了又瞧,想了又想,“如果爹还在,这个时候,你就不是这样子了。”

“…………”

石子朝着水面再度飞出,连跃数丈,在水面弹跳如踏浪而行,绽开朵朵瞬逝的涟漪。

“他要骂你。很凶很凶地骂你。”柴宗训目送着石子消失在很远很远的地方。

“啊……对。“赵匡胤双眼放空抻着脖子,想起来,”比我娘还凶。”

“对的对的超凶的。“同是被骂沦落人的小宗训连连点头,”不过我还没见过奶奶呢,也很凶吗?”

“是啊……”

一声叹息的余音还未落,轻柔的触感从头顶心的部位传来——赵匡胤转了眼珠,见着小宗训努力踮脚摸他头的样子,不觉失笑。

心神稍稍松动的此刻,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他开口道:“等明年……这个时候,七夕,就没办法一起过了。会不会害怕?”

第二块石子被小手丢出。好在终于蹦跶了两下,才扑通沉底。

小宗训撑着下巴,也学着赵匡胤的样子蹲下来:“我相信爹。相信爹的话。只要一直相信赵太尉,就不会怕。”

“哈哈……“赵匡胤垂头盯着池面一圈又一圈泛开的涟漪,嘴角一点点向下滑落,”要是,陛下能快点长大就好了。”

“嗯!我会好好长大。”

“来自那位洛神的换脸之术啊,已经被咱们完全掌握啦。等长大之后,大千世界、万水千山,都只得由陛下替我们去看啦。还有、还有……”

好一会儿,男人才将憋住的咽哽尽数吞下喉。

”你一定要好好长大。”

***

公元2025年,夏,河南省开封市开封府景区大门口

戴着墨镜、渔夫帽,一身休闲装的柴荣仰头灌了一口七喜,等待带他来的当代信徒买票入场。

他刚代表大周参与了第一届五代十国only线下活动,从洛阳飞车赶到开封。围观沙陀皇帝们殴打朱全忠的过程中,吃掉会场上很多当朝的零食饮料,觉得还不错。

于是在信徒“反宋复周”的口号声里,心情很好地在新时代的开封城里参观游览,打卡拍照。在开封府的潜龙殿里、在双龙巷的雕塑旁边、在一切宋旗下面积极挥动大周的旗帜。

只不过作为一个灵体,他的视野里似乎有些过于清静了。人呢?都躲了?

第二天,站在陈桥驿的后院里,柴荣吸了一口西瓜啵啵,面无表情地扫视了一圈假装没在的北宋九帝,的金身像。

陆续有坐不住的,客套地笑着起身寒暄。然而柴荣瞥了一眼仍稳如泰山的正中间那位,觉得跟其他人没什么好说的,架上墨镜转身就走。

离开后院,走过刻有某人黄袍加身处的前院,跨门槛的时候,背后“砰”地一下撞上来个大的。

柴荣发出了一声很酷的“哼”。然后觉得灵体要是有眼泪的话,这一下之后虽然静悄悄地,后背已经被沾湿透了。

顿了顿,他头也不回地迈步往停车的地方走去。

“得了吧。“站在车旁抱着手臂,柴荣自然而然地使唤赵匡胤,”愣着干什么?21世纪了,难道还要我给你拉车门的?”

在此之后……在那之后,摇旗占领各个博物馆藏品,到许多坟头跟墓主喝茶尬聊,在大理国的雪山之下、恋人桥上合影……大千世界、万水千山,还有好多好多他们一同走过的地方、一起度过的时光。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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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rom 朙 鈅 徝 λ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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